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星街七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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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回国前,我在米兰待了六年。我也累了,乏了,便顺理成章地回了国。三年前,我来到这座滨海小城旅游。我不算太爱这里,但这座城的质朴,水星街的清肃古典,让我生出要在这儿落地生根的想法。
  那时,碰巧水星街七号有幢骑楼招租。据说,在清朝末年,水星街七号住的是—位有名的绅士,姓苏。他做木栏生意,铺號“苏钧隆”,是水星街上独一无二的大商号。他的铺面一进有楼房,内辟花园,有棵巨大的芒果树,解放后被砍了,如今又茂盛了起来。当年,房子的东西两头设置了闸门以防贼,人更要关上闸门,街路不能通行。骑楼的历史与布局吸引了我,便租了下来,改装成一个田园气息浓厚的客栈,取名“彼岸芒果·墅”。骑楼有三层,一层是厅堂,经营咖啡和西餐。二、三层是客房,共有九个房间,分为长住和短租型。长住的户型是带有厨房的,可以做饭。后面是个院子,我搬进去后,种了一棵桂花树。我喜欢那股出奇袭来的清淡香味儿。蓝琼曾说,她喜欢桂花,那是家乡的味道。说只要闻到花香,便有一种漂泊在外,也能随遇而安的感觉。这句话我一直放在心里头。
  在国外六年,内心慢慢成了一座孤岛。我喜欢独处,又害怕孤独。也许开客栈是适合我的。我和一茬又一茬的房客打交道,听着他们畅所欲言,却不用太走近,保持着一定的安全距离。每日,看着来来往往的房客,心里急长的野草得以歇停。他们的存在总能适时地抚慰我,让我感觉不是那么孤独。
  我打出海归老板的招牌,把自己在国外旅游的照片挂满小屋。这里的客人,有不少是海归族,他们总能在照片中找到某种遥远的归属感。我早已习惯了房客们貌似背景音乐般的喋喋不休。我的耳朵会自动过滤掉他们的各种调侃或抱怨,去听LeoRojas这位排箫魔鬼的唱片。我很执着,这是客栈里唯一循环播放的音乐。它让我有种冲动,想摘掉包裹自己的那一层精致文明的皮囊,裸露出原始粗糙的自己。像巨人一样跨过高山,螳过大海,穿过森林。我热烈地奔跑,向前,奔跑。
  可我还得安静地待在这儿,看着人来人往。
  现在是十月,旅游旺季刚过,店里的客人不多。这个季节是我喜欢的,不那么热闹,却也不觉冷清。
  钟先生便是在这个时候来到了我的客栈,一住便是一个月。他说客栈的那树桂花里有他熟悉的东西,找到了,便不想走了。来了不想走的客人他不是第一个,他们总能找着这样那样的理由。但钟先生是特别的一个,多数时间里,我看不到他。他的房门紧闭,窗帘拉上。屋里偶有声音传出,证明他是在房里的。我偶尔能看见他的时候,他总是在那棵桂花树下。他长时间立于树前,一动不动。他的背影清瘦,肩胛骨稍稍往上耸,脑袋往领子里缩进去一点点。他衣着考究,即使是在院子里,也穿着洁白笔挺的衬衣。双手修长干净,沉默地垂于裤管两侧。有时会不自觉地拽紧拳头,像是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儿。钟先生说话轻声细语的,礼貌得体,看起来像一位绅士。他神情忧郁,言少,大多时候会用微笑代替说话。也许,这算不上是一个笑容,只是表示他知道你的存在,和让你知道他的存在。仅此而已。
  二
  我在桂花树下再一次看见了钟先生。也许站立时间过于长久的缘故,他低垂着头颅,僵硬着肩膀,微驼着腰背,看起来孤独得像一株石缝里强插的枯枝。钟先生来自米兰,曾在一个葡萄庄园里工作。
  钟先生很敏感,我只是轻手轻脚地从他背后走过,他便能觉察。转过身的时候,他的眉毛仍稍稍拧紧,看着我的那一瞬间,眼里有一丝我不确定的内容。是恼怒?还是厌恶?仿佛他高傲的孤独受到了打扰,但旋即,他便绽开了我所熟悉的笑容,礼貌地和我打招呼。
  我像以往一样跟他问好,然后打算离开。可是他说,你总是这样用眼睛去研究别人吗?
  我略微诧异于他的直接,这话多少显得唐突无礼。我想把他这句话归结为调侃,却发现他的表情出奇地认真。我的直觉告诉我,他有话想说。
  她和你一样,喜欢瞪大眼睛,用专注的眼神去研究别人。她说能从对方的眼神或动作细节看出许多内容,包括一些极为隐蔽的东西。她说这样不好,她不该如此痴迷于发现真相,人与人之间有了距离才好。
  这是我第一次听钟先生谈起她,那么的自然,是有感而发,还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后而为之?不管是什么,我都不想过多地走进别人的故事。然而,钟先生看起来并不想结束谈话。他神情复杂,目光闪烁,眼里跳跃着一小束火苗。他薄薄的嘴唇吐出一串串紧绷的音符。
  可是,她失踪了。他观察着我的反应。钟先生的直白让我有点吃惊,我不懂该安慰他,还是礼节上表示同情。我的犹豫让我看起来显得有些麻木。但他并不在意这些。他撤下了以往的文明态度,用一种近乎鲁莽且执着的姿态,成功地把我带进他的故事。
  那天下午,她和往常看着没什么两样,如果硬要说有点什么不同,就是她显得比平时更乖巧了。她脸色红润,说的话也比平时多。她既坚定又可怜地请求我让她出门走走。哦,你不知道,她长期患病,身体不好。平日里,没得到我的允许她是不能单独出门的。她记性不好,走丢过。我曾经发疯了一样地寻找过她。谢天谢地,那次她并没走远,我在附近的湖心公园找到了她。她不懂游泳,竟然站在齐腰深的湖水里,裙子都湿了,可她笑得像个小孩。
  那么,那天,你答应让她外出了吗?是的,我答应了。她是个多么聪明的女孩啊,她知道怎样能让我心软屈服。我叮嘱她早点回来,路上注意安全。你知道的,那一带的黑人很猖狂,时有持枪抢劫。可她并不急着走,她在屋子里磨蹭了好一会儿,还写了封信。她看着不像生过病的样子,她说很快就会回来的。
  她就这样失踪了吗?
  她才出去不到两个小时就回来了。她其实哪儿也没去,就坐在离家不到两个街区的一个咖啡店里,喝了一杯咖啡,吃了一块吐司。回来的路上,还和巷子里的露丝太太买了一捧紫丁香。
  你跟踪她?
  我只是担心她,她身体不大好。平日里,她几乎不出门,时常分不清东南西北。还有歌剧院里那些对她心怀企图的家伙,他们总想诱拐她。我真是太不放心了。   她知道你跟踪她吗?
  我真傻,以为她不知道。现在回想她是知道的,所以她哪儿也没去,装出一副乖女孩的样子,让我放心。回来后,她表现得很兴奋,像是去做了一件天大的开心事儿。她不断和我说话,说她今天是多么快乐。她显得那么满足,她的愉悦感染了我,成功地取得我的信任,于是我答应了让她明天继续外出。
  那这一次,她真的失蹤了吧?
  没有明天,她根本没等到明天。第二天早上,她就不见了。这个狡猾的骗子,把我哄得像傻瓜一样团团转。她却背地里不急不忙地编织着谎言与阴谋,从此便消失了,如一只断线的风筝离开了我的视线。她一定有同谋!我检查过她的物品,她什么都没带。没带钱,没带衣物,她就这样凭空失踪了。一定是有人接应了她!他反复地说着相同的话。像是自言自语,又似有所怀疑,继而又不容置疑地肯定自己的猜测。
  会不会她遭遇了意外?我提出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猜测,但总比处心积虑的背叛来得让他舒服。
  我刚开始也这样认为,但一个月过去了,没看到关于意外事件的报道。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就这样凭空消失,除非有人故意把她给藏了起来。那天下午,我亲眼看见她投了一封信进邮箱。我当时没想太多,我知道她喜欢给家人写信,每一两个月会寄出一封,很有规律。可是,那天下午寄出的信肯定非比寻常,一定是寄给了把她拐走的那个人。
  难道不可能是寄给家人的?
  不会,她平时写的信里会装进一些干桂花,而这次没有。那天下午,我亲眼看见她简单地写了点儿什么,然后匆匆地塞进了信封里。
  钟先生伸出他那干净的手指,在桂花树的枝叶里,掐断几朵花苞,深深地嗅上一口。他已恢复平静,礼貌得体的笑容又重新回到了他克制的脸上。他说,她很喜欢桂花,家里的阳台上种有一棵。每次写信,她都喜欢在信里装上一些干桂花。而我,也习惯了有桂花飘香的地方。说完,他看了我一眼。
  早上的太阳并不是太热烈,但我看向那满树闪着柔和光晕的桂花时,却依然被刺痛了双目。每次蓝琼寄给我的信里,都会夹着一些干桂花。我看向钟先生,彬彬有礼的态度为他筑起了一道屏障,他那深邃的眼眸里,内容复杂,让我不得要领。
  你为什么来这儿?我脱口而出一句愚蠢的话。
  我一直在寻找一个桂花飘香的客栈。钟先生微笑着,轻轻地把手里的桂花捻碎,撒落泥土,不复踪影。
  三
  同样喜欢桂花香的房客不止钟先生,米歇尔便是其中一个。离桂花树最近的那间是暗房,原先是用来摆放园林工具和废旧家具的。后来,在某个旅游旺季里,被改成了客房。由于没有窗户的原因,平日里它很受客人的嫌弃。可米歇尔却对这间房情有独钟。一周前,他来到客栈。在院子里溜达一圈后,选择入住那间屋子。
  米歇尔是一位歌唱家,在意大利一家歌剧院唱歌。回国后,在北方一座城市的音乐学院里当老师。米歇尔开朗、健谈。我曾打趣他说,放着好好的歌剧院工作不做,回国当个老师,你这也算是个异类了吧?米歇尔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眼角的几条皱褶掬满了活力,像个温暖率真的大男孩。
  面对我的提问,他倒是自我调侃了起来。你知道吗亚楠,当唱歌成为赚钱工具时的那种痛苦。不想唱的歌曲你不得不唱,简直就是一种精神污辱。他耸耸肩,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所以你就离开了那家让无数人引以为豪的歌剧院,回国了?
  当然远不止这个原因,国外的生活真他妈是一场噩梦。每次打电话回家,爹妈第一句话不是问我在那边过得怎样,有没有困难。而是问我能顺利毕业吗?我就知道他们让我出国只是为了镀金,为了让我成为他们想要的那个人。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愿意往家里打电话,有一次我被黑人抢了,对方手上有枪,我把双手高举头顶,冲他们大声地反复喊“I’m Japanese”。喊着喊着就大笑起来。那时候,我甚至觉得,即使被枪杀了也不见得是坏事,好歹也解脱了。你说,拿不到文凭和被枪杀,对我父母来说,哪件事更糟糕?他看着我笑。
  你父母是希望你学成后还留在国外吧?可你却回来了。这对他们来说才是个坏消息。
  是的,我回来了,我必须得回来。米歇尔停顿了一下后继续说。大学毕业后,为了获得签证,我只能报考歌剧院。记得第一次面试的时候,我唱《莲花》。面试老师问我见过莲花吗?能否领悟这首歌的真谛?我当时紧张得快要哭了,如果过不了这次面试,我就得回国。当时,有个女孩就站在我对面不远的地方,瞪大眼睛看着我。她穿件素雅的中式长裙,头发长及腰身,在一堆高大的洋妞里,显得特东方,而且文静。她对着窘迫的我嫣然一笑,用手指指脑袋,再闭,上眼睛,合拢双手比画着花朵慢慢绽放的样子。我半信半疑地看着她。她冲我鼓励地笑笑,点点头。我学着她的样子,做了一遍给面试老师看。老师便示意我可以开始唱了。我于是一边想象着莲花盛开的画面,一边唱。老师一个劲儿地用德语说“力咖朵力咖朵”,意思是让我连起来连起来,不要停。就这样,我通过了。我唱男高二,她唱女中一。熟悉后,她常笑说我不是个子矮肚子大脖子短的那种身型,所以唱不了男高一。我俩成了好朋友,在我最迷茫孤独的那段日子里,她像一只安静的小萤火虫,即使只散发出微弱的光,也足以让我感觉到温暖与心安。米歇尔眯着眼睛,嘴角微微上扬,沉浸在回忆中。
  在剧院里,她对角色啊利益啊什么的都看得很淡,不争不抢,无所谓的样子。她看着柔弱,但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力量,那是类似母性的一种东西吧,会让人不知不觉地想靠近。只是后来,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变得越来越忧郁。一排练完,就赶着回家,说她表叔不放心。有时课间,她会发呆,即使面对着我,却像看向我身后遥远的地方。
  有一次排练后,她神色凝重地站我面前,乌黑的眼眸盯着我,问我愿不愿意带她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我犹豫了,退缩了。亚楠,你能理解吗?那时,我刚在剧院谋得出路,还没站稳脚,我不想失去好不容易拼来的一切,我还需要去证明我自己,给这该死的一切一个交待。我承认喜欢她,可喜欢并不足以抵消我对有可能失去一切的恐惧。她很善良,大概是看出了我的为难。那次后,她没再说什么。她的眼睑总是哀伤地低垂着,身体快速地消瘦下去,而那张苍白的小脸却生出一股子倔强而又淡漠的气息。   直到那天,一切都变了。米歇尔哀伤地看我一眼。我们在彩排时,有一个女的来找她,她们到了后台去说话。我们听到了争吵声,跑过去一看,那女的倒在地上,手臂上尽是血。地上掉着一把带血的餐刀,是我们午餐时用的。而她,头发被扯乱了,衣服也脏了,脸上倒没见有伤痕。她一脸茫然地呆立一旁,睁大眼睛看着那女的。不争辩,也不解释,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那女的不断哭诉,我从中断断续续地知道了个大概。那女的是她男友的情人,争执中她一怒之下便刺伤了那女的。我当时是这么认为的,我想在场的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的。虽然我后来有过疑问,那女的是个意大利人,高大粗壮,她能在毫发无伤的情况下刺伤那女人?米歇尔闭上眼睛,无奈地叹息一声。后来呢?
  她被起诉,判了一年,去了米兰女子监狱。米歇尔飞快地转动起左手中指上的戒指。
  米兰监狱?我喃喃自语。
  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蓝琼。米歇尔微笑着看着我。
  四
  我在回国前的那一年,偶尔会接国内的旅游团赚点小钱。有一次,我带的团里有人偷偷跑掉了,于是我被以协助偷渡的罪名逮捕,送进了米兰女子监狱。法院给我请了位华人女律师,那时,她就是我能重见天日的唯一希望。我痛哭流涕,跪下求她救救我,甚至给她磕头。女律师穿着笔挺的西服套装,瘦削的身体挺得笔直,嘴巴抿成一条直线。她克制冷静,严肃淡漠地听我结结巴巴地说完事情始末。没做任何指示,也没有任何安慰。我忍不住问她案子有可能会怎么判时,她不置一词,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她高昂着头颅,挺直着身体,踩着高跟鞋匆匆离去,甚至没再看我一眼。在铁门关上的那一瞬间,我的心脏似完全停止了跳动。
  我如一个等死之人。
  牢房里的长夜,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那是一种陌生的恐惧,一种让我力不从心的虚弱与崩溃。我蜷缩在角落里,大声哭泣。
  还有更糟的。牢房里原先关有四个人,第一个晚上,其中一个洋妞扭着粗壮的腰肢向我走来。正值夏天,牢房里很闷热,她没穿衣服,裸露的白色身体在发亮。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但从旁边人的哄笑中,我明白了对方并非善意。正当我惊恐地往后退缩时,一个娇小的亚裔女孩突然从斜刺里冲出,挡在我和洋妞中间。她用意大利语和洋妞极力争辩着什么。她被洋妞大力地推搡,却毫不退让。也许是因为害怕惊扰了狱警,洋妞悻悻然地只好作罢。
  女孩收起刚才的张牙舞爪,变得文静乖巧,甚至有点腼腆。她走过来,坐在我床头,支起膝盖,下巴搁上面,瞪大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也不吭声,像看一只小动物。经过刚刚那一番折腾,我的悲伤被暂时吓跑,也不哭了。她的眼睛在黑暗里像露水一样晶莹地闪烁。她慢悠悠地开了口,挺好的,真的,我也想这样哭上一场。我这才发现她是一个中国女孩,她的声音干净清透,在这种地方,这样的夜晚,这声音有着安抚作用。
  你也可以哭,只要你想。我的声音听着怯懦,犹豫,但并不妨碍我想和她说说话。
  听了我人狱的原因,她慢慢地摇头,再耸耸肩。哭又能怎样呢?等你出去了,再过一阵子,也许会觉得这不过是一个有趣的梦而已。她劝说着我,也像是劝说着她自己。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点儿也不显沧桑,倒带有几分轻松调皮与充满希望。
  我问她是怎么进来的。她仰起小脸,身子往后一摇一晃,声音平静地说,有一天,一个女人来找我,说是他的情人,女人用各种歹毒的话开骂,扯我的头发与衣服。我在那之前就已经打算离开他的了,他有个情人正好。我祝他俩幸福,我是真心的。可是,就在我要走开的时候,她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把刀子,插进了自己的手臂。后面,警察来了,她就说是我干的。她轻笑起来。
  她为什么要陷害你?
  这点我也想不明白,也许,她只是恨我吧。
  你进来后,他们在一起了吗?
  我倒希望如此。可是,他不断请求得到我的原谅,说那女的只是一厢情愿,他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女人。说他会等我出狱,日子还和以前一样过。
  她像说着别人的故事,脸上波澜不惊的,说完还冲我嫣然一笑。我问她出去后还会跟他吗?她只是笑笑,没再说话。
  她经常做噩梦,每次都会惊吓着醒来。我睡眠浅,每次她醒来,我也会跟着清醒。她通常会在无数次辗转反侧后才又艰难睡去。有一晚,她噩梦醒来后,开始在室内来回走动。她光着脚,听不见脚步声,只听见她走动时衣服的摩擦声,轻微的叹息声,似乎还混杂着啃咬指甲的声音。后来,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我感觉到她在慢慢地走向我。坐下,站起,再坐下。她轻轻地躺下来,侧身对着我,保持着一定距离。她呼出的气息从急速逐渐变得缓慢轻柔下来。我听着她的呼吸声,直到再次睡去。第二天早上,在我睁开眼睛前,她已回到自己的床铺。回想昨夜的事儿,仿若一个梦。
  那次以后,只要她半夜里噩梦醒来,就会跑上我的床。隔着一定的距离,也能感觉到她在瑟瑟发抖。我一动不动,假装熟睡。我的熟睡妥帖地抚慰了她,让她可以独自处理自己的情绪。我很高兴自己能为她做点儿什么,在这个特别的时候,我们需要彼此的温暖,仅此而已。
  我们才认识不久,就像是老朋友了一样。一起吃饭,一起放风,一起睡觉,开始慢慢地熟悉对方。她有个怪癖,不爱洗澡,天生怕水似的,看见水会哆嗦。夏天的牢房里很是闷热,久了,身上就有一股子汗馊味。有一天,放风回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就拉她一起去洗澡。她迟疑了好一会儿,并没有拒绝我。狱里的浴室是开放式的,喷头在墙边一字排开,大家就站在下面冲澡。大家的身体特点差异很大,外国女人特别强壮,人高马大,胸与臀都比我们亚洲人大两倍。因为没人看守,澡堂从来是个容易滋生是非的地方。为争夺喷头,经常能看见两个裸体女人贴身肉搏在一起。而这种混亂场面,是女人们愿意看到的。她们会起哄,吹口哨,围观助兴。而在看守赶来之时,刚刚还打得你死我活的两个人,往往瞬间握手言和,化干戈为玉帛。
  她被我连拖带拽进了浴室,开始慢吞吞地脱衣服。我已经洗完澡了,她才刚脱完衣服。她的身体偏瘦弱,白皙,胸部不大,腰腹间呈现出美好的弧线。她怯生生地看着我,略显羞涩。我向她招手,示意她赶紧进来,趁其他女人还没进来之前。她紧咬嘴唇,脸色苍白,犹豫不前。我的担心应验了。那帮如河马一样壮实的欧洲女人已经从门外拥了进来,她们边跑边脱衣服,抢夺着喷头。为防河马抢占我们的喷头,我一把把她拽到了水帘底下。她轻叫一声。水流顺着她的脑袋往身,上流淌。她睁大双眼,张大嘴巴,双手抱肩,双腿紧夹,膝盖微微弯曲,定,定地站着,稍稍惊恐的样子。好像淌在她身上的不是水,而是滚烫的油。   她没有搓澡,只是不断地转动脑袋,去看周围那些女人,像看见了让她吃惊的事儿一样。我眼看着她一动不动,只好帮她抹泡泡搓背,我的手抚过她瘦小的肩膀,突起的蝴蝶骨,纤细的腰身,稍欠丰满仍线条柔美的臀部。我转回到正面时,她还是那个奇怪的表情。水雾模糊了她的脸,水淌过她的嘴巴时,她不小心吞进去了一些,以至于把自己呛到直咳嗽。
  一个河马一样的欧洲女人朝我们走来,她双手叉腰,傲慢地看着我俩,一脸的不耐烦。很快,河马开始向我们发起挑衅。她粗鲁地推搡着我们,想把我们赶走。我气不过,奋力反抗,胸口挨了一掌。我那个柔弱的同伴,此时像一头愤怒的豹子。她抓起河马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下去。河马发出野兽一样的尖吼,伸出粗壮的左臂,揪住我同伴的头发,把她的头强行拽起,仰面对着喷头。强劲的水流直激她的眼睛、鼻子、嘴巴。她瞪大眼睛,大口大口地咽着水,喘着气。我想冲过去推开河马,被旁边另一欧洲女人死死地拦住。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看见她开始抽搐,嘴唇变得铁青,像快要休克的样子。我拼命地挣扎与尖叫起来。河马眼看不对劲,赶紧松开了她。她像面团一样瘫倒在地,惊恐地瞪大双眼,身体不断抽搐,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咯咯声。
  还好无大碍,在离开澡堂后约莫半个小时,她就渐渐恢复了正常。
  只是当天夜里,我能明显地感到她的躁动不安。她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眼睛呆滞地瞪着前方,长时间一动不动。突然,她飞快地下了床,光着脚朝我奔来,躺在我身边。和以往不同的是,她紧紧地抱住了我。她的声音很是惊恐,身体在急剧地颤抖,不断地对我说,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我问她看见了什么。她呆呆地直视前方,片刻没说话。大约过了几分钟,她的声音平静下来。她说,我看见前面有一个湖,深蓝色的湖,湖水里有许多星星。湖心那儿有几个人,向我招手,邀请我过去。我说我不会游泳啊我怎么过去?湖水突然就冻成了个光洁透明的冰面,星星全部都嵌在了底下。我小心翼翼地走上去,跺跺脚,湖面很结实。我放心地朝前走。这湖看着不大,可走起来真远啊。一路上,刀子一样的风呼呼地吹,黑蜂在我头顶鼓动着双翅,寄居蟹在我身旁悄悄地走路。我走啊走,走啊走,终于快要走到他们跟前。可是,前面出现一块巨大的冰墙挡住了我的去路。我捡起一块石头,使劲地砸,拼命地喊。可他们听不见我,也看不见我。他们唱啊,跳啊。我在冰墙的这边,喊啊,砸啊。我的手破了,血流淌到冰墙上,冰墙融化了。脚下冰封的湖面也开始融化,他们全掉了下去,而我也掉了下去。
  亚楠,我经常做这个奇怪的梦。之前,我确定它只是一个梦。可是刚刚,我触摸到了那些冰,凉凉的。你摸,你摸,我的手还是冰的。她把右手慢慢地高举空中。我握住它。冰冷,丝绸一样的凉滑。我侧侧身,把那双冰雕一样的手,连同那具冰僵哆嗦的身体揽进自己怀里。片刻后,她渐渐温暖柔软起来,纤弱的右手轻轻地滑进我的衣服,抚上我的背脊,像尾滑腻灵巧的龙鱼。她开始在我后背写字,写她的名字——蓝琼。
  我在米兰监狱待了足足两个月。开庭时,我那位华人女律师和法官用意大利语说了一大通我听不懂的話。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我误入了一个偷渡集团。警方一直在跟踪这个团伙,他们要抓的是团伙的领头人,而不是我。
  我得以无罪释放,
  我离开米兰监狱的那天,她还是老样子,安静地对我微笑,看不出快乐还是悲伤。她说亚楠,你笑起来真好看,眼睛弯弯的,像勾月。我眼眶有点发热,主动拥抱了一下她。她低着头,不看我,塞给我一张字条,说上面有她的地址,让我以后给她写信。我朝她用力地挥挥手,说再见。她抿了下嘴唇,想说点什么,最后只是对我笑笑。
  我走远了,回头一看。她还站在原地,还是原来的姿势。
  五
  我已经能确定,钟先生所说的她就是蓝琼。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钟先生为何会出现在我的芒果·墅里?他是有备而来吗?
  钟先生的房间在骑楼二层的角落里,他说他喜欢清静。我从没见他打开过窗,连窗帘也未曾拉开过。平日里,他婉拒保洁员帮他打扫房间,且充满歉意地对我说他稍有洁癖,无法忍受一个陌生人触摸他的东西。我并非一个猎奇之人,一直谨守原则,尊重客人们的隐私。但在我知道了钟先生和蓝琼的关系后,他没日没夜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行为,不得不引起我的关注。那扇紧闭的房门里头,像藏着个巨大的秘密。我突然很想知道,他平日里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都做了点什么。
  我叫来客房服务生,一位干净的姑娘,拿了一套浆得笔挺的床单让她送去给钟先生。我特地交代,敲门的时间要久一点儿。我躲在院子暗处,那个巨大的残破的陶罐后面,抬头张望。
  服务生在敲他的房门。两下,四下,六下。每隔五秒敲两次,听起来既有礼貌又能传递一个信号——你不开门我就不走。果然,在大约一分钟的时候,门打开了一条缝儿,半张低垂的脸露了出来。脸被长头发半遮着,看不清面容。她在接过床单的时候,门缝开得更大了点儿。我能肯定那是一个女人的身形。高挑,穿着裙子。她没说话,只是对服务生礼貌地点点头,便关上了房门。
  第二天一大早,在桂花树旁,我又看见了钟先生。他看着和往常没什么不同,看见我,礼节性地点头问好,嘴角依然是那副招牌式笑容。我受够了他的文质彬彬,很想刺破他那副不慌不忙胸有成竹的面具。哪怕他暴跳如雷,也至少来得真实。
  你还爱着她吗?
  谁?
  蓝琼。
  他只是淡淡地看我一眼,毫不诧异,仿佛我的质问早就在他的计划当中。
  爱从未曾因她的离开而消失过。
  可是,你不是已经另有新欢了吗?我朝他的房间努努嘴。发现自己够歹毒的,可我就想要这样的效果。
  钟先生像没听见我说的话一样,他掏出随身带的蓝格子手绢,在左手掌平整地摊开。伸出右手,干净修长的手指夹住几朵桂花蕊。掐断。放进手绢。这样反复摘了好几次后,才把手绢小心地包上。待慢条斯理地做完这一切,他舒了一口气,说,你想知道她出狱后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双手插兜,斜靠在树上,做出愿闻其详的样子。我也许上了他的圈套。
  他似乎很满意我的表现。
  她回来后,变得忧郁了,会一坐一天,不言不语。还整夜地失眠,像藏了天大的心事,经常要靠药物来入睡。因为坐过牢,歌剧院是没法再回去了。她偶尔会趁我不在家时溜出门,然后在我回家前赶回来。她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我不能容忍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接近她,伤害她。可是,那些男人如细菌一样无孔不入。有一次,我到另一座城市工作了几天,她竟然带男人回家。这让我发疯,我不再允许她出门。我为她付出这么多,从她十五岁开始就等着她长大,把好的都给她,对她百依百顺,我爱她更甚于爱自己。她坐牢,我等她出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可是她变了,心不在了,像飞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我恳求她告诉我是不是有了心上人,只要她亲口告诉我,我一定成全她。可她不言不语。她以前很怕水,回来后像得了嗜水症,看见水就往里头扎。有几次我回家,都看见她躺在盛满水的浴缸里。
  肯定是有人蛊惑了她,教唆了她,那个卑劣的第三者。她失踪了,一定是那个人带走了她。她消失了,这是我无法承受的。钟先生眼里充满了仇恨。
  六
  米歇尔与钟先生像是有着某种默契,钟先生不在桂花树前的时候,米歇尔就在,院里吊嗓子。他自嘲地说像他们这种只会唱歌的人,除了嗓子,其他零件都退化了。
  那天,米歇尔吊完嗓子,坐在院里的古船木椅上休息。十月的阳光正好,温暖,却不热烈。晒在他的脸上,润出柔软的色调与轮廓,充满了阳光与朝气。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带蓝琼走吗?我在他对面坐下。
  米歇尔摇摇头,笑笑,挑了挑眉毛说,人生没有如果。
  出狱后你们可以远走高飞。与其说这是试探,不如说我希望他这么做了。
  迟了,米歇尔说。蓝儿真正需要的人不是我。出狱后,当初那个让我带她走的蓝儿不见了。她变得心事重重,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只有那次,她递给我一封信,让我帮她寄出,她是笑着的。亚楠,那是真正的笑你懂吗?我从没见她这样笑过,她的脸色红润,眼里带着热烈与羞涩。但我知道,那个神奇的笑容不是属于我的。我很好奇,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力量让她有这样一副表情。便记下了地址。
  地址?
  水星街七号。米歇尔看我一眼。
  所以你漂洋过海,来到了这儿?
  并不完全如此。米歇尔欲言又止。蓝儿无数次说起你,我对你并不陌生,一直想见见你。米歇尔故意眯起眼睛,打量了我一番。在她失踪后,我开始做回国的打算。后来,沈阳一家高校打算聘我当音乐老师,我便顺理成章回了国。
  你回国了,万一她又去找你怎么办?不会了。米歇尔话里有话。
  她生病又是怎么回事?
  在蓝儿十二岁那年,他们一家人在去参加学校音乐晚会的路上出了车祸,车坠入海里。她爸临死前奋力把她推出车窗,她得以生还。蓝儿亲眼目睹家人溺亡的一幕,内心阴影无法抹去,精神一度失常。十五岁那年,她外婆临终前嘱托,把她送去米兰的远房叔公家寄养。叔公有个儿子,蓝儿叫他表叔。表叔比她大十九岁,姓钟。
  米歇尔不顾我的惊讶,继续往下说。钟先生很疼爱蓝儿,这正好弥补了她心底的某种情感缺失。她逐渐忘记伤痛,摆脱阴影,感情上也慢慢依赖起这个男人。一切都来得那么顺理成章,成年后,蓝儿便成了他的情人。他待蓝儿很好,可是,也把她当成私有财产。他多疑,监视她的行踪,认为所有接近她的男人都心怀不轨。占有的爱成了枷锁,她多次提出分手。他跪下来求她,用自残来要挟。蓝儿善良,且感恩于他这么些年的养育与照顾,便妥协了,但也变得越来越忧郁。蓝儿想过让我带她离开,不管去哪儿,也向我提出了。可是,我拒绝了。
  也许那位钟先生觉察到了什么,他开始采取行动来阻止我们。碰巧那时,我的签证还差几天时间才续上,他便去移民局告发我,说我非法滞留米兰。那天,我们正在进行欧洲巡演排练,移民官突袭剧院。幸好,我在大家的帮助下顺利脱身。后来,蓝儿知道了是他所为,和他闹翻了,離开了家。那天晚上心神恍惚的蓝儿看见一个湖,不自觉地就走了进去。她忘记了自己不会游泳。死里逃生后,就下定决心要离开他。钟先生知道这次再也无法挽留,就出了阴招。他找来个女人,假扮成他的情人,去剧院里找她,制造假象让大家都以为她是出于嫉妒而故意伤人。他无法阻止蓝儿的离开,宁愿把她送进牢里,让她失去一切,再也没有离开他的能力。
  米歇尔的话让我感到震惊与愤怒。可他只是匆匆带过,似乎后面的谈话内容才是重点,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
  出狱后,蓝儿找到了我,她也只有我这个朋友了。她变得一天比一天阴郁,并开始吃药,但情况没见任何好转。有一段时间,钟先生要去另一座城市的葡萄园工作,她便让我去陪她。那几天,我就住在她家里,她需要照顾。米歇尔停下来看看我,开始转动手上的戒指。
  你该带她走,她该有一个真正的爱人。我微笑着说。可米歇尔的眼睛瞬间暗淡了。
  蓝儿邀请我去她家里住,我当时高兴得快要发疯了,虽然她只是让我睡客厅里的那张沙发。她有做噩梦的习惯,这点,我想你比我更了解。她的噩梦越来越频繁,甚至不分白天黑夜地出现幻觉。有时,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觉。在我住进去的第三天夜里,她又做噩梦了。她惊叫着醒来,跑到沙发旁边,跪在地上,抱紧了我。她穿着白色睡裙,长发留到肩膀那么长了。她的身体瘦弱,但依然娇美玲珑,像个黑夜精灵。她一点儿也看不出生了病,她热情如火,一改往日的冷淡,执拗地赌气一样地吻我。亚楠,原谅我和你说这些,但我必须得说,只有说清楚,你才会了解真实的她。
  之前,她一直拒绝我,然而这次她扭动着蛇一样的身体,抱紧我,我和自己说一定要对她好,我要带她离开这噩梦的一切。可是,我竟然听到她喊:楠楠……
  长时间尴尬的沉默后,米歇尔突然大笑起来。我猛打了一激灵。细想那两个月,这一切似乎早有迹可循。只是,我仅仅把它当成特殊时期里,精神上的一种慷慨赠予和病态索取。   良久,我舔舔干燥的嘴唇,艰难地扯开话题。那么,你为何会到这儿来?只是因为那封信?我想,这不该是个偶然。
  即使没有这封信,我也会来的。其实,我倒是希望,她真的在你这儿。他看一眼桂花树,露出个温暖的笑容。
  在离开米歇尔前,我告诉他昨天夜里,在钟先生的房里看见过一个女人。米歇尔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七
  我发现有一条常穿的裙子不见了,便翻箱倒柜地找。在箱底,看到了一沓蓝琼的来信。这几年她的来信我都保留着。她的信纸很别致,折成各种形状,每次打开,会掉出好些干桂花。她说她在意大利,我在中国,我俩相隔千山万水,只有这每一朵桂花上面聚集的月光,是我们共同拥有的东西。可是,自从半年前,我再也没收到过她的来信。我不确定她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依然坚持给她写信。即使是在电子邮件极为盛行的今天,我俩仍然保持着纸质通信的习惯。认真地书写,与漫长地等待,已不知不觉地带有某种仪式感。两个月或更长时间通一封信,这样不紧不慢的节奏和频率,我想她是喜欢这样的表达方式的。
  我打开其中一封信。蓝琼的字很有特点,几乎每一个字的收笔都会拖得很长。信的内容不长,大意如下:
  亲爱的楠楠:
  阳台上的桂花凋谢了,我这才知道天气已转入深秋。这个秋天意外的寒冷,不知是否与你回国了有关。我一个人时常看着光剩了秃枝的桂花树,我在想,我该去哪儿寻找那些美丽芬芳的花儿寄给亲爱的楠楠呢?我开始害怕孤独,这是以前没有过的。不知这是否与你的离去有关。我无数次做噩梦,惊醒,幻想着有你在身边。那是段多么美妙的日子啊,我情愿和你就那样一直待着。我现在唯一的乐趣是读你给我写的信,反复地读。我想离开这里,去到遥远的地方找你。可是我发现,要我迈出这一步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啊!我是一只可怜的寄生虫。我羡慕你的独立与勇敢。我需要勇气,多么地需要。你可以給我吗?不说了,他回家了,他不喜欢看见我写信,他不欢迎所有一切他不熟悉的人事和我接触。再见,亲爱的楠楠。
  收到蓝琼这封信的时候,芒果·墅刚开张。当时忙于客栈的管理,忽略了她。我也记不清当时是怎么回信的了。如今看来,从我离开米兰开始,抑郁与逃离已在她心里播下了种子。
  我又翻出蓝琼半年前寄来的最后一封信。
  我的亲亲楠楠:
  今天,我已确定陪伴我多年的那棵桂花树死了。我很伤心,我不能再把它结出的花骨朵给你寄过去了。你离开了,现在桂花树也死了,而我,也生病了。知道你在遥远的地方过得挺好,真替你高兴。我梦里都念叨着你生活的那个地方一水星街七号。真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到达你所在的地方,看一看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听一曲Leo Rojas的The Lonely Shepherd。我愿意化为那棵桂花树,与你长相伴。再见了,我的亲亲楠楠。
  我突然感到恐惧,钟先生、米歇尔、我,我们仨本该如三座孤岛,各自生存在自己的空间,不该有任何交集。而如今,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所牵引,彼此之间架起了桥梁。而这座桥,仿佛随时会垮掉,而我们几个,也随时会坠落。
  八
  今天的夜色极为浓稠,院里的芒果树闪出湛蓝的光。天气预报说,位于台湾东南海面的热带低压已加强为第13号台风“天鸽”。“天鸽”正以每小时25公里的速度向偏西方向移动,可能凌晨时分在沿海一带登陆。这座城也是奇怪,都十月天了,还刮台风。桂花树在前年八月的一场台风中被拦腰刮断,今年又茂盛了起来。只是它的树干依旧纤细,叶子却极不相配的丰茂,花骨朵缀满了枝丫。我总担心它弱小的树干支撑不住那满树的繁华。
  风力越来越大,落叶在地上转起了圈圈。芒果·墅离海不远,连风也夹带着咸腥味。雨悄然下起。店里已提前发布台风预警消息给房客们。当然,我还故意夸大其词地吓唬他们说,风力最大的时候,最好别待在顶层北面阳台。因为那时,翻腾的波涛也许会涌到你跟前,随时把你吞噬。也不要打开窗户,不然会被台风卷到天上,再落人海里。最好拉上窗帘,天上随时会飞来不明物体,冲破窗户,砸在脑袋上。台风对于外地的游客们而言,就如一头怪兽,让他们既兴奋又害怕。经我这么一吓唬,整个芒果·墅都是静悄悄的,大伙儿似在一夜之间集体消失了似的。
  我站在卧室的窗前,往窗外随意张望。风雨加大了点儿,院里的桂花树开始大幅度地扭动身躯。风把它的枝丫使劲儿地往一边吹,它看着似矮掉了一大截。我想我该在台风前把它的长枝条给剪掉的,不然,只怕今夜它难逃一劫。可已经来不及了,台风即将席卷整个滨海小城,整条水星街。这时候只有待在屋子里才会相对安全,是没人愿意走出房门的。
  可偏偏此时,米歇尔的房门打开了。隔着还不算太厚的雨帘,借着院子里微弱的灯光,我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闪了出来。他用手电筒四处照了一周,然后朝桂花树的方向走去。他被风吹得踉跄,很艰难才走到桂花树下。蹲下,扒拉着点什么。约莫半个小时后,在院里的一片飞瓦砰地摔落地面,预示着台风开始正式登陆时,黑影才慢慢地站立起来,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又艰难地走回到屋里。房门被关上,院子里一片漆黑。
  雨越下越厚,除了院里墙头上的灯光,我已看不见其他任何东西。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钟先生的房门被打开了,一大束光从门口挤了出来。一二三四五,五秒时间,门重新被关上。光消失了。
  黑暗像一只怪异的手向我挠来,我赶紧离开了窗户。
  台风传来凄厉的呼号,玻璃发出绝望的呐喊。我抱着雨具,蜷缩在角落,做好弃屋逃跑的准备。屋外一片狼藉,不时响起砸烂东西的声音,让我心惊肉跳。我固执地大声播放Leo Rojas的Silent Rain,试图用音乐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排箫的空灵不但不再对我起任何镇定作用,相反地,它前所未有地刺激耳膜,撞击我的心脏。电灯突地闪了一下,又一下,整个灭掉了。恐惧吞噬了我。
  在数片碎石飞瓦袭击我的窗户,发出尖锐刺耳的爆破声后,我再也无法忍受自己一个人待在这坟墓一样的屋子里。我冲出房门。冲向一楼。冲出院子。   我来到米歇尔的房门前。
  我大力敲打着房门,喊着米歇尔,无人应答。门没锁,开着的手电筒正搁在床头柜上,一束强光照向门口,能清楚看见入门处的地上湿漉漉一片。房里我都找遍了,没发现米歇尔。拉开衣柜,他的衣服还好好地挂着。
  米歇尔去哪儿了?
  九
  第二天早晨,风力减弱,大雨还在下。天空出现异常的昏黄色。芒果墅像经历了一场浩劫,满目疮痍地裸露在那片昏黄陈旧的色调中。院里许多花盆都摔碎了,地上尽是残败的花草,枝叶,碎片,泥土。院子已完全看不出原来的面目,到处弥漫着清肃与萧条。令我意外的是,那棵桂花树还好好的,它的身子两侧不知何时被夹上了两条木棍。经过一夜的肆虐,它依然挺拔向上。只是那一树的枝叶像被剃去了似的,正光秃着孱弱的躯体,在暴雨中哆嗦着,像在哀悼着什么。
  在这个令人颓废的早晨,手机铃声响起,显得异常突兀。铃声很执着,一遍又一遍,直到我接通。钟先生礼貌而又得体的声音传来,邀请我去他房里做客。他的语速比平时稍快,带着不容抗拒的强硬。
  我上了楼轻轻敲了敲门。钟先生的声音从里头传来,示意我进去。我推开门。厨房就在入口处,没见钟先生,只有个女人在切菜。她穿着我丢失了的那条碎花长裙,低垂着头,长长的头发遮住脸。从侧面看,她的身材异常修长。那双手有点儿眼熟,手指干净苍白,指甲修剪整齐,涂了一层粉色指甲油。她的动作不算麻利,却认真仔细,选材,配菜,一丝不苟的,带着某种仪式感。我不想打扰她,靠在门框,上,看她忙活。她把三份洋葱丁与一小碟蒜蓉在融化的黄油中炒熟。倒入红酒,炒沸。再加进预先炖好的一小碗浓汤,撒上盐和黑胡椒,最后再放人一小把干桂花。我很惊讶,这样台风天的早晨,她从哪儿弄来如此丰富的食材。她嗓音尖细地说,这是蓝琼最喜欢吃的一道牛排酱汁。她侧过脸对我微笑。
  我愣住!
  钟先生——眼前的女人竟然是钟先生!这让我感到震惊。他化了淡妆,脸上露出与以往不—样的甜腻笑容,像是刻意而为——眼睛笑眯眯的,两边嘴角往上微微牵引,目光温柔。这样的笑容让我似曾相识。我注意到他左边嘴角有一颗半个绿豆大的黑痣。我敢肯定,这颗痣是他平时没有的。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左边嘴角的那颗痣。这是巧合吗?来不及多想,钟先生便捏着嗓子开了口。
  试试我的手艺,这是她最爱吃的一道菜。撒上桂花是她的主意,她说这样酱汁会沾上桂花的清香,不腻。钟先生在一张小桌子上摆了两副餐具,把煎好的两份牛排分别盛在碟子里,浇上酱汁。他在桌子旁坐下,并示意我也坐下。
  看着眼前这个不男不女的怪物,我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可怜?还是可憎?
  他像没听见一样,很专注地用叉子慢慢转动碟里的牛排,找到最佳角度,轻轻切下一小块。点点血迹渗了出来。他示意我也吃。我皱皱眉头,牛排看着只有五分熟,那块带血的生肉让我反胃。可他吃得津津有味的。
  你看过一部叫Misery的电影吗?他动作优雅地塞了一小块肉进嘴巴,慢慢咀嚼。我耸耸肩。
  他歪着脑袋,半眯眼睛,跷起二郎腿,饶有兴致地说,我和你说说吧,挺有意思的一个故事。一只墨绿色尖头高跟鞋从他的裙子里伸了出来,轻轻晃动。男主角是一位知名作家,他在一次车祸中受伤,被一个女人救下。女人是他的狂热崇拜者,把他带到周边了无人迹的一所房子囚禁起来,让他按照她喜欢的套路写小说。他不堪忍受女人精神与身体上的折磨,趁机逃走。女人发现后,把他的双腿打断,继续囚禁。
  爱她,就是囚禁她,不是吗?钟先生定定地看着我,似在等待我对这句话做出评价。
  那是一种自私懦弱的行为,不是爱。我试图让他明白。
  不!他身体往前倾,死瞪着我。你不会明白,当你真正爱上一个你永远无法得到的人时,就会想尽一切办法把她囚禁起来,剥夺她的自由,让她失去朋友,没有生存能力。让她孤独,让她绝望。她的世界里只有你,然后她会在绝望中慢慢地习惯你,依赖你,向你妥协,并有可能会爱上你。他眼里迸出热烈的光芒。
  你错了,她只会对你越来越失望,所以她永远地消失了。我无情地打破他的幻想。
  不!那是因为她还有退路,还有同谋。我还没有完全地把她隔绝与保护起来,她该在一个没有杂质的真空里生活。
  你没有权利这么做,那是谋杀,是毁灭。我向这个近乎癫狂的男人抗议,但他仍然沉浸在自己构建的理论中。
  弱者对自己的处境永远无法自知。就如葡萄种植,葡萄藤条柔软细嫩,容易下垂。为了让叶片通风透气和得到更充足的阳光,必须进行人工牵引,提升和绑缚树枝来帮它固定位置。她就是那细嫩的葡萄藤条,稚嫩单纯,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么黑暗,人心多么险恶。我有义务帮助她,纠正她,让她免受来自外界的伤害。
  钟先生慢条斯理地说完,在又吃掉一小块牛排后,他放下刀叉,擦擦嘴角,满足地叹息一声。再伸出左手,仔细地端详。然后,他把右手食指和拇指摁在左手中指的底部,轻轻地抚摸并转动起来。上面什么也没有,但他一下又一下地转动着,仿佛那儿戴着一个戒指。
  米歇尔去哪了?我脱口而出。
  钟先生手指的动作停顿了两秒,接下来更快地转动起来,他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得意笑容。葡萄园里总有一些小鸟,它们在我悉心照顾的葡萄好不容易成熟时,就妄想来偷吃。这个心怀叵测的家伙该受到惩罚,得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可是,让我意外的是你——你就是那些诱人的果串。他抿嘴笑了笑,伸出双手去拢了拢长发,坐直身体,斜睨着我。她喜欢你。可你为她做过什么了?没有!他摊开双手,露出一个嘲笑的表情。不过,既然她喜欢你,那么,我就打扮成你的样子,满足她。他妩媚地睨了我一眼。
  我看向眼前这个抹着红唇长着喉结的怪物,不知道蓝琼在逃离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蓝琼选择离开你是正确的,我看着钟先生,微笑着说。
  钟先生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的,直到笑出眼泪。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笑得如此失态。
  送我出门的时候,钟先生和我说了最后一句话。他说葡萄是一种生长旺盛的树种,为了能让特定果实获得充足的光照、通风和营养,必须要忍痛摘掉多余的果串。说完,他诡异地朝我笑了笑。
  桂花树下的泥土经过大雨的冲刷,流失了許多,露出单薄的根部。园艺工在重新整理时,发现了一个埋在底下巴掌大的玻璃瓶子。瓶子里装着半瓶干桂花,一小撮长头发,还有一张纸条。纸条有点儿发黄,上面的字收笔都拖得很长。写着: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躁动的风暴,而人生只能随遇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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