袍哥的江湖

来源 :读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sidagongsi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袍哥是坊间荧屏的热门话题,但因为资料匮乏,加之现代国家意识形态的遮蔽,其历史长期止于街谈巷议,成为人皆略知但又不可确知的神秘问题。王笛新著《袍哥:一九四0年代川西乡村的暴力与秩序》一书,围绕成都北郊崇义桥袍哥二当家雷明远的个人经历,讨论了袍哥大量不为人知的语言文化、行为方式和社会网络,将高度聚焦的微观史与更大历史进程结合,揭示出袍哥组织与川西乡村社会秩序之间的关系。书中的袍哥,远没有想象中的“秘密”与“边缘”,它在四川“地方社会秩序甚至地方管理中起着主导作用”,是“地方的政治中心和权力中心”(56页)。
  将袍哥作为社会秩序的中心,与以往研究地方社会的视角颇为不同。较早的研究倾向于从“国家的视角”看基层社会,如瞿同祖、萧公权等先生强调基层政府在地方的作用与影响。后来的学者从国家视角转向社会眼光,注意到政府除了税收与司法,很少介入基层,何炳棣、张仲礼、费孝通等人都认为,社会中真正起作用的是士绅群体。更晚的学人把社会秩序的缔造者,从少数的士绅扩大到广泛的“地方精英”,如周锡瑞、兰金(Mary B.Rankin)、华琛、科大卫、曾小萍、郑振满、杜赞奇等学者的研究表明,明清以后,真正维系社会秩序的地方精英,不限于具有功名的读书人,也可以是成功商人、宗族家长、宗教领袖或地方武装首领。本书延续了从国家之外的社会力量中寻找社会秩序根源的思路,不过将之推及一个更加边缘的社会团体,揭示出袍哥如何通过“社会制裁”维系了四川数百年的社会秩序,开拓出一种从社会下层认识社会控制与国家建构的研究视角。
  这种从边缘看中心的思路,与作者所见之袍哥在四川社会的中心地位分不开。一个社会中可能同时并存许多不同的制度,许多不同的力量,这些制度与力量,可以相互交织、关联和影响,但也各有执掌与特色。比如,保甲团练负责地方保卫,乡学社学承担地方教育,社仓义仓关乎备荒救灾,善会善堂热心社会赈济等。这诸多制度和力量中,往往有一种特别强大,甚至可以形成全社区的中心力量,使社会中其他制度都自然而然地融入这优越制度的轨迹里面。究竟是哪一种,最终成为地方社会中囊括一切的“超级制度”,自然因时因地因人而异。在本书看来,就清至民国三百年的四川社会而言,袍哥会社俨然得到了这种优越地位。它就像一只蜘蛛,把政治的、血缘的、地域的、经济的、社会的、文化的、宗教的关系编织成一张大网,“把一切网罗到一起”,“网上任何一个地方有了动静,这只蜘蛛能够立即做出相应的反应”(143页)。
  以袍哥为四川地方社会秩序之中心,具有特殊性,是历史形成的。明末清初的张献忠屠蜀和三藩之乱造成四川人口锐减,也摧毁了本地社会精英和社会组织。大量移民的涌入,开启了四川社会重建的過程。移民浪潮中,宗族的整体迁徙比较困难,加之人口流动性强、成分复杂、结构多样等特点,不太能够构建宗族这样需要长期积累和传承的社会组织。而初来乍到的新移民,客观上又需要新的社会网络,帮助他们扎下根来,融入新的环境,袍哥组织就为这些边缘人群组建了广泛而有效的社会网络。可以说,四川社会的重建过程,所倚重的并不是历史性的社会组织,而是共识性的社会网络;不是主流的宗族、会馆、行会等社会共同体,而是更为边缘的袍哥组织。
  本书得以实现这一研究思路,最终还是得益于意外获得的珍贵资料,以及微观史的文本解读方法。与青洪帮、天地会、红枪会、白莲教等其他“秘密会社”相比,袍哥研究尤为薄弱,最大的障碍当属资料之匮乏。本书得以进入袍哥“不可知”的秘密世界,最主要的是作者意外获得了一份珍贵资料:燕京大学社会学系本科生沈宝媛一九四六年的毕业论文《一个农村社团家庭》。该文采用刚刚引入国内不久的社会学研究方法,讲述了雷明远的个人故事。全文约两万四千字,讨论袍哥的起源、定义、令集、规章、隐语、书籍。其中最珍贵的,是她对这个袍哥家庭的描述和日常生活细节、经济状况、所面临矛盾的记录。
  以社会学的眼光看待袍哥组织,容易看出其“社会控制”的手段,但也容易带上现代学科和个人的偏见,本书体现了文本解读方面的老到功力:对被调查者、调查者叙述的目的与动机有深刻的觉察,清晰地呈现出当事人意图和讲故事者动机、文本意图与历史真相之间的不同层次。一方面,社会学的训练为沈宝媛进入、认知、研究农村和袍哥提供了立场、方法和思路,让她既看到自上而下狭义的社会制约,又关注自下而上广义的社会制约。前者用暴力方法达到制约的目的,后者用“会意的方法”,用语言表达出来;前者是一种直接的社会控制,后者是间接的社会控制。另一方面,她左倾的“农村工作者”的身份,预设袍哥领袖是“保守、固执、愚蠢和冷血”的,导致她对袍哥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批评。本书两面兼得,指出西方社会学意义上的社会控制概念不一定切合袍哥的情况,袍哥的社会控制,应该是更接近中国的传统方法,更多地依靠人情和道德,更多地继承了乡约制度。
  本书的另一大特色是微观史的研究方法。微观史的研究对象往往是小地方的小人物;在研究方法方面,受“语言转向”的影响,往往在文本分析的基础上,重点关注小人物隐匿的语言、符号、象征、仪式,从中发掘“历史的微声”。这些研究方法十分契合本书的研究取向。本书从“深描”雷明远人手,关注袍哥的神秘语言、秘密网络、宗教信仰、仪式规范,对多重叙事做文本分析,在将微观历史与宏大历史进程相联系等方面,都清晰呈现出新文化史的特点。
  新文化史盛行于国外已二三十年,最近虽有所式微,但在中国史领域中却仍不多见。王笛是改革开放后成长起来的第一代学人,早年作品多用结构性分析,不见新文化史痕迹。他第一部专著《跨出封闭的世界》是一部清代四川社会经济史,分地理、人口、交通、市场等专题,结构性地呈现出四川近代化进程。九十年代初,作者留学美国,正值新文化史极盛之时,受其熏染,研究风格逐渐改变。一是承续川大隗瀛涛、霍普金斯大学罗威廉二先生治学路径,专治城市史。二是受新文化史影响,眼光向下,关注普罗大众、关注底层社会,不再采用结构性框架进行研究,转而通过研究普通小民的语言、文化、生存策略、社会组织、基层政治,来揭示城市的“公共空间”。此后的三部作品,从成都的街头文化到两本以茶馆为主题的专著,都鲜明地体现出这些特点。
  戴维斯(Natalie Zemon Davis)曾经说,“微观史看似好写,实际绝非如此”,一部好的微观史“同时需要具备细节、证据和总体史的雄心”。本书正是这样一部著作,在方法上承继了微观史和新文化史的特点,但把研究场域从城市回归到农村。全书共有五部分,呈现出三个层次。第一是袍哥首领个人命运的起伏,二是袍哥组织的发展与四川地方秩序的建构,三是现代国家建设与袍哥组织的覆灭。三个层次环环相因,层层扩大,将个人命运沉浮与袍哥会社的兴衰,放入到三百年来的四川移民史与现代国家转型的历史进程之中,从中看出超出研究个案之外的地方秩序建构过程。通过将国家之外(stateless)的社会边缘声音,放回国家建设过程之中,本书启发了“认识中国乡村社会及其政治生态的一般模式”(260页)。
  当然,本书还未完全实现重建袍哥“总体史的雄心”。作者研究袍哥的兴趣已经酝酿三十余年,过去曾多次着手,皆因资料匮乏而作罢。如今借助沈宝媛的论文,从整体中横断出一个剖面,但切片不等于整体,尚有颇多待发之覆。比如,处于社会边缘的袍哥,如何把会社内部的秩序上升为地方公共秩序?如果袍哥是地方秩序的中心,那么三百年间随着袍哥势力之涨落,地方秩序如何维持?乡约体制本是士绅控制地方的手段,如何为袍哥群体所化用?王先生坦言,正在进行一个更大的研究计划《袍哥:一个秘密社会的历史与文化》。可以期待,作者正在超越高度聚焦的研究,用更长的历史视角融合新文化史的底层关照和社会经济史的整体结构眼光,将袍哥与四川移民社会变迁的意蕴充分发挥出来。这是当今史学方法发展的最前沿,也提示出作者未来治学的路径与走向。
  (《袍哥:一九四0年代川西乡村的暴力与秩序》,王笛著,北京大学出版社二0一八年版)
其他文献
熟悉当代文学现状的人都知道有一个“第三代诗人”的说法,但却未必明白其明确所指。“第三代诗人”的称谓自八十年代出现以来,因时期不同,其内涵亦有别。不过,“第三代”的宣称者无意中引发了文学史中的新诗史该如何书写的问题。其实,旅美历史学家唐德刚也使用过“第三代”的说法。唐氏当然无意于九十年代大陆“第三代”宣称者这些毛头小辈们,其着意者,乃“五四”至二三十年代的汉语新诗。因此,其所谓“第三代”指的是自白话
在书写载体终于从竹简缣帛过渡为纸张之后的很长一段时期,纸因工艺水平的限制和产量的稀少,一直是官宦贵族阶层才能享用的物品,加入了审美趣味元素的色笺则更为难得。《南史·陈后主本纪》载,后主常使张贵妃、孔贵人等后宫佳丽“襞采笺,制五言诗”,令江总、孔范等狎客“一时继和,迟则罚酒”,可见当时色笺不过是用来供帝王之家娱情之物,并未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文房用品。到了唐代,纸逐渐被人们广泛使用,女诗人薛涛曾将自己的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英雄情结。  一个民族更是这样。  “一个有希望的民族,不能没有英雄。一个有前途的国家,不能沒有先锋。”中华民族是一个崇尚英雄的民族,无数英雄灿若星辰,让中华民族史熠熠生辉。他们或在民族危亡时挺身而出,舍身取义,视死如归;或在重大的历史关口,勇敢逆行,在没有路的地方蹚出一条血路;或是在万马齐喑之时,勇敢地发出一声怒吼,率众前行。  拼死逆行的援鄂医护、深藏功与名的张富清、成就华
“伦理”一词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是二十世纪法国著名的思想家伊曼努尔·列维纳斯(Emmanuel Levinas)终生追问的问题。作为犹太人,同时也是纳粹集中营的亲历者、见证者与幸存者,列维纳斯对于伦理问题的排浪一般的反复追问相较于奥斯维辛之后的其他思想家而言显得更为迫切与恒久。而作为胡塞尔与海德格尔二位现象学大师的亲炙弟子,列维纳斯对伦理的探寻则又严格地遵循着现象学的基本精神。现象学讲求“回到事情本
四年前,读到舒晋瑜的文学访谈录《说吧,从头说起》的时候,我对具有品牌意义的 “舒晋瑜访谈 ”充满了期待,但我那时没能估计到舒晋瑜为当代文学立传的勃勃雄心。现在,当我读到她的《深度对话茅奖作家》,我才仿佛明白了舒晋瑜的用心所在,原来她是执意要为当代文学留下一部独特的 “口述实录 ”史传,才如此热情而又执着地穷追不舍,负囊远行。  为一时的热点引燃鼓动,热情有加,跟踪鼓吹,那容易做到,而对一个课题、一
谁也没想到,在全球经济下滑的大背景下,一場突如其来的疫情还能让形势雪上加霜。更没想到的是,在叠加疫情之后的世界,会如此动荡,如此复杂,风险和不确定性大大增加了。这是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而中国企业也面临百年未有之大考。  如何在复杂危难之际自我保全,是中国企业的生死大考;如何在活下来的同时回馈社会,是中国企业的责任大考;如何在改革创新中进一步发展,是中国企业的升级大考。  对企业的大考,实际上也是对企
虽然中国丝绸的外销历史十分悠久并一直持续至今,但如果人们说到外销绸(Export silk),其概念却是十分清楚,专指十八、十九世纪前后中国输出到世界各地特别是欧美的中国生产的丝绸织绣品。这里所谓的中国生产,一般均指用中国的织绣技术;而所谓的外销,应该是指专为外销设计的图案和款式,有可能是完全西方的创意,也可能是带有东方影响的图案。而刺绣大披肩又是中国外销品中重要的一宗,在西方被称为“中国披肩”或
住在旧家的时候,每天清晨都有人在楼下的广场上打太极拳,在一群衣袂飘飘的老者中,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最惹人注目,她娇小灵活,非常热心,但凡有谁不会,或动作不标准,她都会耐心相教,怎么看都不像快八十岁的人。  别人每次说起她,都是用同情或怜悯的口吻,有时我也会驻足听一会儿:“你说梅老师啊,她很可怜,老伴走得早,一个人把三个孩子拉扯大,多不容易。可那三个孩子简直跟白眼狼一个德行,都去了国外。听说老大去了
22位名日本侵华战争期间受害的“慰安妇”,她们经历过什么?现在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纪录片上映前,这些极其珍贵的影像资料被外人期待为“历史的橱窗”。可真正看到这部“没有冲突”的片子,觀众们才恍悟,相比那段历史的“暗”“苦”,她们穷尽余生在寻找“明”“甜”。相比宏大的“历史”,有一种更宏大的主题:活着。  没有控诉、生活平静、难见眼泪,当了十几年副导演的郭柯,感觉自己似乎触碰到了一个更真实的“慰安妇”
一九五一年四月十九日,驻日盟军最高司令道格拉斯·麦克阿瑟被免职回国后,在参议院联合委员会做了一番深深刺痛日本人的评论:  当然,德国的问题与日本的问题大相径庭。德国人是成熟的民族。  如果说盎格鲁—撒克逊人在其发展程度上,在科学、艺术、宗教和文化方面正如四十五岁的中年人的话,德国人也完全同样成熟。然而,日本人除了时间上的古老之外,仍然处于受指导的状态。以现代文明的标准衡量,与我们四十五岁的成熟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