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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乡下，芨芨菜随处生长在乡野，谁也不觉得它有多稀罕、多金贵。我印象中，故乡长长的土堤上，长着一窝一窝的芨芨菜，还长着藜蒿、野蒜、鱼腥草、地米菜、娘娘菜……芨芨菜本是平常之物，可那土堤偏偏就被乡人们唤作——金芨堤，口耳相传多年，直到如今，乡人们还这样唤，我搞不清是么回事。
春天，暖风吹热了整座村庄。闲来无事，我步出家门，四下里溜达着，想“陶冶陶冶情趣”。一路上，野草疯长，小麦翻滚着碧浪，阳光如一群群蜜蜂飞舞着，仰着脖子看时，眼睛一下子就被蜇痛。春日晴好，金芨堤上，依旧会有一丛丛“春风吹又生”的芨芨菜。索性躺在堤上，四仰八叉着，任太阳的火焰烘烤着我，任野草的手指挠着我身体的痒痒。黑土在下，蓝天在上，朵朵云彩令我生出些牛头马面、各路神仙的奇想。恍恍惚惚地，我快要沉入梦乡了……
有簌簌、簌簌的声音响在耳邊厢，我突然一机灵，挣开了眼，顿时有些窘迫。
“是你呀——雪琴——吓我一大跳。”我慌忙站起，惊喜极了。一身草叶，一身尘土，顾不得拍打。
“几时得空回啦，城里人？这回住几久？”雪琴一笑，一对酒窝，脸颊红扑扑，那酒窝——简直醉人。
很快，我们轻车熟路起来，开始复习过去日子里的人和事，当年同窗读书，如今各奔东西：谁到南方打工，几年没回家探父母了；谁还在村里挖“地球”，胡子一大把，老得不成样子；谁想钱想得简直发了疯，做了贼，被公安局捉了去……
雪琴说，同班同学里，你书读得好，人又有出息，在城里做事，我不晓得几羡慕。
我听了，心里明明被雪琴的话舒服着，可嘴上却一个劲地哪里哪里，我妈妈讲大话呢，我在城里也是混口饭吃。
雪琴就说，你莫要假谦虚，又不找你要吃要喝，怕么事唦。几年不见，她还是原来那个辣椒脾气。
我悄悄打量：雪琴高个子，人长得很清爽；眼睛呢，好像会说话，会唱歌子，会勾去人的魂；皮肤呢，有些黑，但黑得俏皮，难怪上高中时，人都唤她“黑牡丹”；胸脯呢（我简直不敢看）——摇摇欲坠、果实饱满。
“你一个人上堤约会同学，湖生肯放宽心？”我打趣着雪琴。
“哪个专门会你喽！——我上金芨堤挖野菜。”雪琴吃吃笑着，接着就湖生长湖生短，快言快语起来。
她说，湖生书读得少，只晓得用蛮力气，种田光赔不赚，后来，他好歹听我劝，请推土机开了鱼塘，一门心思学养鱼，光景才慢慢好起来。
她又说，有一回，塘里的鱼不晓得被哪个“砍脑壳的”放了药，鱼中了毒，湖生不晓得几心疼，哭得像个小伢……
见我听得愣愣的，雪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抬高嗓门说，不提这些，霉气。讲些高兴事给你听，城里人，几时夏天再回，我唤湖生去鱼塘里给你捉鱼、捉莲蓬吃……
四下里极静。我一边听，一边让心绪插了翅膀，飞到雪琴手指的远处：似乎有粉红的荷花、碧绿的荷叶，亮亮的，在眼眸里连成一片了。有美妙的诗句差点脱口而出了：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莲叶戏向东，莲叶戏向西，莲叶戏向北，莲叶戏向南。
夏天，我真能夏天故地重游，剥一只只小太阳似的莲蓬，吃一颗颗清香爽口的莲子么？我真能赤脚下水，当一回跳龙门的鲤鱼，演一幕浪里白条的水上电影么？
天泼墨黑起来。起风了，有些凉意。盛了满满芨芨菜的竹篮，悠悠在雪琴手里。飘带小路曲曲弯弯，斜下堤去，金芨堤渐行渐远了。
回到家，听我母亲讲，雪琴是个“精怪”，人见人爱。她不单单是口才好，人还吃得苦，在公路边开小吃店，从早忙到黑，哪像村里那些懒人——只晓得抹牌赌博。我母亲又讲，雪琴手也乖巧，特别会做针线活，她说过几天送些小伢用的东西过来。
果然，不几天，雪琴送来了一件新毛衣、两双新鞋子，都是她手工做的。她冲我说，莫嫌丑，回城后看侄姑娘穿不穿得。
我母亲连忙接过她的话，不丑不丑，穿得穿得——欢喜都来不及。
说说笑笑着，不知不觉，谈天谈了几个时辰。雪琴说天很暗了，打搅征珂睡瞌睡了。就起身告辞了。
躺在老屋的木板床上，我脑海里开始放起“电影”：一个好女伢，她妈妈的好帮手，把猪儿喂饱，唤羊儿进圈。一个好学生，走在通往镇高中的路上，拎着书包、瓶瓶罐罐，她家的豆瓣酱，油汪汪，那个香和辣——我至今难忘。一个好媳妇，是个好劳动，风风火火，忙里忙外，谁娶了她，谁真有福气。一个好母亲，充满母爱，像我在一首诗中所写的：受孕，猜测生男或生女；肚皮，升起了一轮满月；乳房，小老虎噙住它俩。勤劳、乐观、聪慧、率真，诸多优点集中在雪琴的身上。假如我问她——在乡下辛不辛苦、幸不幸福？她定会讥讽我——文绉绉，酸！酸掉牙啦！
或许是怀旧：金芨堤上挖野菜，心直口快的乡村伙伴，我至今忆念。然而，因了孔老夫子“学而优则仕”古训的浸染，我的人生选择不同于雪琴：苦读书，死读书，终于来到城里，在茫茫人海、滚滚红尘中，找自己理想的路，我的路——走得磕磕绊绊。不到三十岁，我就变得“满面尘灰烟火色”，仿佛大诗人杜甫笔下的“卖炭翁”。我的头发呢，虽还没有白发苍苍，但已有不少白发夹杂在头顶，一根根拔掉，它们又固执地长出。
在这个乡村的夜晚，我想起了金芨堤上雪琴的劝慰，她说，回城后多吃些核桃，头发就会变黑；我想起了金芨堤上雪琴的“至理名言”：心宽体胖，随么事想开些。
春天，暖风吹热了整座村庄。闲来无事，我步出家门，四下里溜达着，想“陶冶陶冶情趣”。一路上，野草疯长，小麦翻滚着碧浪，阳光如一群群蜜蜂飞舞着，仰着脖子看时，眼睛一下子就被蜇痛。春日晴好，金芨堤上，依旧会有一丛丛“春风吹又生”的芨芨菜。索性躺在堤上，四仰八叉着，任太阳的火焰烘烤着我，任野草的手指挠着我身体的痒痒。黑土在下，蓝天在上，朵朵云彩令我生出些牛头马面、各路神仙的奇想。恍恍惚惚地，我快要沉入梦乡了……
有簌簌、簌簌的声音响在耳邊厢，我突然一机灵，挣开了眼，顿时有些窘迫。
“是你呀——雪琴——吓我一大跳。”我慌忙站起，惊喜极了。一身草叶，一身尘土，顾不得拍打。
“几时得空回啦，城里人？这回住几久？”雪琴一笑，一对酒窝，脸颊红扑扑，那酒窝——简直醉人。
很快，我们轻车熟路起来，开始复习过去日子里的人和事，当年同窗读书，如今各奔东西：谁到南方打工，几年没回家探父母了；谁还在村里挖“地球”，胡子一大把，老得不成样子；谁想钱想得简直发了疯，做了贼，被公安局捉了去……
雪琴说，同班同学里，你书读得好，人又有出息，在城里做事，我不晓得几羡慕。
我听了，心里明明被雪琴的话舒服着，可嘴上却一个劲地哪里哪里，我妈妈讲大话呢，我在城里也是混口饭吃。
雪琴就说，你莫要假谦虚，又不找你要吃要喝，怕么事唦。几年不见，她还是原来那个辣椒脾气。
我悄悄打量：雪琴高个子，人长得很清爽；眼睛呢，好像会说话，会唱歌子，会勾去人的魂；皮肤呢，有些黑，但黑得俏皮，难怪上高中时，人都唤她“黑牡丹”；胸脯呢（我简直不敢看）——摇摇欲坠、果实饱满。
“你一个人上堤约会同学，湖生肯放宽心？”我打趣着雪琴。
“哪个专门会你喽！——我上金芨堤挖野菜。”雪琴吃吃笑着，接着就湖生长湖生短，快言快语起来。
她说，湖生书读得少，只晓得用蛮力气，种田光赔不赚，后来，他好歹听我劝，请推土机开了鱼塘，一门心思学养鱼，光景才慢慢好起来。
她又说，有一回，塘里的鱼不晓得被哪个“砍脑壳的”放了药，鱼中了毒，湖生不晓得几心疼，哭得像个小伢……
见我听得愣愣的，雪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抬高嗓门说，不提这些，霉气。讲些高兴事给你听，城里人，几时夏天再回，我唤湖生去鱼塘里给你捉鱼、捉莲蓬吃……
四下里极静。我一边听，一边让心绪插了翅膀，飞到雪琴手指的远处：似乎有粉红的荷花、碧绿的荷叶，亮亮的，在眼眸里连成一片了。有美妙的诗句差点脱口而出了：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莲叶戏向东，莲叶戏向西，莲叶戏向北，莲叶戏向南。
夏天，我真能夏天故地重游，剥一只只小太阳似的莲蓬，吃一颗颗清香爽口的莲子么？我真能赤脚下水，当一回跳龙门的鲤鱼，演一幕浪里白条的水上电影么？
天泼墨黑起来。起风了，有些凉意。盛了满满芨芨菜的竹篮，悠悠在雪琴手里。飘带小路曲曲弯弯，斜下堤去，金芨堤渐行渐远了。
回到家，听我母亲讲，雪琴是个“精怪”，人见人爱。她不单单是口才好，人还吃得苦，在公路边开小吃店，从早忙到黑，哪像村里那些懒人——只晓得抹牌赌博。我母亲又讲，雪琴手也乖巧，特别会做针线活，她说过几天送些小伢用的东西过来。
果然，不几天，雪琴送来了一件新毛衣、两双新鞋子，都是她手工做的。她冲我说，莫嫌丑，回城后看侄姑娘穿不穿得。
我母亲连忙接过她的话，不丑不丑，穿得穿得——欢喜都来不及。
说说笑笑着，不知不觉，谈天谈了几个时辰。雪琴说天很暗了，打搅征珂睡瞌睡了。就起身告辞了。
躺在老屋的木板床上，我脑海里开始放起“电影”：一个好女伢，她妈妈的好帮手，把猪儿喂饱，唤羊儿进圈。一个好学生，走在通往镇高中的路上，拎着书包、瓶瓶罐罐，她家的豆瓣酱，油汪汪，那个香和辣——我至今难忘。一个好媳妇，是个好劳动，风风火火，忙里忙外，谁娶了她，谁真有福气。一个好母亲，充满母爱，像我在一首诗中所写的：受孕，猜测生男或生女；肚皮，升起了一轮满月；乳房，小老虎噙住它俩。勤劳、乐观、聪慧、率真，诸多优点集中在雪琴的身上。假如我问她——在乡下辛不辛苦、幸不幸福？她定会讥讽我——文绉绉，酸！酸掉牙啦！
或许是怀旧：金芨堤上挖野菜，心直口快的乡村伙伴，我至今忆念。然而，因了孔老夫子“学而优则仕”古训的浸染，我的人生选择不同于雪琴：苦读书，死读书，终于来到城里，在茫茫人海、滚滚红尘中，找自己理想的路，我的路——走得磕磕绊绊。不到三十岁，我就变得“满面尘灰烟火色”，仿佛大诗人杜甫笔下的“卖炭翁”。我的头发呢，虽还没有白发苍苍，但已有不少白发夹杂在头顶，一根根拔掉，它们又固执地长出。
在这个乡村的夜晚，我想起了金芨堤上雪琴的劝慰，她说，回城后多吃些核桃，头发就会变黑；我想起了金芨堤上雪琴的“至理名言”：心宽体胖，随么事想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