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路芬芳

来源 :当代小说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alanzou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这地方闹鬼。
  不闹才怪!那路口也是邪门,都出过多少事、死了多少人了!
  八成是李瘸子的魂儿回来索命了。
  自从出了那事以来,坡下村至803国道交叉路口闹鬼的传言不胫而走,马小鹏如坐针毡。每次搭老丁的邮车经过那里,马小鹏都如同被鬼神附体,免不了一个激灵,再将腰板挺得溜直,正襟危坐,耳朵竖得老高听着周围的动静,好像李瘸子的魂魄真会伴着夕阳、伴着晚风从车窗外冲进来。这么一想,马小鹏就赶紧将车窗摇起来,即便十一月初的江南一点都不冷,可他想想还是觉得脊背发凉。
  握着方向盘的老丁说,没事的!你弄得我都怪紧张。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别再想了。
  多数时候是没事的。邮车经过坡下村时多数是晚饭的时间,路口三三两两点缀着摆摊卖菜的小贩,即便收了摊,也总还有人影在夕阳的余温里晃荡着。可这几天明显不对劲,邮件量一天天激增,马小鹏的生物钟告诉他,这是“双11”要来了。那个和他同姓的大企业家发明了个疯狂购物节,一帮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网民跟着凑热闹。马小鹏想,有钱人真是多。老丁说,“双11”打折,网购才便宜哩!固执的马小鹏才不信,便宜是便宜了,抵不住买的多呀,一看便宜,有用的没用的都往家购,原本不需要的也跟着抢,岂不是多花了很多冤枉钱。马小鹏的老婆钱福云就有网购的习惯,为此,他就经常说她。再看这些人,连个拖鞋、卫生纸也整箱整箱往家买,平白增加了几倍甚至十几倍的工作量。他这几天在新邮区中心局场地分拣,真是比开邮车还累。他想交通法规规定的开车四小时要休息是有道理的,四小时差不多到了疲惫不堪的临界点。而分拣包裹简直一小时都挨不过。包裹在分拣机上快速闪过,他要迅疾分辨出包裹单上写的地址,是这个县的还是那个县的,是这趟车的还是那趟车的,该属于这个格口还是那个格口。脑袋这么左右左右地晃,眼睛瞪得溜圆,生怕弄错。不出一小时,准会头晕眼花,站都站不稳。再看包裹们呢,它们经过长途跋涉,难免有的就把“衣服”给蹭破了,里面啥物件都有,从吃的到穿的再到用的。马小鹏冲老丁诉苦,有一天,包裹扔着扔着,一盒避孕套就甩出来了,几个女工友笑得前仰后合。马小鹏满脸臊得通红,好像那东西不是包裹里出来的,而是他身上飞出来的似的。马小鹏绝不会去网购这些。生活条件有限,他向来遵循从实用主义的角度出发的生存法则,能去菜市场的决不去超市,能去批发城的决不去专卖店。在而今掉地上一枚五角钱硬币多数人都懒得捡的时代,马小鹏偏偏是少数里的一个,他连一毛钱也不会放过。有一回,他捡的时候被路人笑话了,他心想这有什么好笑的,一毛钱就不是钱吗?现在是不生产一分钱了,倘若有,他也绝对会弯下腰去。
  “双11”一来,马小鹏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分拣量越来越大,每天忙得暗无天日。工友们有些有私家车,有的有人接送,他什么都没有。新邮区中心局场地距市区十几公里,每回他都是搭最后一班邮车回来,不是老丁的就是老刘的或老孙的,反正不是自己的。他的身份已然不是邮车司机,他也没资格再开邮车了,想起来不由得难受,难受时马小鹏学会了抽烟,抽最便宜的庐山、或赣烟。他给老丁递烟,老丁不稀罕要,他就自顾自抽起来,烟随着车窗缝飘散出去,消散在郊外的夜色中。此时,早已过了晚饭时间,路上黑漆漆不见人影,坡下村又是个城郊村,没有路灯,就显得格外黑,只有两束车灯光打在几米内。眼下,路两旁的水稻早已收割完毕,晚风在空荡荡的稻田上空此起彼伏,鬼嚎一样,吹来入冬前的最后一缕稻香。马小鹏从后视镜里看到一团熊熊的火焰在跳动。马小鹏浑身冰冷,真的是李瘸子找上门来了吗?他打了个寒战,发现自己的手脚有点不听使唤。于是赶忙叫老丁靠边停车,老丁不大乐意,马小鹏说,一泡尿的工夫,耽误不了什么,反正今天已经这么晚了,也不差这么一会儿。
  打开车门一跃而下。马小鹏朝着车后走去,在火堆这一侧停了下来。他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蹲在火堆的另一侧,是一个孩子,格外眼熟,对,是李瘸子的儿子,没错,就是他。这是马小鹏第二次见到他。他正一只手用木棍挑着火堆,另一只手往火堆里扔着纸钱,他一边啜泣,一边唇齿间振振有词。他在烧纸。这个六七岁的小家伙,他竟然独自一人在烧纸。马小鹏恍然大悟,他盘算着,事情过去三个多月了,该不会是李瘸子的百天吧!这孩子这是在给他爸爸烧百天呢!马小鹏心里一阵酸楚,他蹑手蹑脚地蹲下来,不成想,那孩子却早发现了他。孩子站起身,用袖口抹了把泪水,定睛看着他,似乎为眼前这个陌生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感到惊慌和措手不及,他显然没有立刻认出马小鹏,而是微微探出身子看了一眼马小鹏身后不远处的邮车,才瞬间意识到什么。孩子将棍子从火堆里抽出,往马小鹏的膝盖处抡去,你还我爸爸、你还我爸爸,就怪你、就怪你,你是坏人、你是坏人……
  老丁跳下车来。马小鹏却远远地向身后做了个手势,叫老丁不要过来。马小鹏不作声,任由孩子打,并不多疼。他显然没多少力气,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能有多少力气呢?打着打着,马小鹏却泪流满面了,他蹲了下来一把抱住了孩子,对不起孩子,我对不起你,马小鹏陪他一起哭着。孩子却不领情,他挣脱出来,将棍子往路边一扔,气冲冲奔着国道下面往村路上跑去。马小鹏紧随其后叫住了他,站住!他喊。
  孩子果然停了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
  你管不着。我恨你!
  你叔叔和婶子呢?
  死了!
  你能原谅叔叔吗?
  不能。你不是我叔叔。男孩说。
  ……
  夜里,马小鹏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死了?死了是什么意思?李瘸子的弟弟和弟媳、也就是孩子的叔叔和婶子说死就死了?他想不通。马小鹏闭着眼回忆白天与孩子接触的那一幕,回想那孩子說话的语气,他在脑海里反复琢磨,难不成孩子的叔叔婶子走了?他们在拿到了抚恤赔偿金后竟抛弃了这个孩子吗?马小鹏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又越想越觉得事情或许正如他想象的样子。那孩子今后可怎么办?巨大的煎熬折磨着他,他彻底失眠了。他用胳膊肘不时碰一碰睡在一旁的钱福云,她却早已鼾声如雷。   这一晚,梦境困扰着马小鹏,他两次三番从床上爬起来,吓得一身冷汗。他一会儿到厕所去抽烟,一会儿又走到阳台,将窗户全部拉开,马小鹏伏在阳台上望着脚下黑漆漆的夜,再望着远处通明的城市路灯光,三个月前的那场车祸的画面过电影一样在他眼前闪,最终又落到那个孩子身上。
  2
  事情还得从三个月前说起。
  三个月之前,马小鹏还和老丁一样,是一名邮车司机。马小鹏一度引以为傲的便是他邮车司机的身份。踩死离合、点火、挂挡、扶稳方向盘,七八米长的箱式邮车在他瘦小的身体驱动下发挥着巨大的马力,那感觉不可言喻,跟开轿车相差十万八千里。马小鹏还买不起轿车,但同事里有开车上班的,他也钻进人家的车里试过手,那简直就是一个词:憋屈。不像开邮车,坐得高、视野开阔、俯视一切,一旦上了路,那傲视群雄的感觉无疑让人自信心爆棚。自己瘦小的身体竟能驾驭这么大个家伙?况且,背后是挤得满满当当的邮件,叮叮当当,从椅背后面传来,就变成了心里沉甸甸的责任。第一次爬上驾驶室时的心情马小鹏至今记忆犹新。倘若不是出了这档子事,马小鹏绝对相信他这一辈子都会是一名合格的,不,是出色的邮车司机。可现在,一切都完了。
  随着邮件处理量的激增,大约半年前,单位租用了新的转运场地,对原邮区中心局进行了搬迁。原本,马小鹏只负责市到北片县的邮路,可新场地远在郊外,距离市区有整整十公里,市里的邮件仍旧还得转运到单位本部来投递,这必然增加了司机们的工作量,平均每个人每周增加了好几个班,工资奖金却一概没变,大家心里都憋了一肚子气。气归气,也无办法,工作总得有人干,现在人们的维权意识跟着消费水平一路水涨船高,稍怠慢了点就会被投诉,真考核起来那点奖金还不够扣的。
  马小鹏清楚地记得三个月前的那天黄昏,夕阳不够柔和,反倒血红血红的。邮件装好车后,马小鹏给他老婆钱福云打了电话,他交代钱福云赶紧让女儿出来写生、画画夕阳,今天的夕阳格外漂亮,女儿不正好在学画画嘛。钱福云说知道了,还嘱咐他早点回来吃饭,路上注意安全。夕阳刺得人睁不开眼,马小鹏干脆将挡风玻璃上的遮阳板放了下来。从新场地到单位本部,整体路况还不错,偏偏城郊那里要路过那个叫坡下村的城边村,一到晚饭点,路口的两个方向就变成了临时菜市场,人们络绎不绝。马小鹏将喇叭按得嗡嗡响,脚下的人照例听不见一样,不慌不忙,自顾自的。绿灯亮起,马小鹏踩了离合挂了挡,突然,一辆电动车从左侧倒车镜里冲了出来,马小鹏下意识地将方向盘往右打了个幅度,隐约感觉撞到了异物。视觉盲区,真是顾得了左就顾不了右。马小鹏急忙踩死了刹车,心里咯噔一下,随即五脏六腑被掏之一空般。他本以为没什么大事,不成想挡风玻璃外的人们纷纷从脚下聚拢过来,喊的喊、叫的叫,有人试图冲过来敲车门,马小鹏一个箭步开门跳了下去。眼前的情景让人眩晕,车的前后两个右前轮置身血泊之中,那个人的整个上半身就正好卡在两个右前轮中间的缝隙里,有一半身子都被前面的轮子给碾平了。马小鹏只看一眼,胃里翻江倒海,险些吐出来。彼时,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死死拽着马小鹏的裤腿不放,哭喊着敲打着马小鹏让马小鹏还他爸爸。众人七嘴八舌,还没等报警电话拨出去,那人早已断了气。
  马小鹏吓蒙了。虚脱的皮囊勉强靠邮车支撑着,感觉浑身是汗,却又不见有汗液溢出,身体似乎要往哪个方向倒下去,却猛然被谁揪住拎了起来。报警,报警!这可不能让他跑了。
  对对。
  这可怎么办?
  啧啧——
  球球,你叔呢?赶紧叫你叔叔和婶子来啊!
  正说着话,原本抓着他的那孩子起身正要往村里跑,一行人便簇拥着一男一女就哭天抢地地冲了过来。
  包括那天在内的接下去几天,马小鹏宁可选择失忆。邮车和驾照都被扣了,人也在派出所关了好一阵。主要责任虽不是他,对方闯红灯在先,可他必定难逃其咎,又是做笔录,又是责任鉴定,好像整个天都要塌下来了。而面对后面所发生的情况,马小鹏则总是假设,单位要是别出面将他弄出来就好了,就让他在里面关着,岂不是能图个清静?
  马小鹏这辈子是没见过那种阵仗。他之前也见过单个人撒泼的,却没见过有组织有预谋的集体撒泼,他撞人这事就引发了数次集体撒泼事件。孩子的叔叔和婶子大概是发动了所有能发动的亲戚朋友或者其他人,不及百也有八九十,他们连续几天将马小鹏的单位大门口围得水泄不通,要求单位给说法,要求单位严惩肇事者马小鹏。他们有秩序地盘坐在楼门口,锣鼓喧天,哀乐齐鸣,打横幅的打横幅,举花圈的举花圈,那些花圈整个排成一排将大楼门口给堵死了,棺材则被保安拦在了单位大院的门口。他们扬言,事情不给合理解决,死者就不会下葬,诉求满足不了的话,下一步就会将棺材从大院门口抬到楼门口,把进楼的电梯给堵起来,让楼里的人一个都甭想出去。大家都知道,他们的诉求其实很简单,就一个字:钱。
  消息瞬间在全市的邮政系统不胫而走,连钱福云所在的网点员工都纷纷议论起这事来。公司老总找马小鹏谈话,怎么处理?你说怎么办?
  告他们!肯定要告他们!我是撞死了人没错,可他们违反交通规则横穿马路在先。
  老总气得直拍桌子,人家不告,你反而告?马小鹏啊马小鹏,你有没有脑子?怎么说也是你撞死了人,就算主要责任在他们,次要责任你也要负起来。真打起官司来,你以为这个次要责任不够你赔得倾家荡产的吗?倘若真要涉及刑事犯罪,不光赔得你倾家荡产,你还得蹲大牢你懂不?
  马小鹏害怕了。他自觉够不上刑事责任,又拿不准。他问老总那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反正你要打官司你自己去打,请律师什么的都你负责。现在局里上上下下有多少事你知道不?谁有工夫陪你打这官司?
  马小鹏心想,老总说得也有道理。只要对方肯善罢甘休,起码他不用蹲大狱啊!真蹲大狱,他的家庭可怎么办?到时不仅亏待了家里,可能饭碗也得弄丢了。
  馬小鹏知道老总是为他好,他也算是单位的老职工了。当年还是经单位的一位科长介绍进的邮政,而今那位科长已经调到了省邮政公司,是他们老总的顶头上司。这些老总都知道,他也清楚圈子里的站队问题,这点人情还是要给的。况且,私了彼此都省了麻烦,倘若真对簿公堂,他真坐了牢,对单位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听你的。马小鹏对老总说。
  就这样,单位出面找了中间人说和,请了律师拟了和解协议,最终以二十六万的价格了结了此事。毕竟马小鹏是在工作岗位上驾驶邮车出的事,这二十六万当中单位给负责了大头,马小鹏自掏了六万。可即便只有六万,马小鹏也是借钱凑起来的。
  3
  整夜辗转反侧,挨到快天亮时,马小鹏在心里做出一个决定:他要收养那个男孩。
  你绝对是疯了!钱福云将被子一掀,撂下话来,你别做梦!我是不会同意的。
  咱不是一直想再要一个男孩吗?
  那不一样!自己生的和别人的能一样吗?
  问题是你不是怀不上——马小鹏顿了顿说,现在不是没怀上嘛!
  可——就算我能怀上,现在也不适合生。钱福云说,现在咱家的经济情况你不知道啊?欠了一屁股债都不知道要还到哪一年。钱福云话一出口,自觉理亏,便没再继续下去。
  钱福云理亏的是,而今家里的境况,她也有责任。他们家真是一件事接着一件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钱福云和马小鹏都是一个邮政单位里的同事,不同的是马小鹏是邮运口的,而钱福云是金融口的,钱福云在网点当所长。两年前的那个夏天,由于网点统一更名的需要,上面要将各网点的金融许可证收缴上来拿到银监局去更换。就在这时,钱福云发现所里的金融许可证竟然不见了。按理说,证照都该上墙的,偏偏那个夏天赶上网点装修改造,有一段时间所里叮叮当当一团乱麻,钱福云也是好心地觉得这些证照在墙上难免会有损坏或者弄脏,就将它们统一收在了柜子里。可到头来网点装修完焕然一新,却翻箱倒柜怎么也找不到金融许可证了。钱福云害怕极了,她从没遇到过这事,预感这是件大事,就任谁也不敢说,而是私自通过网络联系了做假证的。她花了几百块钱造了一份假证交了上去。事情坏就坏在这张假证上。钱福云不仅自己遭了殃,还给单位惹来了大麻烦。钱福云后来从领导那才得知,她这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甚至原本最开始她发现证照遗失后及时上报上级,按程序做挂失补办处理,不至于捅这么大娄子。偏偏是“造假证”这一举动定性的问题,甚至极有可能对单位来说面临着网点停业整顿的危险。这要是停业个一年半载,那单位可是受了大损失,钱福云所在的网点是单位数一数二的网点,为市本局这块贡献了很大一部分金融收入。单位自然不肯放任它到停业整顿的地步。为此,单位老总亲自出面,据说还找来了其他省级层面里多个通信行业的同学,于公于私两方面反复跟银监局沟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气才将这件事平息下来。幸好钱福云造假证本身并不是为了个人非法牟利,纯属她“无脑”的个人行为,她要是真是为了干非法勾当,那恐怕天王老子上阵也救不了她。但处分是必定要挨的。银监局给单位开了罚单,单位自然就要罚钱福云的钱。不仅罚钱,还要给予相关责任人处分才能在银监局那里过关,这相关责任人可就多了去了,收到假证没发现的人,负责此事的部门负责人,分管副总一一受了处分。钱福云因此被罚了两万块钱,更要命的事,她被停薪停岗了整整大半年。
  那时,马小鹏和钱福云刚刚按揭买了现在的房子,哪还有闲钱,即便是两万块,也是跟亲戚借的,加之停岗的大半年又停了薪,他们的日子过成了筛子,两万块的债务还了整整两年才还清。
  现在,马小鹏清楚,这次车祸,将一家原本的计划全部打乱了。他这六万块钱,将这乱从单位开始,一点点从前线向后方逼近。
  本来,两万块的债务还清后,正好赶上二孩政策放开。马小鹏和钱福云就计划着再要一个孩子,最好是个男孩,儿女双全嘛!原本已经怀上了,不成想头三个月没过竟流产了。后来又过去了很長一段时间,钱福云的肚子都不见动静。马小鹏和钱福云都年近四十了,这个岁数对于女人来讲,更是高龄,怀个孩子哪有那么容易呢!这一点,马小鹏心里清楚。只好夫妻两个一起努力,食补加药补轮番上阵来调理身子,马小鹏也是忌烟忌酒外加增加运动量。毕竟,他是多么想再要个男孩啊!在钱福云没流产之前,他便固执地认为那次怀的绝对是个男孩,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以至于在钱福云流产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马小鹏都走不出流产的阴影。的确,他那时倾注了太多的期望,他小心翼翼、好吃好喝地伺候了她三个月,什么好吃的尽着钱福云吃,脏活累活都他一个人大包大揽,到头来却是这么个结果。马小鹏很不甘心!他清楚地记得,那个流掉的男孩后来好几次走进他的梦里,虎头虎脑的,眼睛忽闪忽闪,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他突然想到白天的那一幕,对,就是李瘸子的儿子的那副样子,他突然害怕起来。
  现在,日子终于恢复了平静,就如同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这个世界,从不会因为你来过或者没来过而发生太大的变化。同样的,一个人的来过与否也很难说在另一个不相干的人的世界里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地球照样在转,生活的不变准则就是仍旧得继续下去。当然,对马小鹏来说,变化是有的。事故后续的一些事情尚未处理完,他的邮车和驾照都被交警部门给扣押了,也就是说他没资格开邮车了。领导给他换了岗,他从邮运司机暂时变成了一名分拣员。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一辈子都将被剥夺了开车的权利,倘若如此,那的确可惜,但他也明白,这些,摆在生与死这样的命题面前,简直不值得一提。只不过,每次女儿有什么“过分”的需求,比如她想买条花裙子了、她想吃什么好吃的了,钱福云都会警告她省着点花钱吧,衣服没破就坚持着穿,吃个饭别总挑肥拣瘦,家里哪来多余的钱?马小鹏听在耳里,如同捉襟见肘的生活又被撕开个口子。他不怪钱福云,他依稀记得钱福云将网点的银行许可证弄丢后他也总是像个怨妇一样在她面前念,看吧,日子被你搞成了一团糟吧?两万块的饥荒刚还清,现在饥荒又找上门来了,他和钱福云也终于扯平了。马小鹏现在终于明白,事情发生了就发生了,再去埋怨、再去后悔也无济于事,只能勇敢地面对。现在,他也照例和工友们一起骂上几句娘,他奶奶的,累死累活多干了不少事却始终没加工资。但骂归骂,骂完,他比以前开邮车时更用心了。有时,盯着邮件传送带上的邮件入了神,他就会想起那一幕惨剧,它就像放电影似的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带动他惊悚的情绪,他在那样的情绪里一次次战栗。每一次,那画面都会最终定格在那孩子的那张稚嫩的脸上,然后就如同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马小鹏不由得将腰杆挺得更直、坐得更正。   那件事发生之后,钱福云落下个毛病,睡觉总得搂着马小鹏,这一度让马小鹏很不习惯,都老夫老妻了,怎么突然多了这么个癖好,在马小鹏看来,这样的癖好是专属于恋爱期的小青年的。钱福云说她怕。马小鹏问她怕什么。她说怕生活。真是怕生活,我好怕生活突然来这么一下子,就被搅个天翻地覆。钱福云说,问题又在于谁也预料不到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我真担心下一次发生在我们自己身上。钱福云揽过马小鹏的胳膊,你以后干什么事可都慢着点,小心点,别叫我担心。钱福云又说,你以后还能开邮车吗?
  马小鹏叹着气说不知道。
  钱福云说不开也好,再开估计都会有阴影。
  或许吧。马小鹏说,心里却总有些不甘心。分拣邮件的工作没法和开车比,开车多带劲。
  现在的工种应该没啥危险性吧?钱福云问。
  马小鹏一把搂过钱福云,两人依偎着蜷缩在一起。那一刻,马小鹏意识到他们是生活中绝对的弱者,只有这么抱着才能假装自己很强大。想完这些,他将钱福云搂得更紧了。
  4
  男孩叫马球。第二天,马小鹏专程骑了十公里的电动车来看这个叫马球的孩子。
  他叫马球。坡下村的村支书孙富贵告诉马小鹏。
  他也姓马?马小鹏问,他爸不是姓李嘛!
  他跟他妈姓。孙支书说,这孩子也是命苦,他妈活着的时候对他最好,可命不好,年纪轻轻就死了,把这孩子扔给李瘸子。李瘸子还能带出个好来?那个不争气的货,“吃喝嫖赌”除了“嫖”其他啥都干,他也就是身体不好、人长得差点,否则估计“嫖”也落不下——竟带着孩子干些违法的事——
  孩子的叔叔和婶子呢?昨天见到马球独自给李瘸子烧纸时,这个问题就一直困扰着马小鹏。
  他们哪会管孩子?拿着你的钱就跑南边打工去了。
  马小鹏的猜测果然没错。那孩子现在跟谁过?
  跟谁过?跟我呗!这些天成天就在村委会住着呢,快成吃百家饭的了。
  他没别的亲戚了?
  他爸这边就他叔叔和婶子,他妈这边的亲戚,这么多年了也从没见走动过啊,估计有也是在外地。孙支书说。
  马小鹏心里一阵酸楚。犹豫着,他向孙支书提出想收养马球的想法。孙支书并不惊讶,那欢迎啊!只是该走的程序还是得走,够不够收养条件这些的都得严格按照法律来办。
  那是那是。
  您还是带我先去看看他吧!
  孙支书带马小鹏来到村口。这孩子还是受了些刺激,遇上这种事,咱大人都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何况是个孩子呢,你说对吧?在他心里,可能还不知道死为何物,就……正说着,他们已来到村口。此刻,叫马球的男孩正蹲在村口的石磨上看着夕阳。马球上身穿件咖啡色的T恤,下身一条灰色的七分裤,脚踩一双黄胶鞋,他双臂从膝盖下抱着小腿,蜷缩在石磨上。马小鹏远远地看着他,像一只单薄的鸟。
  天这么冷。马小鹏提着东西走向马球,马球从石磨上跳下来要跑,孙支书喊住了他。
  马球,马叔叔来看你了,——嗨,你别说,你们还都姓马,真是缘分嘞。
  他不是我叔。他是杀人凶手。马球说。
  你可不能这么说。孙支书说,是你爸不遵守交通规则的。再者说,你爷俩去干啥了别以为我不知道。
  马小鹏一头雾水,满脸狐疑。
  叫马球的孩子嘟囔道,怎么就死了呢,之前都没事的。他明明说干完这次就再也不干了,干完这次我就有读小学的学费了。
  馬小鹏恍然间明白了什么,手中给他带的零食袋子随即掉在地上。原来自己竟落入了别人的圈套中、陷阱中,现在,他什么都没了,就快倾家荡产了。马小鹏越想越气,转身想走,却被孙支书一把拽住了。孙支书尴尬地立在那,他大概以为马小鹏早已心知肚明这一切,不成想弄成这副尴尬样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爸爸死了。又重复了一次,他爸爸死了,原谅他。
  马小鹏瞬间明白过来,不论怎么说,他的父亲死了,是被他撞死的。他转过身,发现马球流泪了,边流泪边嘟囔着那句,他骗我,他说干完这次就……他看上去那么伤心。
  马小鹏快步上前,蹲下来,给马球擦起了眼泪。这一次,马球没拒绝他。
  孩子终究是孩子。哭毕,他抹抹眼泪,眼睛不由自主往马小鹏掉落的那袋零食上瞟,里面有薯片、有糖、有牛奶……他估摸着从没见过这么多好吃的呢。
  马小鹏将袋子捡起来交到马球手上。马球接过袋子,仍在好奇地找寻着什么。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马小鹏的电动车上,怯怯地说,你怎么没开车来呢?
  这话问到了马小鹏的痛处,他想即便他说他的车被交警没收了,他现在没了驾照开不了车了,马球也绝非能懂,他看上去只有六七岁,要比自己的女儿小很多。
  马小鹏就蹲下来问,你喜欢车?
  马球点了点头。
  你不恨车吗?
  马球定睛看着他,似乎没理解马小鹏的意思。
  那我下次开车来,我带你坐车好不好?
  马球点点头。
  马小鹏心里冒出一个想法,他盘算着得把老丁的邮车偷偷开出来。
  5
  自从第三次见到马球,马小鹏就成了坡下村的常客。新邮区中心局离坡下村很近,远比市区近得多,在新场地当分拣员的他就有了更多的机会接触马球。上班休息的间隙、或者上下班的路上,他总是搭着老丁或老孙老刘的邮车、并且央求人家在坡下村稍作停留,他好见一见马球,给他送点吃的、穿的、用的,还有马球喜欢的玩具模型。
  繁忙的“双11、双12”都捱过去后,马小鹏总能稍微歇一歇了。圣诞节这天,趁收工早,马小鹏就偷偷地将老丁的邮车从新场地给开出来了,他连驾照都没有,他的驾照要重考,可他顾不了这些了,给马球的许诺,他一直放在心上。
  他将邮车开进坡下村里,将马球推向高高的驾驶舱,然后自己也挤上去,又将马球放在自己的两腿上。一个多月下来,他已然与马小鹏混熟了。甚至面对这样的亲昵,他也丝毫不别扭。   这是方向盘,这是喇叭……
  那是什么?
  那是挡把。这你可不能动,你再给我开跑喽——
  马球不停笑着。马小鹏看到马球眼中的喜悦与向往,一副了不起的自得模样。他想到自己才学会开车时差不多也是这副德行,那时他对远方充满幻想,好像学会了开车就能走出眼前的生活,毫不犹豫地冲向远方的未知世界。可现在,他仍被现实生活困窘着,而且他预感自己将把马球也带进来。
  马小鹏看着马球,兀地想起自己小时候跟父亲学开拖拉机时的情景。那时他比马球大不了几岁,他们住在农村,是个比坡下村还小的地方。有一回父亲的拖拉机点着火停在路边,他趁父亲撒尿的工夫一个人偷偷爬上了拖拉机,就给开走了,那时他尚未学会怎么开,父亲在身后追着喊着,拖拉机就奔着路边的稻田地里冲了过去,终于在水坑里熄了火。
  马小鹏想起这些,再看马球,就格外喜爱,这小子也爱车呢!他看了一会儿马球,就突然将他从腿上抱下来,放到了副驾驶座位上。转身发动了邮车。
  马球看着他,你要带我去哪?
  去我家怎么样?
  马球不吭声。
  今天是圣诞节呢,去家里过节。
  圣诞节?马球狐疑着,他显然没听过这节日。
  一个西方的节日,现在咱中国也流行过了,特别是年轻的、比你大些的孩子,比如你小姐姐。
  我小姐姐?
  嗯,我女儿。
  唔。
  马小鹏问马球,如果叫你到我家来生活,你愿意吗?
  马球陷入了沉思中,末了说,那天你走后,孙伯伯也跟我说了这事。
  那你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
  那你好好想想。
  马小鹏突然的这一举动还是让钱福云吃惊不少。开门的一刹那,钱福云在犹豫过后说,我说你这些天心不在焉的肯定有事。停了一下,钱福云说,你的饭在锅里,没他的饭哈。她瞪了一眼马球。
  马小鹏跟马球说过圣诞节,其实他家里倒也没有过这节的习惯,照例是钱福云和女儿先吃完了饭,将马小鹏的饭菜放在蒸锅里以便保持温度。
  一大碗米饭,一碗排骨汤,半盘青菜。马小鹏都端给了马球吃。马球定睛看着他,那你——
  这孩子挺善解人意,是个懂事的孩子。
  我去煮方便面。马小鹏说着将饭菜给马球收拾好,找个舀汤勺给他。
  有筷子吗?马叔。
  你会用筷子?马小鹏着实有点吃惊,女儿像他这么大时别说筷子了,自己用勺子都不爱吃,还得钱福云满屋子追着喂饭。那时女儿也是他们娇生惯养的掌中宝,虽然生活并不宽裕,可他从没亏待过女儿。
  马球点点头。
  马小鹏招呼女儿出来看马球。女儿倚在墙角看着马球脏兮兮又狼吞虎咽的样子,忍不住笑个不停,妈,你快看他!
  钱福云却突然眼角湿润了。这孩子几辈子没吃饱饭似的。钱福云说着,马球的饭碗早已见了底。
  女儿不笑了,想起了什么,来到厨房打开冰箱,将一个盒子拿了出来,递到马球跟前,这还有,给你吃。
  马球打开纸盒,是一块方方正正的小蛋糕,特别精致又特别漂亮。马球试图去拿,又担心弄坏了它似的。
  没事,你吃吧,今天是圣诞节,绘画班的老师送的礼物。
  吃过饭,马小鹏给马球洗了澡,又在女儿小时候的旧衣服挑了两件深色的、看上去偏男孩气的衣服给马球穿上了,将他安排在客厅的沙发上睡觉。
  这一晚,钱福云心里五味杂陈,她可怜叫马球的孩子,可是可怜归可怜、同情归同情,养孩子那可是一辈子的事,马小鹏连个商量都没有就这么把马球给带回来了,这叫什么事?她可不能乱了方寸。为此,躺在床上后钱福云一直没睡,始终用屁股对着马小鹏。她知道马小鹏也没睡。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钱福云先开口了,说吧,你打算怎么办?吃也吃了,住也住了,明天就把他送回去,呆咱们家算怎么回事。
  我想收养他。
  你是不是疯了?我说了不同意,不行!钱福云将被子一扯,人也跟着翻过身来,眼睛直勾勾看着屋顶。
  他一个孤儿,你看他多可怜,你让他怎么办?马小鹏大声喊了出来。
  钱福云被他一喊也愣住了,气势反而降了下来,你喊什么?能不能小点声?——咱不是赔了他们钱嘛!你差不多行了!
  是我把他爸撞死了。
  那也是他爸违反交通规则在先。
  马小鹏本想将支书所说的碰瓷跟她讲,又觉得没必要了。
  钱福云又说,他不是有叔叔婶子嘛!
  可他叔叔和婶子跑了。
  那不关我的事。人家叔叔婶子都不管,你逞什么能?你知道现在大家怎么说你,说你在充当救世主,那叫什么——对,在刷存在感。
  马小鹏气不打一处来,爱咋说咋说,我堵不了人家的嘴。
  所以我说算了老马,别折腾了,你得看看咱家的现状。钱福云说。
  可那是一条命啊!终究是我要了他爸的命啊!马小鹏说,如果被撞死的是我,你和女兒怎么办?给你几万块钱你干吗?
  钱福云犹豫着。
  马小鹏继续说,的确,咱们条件不好。可再不好也比他好不是嘛!——再说,这过日子,什么条件有什么条件的过法。我就打个比方,假如现在是你遂心如愿地怀孕了,你会因为条件不好就不要了、就流掉?
  钱福云不再吭声了。
  借着小区外面的光,马小鹏发现钱福云竟抹起了眼泪。马小鹏将上半身从被窝里抽出来,靠在床头上眯缝着眼。钱福云将头靠过来、依偎在他肩膀上。
  我们就当他是我们自己生的好了,他还真就姓马嘞,你说巧不巧?这或许是缘分吧!
  真的?钱福云问。
  嗯,他叫马球。
  马球。马球。钱福云念叨着,不好听,要不干脆跟我姓钱吧!女儿跟你姓马,扯平了!
  拉倒吧!钱福云,就你这名字,钱都成浮云了,怪不得穷呢。
  嘁。那他叫钱多多。
  真土。
  那要不,还是姓马吧,叫马上有钱。
  这是个日本人的名字。
  叫马钱。对了,就叫马钱。钱福云说。
  你真是钻钱眼里去了。
  月光洒进来。两个人变得由衷地喜悦起来。马小鹏对钱福云说,每次抱着你,都感觉咱们俩是生活的底层,是弱者,这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把我打击得越来越弱。女儿大了,现在也自己分房住了。以后咱就让马钱跟咱们住,咱们仨搂着,搂着马钱,马上有钱,咱们就一定会越来越强大。
  可我还是有点担心……
  别担心了。马小鹏喘着气,缩回被窝里,翻身将钱福云压在了身下。
  责任编辑:李 菡
其他文献
在我迎来35岁生日那天,便强烈地感到自己的人生和周围人们的生活拼接在一起,完全走样了。  在社会上,我的正式职业是刑事模拟画像师。对于一名35岁的单身女性来说,在南岗公安分局靠合成犯罪嫌疑人面容的模拟画像技术讨生计,并非易事。确切地说,我是一名自由职业者,在应用美术领域做过所谓的造型师、室内装潢设计师、服装设计师等等,生活还算勉勉强强过得去。我之所以说“做过”,是因为不知从何时开始,或许从我开始画
期刊
走出绿谷山庄,夜色变得空洞起来。整个身体突然有了失重的感觉。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跑到这样一个深山老林里开这样一场同学会。也都近四十岁的人了,还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不知是哪个策划的,总不是李梦婷吧。  大巴车停在六十米开外,门开着,还没有人想上去。一些先下楼的人聚在路灯底下,抽烟,说话,酒气熏天,等候着楼里的同学。话语从那些人的嘴巴里吐出来,不像刚才在包厢里掷地有声,落地生根。却似那青烟,飘浮到
期刊
一  冬天来了,因为这座城市在南方,所以看着还是这么绿葱葱的。城市距离长江很近,晚上安静了能听到长江上轮船的汽笛声。  他是一艘远洋海轮的船长,从荷兰的阿姆斯特丹回来以后开始轮休。这一次航程是从深圳起航的,整整用了一个半月的时间。途中遇到了八级的风浪,海轮险些撞到了礁石。他在最危险的时刻曾经想过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儿子,一个是他的妻子。他回来有几天了,一直在调整身体,这次查出来肺部有炎症,照出来两个
期刊
昨天晚上的那个人,到现在还在她的脑海里转悠,怎么驱赶都不肯出走。不过因为天黑,那个人具体长得什么样子,她已经记不准确了。那个人撞了她一下之后,赶紧说对不起。跟自己说对不起的人,她又不能过于责怪。她记得自己说过没关系的。接着那个人就走开了。走得也并不快,很从容的样子。所以她也没往别处想。直到回到家里,直到洗过了澡,她才发现包里的手机和钱包不见了。回过头来想,她终于明白那个人为什么要撞她了。  后面的
期刊
203班教室外,又传来旺旺的哭嚎声。此时,我正在操场上那棵翠绿的香樟树下,复习《古代文学》的讲稿。上午九点的阳光,透过密匝匝的叶片,牛奶般源源不断流淌在我的身躯和讲稿上。  我赶紧从草坪上蹦起,朝2号教学楼跑去。我看到张老师已把旺旺提到了走廊上,正对着旺旺咆哮着。我噤若寒蝉贴上前去。张老师瞥了我一眼,说,又摸人家屁股了,真是狗改……  张老师突然停下,不说了。我看到张老师气得胸部一起一落,一落一起
期刊
飞机到达时已经很晚了。她看了看手机,十二点过九分。她坐的航班原来预计是晚上七点钟到的,因芝加哥遭到暴雨袭击,飞机推迟起飞整整五个小时。她虽然常常出差,但从来没有这么晚回来过。出飞机时,候机室里已空无一人。走道上,两个清洁工推着吸尘清扫车在清扫地毯,吸尘器嗡嗡响着,像一群聒噪的野蜂。这个时候,地铁早已停止运行,她只有坐出租车回家了。她拖着行李箱走出机场大楼,一阵热风迎面扑来,她感到燥热,脱下身上穿的
期刊
加缪提出荒诞之所以出现,源于“人类呼唤和世界无理性沉默之间的对峙”,当非理性与非弄清楚不可的愿望之间发生冲突时,便产生了荒诞。就像西西弗斯一般,在他将石块推向山顶后,再目睹它的滑落,回到原点,如此周而复始。个人便在与世界一来二去的对话与过招当中,认识到自我的渺小与抗争的虚无。包倬的《路边的西西弗斯》(《天涯》2018年第3期)讲述了高速公路旁边的补胎工“我”所经历的一系列奇遇。“我”最终被警察视作
期刊
1  我着实被吓了一下,身子一晃,下意识欲掉头逃掉,可男人的自尊让我勉强把身体稳定下来。我深吸一口气,挺了挺胸膛,以证明我健康的体魄和不惧鬼神的无畏。  她样子实在可怕,形如枯槁就是如此——干瘦的身体像一根稻草,摇摇颤颤,风轻轻一吹,能飘起来。脸瘦硬苍白,皱纹像用胶泥一条条粘上去的,深刻而夸张,似一张令人恐惧的假面。眼睛出奇的大,骨碌骨碌转着眼珠,里面似乎装着一个滑轮。她打开门,就那样站在我面前骨
期刊
一  李重从下面的一个县公安局的副局长,为了母亲的心脏病,调回到省城一个中心区的派出所,当了所长。应该说,李重本来是要当局长的,而且已经上了会,就差公示了。在这个当口母亲心脏出现了梗塞,急需要照顾。父亲是个吃粮不管闲事的人,只能让唯一的儿子李重调回来。李重回来的时候,县公安局的人都出来送他,几乎每人都含着眼泪,足见他在这里的人情分量。主管政法的县委副书记亲自送到他车站,跟他握手说,你是一条动脉,你
期刊
春花秋月,忙忙碌碌的生活,有些东西一成不变,有些瞬息万变。除了期刊,还关注了各种文学艺术类公共号,推送形式很丰富,声音、文字、图片,都做得赏心悦耳,小说,可以通过阅读、聆听和观看等多种方式了解。对于文学的接受,不仅是个人建构,也是一种普遍的社会记忆,当我们的阅读烙印不断叠加,时代映像就会慢慢浮现。作家能否做到写下的每一个字都举足轻重,除了写作者自己,或许没有人认真去计较。那些错综复杂的人性纠葛,那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