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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我的电话响了,是个陌生号码,这让我很紧张。犹疑着接通了,对方跟我很熟的样子,声音有些慵懒:“忙吗?有没有时间?”我嘴上“哦哦”着,同时脑子飞速旋转,过滤掉一些名字,听他继续说:“就今天下午,出来陪我坐会儿?”
想起是谁了……
城市不大。两家离得不远,却有些年没见了,也不通电话,我们之间的友谊似乎还停留在少不更事的年代。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应对。他也没有察觉出我的慌乱,语气近乎哀求:“我想见见你,出来坐坐嘛。”
“出来坐坐”,一度是社交辞令,时真时假,最多会牵扯出一场无意义的酒局,我对此一直很抗拒。好在,他的话及时跟进:“去西山吧。下午两点,我在秋千那儿等你!”
西山,勉强能称之为山,已作为公园向市民敞开,是休闲健身的好去处。不是周末,避开一早一晚,看不见几个人影。我是循声找去的,秋千上,他在轻轻晃荡。那排铁架子有些年头儿了,是某家工厂捐赠的,很结实,荡起来吱吱扭扭,动静挺大。他变化也挺大,脸色苍白,单薄得像张纸片,我生怕他会被一阵风吹走……
没有寒暄,他眯起眼睛点点头,仿佛我们天天打照面一般,这让我很释然。
秋千也是座位,有点儿凉,被无数屁股打磨得锃亮。我挨着他坐下,也轻轻地悠荡起来,一度两脚离地。
“最近怎样?”
“還那样,你呢?”
“也还那样。”
之后,就是吱吱扭扭的声响。我俩都眯起眼睛,看向别处,好像都在走神。
我递过去一根烟,他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戒了,早就不抽了。”又说:“你也少抽点儿,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好像一下子找到了话题,我问他:“酒还喝吗?”
“喝不动了,也停了。”
“呵呵,你这是要成仙啊……”
他愣怔了一下,随即赔笑:“以前净瞎折腾……”
我知道他说的是年轻时候,十多年前,或者更早,有段时间我俩形影不离,无酒不欢,除了嘻嘻哈哈没别的事干。那时候我们都没结婚,喜欢说过头话,做出格事,总觉得飞黄腾达是指日可待的事,天天欢快得毫无理由。此时,他应该也沉浸在悠远的回忆中。午后的秋阳很暖,天空出奇地蓝,我们头顶的树叶也跟着绚烂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站了起来:“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盘山步道很平缓,也迂回,他大口地喘着气,像个佝偻的老人。我们停歇在山腰某处,他说了句俏皮话,有点儿突兀:“哈,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他开始从口袋里往外掏东西,左手一把花生,右手一把榛子,摆在石台上,然后抱着胳膊往上看。我也好奇地望向山坡:杂树、荒草、怪石……直至亮点出现。
是松鼠。三两只,警惕而敏捷,矜持片刻就全都跳跃着过来了。
一点儿都不认生,伸手喂它们,还知道立起来用两只前爪去接,很有礼貌。个个皮毛油亮,尾巴蓬松,它们捧食坚果的样子呆萌又虔诚。我从没亲昵过野生小动物,不禁怦然心动。他又分给我几颗榛子:“你看,一个个多肥,都让大伙儿惯坏了!”我俯下身引逗:“真好看,真好玩儿……”
他的手很纤细,毫无血色,手心的花生和榛子也越来越少,终于空了。
好像察觉到什么,他撸起袖子给我看,还要和我比比手腕粗细,结果,相差悬殊。问题是白,惨白,皮下血管异常清晰,很扎眼。
“白吧?”
“你以前就白,我比不了。”
“来时我还特意洗了洗,尤其手腕,我每天会洗好几遍……”
他扯扯嘴角,脸上现出一丝怪异的笑。
我很费解,也没再问什么。我没问他的身体他的生意他的家庭生活,就像他没问我一样,我们似乎早就懒得诉说和倾听了。早前隐约听说他日子不好过,这也正常,大家都不好过,这些年也都这么过着。我无法理解的是,他怎么会忽然想起我并叫上我,真就是陪他坐会儿那么简单吗?如果没那几只小松鼠凑趣,这个下午将变得毫无意义。那只是倏忽而过的一抹亮色,如果是单纯来给松鼠投食也说不过去,大把时间,两个大男人……
之后,他还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还是那两句话,好像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我推说忙,走不开。其实我一点儿都不忙,我丢了工作,又离了婚,整日宅在家里,连电话都不想接。我实在不想出去,也没什么心情陪谁坐一会儿……
他死了。两个月后我才知道,其时外面大雪纷飞。
什么癌晚期吧,就算不出意外他也看不到今冬的雪。算算,应该是在我拒绝他后不久出的事。嗯,他是自杀,还是割腕自杀。
我踩着雪去了西山,先是荡了会儿秋千,吱吱扭扭的声响尖锐又寂寥。后来我又找到了那个给松鼠投食的地方,掏出一把花生,坐在那里等。松鼠一直没有出现,它们应该已储备好了过冬的食物,此时都躲在隐秘的家里,耳鬓厮磨,睡意昏沉……
雪又下了起来,沸沸扬扬。忽然想打个电话,随便给谁,只说:“能陪我坐会儿吗?”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