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袭面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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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该不该对妻子讲抢劫面包店的事,至今我也无法确定。大概那不是一个可以简单地用正确与否这一标准来衡量的问题。现实生活往往如此,不当的选择会带来正确的结果,正确选择反而会导致不好的结果。要规避这样的歪理邪说——我想这样说也无所谓——,我们就应该在实际生活中不做任何选择。我也基本上是这样生活的。发生的事情就是已经发生的,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就是还没有发生的。
  按此逻辑一想,管它三七二十一呢,反正已经把抢劫面包店的事对妻子说了。就是这样,说出去的事儿,就是说出去的事儿。由此衍生出的事件就是已经发生的事件。接下来,假设那事在人们眼里看起来很诡异离奇,人们当然会对事件本身和事件的前前后后寻求其原因。不过,无论我的想法如何,结果也丝毫不会有任何改变。只是我的徒劳无益的想法而已。
  我在妻子面前说出抢劫面包店的事儿,也是很顺理成章的。既不是事前就决定要把这事说出来,也不是提到这类话题后而随口说起来。当妻子面脱口说出“抢劫面包店”这几个字以前,我完全忘记了自己就曾经抢过面包店。
  那一刻,饥饿难耐让我想了起这件事。时间是午夜近2点时分。我和妻子六点钟随便吃了点东西,九点半就上床睡觉了。到了这个时间,不知为什么二人同时醒了。醒来没过多久,便有一种饥饿感如同《奥兹国的魔法师》①中的龙卷风那样席卷而来,而且没有回旋余地,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然而,可称之为食物的东西在冰箱里一样也没找到,里边存放的东西只有法式风味的调味汁和六罐啤酒、两个失去水分的洋葱、一块黄油和除臭剂。我们两周前刚刚结婚,有关饮食生活的公共感知还没有明确下来。眼下要做的事情堆积如山。
  当时,我在法律事务所工作,妻子在一所设计学校做办公室的事务工作。我二十八九岁(不知何故,怎么也想不起来结婚时的确切年龄),她比我小2岁8个月。两人都很忙,如同在三维洞穴中挤来挤去那样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无暇顾及像事先多预备一些食物这类的事情。
  我们起床来到厨房,隔着餐桌随意坐下来。两人都饥肠辘辘,难以重新入眠——单单躺在床上就够痛苦的——,也不能饿着肚子做什么事情。如此强烈的空腹感从何而来,如何而来,我们都是一头雾水。
  我和妻子抱着一丝希望,多次轮流打开冰箱。但即使再开几次,冰箱里面的东西还是一样:啤酒、洋葱、黄油、调味汁、除臭剂。可以黄油炒洋葱,但两个干瘪的洋葱是根本填不饱肚子的。洋葱本该与其它食材搭配吃,单独洋葱不是充饥的食物。
  “除臭剂炒法式风味调味汁如何?”这样的玩笑倡议没有得到她的回应。这一点我预想到了。
  “开车出去,找一家24小时的快餐店吧。”我又说道。“国道上肯定能找到。”
  可是,妻子拒绝了我的提议。妻子说不喜欢出去吃饭。
  她说:“夜里12点过后出去吃饭,总觉得这事有些不妥。”她在这方面很保守。
  “哦,是那么回事!”我停顿了一会儿附和道。
  在结婚之初,也许是司空见惯的现象。妻子的意见(或声明)犹如某种警示回荡在我耳旁。经她这么一说,我便突然感到,现在自己所处的饥饿状态很特殊,不是在国道沿线的24小时餐饮店轻易所能填饱的。
  这种特殊的饥饿是什么呢?我可以用一个画面把它展现出来。
  (1)坐在一叶扁舟漂浮在寂静的海面上。(2)向船下看,水中可见海底火山的山顶。(3)海面与山顶之间显得近在咫尺,但把握不准确切的距离。(4)因为海水太清撤了,无法把握距离感。
  在我和妻子对话间隔的二、三秒钟内浮现在脑海里的影像大体就是这样。当然,我不是西格蒙德·弗洛伊德②,无法明确地分析出它究竟意味着什么。不过,可直观感觉出那是暗示型的影像,所以就很快对妻子不想去外面吃饭的表态(或是声明)表示赞同,尽管饥饿感格外的强烈。
  无奈,我们拿出啤酒来喝。喝啤酒比吃洋葱要好得多。她不太喜欢喝啤酒,只喝了6罐中的2罐,我喝其余4罐。在我喝啤酒的过程中,她像十一月的松鼠不停地在厨房的橱架上寻觅着,并最终在食品袋的底部发现了四块奶油曲奇饼。这是以前做奶油糕点的底座时剩下的,现已发潮变软。我们如获至宝,各吃了两块。但遗憾的是,罐装啤酒也好,奶油曲奇饼也好,在无限广袤的腹腔里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宛如空中俯瞰西奈半岛地面上一处景色时,那荒凉景色从窗外一掠而过一样。
  我们一会儿阅读印刷在易拉罐上的文字,一会儿又看看表,一会儿又盯着冰箱门发呆,一会儿又拿起昨晚报纸翻阅着,一会儿又用明信片一边把散落在桌子上的曲奇饼渣集中在一起。时间犹如被吞进鱼腹中的铅块渐渐发黑变重。
  妻子说:“如此感到饥饿还是头一次呐。这种情况与结婚这事有什么关系吗?”
  我说不知道。或许有,或许没有。
  妻子还在厨房翻腾着寻找新的食物,我从小船上探出身子俯瞰水下火山的山顶。小船周围海水的清澈无暇使我内心感到惶惶不安。仿佛心口深处裂开了一个大洞,没有入口和出口,只是一个单纯的洞穴。那种身体内莫名其妙的失落感——把幻觉当现实——与登上高塔顶端时双腿发软有些类似。饥饿与恐高症是一脉相通,这是我的新发现。
  我想起了与之相同的过去一段经历,恰巧就是那一刻。那时,也和现在一样饥肠辘辘,我便脱口说出“那是……是抢劫面包店的时候。”
  “你说‘抢劫面包店’,是怎么回事?”妻子当即追问我。
  就这样,讲起了我抢劫面包店的一段往事。
  “在很久以前,我曾经抢过面包店。”我向妻子解释说。“面包店不太大,名不见经传。不十分好吃,也不难吃,是街头上随处可见的一般小店。小面包店在商业步行街上,一个男子一边作一边卖,早晨制作的面包卖完就收工关门。”
  “为什么选那家不起眼的小店抢劫?”
  “因为没有必要去抢大店,我们只要弄到能填饱肚子的面包就够了,根本不想抢什么钱财。我们是打劫者,不是强盗。”   “我们?”妻子问,“我们是谁呀?”
  “我那时有一个哥儿们。”我说:“已是十年前的事。我们俩很穷,连买牙膏的钱都没有,当然经常是吃上顿没下顿的。为了弄到吃的,我们干了很多出格的事。其中就包括抢面包店……”
  “还是不太理解。”妻子紧盯着我的脸说。那眼神恰如在黎明时分的天空中追寻一颗黯淡无光的星体。“为什么干那种事情?为什么不工作呢?打些零工至少也可以够买面包的吧?怎么想也不难啊,总比抢面包店容易吧。”
  “不想工作嘛。”我说。“这点谁说也不好使。”
  “可是,现在不是工作很好嘛!”妻子说。
  我点点头,又喝了一口啤酒,并顺势抬手抹了一把眼帘。几罐啤酒下肚后感到有些困意袭来,如同泥浆潜入我的意识里,与饥饿进行着角逐。
  “时代一变,风气和人的思维都会发生改变。”我说,“不过,再睡一会儿吧?天亮还早呢。”
  “我还没困。你讲讲抢劫面包店的事儿吧,很想听。”妻子说。
  “没什么好讲的。”我说,“至少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刺激,没有激烈的打斗。”
  “那,抢劫成功了吗?”
  我又开了一罐啤酒,干脆打消了再睡一会儿的念头。妻子的性格是听一件事非得听完不可。
  “可以说成功了,也可以说没成功。”我说道。“最终我们搞到了所需要的面包。不过,不是强夺。是在我们动手抢之前,店主给我们的。”
  “白白奉送?”
  “不是白白奉送。接下来的一幕令人蹊跷。”我摇摇头,“店主是一个古典音乐的狂热者,时店里恰好播放着瓦格纳③的序曲集。他向我们提出了一个交易条件。即:‘如果能把这盘唱片静静地听完,店里的所有面包可以随便拿’。我和那个哥们一商量,便这样决定了:‘不就是听音乐吗,没问题呀’。这行为既不是真正意义的体力劳动,也不伤害别人。于是把菜刀和匕首都放回到挎包里,并坐在椅子上和店主一起听完《汤豪赛》和《漂泊的荷兰人》。”
  “之后就拿到了面包?”
  “是的。我和那哥们把店里的几乎所有面包都塞进包里带回了家,足足吃了四、五天。”我说完,又喝了一口啤酒。睡意犹如海底地震引发的无声海浪微微地撞击着我的小船。
  “当然,达到了预期目的。”我接着说,“怎么想,这种行为也够不上犯罪吧,就是一种交换而已。我们听瓦格纳的序曲,作为报酬得到面包。从法律角度来看,如同商品交易一样。”
  “可是,听瓦格纳序曲并不是劳动呀。”妻子说。
  “没错。”我说,“当时,如果店主要求我们洗盘子或擦玻璃,我们会坚决回绝,并毫不留情地强夺面包的。但店主没有提出那样要求,只要求我们听完瓦格纳唱片。我和那哥们都被搞懵了,我们完全没有料到瓦格纳会出现。我们好像被一种魔咒所控制着。现在想来,当时我们不该听店主的,应实施当初我们的既定计划,用凶器威逼店主,然后抢夺面包离开。如果那样的话,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问题吗?”
  我又抬手揉了揉眼睛。
  “是啊。”我答道,“不过,那也不是什么实实在在的具体问题,只是从那件事发生以后,有好多事情在慢慢地发生改变。而且,改变的事情再也还原不了。于是,我回到了大学,顺利毕业,然后一边在法律事务所工作,一边复习准备司法考试。接下来,与你相识、结婚。没有再抢面包店。”
  “就这样讲完了?”
  “是呀,就这些。”我说着,又喝了口啤酒。这样,6罐啤酒都喝没了。烟灰缸里剩下6个易拉罐的拉环,好像剥落的半鱼人(海妖)的鳞片。
  当然,并不是说真的什么都没发生,实实在在的具体事件也确实发生了几件。有关这些事,只是不想对她说而已。
  “那,你的那个哥们现在干什么呢?”妻子问。
  “不清楚哇。”我回答说,“那件事后发生一点小摩擦,我们就分开了。之后再也没见过面,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
  妻子半天沉默不语。我想,也许她从我的口吻中感到了某种话外音了吧。但她没有对此过多地追问下去。
  “那,抢劫面包店事件是导致你们分手的直接原因吗?”
  “大概是吧,比起表面来看,我感觉那件事给我们的内心打击更强烈。此后几天,我们一直谈论面包与瓦格纳之间的关联。如,当时的选择真的正确吗?但没有得出结论。正常思考的话,选择应该没错吧。因为没有伤及到任何人,双方各取一时之需。但他为什么要那么做,我至今也难以释怀。总之,店主达到了宣传瓦格纳的目的,我们拿到面包填饱了肚皮。想是那么想,我还是感到其中存在一个重大的错误。而且,在不明缘由的情况下,错误决定给我们的生活投下了阴影。我刚才用了‘魔咒’一词就是这个道理,是百分之百的魔咒。”
  “那魔咒现在消失了吗?从你们二人身上?”
  我用烟灰缸里的六个拉环摆出了像手镯大小的一个铝圈儿。
  “这个我也搞不清楚啊!魔咒在世上似乎无处不在,无论发生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事儿,都要弄清楚是什么魔咒在作祟,这太难了。”
  “不,没那么难。”妻子一边窥视我的目光,一边继续说道。“这是很容易理解的问题,只要你自己不亲自动手解除那个魔咒,它就像虫牙一样,一直折磨着你,直至你死去为止。这不只是你自己的问题,也会牵连到我哟。”
  “牵连你?”
  “你看啊,现在我是你的伴侣。”妻子说,“就拿我们现在的饥饿感来说,结婚以前从没有如此强烈的空腹感觉,你不认为这样状况很不正常吗?一定是诅咒你的那个魔咒连累了我。”
  我点点头,把摆好的拉环弄乱后重新放进烟灰缸里。不知道她说的话是否真实可靠,但感觉说的也有道理。
  暂时游离在意识外侧的饥饿感再次袭来,而且比以前更强烈。这次脑瓜仁子疼,像要爆炸似的。可能胃底痉挛时,其震波被导线传导到大脑中心了。我的体内好像由各种各样的构件组成了错综复杂的功能。   我又看了一眼海底火山。海水比刚才更加清澈透明,不仔细看的话,几乎发现不了海水的存在。觉得船下没有任何托浮,仿佛小船轻轻地飘浮在空中,甚至连海底的一颗颗小石子都清晰可见,触手可得。
  “虽然与你共同生活才半个月,但我却一直感觉有一种魔咒与我形影相随。”她说。她目光始终没有从我脸上移开,两手的手指交叉放在桌子上。“当然,在你讲这事之前,我并不知道那是一种魔咒。现在全明白了,你遭诅咒无法脱身了呀。”
  “你感觉那个魔咒是如何附身的?”我试探着问道。
  “好多年没洗落满灰尘的窗帘从屋顶上垂吊下来,好像就是这样的感觉。”
  “那不是魔咒,也许是说我自己吧。”我笑着说道。
  她没笑。
  “不是你说的那样,我非常清楚这一点。”
  “假设那是如你所说的魔咒,那我到底该怎么办好呢?”
  “办法就是再袭击一次面包店。而且立即实施。”她坚定地说,“除此之外,没有消除魔咒的其它方法。”
  “立即实施?”我反问道。
  “是的,就现在,趁着空腹感还没消失。现在就去完成未尽的夙愿。”
  “不过,这么深更半夜的,有开门营业的面包店吗?”
  “找找看吧。”妻子说,“东京这么大,在什么地方肯定能找到一家通宵营业的吧。”
  我和妻子开着二手旧车丰田卡罗拉,在凌晨2点半的东京街头兜来兜去,寻找还在营业的面包店。我握着方向盘,妻子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像两只猛禽寻觅猎物那样搜索着道路的两旁。美国雷明顿公司④生产的自动式猎枪像一条细长的鱼直挺挺地横躺在后排座椅上。穿在妻子身上运动夹克的口袋里装着猎枪的子弹,叮当作响。车厢手扣箱里还有两个黑色的护脸防寒帽。妻子为什么有猎枪子弹,我无从知晓。护脸防寒帽也是如此。我和妻子都未滑过雪。对此,她没解释,我也没问。也说不上为什么,只是觉得我们婚后生活很是莫名其妙。
  虽然我们的装备堪称无懈可击,却没有找到一家夜间营业的面包店。在深夜空旷的大街上,从代代木出发向新宿方向,接着又向四谷、赤坂、青山、广尾、六本木、代官山、渋谷开去。尽管在深夜的东京街头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行人和店铺,但唯独没有面包店。人们在深夜是不烤制面包的。
  我们在路上两次遇到警察的巡逻车。第一次是警车停在道路旁边,第二次是警车从我们后方不慌不忙地开过去。每次都吓得我腋下渗出冷汗,可妻子却对警车不屑一顾,专心寻找面包店的踪影。她每次转换身体角度时,口袋里的子弹都会发出声响,如同荞麦枕头里面的荞麦壳。
  “我们就此打住吧。”我说,“这深更半夜的,面包店都关门歇业了。干这种事还是事前踩好点,不然……”
  “停车!”妻子突然说。
  我急忙踩住刹车。
  “就选这里了。”她镇定自若。
  我把手放在方向盘上环顾了一下四周,周围没有类似面包店的店铺。沿街店铺都放下了黑魆魆的卷帘门,寂静无声。理发店的招牌像扭曲的人工眼球,在黑暗中冷冷地转动着。
  “根本没有面包店呀”我说。
  可是,妻子什么也没说,打开手扣箱,取出布胶带,拿着就下车了。我也打开车门下车了。她在车的前方蹲下,把胶带撕成适当长度并贴在号牌上,遮住号牌无法识别。接着又转到车后方,同样遮住号牌。手法非常娴熟。我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动作。
  “决定干那家麦当劳啦!”妻子说。她的口吻干脆简洁,简直就像告诉我晚餐吃什么一样。
  我提醒她说:“麦当劳不是面包店。”
  “类似面包店”妻子说着,又返回到了车里。“变通妥协有时是需要的,总之,把车开到麦当劳前面。”
  我只好把车向前开了二百多米,开进了麦当劳的停车场。停车场里只有一台红色的日产蓝鸟。妻子把裹着毛毯的猎枪塞到我手上。
  “这东西没用过,也不想用。”我提出抗议。
  “不用开枪,只是拿在手里就行。因为谁也不会抵抗的。”妻子说,“你没事吧?照我说的做,首先我们一起若无其事地走进店内,接下来店员会对我们说‘欢迎光临麦当劳。’我们以此为暗号,一齐把防寒帽套上,明白了?”
  “我记住了,不过……”
  “你用枪指向店员,把所有的工作人员和顾客集中在一处,动作要快,其它就交给我,保证干得漂亮!”
  “不过……”
  “你觉得我们需要多少个汉堡包?”她问我,“有三十个够了吧?”
  “大概。”我说。叹了一口气便接过猎枪。枪很重,像沙袋一样。轻轻打开毛毯看了一眼,黑黝黝的,像黑夜中的暗影。
  “真的有必要这么做吗?”我说。这一半像是问她,一半又像是问我自己。
  “当然喽。”她说。
  “欢迎光临麦当劳。”头戴麦当劳帽子的前台女孩带着麦当劳式的微笑向我打招呼。我一直以为女孩子深夜不在麦当劳上班的,看到那女孩,头脑懵了一下。不过,立即又回过神儿来,便快速地把护脸防寒帽套在头上。
  前台女孩神情讶然地望着突然套上护脸防寒帽的我们。
  如何应对这种状况,在‘麦当劳的待客守则’中是没有的。那女孩在说完‘欢迎光临麦当劳’后想接着说下句话,但嘴巴僵硬,后面的话就没说出来。尽管如此,唯独那种商业式的微笑还淡淡地挂在嘴角上,宛如黎明时分高挂在天际上的月牙。
  我麻利地解开毛毯,取出猎枪,然后把枪口指向顾客坐席。在客人的坐席上只有一对学生模样的情侣,两人都趴在塑料餐桌上酣然睡着了。桌面上两个脑袋和两个插着吸管的杯子摆得整整齐齐,好像很前卫的实物艺术品。即使不用看管,熟睡中的二人对我们的行动也根本构不成威胁。于是,我把枪口转向了前台。
  麦当劳的工作人员一共三人。除了前台的女孩外,还有一个店长和打工的学生。店长有二十八、九岁,长着一副鹅蛋脸,面色不好。那个学生负责食品烹制,脸部像投在墙壁上的影子几乎毫无表情。三人集中在收银台前,用像游客眺望印加井那样的奇异目光注视着我的枪口,没人惊叫,也没人扑过来夺枪。因为枪很重,我就手指勾着扳机,把枪放在了收银机上。   “钱,都给你们。”店长声音沙哑说道,“11点钟刚上缴了营业款,现在钱不是很多,都拿去吧。公司已经加入保险了,没关系。”
  妻子说:“把正门的卷帘门放下来,把店招牌的灯关掉!”
  店长说:“请听我说!您说的事情我很难照搬。如随意关门闭店,那我就要承担责任。”
  妻子又重复了一遍同样的命令。
  “最好按她说的去做!”我也发出忠告。但店长一直犹豫不动,不停地在收银机上的枪口和妻子的脸上看来看去。他最终还是知趣地关掉了招牌上的灯光,拉下配电板上的电源,把正门的卷帘门放下来。我一直在看着他,担心他在混乱之中按下警报器的按钮。但好像在麦当劳汉堡包的连锁店都没有安装报警器。因为谁也想不到麦当劳店会遭到打劫。
  卷帘门滚动时,发出犹如用球棒敲打铁桶一般的巨大声音。当卷帘门完全停下来时,趴在桌子上的那对情侣还在酣睡。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能有如此深度睡眠的人了。
  “要三十个汉堡包,打包带走。”妻子说。
  “我多给您钱,您能不能去别的店买呀。”店长说,“做账很麻烦的。我的意思……”
  “最好按照她说的去做。”我又重复一遍。
  他们三人一同进到后厨,开始制作三十个汉堡包。打零工的学生烤牛肉饼,店长把烤好的肉饼夹在面包里,女孩用白色包装纸包起来。期间谁也没说话。我靠在大型冰箱上,把枪口对着烤肉的铁板上。铁板上摆着肉饼,看上去像茶色的水珠,在呲呲作响。烤肉的味道简直就像肉眼看不到的微小的虫群,从我周身的毛孔钻入,混在血液里,循环在体内每个角落。最后聚集在身体中心的饥饿洞穴里,并牢牢地附着在粉红色的壁面上。
  被白色包装纸包好的汉堡包堆就放在我身旁。我真想立马抓起一、二个吞下去。但现在无法确定这种行为是否符合我们的目的,所以还是老实地等到三十个汉堡包都烤好为止。后厨很热,防寒帽下方开始出汗了。
  三人做着汉堡包,却时不时地朝枪口瞄上一眼。我多次用左手的小拇指挠挠两只耳朵。因为一紧张耳孔就痒痒。如果隔着防寒帽挠耳朵,整只枪就随之上下晃动。这个动作似乎使三个人感到格外紧张。枪的保险一直关着,我不担心走火。但那三个人并不知道,我也没有特意解释的打算。
  当我把枪口对着烤肉铁板,看着他们制作汉堡包。其间,妻子则一会儿看看顾客坐位,一会儿数一数做好的汉堡包。她把包好的汉堡包塞进了手提纸袋里。一个手提袋子里装了十五个汉堡包。
  “为什么一定干这种事?”女孩问我,“拿钱后逃走,用钱买自己喜欢的食物吃,不是很好嘛。你们急着吃下这三十个汉堡包,你说,又有何用呢?”
  我没有回答,只是摇摇头。
  “我虽然觉得对不住你们,但面包店都关门了。”妻子向那个女孩解释说。“如果面包店开门的话,就干面包店了。”
  我非常不认可,这样的解释有助于帮助他们了解情况。但他们都没再说什么,默默地烤肉饼,夹面包,用包装纸包上。
  三十个汉堡包全部装进了两个手提纸袋,妻子向女孩要了两大杯可乐,并足额付了钱。
  “除了面包,我们不拿任何东西。”妻子跟女孩解释说。女孩把头摆动得有些复杂,像在摇头,又像在点头。大概她想同时做出这两个动作吧。我似乎理解了她的心情。
  接下来,妻子从衣服的口袋里掏出打包用的绳子—她带的东西真全啊—把三人的身体像缝衣服扣子那样麻利地绑在柱子上。三人似乎也明白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于是默默地任由摆布。即使妻子问:“疼不?”、“不想去洗手间吗?”,他们也不作任何回答。我把猎枪包在毛毯里,妻子两手拎着汉堡包的纸袋,钻过卷帘门出去了。此时,那两个顾客仍然像深海鱼那样酣睡不醒。我纳闷究竟什么才能把二人从深度睡眠中唤醒呢?
  大约开车行驶了三十分钟后,把车停在不太引人瞩目的一幢大楼的停车场。我们尽情地吃着汉堡包,喝着可乐。我总共向胃的空洞里输送了六个汉堡包,妻子吃了四个。其余二十个留在车后排座位上。伴随着曙光的来临,原以为永远不会消失的那种饥饿感也消退了。最初的一缕霞光把大楼污秽的外墙映衬成淡紫色,“索尼·家庭用·高保真录放机”的巨大广告塔在晨光中绚丽夺目。不时有鸟鸣声混杂在疾驶而过的长途卡车的轮胎声中传来。FEN波段正在播放美国的乡村音乐。我们两人吸一只烟,吸完烟,妻子便轻轻地把头依靠在我的肩上。
  “喂,真有必要干这种事情吗?”我又问妻子。
  “当然喽。”她回答。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便睡着了。她的身体像只猫,很软很轻。
  我一人独处时,再次从小船上探出身子,窥视海底。海底火山已经不见了。水面静如潭水,蓝天辉映,微波随风荡漾,轻柔地拍打着小船的侧方,宛如身上的丝绢睡袍轻抚肌肤一样。
  我躺在小船里,闭上眼睛,期待着潮水把我带到该去的地方。
  (选自村上春树《再袭击面包店》,文艺春秋社,1986年4月10日第1版)
  注释:
  ①《奥兹国的魔法师》:是一部富兰克·鲍姆(Lyman Frank Baum)所著系列童话作品。后被改编成日本动画,于1986至1987年在东京电视台播放。在网上被译成中文《绿野仙踪》。
  ②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Freud,1856-1939),知名医师、精神分析学家,犹太人,精神分析学的创始人,被称为“维也纳第一精神分析学派”。
  ③瓦格纳:威廉·理查德·瓦格纳(Wilhelm Richard Wagner,1813-1883),德国人,是十九世纪欧洲最著名的浪漫派作曲家之一。歌剧作品有《黎恩济》《漂泊的荷兰人》《汤豪赛》《罗恩格林》等,管弦乐作品有《齐格弗里德牧歌》。
  ④雷明顿:(Remington Arms)是美国一家武器公司。
  (周晓杰,上海理工大学日语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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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作为当代著名小说女作家典型代表人物之一,王安忆的生活阅历十分丰富,文学创作造诣深厚,笔下的小说作品风格迥异,活力四射,不但体现出小说的艺术气息,而且传递出文学题材中深厚的意蕴。在其他作家选择喜剧题材写作的时候,王安忆却表现出异类的文学创作思维,她从悲剧层面出发,深层次阐述了人类的悲剧意识和悲剧生活,并展开一系列具备反抗意义的小说创作活动。  关键词:王安忆 小说 悲剧意识   20世纪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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