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琴

来源 :少年文艺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christopher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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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邂逅
  
  仲夏正午的太阳尽情地释放能量。柏油路、路上的出租车、房顶上的青瓦无可选择地反射着烈日的耀眼光芒。路旁几株树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叶子。一丝风也没有,整个世界就像一个正在火上蒸的笼子,而且是严严实实封了盖的。
  我把车骑得哗哗响,上学即将迟到的现实让我无比焦急;不长眼睛横冲直撞的交通工具又让我气愤难耐;强烈的光照与闷热让我躁得要死。
  我抄近路从小巷中过,偏偏前方一辆三轮车堵在路中间慢吞吞地行进。我奋力左抄右抄都以失败告终。时间在我的手腕上毫不留情地进行它的匀速圆周运动。终于三轮车微微偏离了它的平衡位置,而且前方正好无人。
  此时不抄,更待何时!我加速一蹬,顺利地抄了过去。
  但是这是怎么回事?路当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姑娘!—刚刚不是看好没人才抄的吗?!
  “哇啦啦—”我震惊之下刹车不及,一下子撞到那小姑娘身上,连人带车倒在了路中央。
  又是一阵急促的刹车声,身后那辆三轮车也停了下来,车夫坐在车上就骂了起来。
  我急忙跳起来,扶起小姑娘,询问她是否安好。当我和她面对面站着时,我似乎觉得有一股清新的凉气从她身上散发出来。于是我既不热也不躁了。但我并无心思去细想这怪异的现象。“你真的没事吗?”我焦急地问,因为她看起来是那么的娇娇弱弱。“没事的,”小姑娘笑道,“你不必如此担心我的。”我心想:你还算通情达理,上次不留神擦脏了一个摩登女郎的丝袜,被K得差点葬身路上。
  小姑娘探头好奇地望望我身后:“他有必要那么生气吗?”她指的是那三轮车夫,此刻,他骂得正起劲,嗓音响若洪钟:“—喂!你们×××在干什么?!堵在路当中×××啊!他妈的—”
  我回头望了一眼。那三轮车夫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就像刚从河里被捞上来似的,只不过他身上淌的不是水,而是冒热气的臭汗。他的脸涨得通红,倒不全是因为气愤。
  “天太热了,人容易暴躁。”我说。
  “哦。”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现在感觉十分清爽,心情也十分的好,所以并不生三轮车夫的气,反而有点同情他,便急忙扶起自行车推到路边。“你知道,现在的天气越来越热—”我的话止住了,因为我看见小姑娘正面带微笑地向那三轮车夫走去。
  “那狂躁中的怪物会杀了她的。”我想(当然夸张了点)。
  小姑娘走近三轮车夫。三轮车夫起先还骂骂咧咧个不停,此时却突然静了下来。然后小姑娘举起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一面微笑。我吓得几乎都不敢看了。但渐渐地,三轮车夫紧缩的眉头开了,眉头上滚热的汗珠没了,那红到脖根的脸也开始转向正常的肤色。而且他的嘴角上也慢慢挂上了一个极好的微笑。—这与他柔线条的脸十分相配—可以肯定,他的怒气已经完全被压了下去。
  我站在路旁,看得目瞪口呆。
  
  二、 姓名
  
  第二天,由于害怕再次迟到而被批得体无完肤,我早早地从家里骑车出来。路上几乎还没有人。清晨空气很好,凉凉的,不似中午时分的憋闷。我看看表,心想自己这回就算是爬着去也不会迟到了,便闭上眼睛深深地享受了一口好空气。当我睁开眼睛时,树影一闪,我竟看见昨天的小姑娘正站在路边冲我笑,一晃而过。我急忙刹住车,回过头去:她果然还在。
  “嘿,你站在这里干什么?”我问。
  她笑盈盈地道:“等你啊。”
  “你知道我住这儿吗?”我奇怪地问,因为这里离昨天相撞的小巷还很远。
  她只是笑,不答话。这倒给了我一个观察的好机会。她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皮肤白皙,嫩得似要渗出水来,面色红润润的,一双眼睛清澈如水,眉毛与嘴角都翘翘的,显出几分淘气,而温和的额头又显出她的文静。她梳着两条晃来晃去的小辫子;穿着一件嫩绿色的海军式连衣裙,上面点缀着几点洁白的蕾丝,显得清雅又不失活泼。发带、衣裙、鞋袜,连同她这个人都是一尘不染的。这孩子生得好干净啊!我不禁叹道。
  “你不去上学吗?”我问。
  “去的。”她说,依旧斯斯文文地站在原地。
  “怎样?要我带上你吗?”
  她狡黠地咬着下唇笑了,然后缓缓地走到我的自行车后坐下,并乖乖地搂住了我。我立刻有一种中了圈套的感觉。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于是我问:“你在哪上学啊?”
  “和你一样。”
  “和我一样?!”我差点从车上摔下来,“别开玩笑了!你也是高中生?—等等,莫非你是神童不成?”
  她把小脑袋靠在我背上,并不答话。
  我没办法,只好带着她往学校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啊?”过了几分钟,我又问。
  “你猜好了。”
  “太难了吧……这样,我先猜你的姓,猜中了的话,你就告诉我名。怎么样?”
  “嗯。”她在我身后应道。
  中圈套了吧,嘻嘻。我心中暗喜,因为我能把百家姓一口气背到底。
  “注意,开始了。”我清清嗓子开始背,“赵、钱、孙、李……费、廉、岑、薛……叶、幸、司、韶……公孙、仲孙……”
  一路上,我直背得口干舌燥。大汗淋漓;她却在后面一言不发。等背到“呼延归海”时,我再也忍不住了:“后面的姓差不多都绝迹了。—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背啊?”
  “有啊,当然有,”她的声音安安详详,丝毫不为我的辛苦所动,“你再背下去就是了。”
  “再有十组,就‘百家姓终’了,”我已经不相信她了,但还是继续背下去,“羊舌、微生、岳帅、缑亢、况后、有琴……”
  “等等!”她突然打断了我的背诵,“有琴?”
  “对。有琴。”
  “有琴,蛮好听的,”她更紧地搂住了我,带着笑意道,“我就叫有琴了……嘻嘻,有琴,真好听……”
  我几乎气晕过去:她分明在耍我!我强压住愤怒道:“好好,你姓有琴。那名字呢?”
  “还要名字?”她惊奇地反问道。思考半分钟后,她又斩钉截铁地告诉我:“就是有琴!是姓,也是名字!”
  我刚准备给她免费传授中国姓与名的学问,却发现已经到学校了。“好了,”我跳下车说,“下来吧,我们走进去。”她乖乖地照着做了。我原以为看门的老头会把她轰出去的,谁想,她竟平平安安地一直跟我到了教室门口。
  “别告诉我你与我同班。”我对她说。
  早自修已经开始了。她朝教室里张望了几下。“好生乏味啊,”最后她说,“我就不进去了。”她转身就走。
  “有琴,你去哪?”
  “我到处看看去。”她回过头来笑笑,“不必担心我的。”
  结果一上午我都在担心她。
  
  三、 诡异
  
  散学时,我看见有琴在校门口平平安安地站着,着实地舒了一口气。
  但她看起来与清晨时有点不一样。那时她的头发是一丝不乱的,现在她的前额上垂下了一小缕青丝,显得很疲惫。她的嘴闭得紧紧的,很严肃;两道眉毛间出现了若隐若现的皱纹。眉毛离眼睛似乎也近了几分,这给她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凝重感。我想大约又是这该死的天气的缘故:现在的空气扬满炽热的尘埃,而且万里无云,地面上每一个点亮得都像是焦点,着实烦人。
  我把车停在她身边,她便坐上来了。当她抱住我的腰时,我发现她依然是凉凉爽爽的。那么她这副沉静的神情并不是由于天气了。
  “你到哪玩儿去了?”我想知道她是不是经历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我想我该做些什么了……”她幽幽道。
  我听得莫名其妙,不留神“砰”地撞上了一辆面包车的后背壳。我揉揉鼻子。原来是路阻。我的左边挤进了一辆国产摩托车,右边紧随着挤进了一辆拖拉机。这三个非生物清一色用的都是劣质含铅汽油,“突突突”地像黄鼠狼一样不知疲倦地排着废气。我正准备战略性后撤,却发现后路已经被堵死。我为什么这么倒霉?!
  我被动地呼吸这废气、烟尘占领下令人作呕的空气,一面咳嗽,一面担心自己会因为摄入了过量的铅而痴呆或死亡。
  “你为什么咳嗽个不停?”有琴问。
  “我他妈的讨厌这些机动车的废气。”我说。
  “奇怪了,”她说,“你难道不喜欢你们自己创造的东西吗?”
  “我过敏!怎么喜欢!?”我叫道。
  有琴伸手捂住我的鼻子。“不要生气。”她柔柔地说。我急忙摇头挣脱开她的手:“你做什么?—要闷死我呀。”我的鼻子恢复自由后,第一口闻到的竟是一股淡淡的花香。我伸长脖子四下张望,除了弥漫的烟尘废气,什么也没有。但我真真实实地嗅到了花与草的芳香,它甚至掩盖了废气呛人的气味。我的目光停在了有琴调皮的笑脸上。
  “啊—是你干的吗?”
  “我干了什么?”她继续咬着下唇笑。
  量你也干不了。我想着,深深吸了一口好空气,心想自己终究是能活着回家了。
  这时,我已经被严严实实地堵了一刻钟了。后面的车辆终于开始觉悟,调头找别的路了。
  “OK!”待它们散得差不多时,我也调头行别的路了。
  “说起来,这还是条回家的近路呢,”几分钟后我告诉有琴,“若不是前面那条河,我本可以每天少骑一大段路的。”
  “河里有什么?龙吗?”
  “不是龙,是垃圾。”我顿了顿,“满河花花绿绿的塑料袋、瓶瓶罐罐、腐烂的食物、死鱼等等,从河岸起一直蔓延到河心,河面上经久不衰地浮着脏兮兮的泡沫。反正已经够脏的了,有人就把河当成了免费公厕。现在已经不能叫河,而该叫阴沟了。”—我真奇怪河附近的人怎么能够忍受。
  “几年前河水还是好得很的。那时的夏天,有一打的人坐在河边钓鱼;更多的人在水里游泳,其中大部分是小娃娃。因为管河的人不允许小娃娃游,他们就天天去游—天哪!那该死的河到了!—你憋住气,我一下子就能从桥上穿过去—天!实在是太臭了……”我从桥上飞驰而过。
  “你胡说,”这时候有琴说,“那条河很干净啊。你骑回去看看。”
  “别开玩笑了,我会死的!”我吼道。
  “你骗人你骗人,你知道你说了谎,所以你不敢回去看。真丢人啊。—算了,我是不会和你这样的人计较的。你的骗人技巧真差劲……”有琴软硬兼施,激将法与诱导并用,我居然真的调头带她去看那条河了。
  “那那那,你看啊!又脏又—”我的话在这里断住了,就像是有人拿剪刀突然剪断了它。
  我简直无法相信此时此刻的“眼之所见”:那河水潺潺流淌,竟然是清澈清澈的,水面上一星点垃圾也没有;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河里竟然有活鱼!
  “我发誓,刚刚,刚刚过来时不是,不是这样的……”我的神经根本不能接受着几分钟内翻天覆地的变化。
  “随你怎么说。”有琴坐在车上得意地踢着腿。
  我相信:不是我疯了就是这世界疯了。
  
  四、 女巫
  
  有琴就这样每天早上站在路边等我,我上课的时候,她就跑到外面的什么地方去(我自欺欺人地以为她是去上学了。但附近是没有一所小学或中学的—倒是有座不错的托儿所)。放学后,她在校门口等我,这时她看上去总是比早上憔悴了一点。然后在路上,古怪的事情不断发生。不过如以上的几件,都是好事。又因为有她在我身边,夏天对我来说不似以前那般可怕了。
  “你住哪呢?”有一次我问。
  “以前哪儿都可以,”她说,“可现在得辗转着住了。”
  “我从没见过你的父母亲。”
  “啊,你见过的,他们一个在你脚下,”她又指指太阳,“一个在天上。”
  “你的朋友呢?”
  她沉默了许久,以一种悲哀的语调告诉我:“他们每天要死100个。……”说着,竟流下泪来。我记起近期一本环保方面的畅销书封底赫然印着“人类每天使l00个物种灭绝”。
  我转移话题,故做轻松道:“你那天是怎么回事?—突然在路当中出现,吓死我了。”
  “我不知道。我掉下来了。”
  我渐渐习惯了她的不可理喻,也不再问些过于实际的问题了。休息天我带她到外面玩。她坐在自行车后,我一点也不觉得让烈日晒着有多难受。
  我一边和有琴说话,一面注意前面一个穿拖鞋从头到尾“毕加索”的肮脏家伙:他一面骑车,一面吃煎饼。我的眼睛十分警惕地盯着那即将完成使命的装煎饼的塑料袋。果然不出所料,煎饼一完,塑料袋也不能苟活—被随手一扔。我侧过头正要避开,偏偏起了歪风。这条路两旁又是高楼大厦,风一进来就急速增强,那塑料袋趁风势径直向我迎面扑来。
  “啊—!有琴!快帮我拿开!我看不见路了!—”塑料袋被揭下了,我发现自己已经骑歪了,正愣愣地向大厦的玻璃墙壁撞去。在我转向的同时,我在反光的玻璃中看见身后的有琴手里拿着那倒霉的塑料袋,她将手轻轻一摇,我再看时,在她手中的已是一朵小百合。
  “送给你。”有琴将百合凑到我面前。
  “我现在知道了,”我道,“原来你会变魔术。—你身上究竟带了多少套道具啊?可以说变就变。”我从旁边的玻璃壁中看看她,她也从玻璃中看看我。“不是魔术,是能力,”她颇有些得意地道,“这点能力我还是有的。”
  “你该不是说你有超能力吧?小心让人当女巫烧死。”
  “算不得超能力。你要想有,也会有的。”
  “是吗?—啊!我太高兴了!”我扯大嗓子笑道。她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不过我要讨好她,让她教我一些够COOL的魔术;魔法就更好了,一定能叫我那些满脑子“0”、“1”的逻辑天才同学把头发吓炸了。—但连小孩也知道:没有魔法。
  可谁知道呢?说不定这小东西真是个小女巫。
  
  五、 分歧
  
  我想让有琴认识一下我的父母,休息日时便拉她到了我家。可惜家中只有阿奶一人。她躺在凉椅上,盖着一条毯子,带着悲剧性的表情。我一进去,她就牢骚开了:“天哪!我的好奇奇,外面的雾很大吧?你没呛着吗?”
  “我很好,没有怎么样。”我说。
  “我就不行了,”她哀怨道,“我的鼻子难受极了,喉咙也疼,我一整天都在咳嗽流眼泪。—好奇奇,我一定是要死了……”
  “您为什么不到我或老豆老妈房里去呢?开了空调后你会感觉好多的。”
  “不,我不用那玩意儿,”阿奶有点神经质地挥挥手,“空气那么坏,就像有一打死猪在腐烂。—我一定是要死了。好奇奇,给我打包裹,我明天就要回山里去。我再也受不了这肮脏的地方了!—哦哦哦,但是我这么虚弱,怎么回去呢……”
  她这么神经质的可不能回老家去。当初老爷死了,老豆老妈就是怕她一人在老家胡思乱想,才把她接到城里来的。我想斩钉截铁地告诉她不能回去。但一想,这话说出来一定会像:“啊!你回不去了!死也要和我们死在一起!”
  我终于想起身边的有琴,把她推到阿奶面前:“阿奶啊,这是有琴,她是来做客的。”
  阿奶一边装着绝望的样子,一边抬眼看有琴。“啊!多干净的孩子!”她立刻惊呼起来,并伸手把有琴拉近,“多干净的眼睛,不像奇奇她的眼睛一塌糊涂。真是干净啊,像山里的孩子一样,进城以后再也没见过这么干净的眼睛了。你去过乡下吗?—你就不该回城里来了,你该在草坪上打滚,在河里摸鱼……”
  有琴似乎很欣赏这种恭维,她的脸笑得红彤彤。
  “看见你真高兴啊,我感觉舒服多了。”阿奶的气色看来愈来愈好。我知道有琴又在施展魔法了。反正阿奶心情好了,我就拉上有琴到我的房间去了。留着阿奶在后面叫:“娃娃!留下吃饭啊!”
  “阿奶真好玩。”有琴说,同时跑去开我房间的窗。
  “开不了的,”我拉住她,“钉死了。”
  她惊异地瞪大了眼睛,不安地看着我:“你会窒息而死的。”我“噗”地笑了出来:“不是有空调吗?—三分钟制冷。”有琴认真道:“对整个地球就是三分钟制热吧。”
  我笑得泪流满面,开了空调,因为我本来就是个有点玩世不恭的新人类,绝对受不了别人的一本正经。有琴费解地注视我:“把自己关起来就这么好玩吗?”
  我思索了她的话,答道:“何止好玩,还很安全、舒适、自由啊。”
  “胡—说—八—道。”有琴的声音不大,却是一字一顿。
  “你还是现代人吗?”我颇感怀疑,“你应该为人类创造的这个前所未有的繁华、美丽、进步的世界无比骄傲。我们现在把自己关在钢筋水泥筑就的盒子里并不是受罪。我们自愿,因为这个正正方方的人造世界一点也不单调、局限和孤独,正相反,智慧的伟大带来了无比发达的科技,造就了一批能与外界相通的有趣物品。有了它们,我们只需待在房子里按几个按钮就能完成所有工作了。比如电视,它可以让人们足不出户而了解世界;而从前恐怕你只能亲身体验一番才行。还有亲爱的电脑,它把整个世界网在了一起,让你明白地球的渺小:打开电脑,那就是我们的世界!
  “你要喝水,打开水龙头;要吃饭,打个电话叫别人送来;要买东西,在网上点几下,又是送货上门;要交朋友,在网上拉拉手吧;至于工作,把成绩在网上打包发给上司吧。你要洗衣服,打开洗衣机;要音乐,打开MP3播放器;温度让你不满意,打开空调;吃不下讨厌的食物又舍不得扔掉,放在冰箱里好了。
  “总之人类创造了一切,现在的地球就是我们创造的—我们甚至不需要植物—如果有一天能进行光合作用的机器诞生了。”
  在我得意地举例说明时,有琴只是盯着我不住摇头,摇到后来变得十分悲怆,几乎要摇出泪来了(而我只觉得好笑)。我结束大论后,她闭上眼睛静静站着,像在思索—可她还是个孩子啊,深沉对她来说着实不伦不类。
  最后她抬起眼,但也只是看着日式榻榻米:“我原以为你会和他们不一样,因为你讨厌一次性塑料制品,讨厌机动车,讨厌污染;可你讨厌它们仅是因为它们对你有不利的地方。倘若它们对你有利,你便喜欢了—我可以说服你改变观点,但这对六十亿人来说,我其实什么也没改变。”
  她悲哀地向门口走去。
  “你去哪?”我问。
  “再见,”她头也不回,“你会有一段时间看不到我的,但如果情况如我想象中的一半好,如果到时候我还有能力,我会回来见你一面的……”她的声音消失在走廊尽头。
  我跳起来:“嗨!等等!我给你开防盗门!”
  防盗门关得好好的,但有琴呢?她不在房间里的任何地方,她在盒子外面了。
  防盗门本来就隔不了什么。
  
  六、 寻找
  
  我很想念有琴。
  我发现自己每每遇到什么人,总爱将他(她)与有琴比较。有琴的眼睛是纯净而不含一星渣滓的,从里面你能清晰地看见一个小小的自己;现在我所见的人,他们的眼睛混沌不堪,什么也不能表示,像是一个肮脏的娃娃用墨水泼出来的,毫无意义。有琴的面色鲜活、娇好,他们个个病态。有琴是宁静的喜悦的。他们终日精神紧张,狂躁不安。
  有琴的每一次亲近都是童真率直。他们的每一次握手都让我不由自主地去想象那握手后面的真实和险恶的一面。
  自有琴走后一直下着雨,天气在终日不散的雨雾中变得凉爽可人。天空封盖着阴郁的云团,我看着它,听着雨声,也是十分阴郁。
  阿奶又进来问我要有琴了。“你什么时候再带她来呀?”她有几分埋怨,仿佛是我故意把有琴藏起来了。我告诉她有琴的父母带她去旅游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你只见过她一面,怎么就这么惦记着她?”我问。
  阿奶神秘地笑着,小心翼翼地问我:“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
  “地球人呀。”我不懂阿奶是什么意思。
  “瞎了眼的小蹄子,”阿奶骂道,“我只见一面就知道了:她是个小仙女!”
  我立即想要笑,不过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不定是有琴与阿奶相对时偷偷变了什么魔术,见识短的乡下阿奶就自然而然地以为她是仙女了—就像我这个西化的现代人戏称她是小女巫一样。
  我止住笑,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既不能迫使她相信魔术这个东西,又不愿屈服于她荒谬的迷信。想一想,自那次我拉有琴来和阿奶见了面后,阿奶的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好。这恐怕不是一个迷惑人的小魔术可以办到的。
  有琴这个家伙真让我头疼。
  晚上,看新闻时,我经常自以为在屏幕上看到了她,这显然是荒谬的。我每每在路上看见一个穿绿色连衣裙的女孩,就禁不住想要跑过去抱紧她,若不是我几乎立刻就看出那自负的孩子不可能是有琴。
  有一次,我在教室的地板上看到一张差不多被踩烂了的报纸。那上面印着一个耷拉着两条辫子的小姑娘,坐在树干上向下望着镜头,神情惨淡。我看了照片旁边的文字:××政府准备在NO.3107号公路旁修建一个充满人文主义精神的加油站,为此不得不砍去一棵1000岁高龄的红杉……工人们正要开动电锯,突然发现树上坐着一个穿绿衫的女孩。他们叫她下来,告诉她树就要倒了。她叫道:“不要!我不许你们伤害它!”并且哭了起来。……这个不知名的女孩紧紧抱着离地45米的树枝,在树上待了五天四夜,直至政府人员发誓不再打算砍掉这棵红杉。……当一个消防队员准备爬上树抱她下来时,她却突然消失了,正如五天前她突然出现在树上一样。—我刚看到这里(实际上,我也只能在这报纸残片上看到这些),我的一个好友走过来在我耳旁叫道:“天哪,你居然(用手)捡这么肮脏的东西!”她看着报纸上的尘土和脚印,做出一个鬼脸,好像她无法忍受这“不干净”的东西。一瞬间,我对她产生了一种无法比拟的厌恶感。肮脏?谁知道这上面有没有你的脚印呢,我想。报纸上找不到日期,我又仔仔细细看了一下,把它扔进了几步之遥的垃圾筒里。我知道那是有琴,只有她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是我愈加觉得那天自己对有琴说的都是RUBBISH。什么“前所未有的繁华、美丽、进步的世界”,什么“关在钢筋水泥筑就的盒子里并不是受罪”。天!我现在一想起来就羞愧得要死掉。
  阿奶说我的眼睛越来越像眼睛了。我不懂她的意思,只觉得自己的眼睛被什么冲洗了一下,越来越能看见从前不能看见的一些东西。我能看见工业社会的一片嘈杂,人们惶惶于现代科技的高速度和快节奏而无法宁静的生活。司机在车阻中挥动拳头对前面的车说“快点快点”,他们怕手表的指针跑过自己的汽车;白领们对着电脑屏幕上的蓝条不停乞求“快点快点”,他们担心更新的速度太慢老板要换代;老师们从这个教室跑到另一个教室,对学生叫着“快点快点”,他们恐惧在自己的学生做第二套模拟试卷时邻校已经开始印4.1版本的“走进清华复旦顺带浙大”了;工人一边给一座300层的高楼封顶,一边穿上跑鞋预备跑向下一个700层的大厦的建筑工地,自然不忘嘟哝着“快点快点”。—这些焦虑的人从我身边跑过,把我撞得晕头转向。“快点快点”?
  他们为什么不停下匆匆忙忙的脚步?他们不知道这个世界快要变成一个巨大的垃圾场而自己就生活在垃圾当中吗?!—我恨不得把电脑和形形色色的家用电器抛进垃圾箱里,只为让他们清醒一点。
  我开始认真地做值日,把教室打扫得像窗外的梧桐树叶一样干净。我在洗衣机上罩上罩子,学习怎样用最少的清水洗净衣服。我孜孜不倦地劝爸把他的汽车改成太阳能的,要么干脆扔掉骑自行车上班,尽管他对我勃然大怒。我试着让阿奶在阳台上种向日葵,虽然它们第二天就死掉了。我不再喜欢往动物园的猴子脑袋上扔千层雪。我甚至不敢去动物园看动物们悲惨的目光。有一天我把一只身上满是汽油的弃猫抱回家,妈几乎杀了我。
  大家以为我要疯了,可是我只是很想做些什么,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这垃圾世界里的一块垃圾,为了不知在世界某处努力的有琴。
  
  七、 再见
  
  “……下过雨后就会嗅到泥土的清香,在迎风起舞的稻田里,可以看到鸟儿自由自在地飞翔。”
  我在闷热中惊醒,发现被褥都被汗水浸透了。四周一片灰暗。我汗腻腻地爬起来去开灯、调空调,没用,哪个也没在我的狂躁中有所启动。一片寂静。
  停电了!我蓦然惊醒。
  怎么办?
  我像死了一般静站了一会儿,然后发疯似的扑过去开窗。可是窗户是钉死的。我喘不过气来了,四周像是包裹了一房间的棉花,虽然柔柔弱弱,却驱不散、挥不走—炎热、窒息。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是要死了。我踉跄退后几步,在床边滑坐了下来。
  “……下过雨后就会嗅到泥土的清香,在迎风起舞的稻田里,可以看到鸟儿自由自在地飞翔。”这句话又出来了。我不知道自己在极度的憋闷中做了什么梦,却只记住了这半句话。
  “稻田……泥土……稻田……泥土……”我无可理喻地反复念叨,就像一个被害人死前反复念叨着凶手或最爱人的名字。我看见床头柜上的闹钟显示的是7:00。应该是早上吧?但为什么这么暗?窗外灰蒙蒙的,是云雾吧。太阳呢?没有了吗?
  “阿奶!”我突然念出。对!阿奶!阿奶她可以救我的!
  我绊着拖鞋跌跌撞撞地跑向阿奶的房间。“阿奶!开窗啊!快开窗!”阿奶房间的门开着,我冲了进去。
  连接阳台的玻璃门开着,窗帘微微起伏,紫灰色的雾从下面流进来,萦绕于房间中。阿奶坐在玻璃门前的凉椅上,一个灰色的影子跪在她前面,头枕在她的膝盖上。阿奶正低头轻轻抚摸影子的头发。我站在门口时,那影子向我抬起一只眼来。
  我感觉不能呼吸了。
  那是有琴。
  我使劲咽下一口口水,只觉喉咙里卡着一块棱角分明的冰。“有……有琴,”我艰难地说,“……你的颜色呢?”
  我只能这么问。她的连衣裙变成了灰色,上面的蕾丝掉了一半,剩下的也都灰蒙蒙的像粘粘的河泥。一条发带没了,头发枯槁蓬乱;皮肤灰白得像一张纸。她不再是那天我在树影中看见的颜色鲜明的有琴了。
  她直勾勾地看着我,一动不动。我无数次盼望再次感受到的她的清新与质朴不在了。我走过去,也在阿奶旁边跪下,拉起有琴的手。可是她的手冰冷轻飘,像是一团气汇成的,我几乎握不住它。她的手落在阿奶的膝盖上,我颤抖着用双手小心地捂住它,巴望着能用自己的气息使它温暖充实起来。
  有琴稍稍转动了一下脸,以使她的两只眼睛都能盯住我。那双眼睛真让我心里发寒:那样灰蒙蒙,连瞳孔都暗淡了。那里云雾缭绕,在她看着我的时候,云雾似乎散开了一点,于是我看见了光秃秃的山岭,干涸的河床、无限扩张的沙漠。
  “我是来道别的。”我听见她的声音道。
  “去哪?”我害怕地问道,在她的眼睛里又看见了一片荒漠和一些断垣残壁。
  “我不能告诉你,我只能说是去一个地方,”她的声音静静的,凉凉的,“我只是来这里旅行的,现在我太疲惫,太孤独,我不得不到那一个地方去了。你们不必流眼泪,在我走后我依然在生活,不过你们看不见我罢了。”
  我突然透过她的眼睛看到了窗外房屋的尖顶。她手的形体像沙子一样从我的指缝间流走,她身体的形象也暗淡下去。最后,她对我浅浅一笑,空气就把她稀释掉了。一阵风吹来,什么都没有了。
  我依然盯着她刚刚所在的地方,嘴唇发干,身体僵硬。
  不知过了多久,我看见一丝阳光照了进来,云雾开始消散了。房间里渐渐明亮起来,看得出颜色了。于是我终于相信有琴已经到她所说的那个地方去了。
  阿奶将右手—就是她一直抚摸有琴头发的那只手—伸到我面前。“看。”她说。在她的手心,有一片薄薄的东西。我轻轻捏起它。这东西无论看起来还是摸起来都像一片树叶。可它是灰色的。
  “这不是她的颜色。”我脱口而出。
  阿奶凝视着我。她看来那样年轻庄严,仿佛教堂壁画上的圣母。
  “可是……我怎样才能使它变成绿色呢?”我迷惘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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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这个少年情感故事之前,不妨先还原一下小说主人公的生活环境、心理背景。  故事里,河子是一个缺失母爱的孩子。在城里打工的爸爸很少回家,他和爷爷相依为命。这样的家庭结构和亲情氛围让这个12岁的男孩敏感而自尊,坚强又脆弱,此时,风烛残年的爷爷既是情感寄托,也是精神依靠。于是,当爷爷撒手人寰时,河子原本倾斜的情感茅屋瞬间坍塌。当此际,他不仅需要亲情关怀来补偿爷爷留下的感情空白,而且也期待情感抚慰来重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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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狗天堂  小狗的天堂在哪里?  我问一只雄壮的藏獒。  藏獒毫不迟疑地回答我:  西藏是小狗的天堂。  雪域高原的人们  忠诚温柔又善良。  没有一只小狗被欺负  吃狗肉是最大的荒唐。  美丽的西藏,遙远的西藏  可望不可及的小狗天堂。  小狗的天堂在哪里?  我问外国回来的金毛。  金毛大哥告诉我:  小狗天堂在外国。  外国的小狗可以逛公园  追逐落叶好快乐。  外国的小狗可以逛超市  豪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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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谁的影子?  >(2001-4-29 01∶06∶58) shadow  >我么?天堂的影子。  >(2001-4-29 01∶08∶19) 发霉的橘子  >那魔鬼呢?  >(2001-4-29 01∶07∶36) shadow  >在地狱里。  >(2001-4-29 01∶09∶00) 发霉的橘子  >那他也会有影子!  >(2001-4-29 01∶09∶07) shadow  >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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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有趣的时候,女孩就想做一件有趣的事。  譬如,女孩会莫名其妙地请假出去,她不清楚自己要去做什么,只想那样做很美,很有诗意。第一个发现她这种怪怪的举动,是她的同桌,一个和她一样弄不清楚自己想什么做什么的男孩。  一次,女孩出去后男孩也举手要出去。老师很好奇地瞧了他一眼,女孩出去,你也出去?男孩不明白女孩出去了,他为什么就不能出去。但老师问得他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点不对劲了。  女孩最有趣的是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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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在祁连山深处杂曲河一带做地质调查,听说了发生在二十世纪初的一场地震。地震致使杂曲河上游山体垮塌,形成堰塞湖后溃坝,给灾区百姓造成了嚴重的二次伤害。  当地一位老者望着不远处河谷两岸直耸云霄的悬崖对我说,地震瞬间,那悬崖就像两扇门,被谁轻轻一推就合上了。  我当即产生了写一部相关长篇小说的念头。我在随后收集资料的日子里产生新的感悟:单纯写地震,很容易写成灾难片,而现在灾难片实在太多,计划就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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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哪里说起呢?我是真的打算说些什么吗?或者,只是太久没有文字的抚慰,我的心变得日益的消瘦与荒凉,而企图再次寻找到慰藉?  从一进入秋天开始,我就成了树上无数的叶子中间安静的一片,在温和的空气里做着微凉的梦。安安详详,独自在微风中摇曳,不闻身边的纷飞战火。  近来几天都起得很早,我想都高三了,乱七八糟的日子总是该收敛收敛。我早早上床早早睡觉,就为了快快乐乐地上学去。  我们家楼下有个卖早点的小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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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人告诉他:“当你碰到第一条大河时就停下来,那就是你要去的地方。”  现在,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年站在一条大河的岸边,他想:这就是我要到的地方。大河很平静,没有一只鸟。少年在岸边坐下来,望着西沉的太阳,望着被太阳染红的河面。  这时,河面有了动静,波浪一下一下拍击着河岸,一只船过来了,是摆渡老人的船朝着少年划过来了。  少年坐在那里没有动,看着船一寸一寸地靠过来,船把河水推上岸,弄湿少年的布鞋,他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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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三年级,我是学校有名的“混世魔王”!  女孩子淘起气来,有时候比男孩子还嚣张,也更难管教。不过幸好是九年义务教育,我也就有惊无险地上到了三年级,当然其中不乏屡屡有请家长的记录,可我父母都在外地,年迈的外婆疼我还来不及呢,最多只是嗔怒地点点我的脑门——再不好好听老师的话,告诉你娘老子去!那表情,跟《红楼梦》里的贾母似的。  等爸爸妈妈假期来接我的时候,我那可爱的外婆就会因为短暂的离别生怕我受苦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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