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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六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跟登山这事扯上任何关系。当他坐了将近13个小时的飞机抵达特里布胡凡机场的时候，加德满都温热潮湿的空气迎面扑来，他意识到了登山这件事已经成为自己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因为正值3月份，是初春时节，随着马上到来的登山季，来到加德满都的人多了很多。陆六在出关口被折磨了三个小时才出来。
在抵达酒店前，陆六想找一块空旷的地方或者制高点远眺一番此行的目的地珠穆朗玛峰。虽然他知道这都是徒劳，珠峰并不是孤立的一座山峰，它位于喜马拉雅山脉，在它周围都是破云穿天的高峰，珠峰隐藏在那一座座高峰之后。陆六在坐上出租车前就放弃了这个想法，他只能在抵达酒店前抽空环顾四周看了看那隐约可见的山峰群落。
酒店的热水顺着脑袋浇下来的时候，一路上沉睡的思念伸了个懒腰，顺着他的心脏开始生长，像是极速生长的青苔一样很快布满他的整颗心。
陆六想，不知道李鸣鹊现在好不好，她在干什么？
这一串的想念让他不自觉地呢喃了一声，鸣鹊。
陆六这个名字是他父亲起的，为了这个名字他默默怨恨了父亲十几年，这十几年持续在上学期间。“陆六”很多人念快了就会谐音念成“溜”。上学时，大家为了这个谐音嘲笑了他很久，陆六听多了就把这个名号承受下来并实践成真理。只要遇到他处理不了的事情，他就溜。
大学时候的导师对于陆六的评语是，他是生活中的小智慧者，永远懂得趋利避害。
陆六一路从小溜到了三十出头，那时候他已经结婚了，爱人叫李若寒，两人相亲认识的。陆六的性格并不适合谈恋爱，他试图去尝试传说中罗曼蒂克式的爱情，无奈很多情感的事情处理起来更棘手，溜得多了就分手了。自此他不再尝试，母亲一句话，人就是要过踏实日子，让他对于自己的恋爱找到了宽慰的借口。
陆六对于婚姻的认知来得有些晚，他和结发妻子李若寒的认识也来得有些晚。他在婚姻初始一直在用同居或者室友的身份来定义李若寒。两个人在家庭里分工清晰：李若寒做饭，陆六洗碗；李若寒拖地，陆六擦桌子。
对于夫妻而言，距离的缺失让真实来临的速度过快，尤其是陆六对于李若寒并没有爱情，这种真实让陆六厌倦了他的婚姻。最真实的表现是每天夜里的生活，李若寒放弃了结婚前的矜持，陆六丧失了对于陌生的新鲜感。李若寒常常像是蛇一样攀上他的身体，然后像是一棵老树一樣盘根错节把他固定住，陆六想逃也无处可逃。在夜幕更深一点的时候，陆六精疲力尽地躺在床上，李若寒的鼾声响起像是一只吸足了血的蚊子盘桓在他耳边，嗡嗡叫个不停。
陆六终于对于婚姻产生了溜走的心态，不是离婚这种决绝的逃离，不过是夜晚的时候他睡到了沙发上。
李若寒对此表示出了既愤怒又羞赧的态度，她一气之下搬回娘家住了，这一走就是三个多月。
陆六在这三个月里头一次想该如何处置他的婚姻，这个问题像是大山一样压着他。
随着珠峰商业化的进展，从尼泊尔选择南坡登顶的人越来越多，尼泊尔政府借登山的名头大力开发旅游，在金钱的推动下，登山证的发放宽松了许多。原本凭借陆六的登山经验，是不可能取得登山证的，他唯一爬过的雪山玉珠峰，海拔仅仅6178米。这唯一的成绩在前来登山的人眼里根本不值得一提，或者说套用当初陆六来这儿前的一句话：“你来登珠峰就是花钱买死来了。”
陆六在当地所报的公司是美国的IMG登山公司，费用7万美金，包括训练费、向导费、营地租用费、医疗费等。公司会在正式攀登前对他进行一系列的适应性训练，最后能不能有资格登顶还是得看训练成果和身体状况。
罗伯特·威廉是陆六的登山教练，这位美国人见到陆六没聊几句，就直奔主题问陆六：“你为什么来登山？”
这个问题罗伯特·威廉问了他所带领的4个人，这4个人中除了陆六以外，有美国人、丹麦人、韩国人。
大家的回答都充满了壮举，美国人的答案是为了孩子的梦想，孩子特意把他喜欢的毛绒玩具给了这位父亲，让他登顶的时候把这个毛绒玩具放在峰顶。丹麦人已经攀登了世界六座高峰，还差最后一座珠峰就圆满了。韩国人则是为了写一部心灵寻找史的书特意来攀登珠峰。
罗伯特·威廉用诚挚炽热的眼神看着陆六，等着他的回答。陆六的脑子一片空白，他惧怕回答这种有明确指向性的问题。陆六的脊背出了一层冷汗，他伸手抓了抓裤子，迟疑了一下回答道：“为了不再惧怕。”
高原上的阳光无论是在珠峰脚下还是在青海都是相似的炽热，这些阳光将很多生物驱逐，只剩下低矮的植被、高山、荒原、湖泊。好像所有事物变得低矮了、单调了就不再隐藏得了秘密。
李鸣鹊第一次出现在陆六面前的时候，陆六喝了接近半斤的酒，整个世界在酒精的作用下朦胧而潮湿。李鸣鹊赶酒局来晚了，她推开门，一只闪着光的银色高跟鞋踱进门里，这只鞋刚好就在陆六的旁边，陆六低头望着那一只鞋，鞋子很快从他的视野里闪过去，他再一抬头，一袭红色连衣裙占住了他的视野，他慢慢抬起头，那是一张笑着的面容，白色的灯光照着她的面容发亮，薄薄的红唇一张一合。
陆六只是看着，他听不见面前的人说了什么，他看见这张面容上的眼眸像是星辰闪着光，淡淡的金合欢花香味冲入鼻腔，心理作用下这香味绕过了酒精的辛烈，让他陶醉。
陆六撑着桌子站起来问李鸣鹊：“你叫什么名字？”
李鸣鹊笑着答：“我说过了啊，李鸣鹊。”
陆六笑了笑，挠了挠头说：“哦，鸣鹊啊，鸣鹊啊，鸣鹊。”
他连续念叨了三遍，然后趔趔趄趄地摔倒在地。他笑着仰着头，饭店天花板上的水晶灯闪着五彩的光，那些光芒是他见过最美的光芒。
在昆仑山下的小城格尔木，陆六遇见了李鸣鹊，同时为李鸣鹊喝了无数场酒，他醉了又醒，可是在这无数场的酒里，他记得最深的是表露心意的那一场酒。
李鸣鹊从见到陆六第一面就知道这个男人喜欢自己，虽然这个男人什么都没说。自从见到第一面她也知道他们不存在可能。因为李鸣鹊结婚了，陆六也结婚了。如果说婚姻是牢笼，那么彼此都在隔笼相望。 陆六喝醉了，当酒局中所有昏暗的灯光都消失殆尽，他只看见了一个人影，他跌跌撞撞走过去，抓起那个人的手，双手捧着说：“我喜欢你。”说完这句话，在酒精的作用下，陆六哭了。
这眼泪是关于深爱他的妻子李若寒，关于他迟来的觉醒，关于他对于困境的无奈。
李鸣鹊被抓着的手也在用力抓住陆六的手，她低声地回应着一句话：“我知道。”
一旦心迹表露，两个人再无可藏匿。
夏蝉蛰伏十余年换得一整夏的鸣叫，陆六身上的勇气一口气蛰伏了三十多年，倏忽间破土而出。他拿出了壮士断腕的勇气要抓住这爱的味道。
陆六只有一个好友知道他和李鸣鹊的事情，李鸣鹊是借出差的机会才能和陆六单独在一起。陆六调整自己的工作安排跟着李鸣鹊走。李鸣鹊做的是地质考察工作，出差的机会多，出差的地点大多也都是青海省内的，有时候去德令哈，有时候去大柴旦，都是些火车不便到达的地方，汽车是最好的交通工具。唯一知道两人事情的好友恰好也要开车去李鸣鹊出差的地方，德令哈。
三个人，一辆车。
车到达德令哈的时候已经是夜里，车正好路过飞机场。德令哈飞机场小得很，横竖只有几条跑道，占地面积也小，开车走不到十几分钟就能打个来回。李鸣鹊要求把车停下来，开车的好友很知趣地问了句：“歌还听不？”车里的音响还在响。李鸣鹊说：“就这么放着吧。”
好友便拉开车门，到路边抽烟去了。
李鸣鹊与陆六坐在后排，好友一下车，陆六就抱住了李鸣鹊，李鸣鹊顺势坐在了陆六腿上。车顶很矮，李鸣鹊把头靠在陆六的肩膀上。李鸣鹊没有说话，音乐来回飘荡在车里，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坐着。
偶尔，有飞机起飞的轰鸣声闯进车里，李鸣鹊抬起头望向车窗，飞机上的几盏灯闪着光划向夜空，飞机起飞，李鸣鹊的呼吸声却变了调，沉重起来。
陆六看着李鸣鹊，李鸣鹊的眼睛，她没有哭，泪水凝结，闪着光。
陆六咬了咬牙说：“等我，我去离婚。”
李鸣鹊反问：“那我呢？”
这个问题，陆六没办法，因为他没法去处理。
从南坡预备登顶珠峰的大本营建设在昆布冰川之上，陆六到达大本营之前是从卢卡拉独步7天到达这里的。陆六不是没有见过冰川，在他爬玉珠峰的时候已经见过了，不过鉴于玉珠峰在登山界作為入门雪山，它缓慢上升的坡度并没有让冰川显现出原本的威力。直到来到昆布冰川下，冰川才掀开那层温柔的面纱。日夜都不断地有冰塔倒塌，发出轰隆的巨响，在这些巨响之中还有冰层不断开裂的撕裂声。冰川一日一貌，对于试图穿越而过的人而言，冰川细微的变化都是致命的，所以昆布冰川在山友印象里又叫“恐怖冰川”。
陆六的帐篷是在大本营的东北角，已经靠近大本营边缘地带，所以冰川发出的响声他听得更为清楚。起初刚来的时候，他的神经不敢有丝毫松懈，一旦放松下来，轰隆一声巨响就能把他吓得一激灵。
罗伯特·威廉作为他们四人的教练，要带领他们做适应性训练，在一周之内他们曾经往返穿越昆布冰川四次，在最后一次穿越昆布冰川的时候，美国人在陆六身后，两个人距离大本营还有两百多米时，身后的冰塔忽然倒塌，美国人向前躲避一扑压倒了陆六，可是坠落的冰塔还是砸到了美国人的小腿，他发出惨叫声。陆六下意识地回头想救他，刚一回头，头顶的冰屑就铺天盖地地落下来，陆六心中一惊，脊背冒出一层冷汗，迈出去的脚也停了下来，整个人僵住。
背后罗伯特·威廉教练喊住陆六，一路小跑过来，喊着陆六一起合力把美国人从冰块里拉出来。两个人架着美国人迅速从昆布冰川撤出来，他们前脚刚进入营地，身后就又有几个冰塔倒塌，轰隆轰隆的响声回荡在群山之间。
美国人万幸只是砸伤了小腿，他不得不坐上直升机去加德满都进行治疗。陆六想起罗伯特·威廉教练说过，前几天负责提前铺路的夏尔巴向导有一位就死在了昆布冰川。
美国人的受伤与罗伯特·威廉教练告知的夏尔巴向导的死亡，让陆六晚上睡不踏实。冰川的响声让他不时地醒来，他拉开帐篷的门帘，望着那沟壑纵横的冰川。在高山的夜空下，星光给山体笼罩上一层清冷的颜色，冰川呈现出近乎墨色的蓝。
陆六穿越一次昆布冰川就要爬四座竖梯，越过十二座横梯。很多人是不会记下到底跨过了多少梯子，陆六却记下来了，自从遇见李鸣鹊之后，陆六就开始对数字敏感。
日子越数越多，思念越拉越长。两个人并不能常见面，打个电话都得像做贼一样。陆六每天夜里都会跨过半个格尔木去看李鸣鹊，准确地说是看她家的窗户，他站在楼下仰着头，像一尊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地站上十几分钟。后来，李鸣鹊知道了这件事，就在窗前晃荡，夜里太黑，一旦楼底下站着个人，她就会打开窗户看着楼下的人，因为夜太黑楼太高，她并不能确定站着的人是不是陆六。两人有时候能撞在一起，就这么一高一下地相互凝望，撞不见的时候就只是一方的凝望。
这样的思念不断拉扯着陆六，让他不得不加快他的离婚进程。只要是个人都能看出来陆六的结发妻子李若寒对他有多好，当他提出离婚的事情，李若寒是怎么也想不通的，她找不出原因，只能以泪洗面，这种苦闷很快被亲人朋友知晓。陆六陷入千夫所指的境地。
陆六本以为自己拿出的勇气已经足够多，足以抗衡这世界带来的所有阻力。
陆六当初结婚时并没有拿出太多的资本，房子是属于李若寒的，车子也是李若寒的。涉及离婚，那么陆六只能净身出户，重点是陆六的丈母娘似乎抓住了陆六想要离婚的真正原因，所以让陆六赔偿李若寒20万元。
陆六想了想，这婚一离，不单单说自己一无所有还要背负一笔大额的债务。
李若寒明白陆六的性格，他是个怕事的人，所以一旦条件摆明了，陆六肯定会退缩。这是李若寒对于他们婚姻的最后一次挽救。
陆六对于李若寒提出的所有条件，一一允诺，当他和李若寒从民政局走出来的时候，阳光照射得他睁不开眼，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离婚证书。他知道，那是他通往未来的车票。 李鸣鹊很快知道了陆六离婚的消息，两人相见，并不是在浪漫的咖啡厅。两人走到如今的处境，不是两小无猜的罗曼蒂克而更像是两头野兽的困兽之斗。已经是傍晚了，两人混进散步的人群，格尔木是高原上的小城，能供人散步的地方并不多，两人走到南端的白杨林附近，这里靠近开发区，人少了很多。陆六在白杨林里的小公园等着李鸣鹊的到来，他远远看见李鸣鹊从路的一端靠近，故意摆出一副故作轻松的姿态笑着。李鸣鹊走近了，陆六张了张嘴想跟她说自己离婚了，转念一想是多此一举，叹了口气咧着嘴冲李鸣鹊笑着。
李鸣鹊走近了问：“你还好？”
陆六点了点头。
李鸣鹊又问：“挺难的吧？”
陆六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陆六看着李鸣鹊问：“我现在一无所有了，你还愿意跟着我么？”
李鸣鹊想说愿意，可自己已深陷婚姻的囹圄，根本开不了口，她走上前紧紧抱住陆六。陆六也抱住李鸣鹊，陆六把头藏在李鸣鹊的长发里，李鸣鹊听见了他低沉的哭泣声。
当一切事物被冠以爱情的名义的时候，一切皆有可能，只是可惜爱情这东西太短寿。陆六在珠峰大本营接受适应性训练之外，更多的时间是等待。等待罗伯特·威廉拿到天气预报资料估算出登顶的窗口期。
大本营的信号很差，偶尔能接到短信，想要打电话只能走出大本营不断寻找有信号的高处，即便有信号也说不了两句话电话就会挂断。
陆六在这无限的等待中，常常会梦见李鸣鹊，他梦见李鸣鹊奔跑在一片荒山中，这片荒山像格尔木又像他现在所处的珠峰群山中，李鸣鹊在奔跑中不时地回头看他。
这样的梦境对于陆六而言像是隐喻又像一种后知后觉的挽留。
李鸣鹊做的是地质考察工作，经常在野外摸爬滚打，这种工作性质给了她与陆六见面的机会。陆六离婚后常常陪着她出差，陆六当初爬的玉珠峰就是跟李鸣鹊一起。
玉珠峰离格尔木并不远，驱车半日即可到达。那也是进藏公路的一部分，李鸣鹊要出差去拉萨，陆六跟着她去。车子走到昆仑山里就不太对劲，走到玉珠峰附近彻底报废了，公司只派了两辆车，李鸣鹊让同事先走，自己留下来等车修好。在等待拖车到达山里的时间里，李鸣鹊提议散散步。
在海拔近4000米的地方，散步无异于登山。玉珠峰在公路的左侧，时值秋季，玉珠峰雪線更加明显，李鸣鹊指了指玉珠峰对陆六说：“你想不想爬上去看看？”
陆六从来没有想过爬雪山这样的事情，笑着回应道：“只怕上去了就下不来了。”
李鸣鹊回头看着陆六说：“我就知道你怕。”话音一落，自己笑了起来。笑了片刻，她认真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你？”
陆六狡黠地摸着脸问：“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帅？”
这个回答马上遭到了李鸣鹊的否定，李鸣鹊说：“你啊，长得是不错，但是缺点更多，你怕事，胆子小，可是在喜欢我这件事上，你够大胆。这么一份盛情，我从来没享受过。”
陆六那一刻下定决心要把这份盛情装得满满当当，最后双手递给李鸣鹊。
从珠峰大本营上升到一号营地，海拔一下子提高到了5980米，高原反应如同一头猛兽已经将陆六含在嘴里，开始咀嚼。头疼、疲惫、没有食欲，这些反应是当初陆六爬玉珠峰的时候没有的，此刻却不断冲击着他的身体。
高原反应越是强烈，陆六越是想起他和李鸣鹊攀登玉珠峰时的情景。当初两人就在玉珠峰底下报了登山公司的名，因为玉珠峰海拔低，攀登难度低，所以对于登山者的要求并不苛刻。在教练的指导下，两人只用了一天就冲顶然后返回大本营。
李鸣鹊在整个登山过程中一直走在陆六的前面，在茫茫白雪之上，李鸣鹊的红色羽绒服就像一面旗帜一直在陆六面前。陆六那时候心里想的是，一定要跟上李鸣鹊，不能让她把自己落下了。
玉珠峰没有高难度攀登地段，更像一次在雪中的长途漫步。到达顶峰的时候，两个人激动地抱在一起。顶峰风很大，冷冽的空气下，两人只能感觉彼此的体温，陆六把李鸣鹊抱得更紧一些。
陆六关于李鸣鹊的回忆在到达第一营地时达到了顶峰，身体上的苦难就像一把钩子不断地把心底的思念钩出来，它们变成一幅幅清晰的画面闯入他的梦境。
两人从玉珠峰下来后，一路奔行到了拉萨，李鸣鹊假装高反强烈装了两天病，陆六笑她，连玉珠峰都能爬下来，怎么一个拉萨就把你降住了。李鸣鹊娇羞地笑着答，难道你还不知道为什么？
陆六明知故问，不过是贪恋这短暂的甜蜜。
拉萨市内除了布达拉宫与大昭寺外就是罗布林卡了，罗布林卡当初是达赖喇嘛的消暑圣地，如今改成旅游景点后，人气旺盛了很多。相对于庄严的寺庙陆六更喜欢这种林卡，林荫遮蔽，鲜花着衣，绿草成茵。陆六在林卡里问李鸣鹊：“在这里求婚，你说好不好？”陆六满怀期待地看着李鸣鹊。
李鸣鹊没有回应陆六，径直往前走。
到了夜里，陆六抱着李鸣鹊问：“你在林卡里是不是生气了？”
李鸣鹊的语气冷了下来回应道：“我们又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陆六听到这句话，感觉心里不是滋味，还想说些什么，李鸣鹊撑起身子整个人趴在陆六的身上，她用温热的嘴唇堵住了陆六心里的话。在情欲的火焰里，陆六不止一次触摸到了李鸣鹊的眼泪。
他们彼此都清楚，所谓的幸福都是偷来的，因为是偷来的所以珍贵而短暂。
进入一号营地开始就算真正迈上登顶的旅途了。陆六以为穿过昆布冰川后就会舒服很多，可是登山教练罗伯特·威廉打破了他的幻想，从一号营地到二号营地满眼的整段冰川，这些冰川因为所处海拔高，比昆布冰川多了些稳定性可是依旧难以攀登，几段高达10米几乎垂直的冰川光是站着看就已经令人生畏，冰川之下还有暗缝，一旦偏离既定路线就极有可能跌入暗缝。罗伯特教练在陆六的帐篷前很庄重地告知他，早上6点出发，预计晚上到达二号营地，路上要爬过8座梯子，有攀登系数较高的冰川岩壁，让陆六做好心理准备。 在出发前的夜里，陆六因为头疼睡不着，想到明日的攀登，他吃了一颗止疼药后强迫自己入睡，折腾了半个小时还是睡不着，他走出帐篷，走到教练罗伯特·威廉的帐篷里向他要氧气。
在入睡前，罗伯特·威廉曾告诉他，如果实在难受得睡不着就过来要氧气。陆六其实不太愿意吸氧，氧气辅助登山，按道理说在海拔8000米最后冲顶的时候才能用。陆六抱着氧气瓶从罗伯特·威廉那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夜空如洗，繁星璀璨，尤其是在高海拔的地方，每一颗星都显得格外大，星星不再是只有黄色的光芒，暗暗红色与幽幽蓝色都能看清。陆六向着天空伸出了手，他试图抓住这星光，可是除了寒意，他什么都抓不住，他放下手，兀自笑了。
这样的星空，让他想起当初李鸣鹊在出野外的时候，每每总是踩着星光给他打电话的情景。
不到6点，陆六就被协助的夏尔巴人叫起来，他穿戴好登山装备，跟着队伍开始攀登。在攀登冰川时，陆六处处小心倒是没有遇到波折，他尤其怕越发垂直的冰川，天光未亮，往日惧怕的黑暗，此刻却成为了最好的保护色。眼睛只能看清一点路，所以不知脚下的深渊。
冰川之后是一段坡度为15度左右的冰原，陆六走到这儿的时候已经放松警惕，慢慢落到了队伍的后面，在快抵达第二营地的时候，他忽然听见前方的罗伯特教练开始大喊大叫，看那个手势是催促他走快点。陆六挤压着剩余的体力勉强加快步伐。在他赶到罗伯特教练身边时，身后忽然发出一声低沉却足以震动大地的声响，陆六心里暗想，雪崩了。
他一回头，高山上的雪先是扬起雪雾，而后雪雾越来越大，如同一头猛兽急奔而下，雪雾的背后是摧枯拉朽的雪块，那些雪块将沿途的石头全部吞噬，只留下一地雪白。陆六是第一次看见雪崩，整个人呆傻在那里，直到雪崩往下冲去，发出的声响越来越小，他才回过神来。
罗伯特教练善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这轻轻一拍似有千钧之力，陆六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李鸣鹊曾经问过陆六一个让他尴尬的问题，你打过架么？
陆六对李鸣鹊说不出假话，所以他只能尴尬而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这一辈子遇见事就是溜走，哪有机会打架。对于一个男人而言，这一辈子一次架没打过，是一件羞愧的事情。
李鸣鹊又问陆六，那么如果有一天，你愿意为了我打架么？
陆六点了点头，随即笑了起来。彼此的年纪都过了冲动的时候，以后哪还会打架，那都是属于青少年的事情，陆六心里这么想。
陆六离婚了，李鸣鹊却暂时没有离婚。两个人的见面次数依旧不那么多而且时间很短，常常是出来吃個饭然后找个酒店去开房。两人不敢在格尔木市的宾馆留宿，只能驱车到附近的城市去。
李鸣鹊常常待不到天亮就要离开，这样的次数多了，陆六跟李鸣鹊赌气，李鸣鹊走的时候，陆六躺在床上背对着她，李鸣鹊告别他也不回应。委屈感就像一条日渐肥大的虫子，不断啃噬着他仅有的耐心，他明白一旦耐心耗尽，他一定会疯了。
两人一同去德令哈的次数最多，那是距离格尔木最近的城市，这座城市有着一片最为纯净的可鲁克湖。因为地处高原，这里并没有被过度开发，湖水周边都是当地人自建的农家乐，以贩卖螃蟹和鱼类为生。
李鸣鹊很喜欢这里，订的宾馆虽然不像五星级那样拥有完善的服务，但是一打开窗户就能看见湖水。青海的湖并不像江浙或是湖北的湖，湖水岸边植被葳蕤，这里只有高山与湖水静默相对。在傍晚时分，李鸣鹊习惯倒一杯酒坐在窗边看日落，晚霞并不是最绚烂的，反而无云的日子才是最美的，光线被湖水反射，湖天一色，天色更晚的时候，夜色探出头，湖水与天色褪去昏黄换上青黛，湖水颜色更深，天色更浅，仿佛这青黛色是从湖中腾升而起一般。
李鸣鹊常常一杯酒还没喝完，陆六就从后面抱住她，想要解她的内衣。李鸣鹊伸出手按住陆六的手轻声说道：“等天黑了吧。”
陆六并不明了李鸣鹊的心思，他只能等到天黑。天黑后，他内心那只肥大的虫子就会迅速化蛹成为一头恶兽，恶兽想要吞噬掉李鸣鹊。李鸣鹊对于陆六夜里的粗鲁只能忍受，她不时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声，甚至有那么一刻她就想这样被陆六毁灭。
两人见面很少提及彼此的家庭，李鸣鹊唯一听陆六提及家事就是在陷入爱河后一年，他说，他离婚了。
夜色更沉一些的时候，两人都会在夜里醒来找水喝，陆六在他们认识一年半的时间节点上终于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离婚？
李鸣鹊回答不出来，只能报以沉默。翌日，李鸣鹊离开的时候，陆六不让她走，他把手伸进李鸣鹊穿好的衣服里，紧紧地抱住她。
李鸣鹊被陆六勒得喘不过气来，她几乎是呐喊着说，你放开我，我马上去离婚。
陆六放开手，李鸣鹊蹲下来开始哭泣，哭泣声小到不可闻，可是陆六整个人都在震动。
盗火的普罗米修斯，偷情的陆六。陆六脑子里冒出这样的对比句，他明白，在世人的眼里，前者是伟大的，后者是卑鄙的。可都是为了取得一颗火种，都在承担后果日日夜夜承受痛苦。
李鸣鹊是真的去离婚了，并且因为这件事闹得水深火热。陆六实在忍不住给李鸣鹊打了电话才知道这件事。
李鸣鹊在电话里泣不成声，陆六赶到李鸣鹊身边的时候，李鸣鹊躲在一间小宾馆的房间里。
她的半个脸都是肿的，一个鼻孔里塞上了纸巾，殷红的血液已经浸染出来，额头皮肤青紫色格外扎眼。陆六见到李鸣鹊这样，心里一沉，眼泪瞬间就涌进眼眶里，他的心被狠狠捅了一刀，这份疼痛由内而外。
李鸣鹊坐在床上，陆六蹲在她面前，他颤抖着手去摸李鸣鹊的头发，试图给她一些安慰。他的手刚刚碰到李鸣鹊的头发，手就像触电一般，整个弹开迅速站了起来，整个人都抖了起来，他心疼的泪水被眼底的怒火蒸发干净。
陆六问李鸣鹊，是不是他打了你？
李鸣鹊沉默，这份沉默更加确定了陆六的判断。陆六颤抖着声音又问：“他是怎么打你的？”
李鸣鹊在沉默中发出低声的呜咽，她的脑海里浮现刚刚发生的殴斗场景。她回到家中和丈夫提出离婚的事宜，丈夫不是伤心或者是诧异而是出奇的愤怒，李鸣鹊等了片刻，丈夫喘着粗气从嘴里蹦出两个字：“婊子！”对于已经生活了三年的夫妻而言，李鸣鹊的丈夫是极其诧异李鸣鹊提出离婚的，李鸣鹊在嫁给他一年之后就被医院查出双侧输卵管堵塞，这就意味着李鸣鹊是不能生育的。他本以为最先提出离婚的会是他，可是李鸣鹊先他一步提出了这个要求，这让他感觉到极其屈辱。他羞辱李鸣鹊是个残疾人，李鸣鹊气不过拿起桌子上的烟灰缸砸向丈夫，烟灰缸砸偏了没有砸中，随之而来的是暴风骤雨一般的拳脚。 李鸣鹊逃出家门的时候，她身后是丈夫嘶吼的声音：“我看哪个瞎子能看上你这样的残疾人！”
陆六根本不知道内情，没有得到李鸣鹊的答复，他只能摇晃着李鸣鹊问：“他是怎么打你的？”而李鸣鹊在陆六的质问声中，耳边回荡的却是丈夫的咒骂，这些咒骂声像是谶言一样，堵住了李鸣鹊的嘴，那件她本来不当回事的事情，此刻因为丈夫的愤怒而成为她与陆六之间的天堑。她怕陆六一旦走了或者自己吐露出半分，她就会失去所有。陆六又问了一遍：“他是怎么打你的？”这句话像最后的宣言，依旧没有回应，陆六咬紧牙齿狠狠地说：“老子不捅了他！”
话音一落，陆六转身就想夺门而出，他知道李鸣鹊的家，他要去复仇，为了他心爱的女人。李鸣鹊在他身后紧紧抱住他，陆六并没有停止脚步，李鸣鹊被他从床上拖到地上，陆六用手使劲掰开李鸣鹊的双手叫喊着：“你放开我，我去揍死他！”
李鸣鹊带着哭腔喊着：“陆六，不值得！”
这份不值得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陆六。
陆六一拳砸到门上，宾馆的木质门硬生生被砸出一个坑。他的手被木门破裂的木头划伤了，鲜血流了下来。李鸣鹊半跪着抱着陆六的腿，陆六的血落到了地上，李鸣鹊的眼泪也落到了地上。
在整个攀登珠峰过程中，从第二营地到最后的第四营地的休息时间屈指可数，只有在第四营地等待冲顶的窗口期时才能休息得稍微充裕一點，可是第四营地海拔已经高达8000米。8000米对于人类而言已经是生死线，所以根本谈不上休息，更准确地描述应该是等待。
陆六从第二营地出发到第三营地，在攀登洛子壁的时候，冻伤了手指，在第三营地休整的时候，他把手塞进内衣里，依靠体温来缓解冻伤。手背上至今还留着他上次在宾馆砸门时留下的伤疤，伤疤宛若一条虫彻底寄生在手背上，此刻手背紧贴着肚子让他更明确地感受到了那道痕迹。
这该死的登山过程已经耗尽了陆六的多愁善感，他已经摒除一切多余的想法，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登顶，然后赶快下山；或者走不动了，放弃登顶下山。只有在此刻，他感受到了那条伤疤，才想起除了登山之外的事情。
离峰顶越近，回忆也由远及近。陆六想起来，他最后一次见到李鸣鹊已经是半年前了。
最后一次见面，陆六丝毫感觉不到那是一次告别，因为毫无预兆。
两个人在小面馆一起吃了一顿面，李鸣鹊告知陆六第二天要出差，去柴达木盆地对一处石棉矿进行地质考察。陆六知道柴达木盆地因为盛产石油与矿产而出名，可是那个地方人烟稀少，八百里莫贺延碛。他叮嘱李鸣鹊要注意安全。
吃过饭，李鸣鹊想去看看山，因为职业因素李鸣鹊对于山有着特殊的情感。格尔木南方环绕着雄伟的昆仑山，站在市里就能看见盖着雪顶的昆仑山。两个人驱车到了山口，来往都是进藏的大货车，他们找了个位置把车停了。
山里的风大，尤其是在山口，李鸣鹊下了车靠在陆六身上，大风吹起李鸣鹊的头发，陆六用手按住她的长发，然后把她搂得更紧些。
李鸣鹊指着那条来的路忽然问起陆六：“你觉得山远么？”
陆六回答：“远处看山的时候觉得并不远啊，你看我们在市里就能看见山，真正走到山里才发现远。”
李鸣鹊点了点头说：“是啊，在山里再回头看来时的路才发现很远。”
关于李鸣鹊为何不能尽快离婚，陆六的怨念持久徘徊在这个问题上。李鸣鹊也知道陆六的疑问，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那么陆六的怨念只会越来越深。
李鸣鹊走到陆六身边，双手从后面抱住陆六的腰，整个人前倾靠着陆六的脊背。她问陆六：“你为什么喜欢我？”
这是个无解的问题，让陆六哑口无言良久，陆六回过身抱紧李鸣鹊对她说：“你还记得我们刚刚认识的那些酒局么？”
其实这些酒，李鸣鹊是真的为了买醉，而陆六根本不是为了喝醉，他大部分的时候都是极其清醒的。李鸣鹊喝醉后喜欢往热闹的地方钻，夜里热闹的地方除了夜场再无其他。陆六从前是没有来过这里的，李鸣鹊像是一尾灵活的金鱼牵着他的手在黑暗的夜场里穿梭，在越过人海之后，他们抵达舞池的中央，李鸣鹊在舞曲的间歇挤上高高的领舞台。陆六局促地站在底下，随着澎湃的音乐响起，李鸣鹊像是一朵花在音浪间跌宕起伏。陆六在舞动的人群中像是朝圣者一样，望着李鸣鹊。
世间上的爱哪有那么多为何，不过是心里的炉子熄灭了，被一颗火星点着。
从山口回来的那一夜，李鸣鹊没有睡着，陆六的手一直紧紧抱着她的腰，哪怕是在他呓语的时候，那双手也未曾放开。她想到了自己的婚姻，那是一段从未给陆六提及的。陆六心思单纯，只想着爱着李鸣鹊，晴空白日下，李鸣鹊身后的阴影他是顾不上去看的。李鸣鹊拿开陆六放在她身上的手，她轻轻摇醒陆六。
陆六惺忪着眼睛温柔地看着李鸣鹊。李鸣鹊问他：“你想过以后吗？”
陆六说：“我们结婚啊。”
李鸣鹊苦涩地笑了笑，她背对着陆六低声说：“我可能不能生育。”
陆六摆了摆手，并没有把李鸣鹊说的话当回事，他一把搂过李鸣鹊的肩膀，让她躺在自己身边。
陆六很快入睡，可是李鸣鹊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那是她望不到尽头的路。
随着海拔的升高，因为缺氧引发的头疼越来越剧烈，陆六看见自己的登山教练都开始吃止疼药了，自己更是疼得要命，加倍服用的药只能缓解部分疼痛。这种疼痛似乎不断地在映衬着越来越近的回忆，陆六在从第三营地前往最后的第四营地的路上，一走神，整个人从安全绳上突然滑坠，攀登的坡度大约45度，因为上面有冰雪，陆六滑坠得很快。幸运的是，罗伯特教练在他身后，用冰镐立即固定迅速抓住了他。陆六停下来的那一刻，以为自己已经死掉了。
陆六滑坠前走神时，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李鸣鹊失踪了。
这不仅仅是一个想法而是一个事实，李鸣鹊是蓄谋地失踪了，她没有跟任何人告别，就像是一阵风一样离开了原有的生活，若说非要有个预兆，那么这个预兆唯一知道的人就是陆六，李鸣鹊曾对陆六说：“对待盛情最好的报答就是一样的盛情。” 在一次前往柴达木盆地石棉矿的地质考察过程中，李鸣鹊所在的考察队遇到沙尘暴，沙暴袭来的时候能见度不到10米，大家都在互相叫喊着返回驻地，只有李鸣鹊一个人沉默地走进沙暴，沙尘暴持续刮了半天，天地变色。等到风停了的时候，大家狼狈地抖掉身上的沙土，四处寻找失散的同伴才发现李鸣鹊不见了踪影。
陆六得知这个消息，像一头惊慌失措的狮子冲进李鸣鹊的单位，歇斯底里地质问李鸣鹊的领导，她到底去了哪里。
在李鸣鹊的单位，他终于见到了李鸣鹊的丈夫，那是个低矮瘦弱的男人，他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低着头等着关于李鸣鹊失踪的答复。在陆六歇斯底里地叫喊时，他抬头看了陆六一眼，两个人四目相接便已经明白了一切。
男人站起来只说了两句话：
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们还没离婚。
两句话语气极其平淡，就像在对路人陈述一件事情。
陆六的情绪波动本就大，这两句话瞬时点爆了陆六，他叫喊着握紧拳头冲了上去，只打中一拳就被拉开了，那一拳还因为中间隔了一个桌子打歪了，拳头只是从男人的肩膀上擦了过去。陆六被拉开的时候，不断挣扎，极尽所能地跳起来挣脱人群，可是人太多了，大家把他狠狠按住，陆六张大嘴嘶吼着叫骂着，按住他的人很快头上出了汗，陸六的挣扎耗尽了自己的能量也用去了大部分劝架人的能量。
他颓然地坐在地上，眼睛无神，周围有人想要扶他起来，他摆了摆手，撑着地板跌跌撞撞站了起来。
他走到外面，阳光如瀑，晴空万里，可是他看不见，他眼里一片模糊，泪水喷涌而出，五脏六腑都在翻涌，他蹲下用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狠狠砸着面前的一堵墙。
那一刻，他喊不出声来，只是张大嘴，喉咙发出干哑而急促的呼吸声。
陆六在柴达木盆地疯了一样寻找李鸣鹊，他采购了整整一个月的补给，像孤独的浪人一样晃荡在无尽的戈壁滩的柴达木盆地。大风吹走了他健硕的体格，阳光灼伤了他的面容，思念熬干了他的心血。等他从那一片荒原走出来的时候，活活就是一具僵尸，他被路人搭救，在医院躺了一个月。
朋友们赶来安慰他，陆六却只说想喝酒。
他灌醉了自己无数次，他在醉意中发问：“你说人生最可怕的是不是死？”
别人不敢接话，只能点头。
陆六痴笑起来说：“不，人生最可怕的不是死，而是一个人死了又活过来然后又死了。”
第四营地已经上升到海拔8000米，在如此海拔下，只要没有风声的打扰周遭是极安静的，小石子的跌落声、自己的呼吸声、帐篷的晃动声都清晰可闻。来自IMG公司的36人都在这里等待冲顶，这里面包括教练、登山者、协作人员，还有整个人都蜷缩在帐篷里的陆六。
残酷的回忆从他的身体里已经榨不出一点泪水，身体疲惫至极，回忆只能化作一块顽石压在心头，让整个人牢牢扎根在这里。
陆六最后想，为何会来爬珠峰，是为了李鸣鹊么？
他并不能肯定自己这个想法，如果是为了李鸣鹊，那么似乎浪漫的殉情更为合理。当初心中的痛苦压着他，让他只想逃，他逃到了这里。
陆六真正接受李鸣鹊的失踪还是因为那个男人，李鸣鹊的丈夫。在李鸣鹊失踪一个月后，那个男人来找了一次陆六，陆六起初以为这是一次明目张胆的挑衅，他铆足了劲准备彻底把这个男人打趴下，陆六甚至想好了，如果有必要，他要杀了这个人，哪怕后果是自己也要赔上一条命。
这个男人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跟陆六约在一条人流拥挤的大街上见面，他从黑色皮包里掏出一份法院的判决书，递给了陆六。
陆六在判决书中看到，因为李鸣鹊失踪，判定婚姻失效。
这一幕让陆六如遭到雷击，呆立在那。男人从陆六手里拿走判决书，放进皮包里讪讪地说：“我知道，你在等这个，现在告诉你，了却你个心愿，也方便我以后。”
陆六听不见他说了什么，他只是觉得一种麻痹感从手指传来，然后迅速扩散至全身。他的盛情终究换来了这一份白纸黑字的证明，可是当初李鸣鹊是否能承受这一份盛情？
陆六没有答案，他整个人都在那一刻被摧毁，或者说那颗已死的心又被捏得粉碎。
冲顶的时间大多定在半夜，因为窗口期的时间短暂得很，从四号营地到峰顶要攀登12个小时，陆六从四号营地出发的时候，眼前的山峰与白雪都在提醒他，必须心无旁骛。他的眼前只剩下路，心里也只有路。这般的全神贯注让他根本没注意到著名的希拉里台阶的艰险，时间8点，罗伯特·威廉拉了他一把，让他攀上了一个小坡同时提醒他，已经到达峰顶。
站在峰顶的时候，陆六感觉不真实，这雪是纯粹的，风是清澈的，心是安静的，他摘下氧气面罩，狠狠吸了一口周围的空气，寒凉冲入肺部，让他觉得疼痛。周围的人都在合影，他半坐着低着头看着一路攀援而上的路，那是一条在冰川与高山间隐秘而艰辛的道路，在峰顶只能看见其中的一小段，底下就是万丈深渊。
他看见了这条路，连续数日的日夜兼程，克服身体与心理的双重压力才得以冲顶。陆六想，如果这是一条逃亡的路，那么太过艰辛与痛苦。
想想这些年与李鸣鹊的感情，与其说是爱得深切，倒不如说是李鸣鹊把他的生活撕开了一个口子，让他走了出去；而如今，生活的口子只能靠他自己继续撕开，想到这里，陆六对着山下那些嶙峋耸立的冰川与山崖说了一句，在山，不远。
他想，这是对于自己的诠释，更是对于李鸣鹊的解释。
作者简介：张强，1989年出生，中国作协会员，出版作品《那一世，我遇见了你：仓央嘉措的今生今世》《当爱已成往事：徐志摩诗传》等，曾获青海省第六届青年文学奖等。
因为正值3月份，是初春时节，随着马上到来的登山季，来到加德满都的人多了很多。陆六在出关口被折磨了三个小时才出来。
在抵达酒店前，陆六想找一块空旷的地方或者制高点远眺一番此行的目的地珠穆朗玛峰。虽然他知道这都是徒劳，珠峰并不是孤立的一座山峰，它位于喜马拉雅山脉，在它周围都是破云穿天的高峰，珠峰隐藏在那一座座高峰之后。陆六在坐上出租车前就放弃了这个想法，他只能在抵达酒店前抽空环顾四周看了看那隐约可见的山峰群落。
酒店的热水顺着脑袋浇下来的时候，一路上沉睡的思念伸了个懒腰，顺着他的心脏开始生长，像是极速生长的青苔一样很快布满他的整颗心。
陆六想，不知道李鸣鹊现在好不好，她在干什么？
这一串的想念让他不自觉地呢喃了一声，鸣鹊。
陆六这个名字是他父亲起的，为了这个名字他默默怨恨了父亲十几年，这十几年持续在上学期间。“陆六”很多人念快了就会谐音念成“溜”。上学时，大家为了这个谐音嘲笑了他很久，陆六听多了就把这个名号承受下来并实践成真理。只要遇到他处理不了的事情，他就溜。
大学时候的导师对于陆六的评语是，他是生活中的小智慧者，永远懂得趋利避害。
陆六一路从小溜到了三十出头，那时候他已经结婚了，爱人叫李若寒，两人相亲认识的。陆六的性格并不适合谈恋爱，他试图去尝试传说中罗曼蒂克式的爱情，无奈很多情感的事情处理起来更棘手，溜得多了就分手了。自此他不再尝试，母亲一句话，人就是要过踏实日子，让他对于自己的恋爱找到了宽慰的借口。
陆六对于婚姻的认知来得有些晚，他和结发妻子李若寒的认识也来得有些晚。他在婚姻初始一直在用同居或者室友的身份来定义李若寒。两个人在家庭里分工清晰：李若寒做饭，陆六洗碗；李若寒拖地，陆六擦桌子。
对于夫妻而言，距离的缺失让真实来临的速度过快，尤其是陆六对于李若寒并没有爱情，这种真实让陆六厌倦了他的婚姻。最真实的表现是每天夜里的生活，李若寒放弃了结婚前的矜持，陆六丧失了对于陌生的新鲜感。李若寒常常像是蛇一样攀上他的身体，然后像是一棵老树一樣盘根错节把他固定住，陆六想逃也无处可逃。在夜幕更深一点的时候，陆六精疲力尽地躺在床上，李若寒的鼾声响起像是一只吸足了血的蚊子盘桓在他耳边，嗡嗡叫个不停。
陆六终于对于婚姻产生了溜走的心态，不是离婚这种决绝的逃离，不过是夜晚的时候他睡到了沙发上。
李若寒对此表示出了既愤怒又羞赧的态度，她一气之下搬回娘家住了，这一走就是三个多月。
陆六在这三个月里头一次想该如何处置他的婚姻，这个问题像是大山一样压着他。
随着珠峰商业化的进展，从尼泊尔选择南坡登顶的人越来越多，尼泊尔政府借登山的名头大力开发旅游，在金钱的推动下，登山证的发放宽松了许多。原本凭借陆六的登山经验，是不可能取得登山证的，他唯一爬过的雪山玉珠峰，海拔仅仅6178米。这唯一的成绩在前来登山的人眼里根本不值得一提，或者说套用当初陆六来这儿前的一句话：“你来登珠峰就是花钱买死来了。”
陆六在当地所报的公司是美国的IMG登山公司，费用7万美金，包括训练费、向导费、营地租用费、医疗费等。公司会在正式攀登前对他进行一系列的适应性训练，最后能不能有资格登顶还是得看训练成果和身体状况。
罗伯特·威廉是陆六的登山教练，这位美国人见到陆六没聊几句，就直奔主题问陆六：“你为什么来登山？”
这个问题罗伯特·威廉问了他所带领的4个人，这4个人中除了陆六以外，有美国人、丹麦人、韩国人。
大家的回答都充满了壮举，美国人的答案是为了孩子的梦想，孩子特意把他喜欢的毛绒玩具给了这位父亲，让他登顶的时候把这个毛绒玩具放在峰顶。丹麦人已经攀登了世界六座高峰，还差最后一座珠峰就圆满了。韩国人则是为了写一部心灵寻找史的书特意来攀登珠峰。
罗伯特·威廉用诚挚炽热的眼神看着陆六，等着他的回答。陆六的脑子一片空白，他惧怕回答这种有明确指向性的问题。陆六的脊背出了一层冷汗，他伸手抓了抓裤子，迟疑了一下回答道：“为了不再惧怕。”
高原上的阳光无论是在珠峰脚下还是在青海都是相似的炽热，这些阳光将很多生物驱逐，只剩下低矮的植被、高山、荒原、湖泊。好像所有事物变得低矮了、单调了就不再隐藏得了秘密。
李鸣鹊第一次出现在陆六面前的时候，陆六喝了接近半斤的酒，整个世界在酒精的作用下朦胧而潮湿。李鸣鹊赶酒局来晚了，她推开门，一只闪着光的银色高跟鞋踱进门里，这只鞋刚好就在陆六的旁边，陆六低头望着那一只鞋，鞋子很快从他的视野里闪过去，他再一抬头，一袭红色连衣裙占住了他的视野，他慢慢抬起头，那是一张笑着的面容，白色的灯光照着她的面容发亮，薄薄的红唇一张一合。
陆六只是看着，他听不见面前的人说了什么，他看见这张面容上的眼眸像是星辰闪着光，淡淡的金合欢花香味冲入鼻腔，心理作用下这香味绕过了酒精的辛烈，让他陶醉。
陆六撑着桌子站起来问李鸣鹊：“你叫什么名字？”
李鸣鹊笑着答：“我说过了啊，李鸣鹊。”
陆六笑了笑，挠了挠头说：“哦，鸣鹊啊，鸣鹊啊，鸣鹊。”
他连续念叨了三遍，然后趔趔趄趄地摔倒在地。他笑着仰着头，饭店天花板上的水晶灯闪着五彩的光，那些光芒是他见过最美的光芒。
在昆仑山下的小城格尔木，陆六遇见了李鸣鹊，同时为李鸣鹊喝了无数场酒，他醉了又醒，可是在这无数场的酒里，他记得最深的是表露心意的那一场酒。
李鸣鹊从见到陆六第一面就知道这个男人喜欢自己，虽然这个男人什么都没说。自从见到第一面她也知道他们不存在可能。因为李鸣鹊结婚了，陆六也结婚了。如果说婚姻是牢笼，那么彼此都在隔笼相望。 陆六喝醉了，当酒局中所有昏暗的灯光都消失殆尽，他只看见了一个人影，他跌跌撞撞走过去，抓起那个人的手，双手捧着说：“我喜欢你。”说完这句话，在酒精的作用下，陆六哭了。
这眼泪是关于深爱他的妻子李若寒，关于他迟来的觉醒，关于他对于困境的无奈。
李鸣鹊被抓着的手也在用力抓住陆六的手，她低声地回应着一句话：“我知道。”
一旦心迹表露，两个人再无可藏匿。
夏蝉蛰伏十余年换得一整夏的鸣叫，陆六身上的勇气一口气蛰伏了三十多年，倏忽间破土而出。他拿出了壮士断腕的勇气要抓住这爱的味道。
陆六只有一个好友知道他和李鸣鹊的事情，李鸣鹊是借出差的机会才能和陆六单独在一起。陆六调整自己的工作安排跟着李鸣鹊走。李鸣鹊做的是地质考察工作，出差的机会多，出差的地点大多也都是青海省内的，有时候去德令哈，有时候去大柴旦，都是些火车不便到达的地方，汽车是最好的交通工具。唯一知道两人事情的好友恰好也要开车去李鸣鹊出差的地方，德令哈。
三个人，一辆车。
车到达德令哈的时候已经是夜里，车正好路过飞机场。德令哈飞机场小得很，横竖只有几条跑道，占地面积也小，开车走不到十几分钟就能打个来回。李鸣鹊要求把车停下来，开车的好友很知趣地问了句：“歌还听不？”车里的音响还在响。李鸣鹊说：“就这么放着吧。”
好友便拉开车门，到路边抽烟去了。
李鸣鹊与陆六坐在后排，好友一下车，陆六就抱住了李鸣鹊，李鸣鹊顺势坐在了陆六腿上。车顶很矮，李鸣鹊把头靠在陆六的肩膀上。李鸣鹊没有说话，音乐来回飘荡在车里，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坐着。
偶尔，有飞机起飞的轰鸣声闯进车里，李鸣鹊抬起头望向车窗，飞机上的几盏灯闪着光划向夜空，飞机起飞，李鸣鹊的呼吸声却变了调，沉重起来。
陆六看着李鸣鹊，李鸣鹊的眼睛，她没有哭，泪水凝结，闪着光。
陆六咬了咬牙说：“等我，我去离婚。”
李鸣鹊反问：“那我呢？”
这个问题，陆六没办法，因为他没法去处理。
从南坡预备登顶珠峰的大本营建设在昆布冰川之上，陆六到达大本营之前是从卢卡拉独步7天到达这里的。陆六不是没有见过冰川，在他爬玉珠峰的时候已经见过了，不过鉴于玉珠峰在登山界作為入门雪山，它缓慢上升的坡度并没有让冰川显现出原本的威力。直到来到昆布冰川下，冰川才掀开那层温柔的面纱。日夜都不断地有冰塔倒塌，发出轰隆的巨响，在这些巨响之中还有冰层不断开裂的撕裂声。冰川一日一貌，对于试图穿越而过的人而言，冰川细微的变化都是致命的，所以昆布冰川在山友印象里又叫“恐怖冰川”。
陆六的帐篷是在大本营的东北角，已经靠近大本营边缘地带，所以冰川发出的响声他听得更为清楚。起初刚来的时候，他的神经不敢有丝毫松懈，一旦放松下来，轰隆一声巨响就能把他吓得一激灵。
罗伯特·威廉作为他们四人的教练，要带领他们做适应性训练，在一周之内他们曾经往返穿越昆布冰川四次，在最后一次穿越昆布冰川的时候，美国人在陆六身后，两个人距离大本营还有两百多米时，身后的冰塔忽然倒塌，美国人向前躲避一扑压倒了陆六，可是坠落的冰塔还是砸到了美国人的小腿，他发出惨叫声。陆六下意识地回头想救他，刚一回头，头顶的冰屑就铺天盖地地落下来，陆六心中一惊，脊背冒出一层冷汗，迈出去的脚也停了下来，整个人僵住。
背后罗伯特·威廉教练喊住陆六，一路小跑过来，喊着陆六一起合力把美国人从冰块里拉出来。两个人架着美国人迅速从昆布冰川撤出来，他们前脚刚进入营地，身后就又有几个冰塔倒塌，轰隆轰隆的响声回荡在群山之间。
美国人万幸只是砸伤了小腿，他不得不坐上直升机去加德满都进行治疗。陆六想起罗伯特·威廉教练说过，前几天负责提前铺路的夏尔巴向导有一位就死在了昆布冰川。
美国人的受伤与罗伯特·威廉教练告知的夏尔巴向导的死亡，让陆六晚上睡不踏实。冰川的响声让他不时地醒来，他拉开帐篷的门帘，望着那沟壑纵横的冰川。在高山的夜空下，星光给山体笼罩上一层清冷的颜色，冰川呈现出近乎墨色的蓝。
陆六穿越一次昆布冰川就要爬四座竖梯，越过十二座横梯。很多人是不会记下到底跨过了多少梯子，陆六却记下来了，自从遇见李鸣鹊之后，陆六就开始对数字敏感。
日子越数越多，思念越拉越长。两个人并不能常见面，打个电话都得像做贼一样。陆六每天夜里都会跨过半个格尔木去看李鸣鹊，准确地说是看她家的窗户，他站在楼下仰着头，像一尊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地站上十几分钟。后来，李鸣鹊知道了这件事，就在窗前晃荡，夜里太黑，一旦楼底下站着个人，她就会打开窗户看着楼下的人，因为夜太黑楼太高，她并不能确定站着的人是不是陆六。两人有时候能撞在一起，就这么一高一下地相互凝望，撞不见的时候就只是一方的凝望。
这样的思念不断拉扯着陆六，让他不得不加快他的离婚进程。只要是个人都能看出来陆六的结发妻子李若寒对他有多好，当他提出离婚的事情，李若寒是怎么也想不通的，她找不出原因，只能以泪洗面，这种苦闷很快被亲人朋友知晓。陆六陷入千夫所指的境地。
陆六本以为自己拿出的勇气已经足够多，足以抗衡这世界带来的所有阻力。
陆六当初结婚时并没有拿出太多的资本，房子是属于李若寒的，车子也是李若寒的。涉及离婚，那么陆六只能净身出户，重点是陆六的丈母娘似乎抓住了陆六想要离婚的真正原因，所以让陆六赔偿李若寒20万元。
陆六想了想，这婚一离，不单单说自己一无所有还要背负一笔大额的债务。
李若寒明白陆六的性格，他是个怕事的人，所以一旦条件摆明了，陆六肯定会退缩。这是李若寒对于他们婚姻的最后一次挽救。
陆六对于李若寒提出的所有条件，一一允诺，当他和李若寒从民政局走出来的时候，阳光照射得他睁不开眼，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离婚证书。他知道，那是他通往未来的车票。 李鸣鹊很快知道了陆六离婚的消息，两人相见，并不是在浪漫的咖啡厅。两人走到如今的处境，不是两小无猜的罗曼蒂克而更像是两头野兽的困兽之斗。已经是傍晚了，两人混进散步的人群，格尔木是高原上的小城，能供人散步的地方并不多，两人走到南端的白杨林附近，这里靠近开发区，人少了很多。陆六在白杨林里的小公园等着李鸣鹊的到来，他远远看见李鸣鹊从路的一端靠近，故意摆出一副故作轻松的姿态笑着。李鸣鹊走近了，陆六张了张嘴想跟她说自己离婚了，转念一想是多此一举，叹了口气咧着嘴冲李鸣鹊笑着。
李鸣鹊走近了问：“你还好？”
陆六点了点头。
李鸣鹊又问：“挺难的吧？”
陆六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陆六看着李鸣鹊问：“我现在一无所有了，你还愿意跟着我么？”
李鸣鹊想说愿意，可自己已深陷婚姻的囹圄，根本开不了口，她走上前紧紧抱住陆六。陆六也抱住李鸣鹊，陆六把头藏在李鸣鹊的长发里，李鸣鹊听见了他低沉的哭泣声。
当一切事物被冠以爱情的名义的时候，一切皆有可能，只是可惜爱情这东西太短寿。陆六在珠峰大本营接受适应性训练之外，更多的时间是等待。等待罗伯特·威廉拿到天气预报资料估算出登顶的窗口期。
大本营的信号很差，偶尔能接到短信，想要打电话只能走出大本营不断寻找有信号的高处，即便有信号也说不了两句话电话就会挂断。
陆六在这无限的等待中，常常会梦见李鸣鹊，他梦见李鸣鹊奔跑在一片荒山中，这片荒山像格尔木又像他现在所处的珠峰群山中，李鸣鹊在奔跑中不时地回头看他。
这样的梦境对于陆六而言像是隐喻又像一种后知后觉的挽留。
李鸣鹊做的是地质考察工作，经常在野外摸爬滚打，这种工作性质给了她与陆六见面的机会。陆六离婚后常常陪着她出差，陆六当初爬的玉珠峰就是跟李鸣鹊一起。
玉珠峰离格尔木并不远，驱车半日即可到达。那也是进藏公路的一部分，李鸣鹊要出差去拉萨，陆六跟着她去。车子走到昆仑山里就不太对劲，走到玉珠峰附近彻底报废了，公司只派了两辆车，李鸣鹊让同事先走，自己留下来等车修好。在等待拖车到达山里的时间里，李鸣鹊提议散散步。
在海拔近4000米的地方，散步无异于登山。玉珠峰在公路的左侧，时值秋季，玉珠峰雪線更加明显，李鸣鹊指了指玉珠峰对陆六说：“你想不想爬上去看看？”
陆六从来没有想过爬雪山这样的事情，笑着回应道：“只怕上去了就下不来了。”
李鸣鹊回头看着陆六说：“我就知道你怕。”话音一落，自己笑了起来。笑了片刻，她认真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你？”
陆六狡黠地摸着脸问：“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帅？”
这个回答马上遭到了李鸣鹊的否定，李鸣鹊说：“你啊，长得是不错，但是缺点更多，你怕事，胆子小，可是在喜欢我这件事上，你够大胆。这么一份盛情，我从来没享受过。”
陆六那一刻下定决心要把这份盛情装得满满当当，最后双手递给李鸣鹊。
从珠峰大本营上升到一号营地，海拔一下子提高到了5980米，高原反应如同一头猛兽已经将陆六含在嘴里，开始咀嚼。头疼、疲惫、没有食欲，这些反应是当初陆六爬玉珠峰的时候没有的，此刻却不断冲击着他的身体。
高原反应越是强烈，陆六越是想起他和李鸣鹊攀登玉珠峰时的情景。当初两人就在玉珠峰底下报了登山公司的名，因为玉珠峰海拔低，攀登难度低，所以对于登山者的要求并不苛刻。在教练的指导下，两人只用了一天就冲顶然后返回大本营。
李鸣鹊在整个登山过程中一直走在陆六的前面，在茫茫白雪之上，李鸣鹊的红色羽绒服就像一面旗帜一直在陆六面前。陆六那时候心里想的是，一定要跟上李鸣鹊，不能让她把自己落下了。
玉珠峰没有高难度攀登地段，更像一次在雪中的长途漫步。到达顶峰的时候，两个人激动地抱在一起。顶峰风很大，冷冽的空气下，两人只能感觉彼此的体温，陆六把李鸣鹊抱得更紧一些。
陆六关于李鸣鹊的回忆在到达第一营地时达到了顶峰，身体上的苦难就像一把钩子不断地把心底的思念钩出来，它们变成一幅幅清晰的画面闯入他的梦境。
两人从玉珠峰下来后，一路奔行到了拉萨，李鸣鹊假装高反强烈装了两天病，陆六笑她，连玉珠峰都能爬下来，怎么一个拉萨就把你降住了。李鸣鹊娇羞地笑着答，难道你还不知道为什么？
陆六明知故问，不过是贪恋这短暂的甜蜜。
拉萨市内除了布达拉宫与大昭寺外就是罗布林卡了，罗布林卡当初是达赖喇嘛的消暑圣地，如今改成旅游景点后，人气旺盛了很多。相对于庄严的寺庙陆六更喜欢这种林卡，林荫遮蔽，鲜花着衣，绿草成茵。陆六在林卡里问李鸣鹊：“在这里求婚，你说好不好？”陆六满怀期待地看着李鸣鹊。
李鸣鹊没有回应陆六，径直往前走。
到了夜里，陆六抱着李鸣鹊问：“你在林卡里是不是生气了？”
李鸣鹊的语气冷了下来回应道：“我们又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陆六听到这句话，感觉心里不是滋味，还想说些什么，李鸣鹊撑起身子整个人趴在陆六的身上，她用温热的嘴唇堵住了陆六心里的话。在情欲的火焰里，陆六不止一次触摸到了李鸣鹊的眼泪。
他们彼此都清楚，所谓的幸福都是偷来的，因为是偷来的所以珍贵而短暂。
进入一号营地开始就算真正迈上登顶的旅途了。陆六以为穿过昆布冰川后就会舒服很多，可是登山教练罗伯特·威廉打破了他的幻想，从一号营地到二号营地满眼的整段冰川，这些冰川因为所处海拔高，比昆布冰川多了些稳定性可是依旧难以攀登，几段高达10米几乎垂直的冰川光是站着看就已经令人生畏，冰川之下还有暗缝，一旦偏离既定路线就极有可能跌入暗缝。罗伯特教练在陆六的帐篷前很庄重地告知他，早上6点出发，预计晚上到达二号营地，路上要爬过8座梯子，有攀登系数较高的冰川岩壁，让陆六做好心理准备。 在出发前的夜里，陆六因为头疼睡不着，想到明日的攀登，他吃了一颗止疼药后强迫自己入睡，折腾了半个小时还是睡不着，他走出帐篷，走到教练罗伯特·威廉的帐篷里向他要氧气。
在入睡前，罗伯特·威廉曾告诉他，如果实在难受得睡不着就过来要氧气。陆六其实不太愿意吸氧，氧气辅助登山，按道理说在海拔8000米最后冲顶的时候才能用。陆六抱着氧气瓶从罗伯特·威廉那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夜空如洗，繁星璀璨，尤其是在高海拔的地方，每一颗星都显得格外大，星星不再是只有黄色的光芒，暗暗红色与幽幽蓝色都能看清。陆六向着天空伸出了手，他试图抓住这星光，可是除了寒意，他什么都抓不住，他放下手，兀自笑了。
这样的星空，让他想起当初李鸣鹊在出野外的时候，每每总是踩着星光给他打电话的情景。
不到6点，陆六就被协助的夏尔巴人叫起来，他穿戴好登山装备，跟着队伍开始攀登。在攀登冰川时，陆六处处小心倒是没有遇到波折，他尤其怕越发垂直的冰川，天光未亮，往日惧怕的黑暗，此刻却成为了最好的保护色。眼睛只能看清一点路，所以不知脚下的深渊。
冰川之后是一段坡度为15度左右的冰原，陆六走到这儿的时候已经放松警惕，慢慢落到了队伍的后面，在快抵达第二营地的时候，他忽然听见前方的罗伯特教练开始大喊大叫，看那个手势是催促他走快点。陆六挤压着剩余的体力勉强加快步伐。在他赶到罗伯特教练身边时，身后忽然发出一声低沉却足以震动大地的声响，陆六心里暗想，雪崩了。
他一回头，高山上的雪先是扬起雪雾，而后雪雾越来越大，如同一头猛兽急奔而下，雪雾的背后是摧枯拉朽的雪块，那些雪块将沿途的石头全部吞噬，只留下一地雪白。陆六是第一次看见雪崩，整个人呆傻在那里，直到雪崩往下冲去，发出的声响越来越小，他才回过神来。
罗伯特教练善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这轻轻一拍似有千钧之力，陆六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李鸣鹊曾经问过陆六一个让他尴尬的问题，你打过架么？
陆六对李鸣鹊说不出假话，所以他只能尴尬而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这一辈子遇见事就是溜走，哪有机会打架。对于一个男人而言，这一辈子一次架没打过，是一件羞愧的事情。
李鸣鹊又问陆六，那么如果有一天，你愿意为了我打架么？
陆六点了点头，随即笑了起来。彼此的年纪都过了冲动的时候，以后哪还会打架，那都是属于青少年的事情，陆六心里这么想。
陆六离婚了，李鸣鹊却暂时没有离婚。两个人的见面次数依旧不那么多而且时间很短，常常是出来吃個饭然后找个酒店去开房。两人不敢在格尔木市的宾馆留宿，只能驱车到附近的城市去。
李鸣鹊常常待不到天亮就要离开，这样的次数多了，陆六跟李鸣鹊赌气，李鸣鹊走的时候，陆六躺在床上背对着她，李鸣鹊告别他也不回应。委屈感就像一条日渐肥大的虫子，不断啃噬着他仅有的耐心，他明白一旦耐心耗尽，他一定会疯了。
两人一同去德令哈的次数最多，那是距离格尔木最近的城市，这座城市有着一片最为纯净的可鲁克湖。因为地处高原，这里并没有被过度开发，湖水周边都是当地人自建的农家乐，以贩卖螃蟹和鱼类为生。
李鸣鹊很喜欢这里，订的宾馆虽然不像五星级那样拥有完善的服务，但是一打开窗户就能看见湖水。青海的湖并不像江浙或是湖北的湖，湖水岸边植被葳蕤，这里只有高山与湖水静默相对。在傍晚时分，李鸣鹊习惯倒一杯酒坐在窗边看日落，晚霞并不是最绚烂的，反而无云的日子才是最美的，光线被湖水反射，湖天一色，天色更晚的时候，夜色探出头，湖水与天色褪去昏黄换上青黛，湖水颜色更深，天色更浅，仿佛这青黛色是从湖中腾升而起一般。
李鸣鹊常常一杯酒还没喝完，陆六就从后面抱住她，想要解她的内衣。李鸣鹊伸出手按住陆六的手轻声说道：“等天黑了吧。”
陆六并不明了李鸣鹊的心思，他只能等到天黑。天黑后，他内心那只肥大的虫子就会迅速化蛹成为一头恶兽，恶兽想要吞噬掉李鸣鹊。李鸣鹊对于陆六夜里的粗鲁只能忍受，她不时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声，甚至有那么一刻她就想这样被陆六毁灭。
两人见面很少提及彼此的家庭，李鸣鹊唯一听陆六提及家事就是在陷入爱河后一年，他说，他离婚了。
夜色更沉一些的时候，两人都会在夜里醒来找水喝，陆六在他们认识一年半的时间节点上终于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离婚？
李鸣鹊回答不出来，只能报以沉默。翌日，李鸣鹊离开的时候，陆六不让她走，他把手伸进李鸣鹊穿好的衣服里，紧紧地抱住她。
李鸣鹊被陆六勒得喘不过气来，她几乎是呐喊着说，你放开我，我马上去离婚。
陆六放开手，李鸣鹊蹲下来开始哭泣，哭泣声小到不可闻，可是陆六整个人都在震动。
盗火的普罗米修斯，偷情的陆六。陆六脑子里冒出这样的对比句，他明白，在世人的眼里，前者是伟大的，后者是卑鄙的。可都是为了取得一颗火种，都在承担后果日日夜夜承受痛苦。
李鸣鹊是真的去离婚了，并且因为这件事闹得水深火热。陆六实在忍不住给李鸣鹊打了电话才知道这件事。
李鸣鹊在电话里泣不成声，陆六赶到李鸣鹊身边的时候，李鸣鹊躲在一间小宾馆的房间里。
她的半个脸都是肿的，一个鼻孔里塞上了纸巾，殷红的血液已经浸染出来，额头皮肤青紫色格外扎眼。陆六见到李鸣鹊这样，心里一沉，眼泪瞬间就涌进眼眶里，他的心被狠狠捅了一刀，这份疼痛由内而外。
李鸣鹊坐在床上，陆六蹲在她面前，他颤抖着手去摸李鸣鹊的头发，试图给她一些安慰。他的手刚刚碰到李鸣鹊的头发，手就像触电一般，整个弹开迅速站了起来，整个人都抖了起来，他心疼的泪水被眼底的怒火蒸发干净。
陆六问李鸣鹊，是不是他打了你？
李鸣鹊沉默，这份沉默更加确定了陆六的判断。陆六颤抖着声音又问：“他是怎么打你的？”
李鸣鹊在沉默中发出低声的呜咽，她的脑海里浮现刚刚发生的殴斗场景。她回到家中和丈夫提出离婚的事宜，丈夫不是伤心或者是诧异而是出奇的愤怒，李鸣鹊等了片刻，丈夫喘着粗气从嘴里蹦出两个字：“婊子！”对于已经生活了三年的夫妻而言，李鸣鹊的丈夫是极其诧异李鸣鹊提出离婚的，李鸣鹊在嫁给他一年之后就被医院查出双侧输卵管堵塞，这就意味着李鸣鹊是不能生育的。他本以为最先提出离婚的会是他，可是李鸣鹊先他一步提出了这个要求，这让他感觉到极其屈辱。他羞辱李鸣鹊是个残疾人，李鸣鹊气不过拿起桌子上的烟灰缸砸向丈夫，烟灰缸砸偏了没有砸中，随之而来的是暴风骤雨一般的拳脚。 李鸣鹊逃出家门的时候，她身后是丈夫嘶吼的声音：“我看哪个瞎子能看上你这样的残疾人！”
陆六根本不知道内情，没有得到李鸣鹊的答复，他只能摇晃着李鸣鹊问：“他是怎么打你的？”而李鸣鹊在陆六的质问声中，耳边回荡的却是丈夫的咒骂，这些咒骂声像是谶言一样，堵住了李鸣鹊的嘴，那件她本来不当回事的事情，此刻因为丈夫的愤怒而成为她与陆六之间的天堑。她怕陆六一旦走了或者自己吐露出半分，她就会失去所有。陆六又问了一遍：“他是怎么打你的？”这句话像最后的宣言，依旧没有回应，陆六咬紧牙齿狠狠地说：“老子不捅了他！”
话音一落，陆六转身就想夺门而出，他知道李鸣鹊的家，他要去复仇，为了他心爱的女人。李鸣鹊在他身后紧紧抱住他，陆六并没有停止脚步，李鸣鹊被他从床上拖到地上，陆六用手使劲掰开李鸣鹊的双手叫喊着：“你放开我，我去揍死他！”
李鸣鹊带着哭腔喊着：“陆六，不值得！”
这份不值得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陆六。
陆六一拳砸到门上，宾馆的木质门硬生生被砸出一个坑。他的手被木门破裂的木头划伤了，鲜血流了下来。李鸣鹊半跪着抱着陆六的腿，陆六的血落到了地上，李鸣鹊的眼泪也落到了地上。
在整个攀登珠峰过程中，从第二营地到最后的第四营地的休息时间屈指可数，只有在第四营地等待冲顶的窗口期时才能休息得稍微充裕一點，可是第四营地海拔已经高达8000米。8000米对于人类而言已经是生死线，所以根本谈不上休息，更准确地描述应该是等待。
陆六从第二营地出发到第三营地，在攀登洛子壁的时候，冻伤了手指，在第三营地休整的时候，他把手塞进内衣里，依靠体温来缓解冻伤。手背上至今还留着他上次在宾馆砸门时留下的伤疤，伤疤宛若一条虫彻底寄生在手背上，此刻手背紧贴着肚子让他更明确地感受到了那道痕迹。
这该死的登山过程已经耗尽了陆六的多愁善感，他已经摒除一切多余的想法，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登顶，然后赶快下山；或者走不动了，放弃登顶下山。只有在此刻，他感受到了那条伤疤，才想起除了登山之外的事情。
离峰顶越近，回忆也由远及近。陆六想起来，他最后一次见到李鸣鹊已经是半年前了。
最后一次见面，陆六丝毫感觉不到那是一次告别，因为毫无预兆。
两个人在小面馆一起吃了一顿面，李鸣鹊告知陆六第二天要出差，去柴达木盆地对一处石棉矿进行地质考察。陆六知道柴达木盆地因为盛产石油与矿产而出名，可是那个地方人烟稀少，八百里莫贺延碛。他叮嘱李鸣鹊要注意安全。
吃过饭，李鸣鹊想去看看山，因为职业因素李鸣鹊对于山有着特殊的情感。格尔木南方环绕着雄伟的昆仑山，站在市里就能看见盖着雪顶的昆仑山。两个人驱车到了山口，来往都是进藏的大货车，他们找了个位置把车停了。
山里的风大，尤其是在山口，李鸣鹊下了车靠在陆六身上，大风吹起李鸣鹊的头发，陆六用手按住她的长发，然后把她搂得更紧些。
李鸣鹊指着那条来的路忽然问起陆六：“你觉得山远么？”
陆六回答：“远处看山的时候觉得并不远啊，你看我们在市里就能看见山，真正走到山里才发现远。”
李鸣鹊点了点头说：“是啊，在山里再回头看来时的路才发现很远。”
关于李鸣鹊为何不能尽快离婚，陆六的怨念持久徘徊在这个问题上。李鸣鹊也知道陆六的疑问，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那么陆六的怨念只会越来越深。
李鸣鹊走到陆六身边，双手从后面抱住陆六的腰，整个人前倾靠着陆六的脊背。她问陆六：“你为什么喜欢我？”
这是个无解的问题，让陆六哑口无言良久，陆六回过身抱紧李鸣鹊对她说：“你还记得我们刚刚认识的那些酒局么？”
其实这些酒，李鸣鹊是真的为了买醉，而陆六根本不是为了喝醉，他大部分的时候都是极其清醒的。李鸣鹊喝醉后喜欢往热闹的地方钻，夜里热闹的地方除了夜场再无其他。陆六从前是没有来过这里的，李鸣鹊像是一尾灵活的金鱼牵着他的手在黑暗的夜场里穿梭，在越过人海之后，他们抵达舞池的中央，李鸣鹊在舞曲的间歇挤上高高的领舞台。陆六局促地站在底下，随着澎湃的音乐响起，李鸣鹊像是一朵花在音浪间跌宕起伏。陆六在舞动的人群中像是朝圣者一样，望着李鸣鹊。
世间上的爱哪有那么多为何，不过是心里的炉子熄灭了，被一颗火星点着。
从山口回来的那一夜，李鸣鹊没有睡着，陆六的手一直紧紧抱着她的腰，哪怕是在他呓语的时候，那双手也未曾放开。她想到了自己的婚姻，那是一段从未给陆六提及的。陆六心思单纯，只想着爱着李鸣鹊，晴空白日下，李鸣鹊身后的阴影他是顾不上去看的。李鸣鹊拿开陆六放在她身上的手，她轻轻摇醒陆六。
陆六惺忪着眼睛温柔地看着李鸣鹊。李鸣鹊问他：“你想过以后吗？”
陆六说：“我们结婚啊。”
李鸣鹊苦涩地笑了笑，她背对着陆六低声说：“我可能不能生育。”
陆六摆了摆手，并没有把李鸣鹊说的话当回事，他一把搂过李鸣鹊的肩膀，让她躺在自己身边。
陆六很快入睡，可是李鸣鹊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那是她望不到尽头的路。
随着海拔的升高，因为缺氧引发的头疼越来越剧烈，陆六看见自己的登山教练都开始吃止疼药了，自己更是疼得要命，加倍服用的药只能缓解部分疼痛。这种疼痛似乎不断地在映衬着越来越近的回忆，陆六在从第三营地前往最后的第四营地的路上，一走神，整个人从安全绳上突然滑坠，攀登的坡度大约45度，因为上面有冰雪，陆六滑坠得很快。幸运的是，罗伯特教练在他身后，用冰镐立即固定迅速抓住了他。陆六停下来的那一刻，以为自己已经死掉了。
陆六滑坠前走神时，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李鸣鹊失踪了。
这不仅仅是一个想法而是一个事实，李鸣鹊是蓄谋地失踪了，她没有跟任何人告别，就像是一阵风一样离开了原有的生活，若说非要有个预兆，那么这个预兆唯一知道的人就是陆六，李鸣鹊曾对陆六说：“对待盛情最好的报答就是一样的盛情。” 在一次前往柴达木盆地石棉矿的地质考察过程中，李鸣鹊所在的考察队遇到沙尘暴，沙暴袭来的时候能见度不到10米，大家都在互相叫喊着返回驻地，只有李鸣鹊一个人沉默地走进沙暴，沙尘暴持续刮了半天，天地变色。等到风停了的时候，大家狼狈地抖掉身上的沙土，四处寻找失散的同伴才发现李鸣鹊不见了踪影。
陆六得知这个消息，像一头惊慌失措的狮子冲进李鸣鹊的单位，歇斯底里地质问李鸣鹊的领导，她到底去了哪里。
在李鸣鹊的单位，他终于见到了李鸣鹊的丈夫，那是个低矮瘦弱的男人，他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低着头等着关于李鸣鹊失踪的答复。在陆六歇斯底里地叫喊时，他抬头看了陆六一眼，两个人四目相接便已经明白了一切。
男人站起来只说了两句话：
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们还没离婚。
两句话语气极其平淡，就像在对路人陈述一件事情。
陆六的情绪波动本就大，这两句话瞬时点爆了陆六，他叫喊着握紧拳头冲了上去，只打中一拳就被拉开了，那一拳还因为中间隔了一个桌子打歪了，拳头只是从男人的肩膀上擦了过去。陆六被拉开的时候，不断挣扎，极尽所能地跳起来挣脱人群，可是人太多了，大家把他狠狠按住，陆六张大嘴嘶吼着叫骂着，按住他的人很快头上出了汗，陸六的挣扎耗尽了自己的能量也用去了大部分劝架人的能量。
他颓然地坐在地上，眼睛无神，周围有人想要扶他起来，他摆了摆手，撑着地板跌跌撞撞站了起来。
他走到外面，阳光如瀑，晴空万里，可是他看不见，他眼里一片模糊，泪水喷涌而出，五脏六腑都在翻涌，他蹲下用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狠狠砸着面前的一堵墙。
那一刻，他喊不出声来，只是张大嘴，喉咙发出干哑而急促的呼吸声。
陆六在柴达木盆地疯了一样寻找李鸣鹊，他采购了整整一个月的补给，像孤独的浪人一样晃荡在无尽的戈壁滩的柴达木盆地。大风吹走了他健硕的体格，阳光灼伤了他的面容，思念熬干了他的心血。等他从那一片荒原走出来的时候，活活就是一具僵尸，他被路人搭救，在医院躺了一个月。
朋友们赶来安慰他，陆六却只说想喝酒。
他灌醉了自己无数次，他在醉意中发问：“你说人生最可怕的是不是死？”
别人不敢接话，只能点头。
陆六痴笑起来说：“不，人生最可怕的不是死，而是一个人死了又活过来然后又死了。”
第四营地已经上升到海拔8000米，在如此海拔下，只要没有风声的打扰周遭是极安静的，小石子的跌落声、自己的呼吸声、帐篷的晃动声都清晰可闻。来自IMG公司的36人都在这里等待冲顶，这里面包括教练、登山者、协作人员，还有整个人都蜷缩在帐篷里的陆六。
残酷的回忆从他的身体里已经榨不出一点泪水，身体疲惫至极，回忆只能化作一块顽石压在心头，让整个人牢牢扎根在这里。
陆六最后想，为何会来爬珠峰，是为了李鸣鹊么？
他并不能肯定自己这个想法，如果是为了李鸣鹊，那么似乎浪漫的殉情更为合理。当初心中的痛苦压着他，让他只想逃，他逃到了这里。
陆六真正接受李鸣鹊的失踪还是因为那个男人，李鸣鹊的丈夫。在李鸣鹊失踪一个月后，那个男人来找了一次陆六，陆六起初以为这是一次明目张胆的挑衅，他铆足了劲准备彻底把这个男人打趴下，陆六甚至想好了，如果有必要，他要杀了这个人，哪怕后果是自己也要赔上一条命。
这个男人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跟陆六约在一条人流拥挤的大街上见面，他从黑色皮包里掏出一份法院的判决书，递给了陆六。
陆六在判决书中看到，因为李鸣鹊失踪，判定婚姻失效。
这一幕让陆六如遭到雷击，呆立在那。男人从陆六手里拿走判决书，放进皮包里讪讪地说：“我知道，你在等这个，现在告诉你，了却你个心愿，也方便我以后。”
陆六听不见他说了什么，他只是觉得一种麻痹感从手指传来，然后迅速扩散至全身。他的盛情终究换来了这一份白纸黑字的证明，可是当初李鸣鹊是否能承受这一份盛情？
陆六没有答案，他整个人都在那一刻被摧毁，或者说那颗已死的心又被捏得粉碎。
冲顶的时间大多定在半夜，因为窗口期的时间短暂得很，从四号营地到峰顶要攀登12个小时，陆六从四号营地出发的时候，眼前的山峰与白雪都在提醒他，必须心无旁骛。他的眼前只剩下路，心里也只有路。这般的全神贯注让他根本没注意到著名的希拉里台阶的艰险，时间8点，罗伯特·威廉拉了他一把，让他攀上了一个小坡同时提醒他，已经到达峰顶。
站在峰顶的时候，陆六感觉不真实，这雪是纯粹的，风是清澈的，心是安静的，他摘下氧气面罩，狠狠吸了一口周围的空气，寒凉冲入肺部，让他觉得疼痛。周围的人都在合影，他半坐着低着头看着一路攀援而上的路，那是一条在冰川与高山间隐秘而艰辛的道路，在峰顶只能看见其中的一小段，底下就是万丈深渊。
他看见了这条路，连续数日的日夜兼程，克服身体与心理的双重压力才得以冲顶。陆六想，如果这是一条逃亡的路，那么太过艰辛与痛苦。
想想这些年与李鸣鹊的感情，与其说是爱得深切，倒不如说是李鸣鹊把他的生活撕开了一个口子，让他走了出去；而如今，生活的口子只能靠他自己继续撕开，想到这里，陆六对着山下那些嶙峋耸立的冰川与山崖说了一句，在山，不远。
他想，这是对于自己的诠释，更是对于李鸣鹊的解释。
作者简介：张强，1989年出生，中国作协会员，出版作品《那一世，我遇见了你：仓央嘉措的今生今世》《当爱已成往事：徐志摩诗传》等，曾获青海省第六届青年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