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老汉和一片棉田(外两篇)

来源 :大地文艺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redpig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天成兄弟,我有话要对你讲。”
  张连柱老汉隔着一条斗渠,对路这边的天成这样说。张连柱不理睬他,还是默不作声地蹲在斗渠边,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斗渠前面那片弃耕多年的荒芜了的棉田。
  “天成兄弟,你每天早早起来蹲在那里,你是看到斗渠前面那片弃耕多年的棉田啊!”
  张连柱不由打了个激灵,心里想,你是快要死的人了,怎么也要早早地起来蹲在斗渠上呢?你还不一样是放心不下斗渠前面那片弃耕棉田。
  张连柱这时又说话了:“天成兄弟,那片棉田抛荒七、八年了,我那儿子去深圳打工是不肯回来包地的。我身体越来越差,只怕没有多少日子了,我想跟你商量、商量……”
  天成听到张连柱说这话。他很想把脸扭过来看张连柱一眼。说实在的,他已经十二年没有正眼看张连柱了,他只听说张连柱在退休前几年得了肺癌,差点儿赶不上退休,就死了。是张连柱儿子张小宝把张连柱拉到市里师部医院,把那一叶有癌细胞的肺割掉,才捡回来一条命,不然张连柱早就进火葬场爬高烟筒了。可是,天成还是没有把头扭过去,他只是把头抬了一下,把目光从斗渠前面的那片棉田移开,像是看着斗渠南边的水泥板支渠,支渠北面的泊油公路。
  天成老汉有起早床的习惯,过去起早床是为了包干农活。农场的俗话说:人勤地不懒,人哄地皮,地皮就哄肚皮。天成把他的8分责任田像侍候他的老祖宗一样,年年都有好收成,可是,从去年开始,他家的责任田修高速公路时被占了,他没有地可种了,他每天早早地起床之后就蹲在斗渠垹上,眼睛盯着那片已经弃荒了的棉田,眼神里透着一种企盼,一种希冀,还有一种迷茫和失落。斗渠前面的那片棉田是张连柱家在十二年前的承包地,有三十多亩,地很肥沃,而且离斗渠支渠很近。按团场的老军垦的说法:当门田,金碗碗。何况天成暗里还要和他张连柱比个高下,他哪敢有半点松懈。把那片当门田也像儿宝宝一样的侍候,收拾的棉花比天成家的还要多。只是,大前年张连柱生病之后,那片棉田就荒芜了,已经长满了勾勾央草,勾勾央草中间还长出了筷子粗的小榆树苗,再不耕种,那片金饭碗一样的当门田就真正的废弃了。
  这时,张连柱又在那边说话了:“天成兄弟,你要是愿意把那片棉田播上棉花,我就有事情可干了。每天我可以蹲在这里看着棉苗往上长呢!”
  听到这话,天成的心里好一阵发酸,三年前,张连柱的身子骨儿还健壮得很,不管春夏秋冬,他总是一副忙忙碌碌的样子,做门前那片棉田的时候,把自家的小四轮拖拉机挣得直冒黑烟。谁看得出他是年近七十的老人。如今,铁打的汉子也说出这样的软话来。
  天成站起身,往自己家里走,走到屋檐下的时候,他又站住了,他发现院墙中间那段墙的砖块塌了一个洞,“狗日的,又掏了一个洞。”他骂了一句,从屋角落里搬来砖块,细心地补着那个塌了的洞。
  “天成兄弟,这道院墙补二十多年了,你还要补呀?我们两兄弟隔着一道墙说话总不是个味道啊!”张连柱在院墙那边有气无力地说。
  天成不理睬他的话,直到把那个塌了的洞补得严严实实才罢手。
  “天成兄弟,你真的就见不得我吗?你真的那样的恨我吗?我们俩可是一个村入伍当兵又在一连队,一块转业的战友啊!三十多年前,我们把房子也盖到一块来了,共处一个连队,共吃一个大食堂,那时我们还准备做儿女亲家呢!”
  张连柱的话里带着一种垦求,带着一种无奈和凄凉。天成却是恶狠狠地说:“你有本事啊!你有心计啊!跟我攀什么兄弟,我哪是你的兄弟。”
  张连柱那张惨白的有些浮肿的脸面流露出一种尴尬,把虚弱的身子向前探了探,说:“昨天团土地科的人又到我家来了,他们说要罚我家的款。”
  天成知道团土地科的领导说罚什么款,说:“你家有钱,还怕罚?”
  张连柱说:“也不是怕罚款,我是看着上好的土地抛荒在那里,心里发痛。”
  天成就不做声了。张连柱知道只有这句话能让天成听得进,说:“我把罚款给你,你把那片弃荒的地播上棉花,好吗?”
  天成一下发起脾气来:“你家有钱,我家就没钱了,要靠种你家的地过日子了。”
  张连柱自己也觉得刚才的话的确没有说好,连连道歉,说:“天成兄弟,你要把门前那片地播上棉花,不让它弃荒,或许我还能陪着你多活一两年呢!”
  这句话可把天成的心说得酸酸的,格外的难受,他站起身,脚步沉重地回自己屋里去了。
  
  2
  
  前年,天成家的责任田被修高速公路时的那条简易公路占了之后,他再也没有地可种了,这样一来,他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可就高兴了,以为老父亲从今往后没有什么挂牵的了,可以心安理得到市里去住了。他的儿子儿媳在师里工作,女儿女婿在省城打工。许多年之前,老伴在师部儿子家带孙子,孙子带大了,他又去女儿家带外孙,老伴也不放心老头子一个人住在农场,几次回来接他,他还是不同意去城里享福,他仍然住在农场连队那三间四十年前修的土块屋里,每天仍然早早地起床,没事可干,起床之后就蹲在斗渠垹上,一蹲就是半天。其实,他是惦记着斗渠前面那片弃荒了的棉田,看着上好的土地里长满了勃勃生机的勾勾殃草,他的心里格外的难受,他真想把它开出来,播上棉花。秋天的时候银白色的棉朵,像天上的白云在飞扬,每亩能拾500公斤。这不是没有可能。当门田,金碗碗嘛。天成干了一辈子农活,他总觉得还没有干够。把手伸进泥土里,他的心里就觉得痒痒儿的舒服,手握着砍土镘,就像在织一面织锦,把种子播进地里,就像把儿子放进了襁褓一样。但这片棉田是张连柱家的,即便是弃荒几年了,他也只能在心里发痒、发疼,绝不能表露出来。如今张连柱开口求他把这片棉田开出来播上棉花,他有些心动,可他居然说要给他钱,他的心里不由地就蹿上了一股无名之火。狗日的张连柱,老子这辈子是决计不跟你有往来了。
  其实张连柱说的话没错,几十年来他跟天成真的跟亲兄弟一样,他们一块长大,一块入伍当兵,一块儿退伍转业到兵团农场,一个连队,后来两人又把房调到一块来了,再后来他们就想着要做儿女亲家。他们的女人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他们就相约不管谁家生男生女,不外嫁,从那边的家门走进这边的家门就是。不料两家生的都是男孩,亲家没有结成,他们还是不甘心,几年之后两家的女人再一次怀了孩子,他们又老话重提。这一次两个女人又同时生了一个女儿。张连柱说好哇!你把女儿给我家大儿子,把女儿给你家大儿子,扁担亲,我们两家都不亏了。天成也同意。只是,那两个姑娘却是没有如他们所愿,一口气把书读到大学毕业,到城市里工作去了。儿女亲家没有结成,他们之间的关系却是更加的亲密了,两人都说:“我们这辈子只有做兄弟的命,没有做亲家的命。”
  天成跟张连柱交恶,是在二十多年前兵团由大锅饭体制,转搞生产责任制的时候。那时师、团企业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为了方便生产管理,责任田尽量就近分包到农户,一包三十年不变。这让天成心里暗自高兴,斗渠前面那片38亩棉田靠着他家的这一边较多,靠着张连柱家的那一边少,按规定,他家分到这块地应该没有问题的。地还没分到手,天成便开始打起算盘来了,三十八亩地加二亩八分宅基地就是四十亩零八,四十点八,我家一定要发,“一定要发”呀!按自己搞生产的本事,少说也能拾12000公斤籽棉,年产值六万多块钱,减去成本和上缴利润,一年下来净得三万多块哟!在大集体时人都不齐心,不把心思放在生产上,有本领也不愿意使出来,生产搞不上去,公家连年亏损,职工拿不到钱生活非常困难。责任到户,有本事就使出来吧!地里收多少粮棉那才是真本事。没有料到,张连柱却站出来要跟他抢家门前这块地,张连柱说,地离他家也很近,应该分给他家承包。天成说:“地在我家门前。”
  张连柱说:“你能说这块地不在我家的门前吗?团领导说就近分地,这块地分给我家也是就近的啊!”
  天成还真没有理由能驳倒他的说法,急了,说道:“这块地是要分给你家,你可别说我家的羊呀鸡呀吃你家的庄稼。”
  张连柱连连说道:“没关系,我在地边用树枝挟一道篱笆就行了。就是羊呀鸡呀吃了庄稼,我也不会说你。生畜嘛!哪有人懂事。”
  天成知道自己这话说得不好,有些松口的气道,说:“怎么说这块地都应该分给我家才对。”
  张连柱说:“这块地要是没有分给我家我就不服气。”
  团场领导见我们争得面红耳赤,问连里领导人:“你们说说这块地应该分给谁。”
  人们都不做声。知道帮谁说话都是得罪人的事情,都是战友老乡,抬头不见低头见。团领导无奈,说:“你们自己说说,哪一家退出来,这样争下去,影响了大家的工作。”
  天成说:“我不会退出来,这块地应该分给我家。”
  张连柱也说:“我也不会退出来,这块地应该分给我家。”
  团领导有些为难了,思考了好一阵子,说:“要不你们俩家抓阄吧!谁抓上了就分给谁。”
  天成不做声,他觉得这块地应该分给他家,根本用不着抓阄。张连柱却是积极响应,说:“我听团领导的,抓阄。要是没有抓到,我也就不争了。”
  由团生产科科长做了两个阄,让他们抓。张连柱说:“你先抓吧!”
  天成本来就不想抓,又担心张连柱把那个好阄抓去了,口里骂了一句娘,伸手抓了一个。打开,一张巴掌大的白纸,纸上没有一个字,张连柱把那个纸团打开,上面写着:当门田,38亩。天成一张四方脸气得由青色变成了紫色,嘴一张,险些喷出了血来。团领导们赶忙从中调解,把支渠对面一块好地分给了天成家。
  第二天,姜天成从防风大林带里砍来许多树枝,在两家的房屋中间挟了一道临时院墙,从此两家人成了不相往来的陌生人。
  张连柱可是使出了几十年做农活的看家本领,把那块当门田做成了金碗碗,年年高产丰收。姜天成也不示弱,把支渠对岸的那块四十五亩责任田也做得标范条田,收成并不比张连柱的这块当门田差。但他心里堵的那口气实在不得消,什么战友兄弟,什么老乡邻居,关键的时候什么都不是了,明明该分给自己的责任田,却是被他活生生地抢去了。
  “天成兄弟,已经过去二十八年了,你还记得那件事呀!我今天给你赔不是来了。”什么时候,张连柱绕过那道篱笆,从南面支渠的木桥走上来,绕了多大一个圈子,来到天成的家门前。他有些气喘吁吁,一只手拄着一根棍子,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胸口。
  这是姜天成二十八年前在斗渠中间用树苗挟的那道篱笆之后,张连柱第一次到这边来。天成原本要骂他一通:“你真不要脸,到我家门前来做什么?”抬头瞅了他一眼。又有些不忍心骂他了,冷着脸说:“你什么时候把我当成你的兄弟了。”
  张连柱说:“天成兄弟,人都有犯错的时候,我那阵子就犯了错,不该跟你争门前那块地。”张连柱过后叹了一口气,说:“也是那时我们穷怕了,希望不再受穷过上好日子。天成兄弟,现在不用考虑拿上工资的问题了,现在是看着那块棉田抛荒在那里,心里发痛啊!我就不相信你看着上好的棉田摆在那里长勾勾秧草,养蚂蚁养老鼠,你心里不发痛?你不肯到城里去,天天蹲在斗渠上,你的眼睛一直蹬着那片抛荒的棉田啊?”
  天成说:“你为什么不叫你儿子回来把那片棉田重开出来播上棉花?”
  “他哪肯回来。他说他算过账,把那块地重新开出来,成本上交利润和时间加一块,能买两套楼房,还可以买辆小汽车。听他说那话我心里就堵得发痛。”
  “那你就让别的人家开种啊!”
  “连队里的中专生、大学生和青年人还有谁在家包地种田,一年开春哪个连队不剩三、四千亩地要内地来的民工来种。”
  天成就不做声了,连队里其实不止张连柱一家人的地抛荒,只要是离连队远的地,道路不方便的地块都抛荒了,年轻人不种地了,都到广州、深圳、上海打工去了。天成常常想,他们又不是城市人,住在大城市靠下苦力、搞搬运,或是打短工挣钱过日子,他们怎么就不觉得心里发虚,不踏实。在他看来那可是两脚挂在半空中的啊!就是挣得了一些钱,可钱又有什么用,钱是纸做的,能比得上大米,麦面仓里盛着黄灿灿玉米,还有白如银山的棉垛,心里踏实吗?现在这世道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呢?到了市场上没粮卖的那一天,他们哭都没有好声的了。
  张连柱这时又开口说话了:“天成兄弟,你帮着我做那块地,我帮不了你的忙,但我可以看着你犁地播种,解解心里那个馋,那样,我或许能多活一年两年。你莫非就不希望我这样吗?我真的要是早早就走了。这么三大间屋,就你一个人守着啊。”
  天成不由地问道:“你的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这是二十多年来天成问张连柱的第一句话,大前年他就知道张连柱快要死了,他想去看看他,后来还是没有去。
  张连柱叹了一口气,说:“我的命贱,没有命享受如今的好日子。医生说了,我这病,是不会让我在这个世界住多长时间的。我是想看着我们家门前那地又长出绿绿葱葱的棉苗,又结出大大棉桃。”
  天成说:“你为什么不进城去住。城市的条件比农场好。”
  张连柱说:“到城里去住,只怕是走得更快了。”
  天成就不做声了,他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张连柱说:“你要愿意,帮兄弟这个忙,我明天就去机务站联系拖拉机,我再带钱到种子站买些优良棉种和二铵种肥来。”
  天成说:“我要种,就不要你来弄这些东西,我自己弄就是。”
  张连柱说:“我弄也好,你弄也罢,拾下的棉花全都归你。”
  天成说:“你要说这话,我就不种了。我没饭吃了?没钱花了?我是担心你真的就走了,想让你多住一些日子,多拿两个月的工资。”
  张连柱的眼泪就流出来了,说:“你还是没有忘记我们兄弟一场啊!”
  
  3
  
  第二天,天成早早就起床了,吃好饭收拾好,拿上铁锹、镰刀等工具,来到地的龙渠上,把草割了,放火烧光,然后用铁锹把渠垹、渠底的土清出拍光打平整。到了机务站,便问看机车的门卫,怎么?机务站的小马力、中马力、大马力二十多台机车,今天一台好的也没有呢?原来春耕春播时节紧迫,凡是有机车的人员早上六点钟都到各农户地里。机车大院里一角落处停放有一台,已报废的老铁牛55拖拉机。天成看看摸摸后,去找机务站长,站长说:“天成师父?你来有事吗?”“嗯,有点小事,我想借用一下,这台报废的铁牛。”“天成师父你看还能发动吗?”“我看还行。”不到一个小时,天成老汉把铁牛发动好,挂上三铧旋车犁一溜烟开到了地头。开始耕地的时候,张连柱拄着一根棍子来到地头,眼睛盯着天成那块荒芜了几年的棉田一圈圈地翻耕过来,一股久违的泥土香味直冲他的肺腑,张连柱的精神也像是清爽了许多,浮肿的脸上也有了笑容。看着天成开着铁牛的那股子劲,心里不由地涌起一种由衷的佩服,天成的农机技术和工夫的确跟自己不相上下,看一眼就知道,犁铧下面一平如镜,聚肥又聚漏,这是一般农场职工所不能及的。
  天成今天也特别的高兴,他已经有七、八年没有摸拖拉机下地干活了,几年来他做梦都在机车干活,做梦都在整地播种,做梦都在中耕,魂牵梦萦,弄得他吃不香、睡不着。今天终于又有地可种了,而且是他做梦都希望得到的那块当门田。当然,现在种地不是为了多收粮棉多拿钱盖新房,现在种地只是一种割舍不断的对土地的情结,只是看到这片棉田抛荒感到实在太可惜了。
  天成知道张连柱在看他犁地的本事,犁铧翻过来的泥坯像是扇面一样朝一边倒去。那些在泥土里讨吃的虫子都惊慌失措地爬来爬去,天成时不时地把头伸出驾驶室看看把杂草都盖在泥土里没有,结了蓬的杂草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变成了上好的绿肥。
  一阵,张连柱对天成说:“天成兄弟,歇口气,喝杯水吧!”
  天成这时还真觉得有点累了,真是年纪不饶人啊!他把拖拉机停机在地头,自己就蹲在龙渠上,接过张连柱递过来的热茶,一边喝,一边看着刚刚犁过的地。
  张连柱赞叹说:“天成兄弟,你开机车的功夫还在啊!”
  天成有些得意:“这样的技术能丢的吗?”
  “闻着泥土的芳香,我的手心就发痒痒,真想下地去犁几圈儿。”
  天成没有做声,他是像在思考什么问题。张连柱说:“不用着急的,季节还早呢!”
  天成说:“我已经叫人带买最好的棉种去了,还要买进口二铵肥料来。我的想法是这地荒了这么些年,得四犁四耙才能播种。”
  张连柱笑着说:“这块地是你天成兄弟种的,可不能影响了你一辈子的声誉,秋天的时候不拾一万二到一万五千公斤籽棉可不行。”
  天成说:“错了,不是我姜天成一个种,是我们两人合伙种。收成不好,谁也别想逃脱无能的名声。”
  张连柱对天成说的这句话很受用,说:“我没有动手啊!”
  “你站在龙渠上,比自己下地还要起作用。”
  张连柱笑道:“你也怕我盯着。”
  “我不敢犁猫盖屎地的。”
  张连柱说:“也真是怪了,我今天出气比哪一天都轻快,胸部比哪一天都舒服。”
  天成说道:“我就搞不明白了,你那肺不是割掉一块了吗?怎么还要说那些要死要活的话。”
  “医生说那个什么癌细胞有可能扩散了,割也没有多大作用的。”
  天成就没有做声了。真要像他说的那样,只怕他就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这话是他听在师部工作的女儿说的,癌症就怕扩散。
  张连柱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想了,我只希望这块当门田再不要抛荒,看着它长出好棉花,雪白的一大块地,那才让人高兴呢!”
  天成站起身说:“这个还不容易吗?我们俩是什么角色,合伙种这块棉花,还愁它长出好棉花,我敢保证,九月份一到,这块地的棉朵就像银白色的大海,亩单产还不弄个全连第一没有问题。”
  
  4
  
  农场人的俗话说得好:春争时,夏争日。姜天成和张连柱两个老军垦种地的劲头可大啦!天成每天早上起床之后简简单单做了点吃的,就去地里劳动去了。张连柱起床之后,也不做吃的,他吃不下东西,他只喝了点清茶水,将一大把儿子从医院买回来的红红绿绿的什么药丸吞下去,就拄着棍子来到地边。这块地曾经让两个老人产生了二十多年的隔阂,抬头不见低头见,却是老死不相往来。如今,还是同一块地,又把他们拉到一块来了,两个老汉又像二十多年前一样,成了无话不说的兄弟了。
  “天成兄弟,我憋不住了,想下地来干点活。”张连柱把手中的棍子抛掉,挽了挽裤脚,就要下地来。
  天成拦住他说:“你那个样子走路都走不好。下午我把地拯好,播种时你来帮忙就是。”
  张连柱说:“我有几年没有下地干活了,心里憋得难受哩!”
  天成说:“你憋得难受我就不憋得慌了?”过了会儿又说:“我昨天好象又看见你家儿子回来了,怕又要接你去城里?”
  张连柱说:“我说了,要我住城里去,就是要我早点死了。我儿子和女儿就不敢再叫我住城里去了,隔十天给我送些药回来,送些吃的东西回来。交代我要是不行了,就给他们打电话。我说我到死的时候就给他们打电话,让他们回来到东沙堡给我挖个坑把我埋了。”
  天成说:“你不进城去,你的女人总要回来给你作个伴吧!她就放得下心?”
  “我那外孙离不开她。上次回来才住了四天,我那外孙到处找她,后来走丢了,我女儿女婿到电视台做广告找人,弄得满城风雨,最后还是公安局的干警帮助找到的。我那老婆子就再不敢回来了,她说要死的老头子不能丢,太阳刚刚出山的外孙更不能丢啊!
  下午,张连柱早早就来到那块地头,天成拖拉机开到地里,再把播种机检查一片加上种子,然后挽扶着他到地边要播的第一行站在一旁。张连柱的心里先是一阵酥痒,过后浑身就像过电一样觉得舒服极了,脬肿的脸上笑得像盛开的一朵花。天成担心他一双手扶不住播种箱站人的拦杆,站在一旁给他拨种子,不时看看8个输种管下种好不好。张连柱依了他,说:“天成兄弟,好汉只怕病来磨啊!”站播种机这活很重要,下种好不好,出苗齐不齐,关系到产量收成。天成停下车来查看播后,一公尺有多少粒种子。天成看着躺在播种沟的棉种,像大姑娘绣花的针脚,不稀也不密,更让天成称好的,下种量达到标准,种籽像一个个小孩子,在摇篮里躺着,睁着眼睛,盯着明媚四月的阳光,盯着这个新奇而多彩的世界。
  以前在大锅饭时,春播一开始,不管是播小麦、稻子、棉花三大作物,站播种机非他张连柱莫属,谁也撼动不了他的地位。他播下的稻谷种比别人播下的谷种要早几天破土出水。责任制之后,张连柱的责任田总要比别人的责任田的产量高,人们说高就高在他的认真负责的一手功夫。天成不服气,说他占的当门田,田肥,犁脚深,好管理,当然收成就好。其实,他不得不在心里承认,张连柱的稻田比别人的高产,与他家的秧苗比别人的长得好有关,俗话说春争时,夏争日,秧苗早出水,长得就粗壮,收成当然就好。天成看着水地里那些探头探脑的谷种,像是急着要往上蹦一样。他不得不从心里承认,张连柱的这一手技术他是学不到的。
  张连柱似乎看出他的心思,说:“天成兄弟,我的这一手技术要失传了啊!教给你,也没有用的,你我都老了,没几年活了。教给年轻人,谁肯学。他们住在城里,回都不愿意回来了。我真的担心这样下去谁还来种地,谁还会种地。”
  天成没有做声,眼睛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手。心里却在想,这话让你说了,过去你怎么不愿意教我呢?
  张连柱对着天成笑了笑,说:“这很容易的啊!技巧全在抛撒的高度上。知道吗?稻种有芽子的那一头要轻一些,高度掌握好了,稻种就会在空中打倒了,重的一头在下,轻的一头朝上。说着抓起一把稻种,五个指头稍稍张开几条缝隙,抬了抬手,稻种在他的面前划了一道弯弯的辐线,落进平整松软的水地里,它们就像是相邀好了一样,淡黄色的胚芽像睁着的眼睛,看着这明媚的春天,闻着这泥土的芳香,向着阳光雨露致意。
  姜天成心中的谜团一下解开了,笑笑说:“过去你可没有这样近距离地让我看过。”
  张连柱说:“你的本事也是了不得的啊!我们连队有谁犁地耙地比得过你。一百亩大的棉田,谁犁都会是这边凹下去一道沟,那头鼓起一个包。放进水时,乌龟背和养鱼塘全都显露出来了,插下秧苗之后,凹下去的苗被水淹得透不过气来,乌龟背上的苗却又被晒得半死。你犁的田整的地把水放进去那块地就像一面大镜子,走片四角,水都一样十公分深,播下去的棉苗一块起身,一块现蕾,一块结铃,一块吐絮成熟,收成当然就好。我们的本领,只能算打个平手。”
  天成说:“犁地整地也有技巧的,主要靠的是眼睛。大田也好,小块地也罢,下犁之前先要看一看四角,凹下去要犁浅一些,凸起来的要犁深一些,大约3-5公分为宜。”
  张连柱说:“道理我也知道,觉查不到。这一手本事看样子你也是要到土堆里去的。”
  天成就叹起气来了:“我跟我儿子说过这件事情,我说生意买卖眼前事。犁耙种田安国养家,他说那是老皇历了,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回到农场来种田包地。”
  张连柱说:“他们都不肯学,我来跟你学,开拖拉机的技术,我要是还能活二、三年,我一定把你这一手犁地整地的技术学到手。”
  天成说:“你不是说站在地边你的精神就好了吗?怎么又说那个伤气话呢?”
  “真的是怪了,平时我走路都要拄着棍子,哪想到能站在播种机上播棉花种。”
  天成又不做声了,他好象又在想什么心事。
  张连柱问道:“天成兄弟,你又在想什么啊?”
  “搞承包责任制的这些年来,你把这块地真的做成金碗碗了,一年下来要拿四、五万元,真的美了你。”
  张连柱惊道:“你在那块地中间挟了一道篱笆,怎么知道我每年要净拿四、五万元钱?”
  天成说:“当门田里的收成,还能瞒得过我的眼睛?”
  张连柱笑道:“只怕不是吧,你隔着篱笆缝隙往那边看到的啊!其实你那三十八亩责任田的收成也不差。每年的收入比我这块当门田少不了多少。”
  “我就不服这口气,非要跟你比个高下不可。”
  “二十多年来,在收成上我们也是打得一个平手。可这二十多年,我忍受的委屈却是没处说的,你在那中间挟了一道篱笆,把我的心挟碎了,生生的挟滴血了。”张连柱这么说的时候,眼泪就出来了,他说:“天成兄弟,我真希望在我躺进土坑之前,看到我们两家的院坝中间那道篱笆被拆掉。”张连柱一双泪眼看着天成,混浊的眼里满是期盼和乞求。看见天成的脸面有些冷,赶忙说:“天成兄弟,你别生气,就当我没有说这话,好吗?那阵子我的确是有些私心,我想把这当门田弄到手。多拿钱,日子过得轻松一点,在文革的时候,真的饿怕了。不说过苦日子的那几年吃淀粉树叶,吃树皮,全身都饿得水肿病了,连队的老人饿死了七、八个人,就是后来的那几年,我们也没得吃一顿饱饭啊!”
  张连柱的这话似乎引起了天成的共鸣,他说:“那个时候,过年的隔两天能吃一餐白米饭,就算不错了,平常都是玉米馍南瓜汤,还只能弄个半饱。”
  “现在的日子真的好过多了。”
  “我只担心,土地都抛荒了,什么时候又会没有饭吃了。”
  这个时候,那台借来的铁牛55拖拉机,用它把中间那道篱笆扒掉它。天成看了看摇头说:“看来你还是不原谅我的。”
  天成却是把话往一边扯,对着拖拉机说:“这几天你也跑累了,却没有新配件给你换上,我到农机配件商店看看。”天成果真买来一大盒红油漆,用汽油把整个车头洗净,再刷上漆,像新的一样开回机务站。
  张连柱说:“我家里还有葡萄酒,我去拿来,这几天你也累了,得补补身子才是。”张连柱说着,就回家提来了两瓶,还拿了两个杯子,说:“我早上就想提来和你一块喝,又担心你不肯给我这个面子。就摆在家里了。”
  天成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张连柱把葡萄酒倒进两只杯子里,说:“天成兄弟,我这一天还没有吃一口东西呢!你要赏我一次脸,我们就把这两瓶甜酒喝了吧!两个人喝才有滋味。”
  天成接过张连柱递过来的葡萄酒,一仰脖子就喝了下去。张连柱那张浮肿的脸上就有了灿烂的笑容,泪水滴答掉进杯子里,他端着杯,连着泪水一并喝了下去,过后说:“这是我这么多年来过得最高兴的一天啊!”
  
  
  
  5
  
  过了芒种就是夏天,夏天的日子有点炎热而又漫长。张连柱和姜天成两个种田能手却喜欢这样的天气。他们似乎要把全部的本事都施展出来,把这片棉田当成他们大展身手的舞台。禾苗一天一个模样,青葱茁壮。张连柱的身体似乎也奇迹般的见好了。吃饭的口味也好了许多,每天早晨他居然能吃一小碗稀饭了。
  “天成兄弟,看着棉田里的禾苗长得这样好,我真的高兴啊!”
  “昨天你儿子又回来了?”
  “还是那句话,要接我到城里去住。”
  “你儿子昨天到了我家里,叹子一阵气就走了。”天成有话没有说出来,张连柱的儿子说,感谢他帮着把门前这块地给播上了种,他爹爹这辈子别的什么都放得下,就是这块地放不下。天成对张连柱说:“你那病要是不行了,你是得住城里去才是。”
  张连柱说:“你嫌弃我了?”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治病是大事情。”
  “我这就是治病啊!”张连柱不想跟他说这个沉重的话题,他说:“你估计,秋天的时候,我们这块地能拾多少公斤籽棉?”
  天成没有回答,他的眼睛瞅着地里的苗情,六月的阳光灿烂地照着绿嫩的棉苗,那棉苗就像一面绿毯,平整而又柔软。张连柱说:“你不回答我的话,你却在想着我的话,你看吧,棉田四周的苗子要低一些,中间的苗子却凸起来了,这就是丰收的好兆头。我看拾一万五千公斤籽棉没有问题。”
  天成说:“其实还有多一到两千斤的可能。明年我们要让它拾到一万八千公斤籽棉。”
  张连柱有些不信,说:“这地块我种了二十多年,最好的一年也就拾了一万五千公斤籽棉,再要增收两千公斤籽棉,谈何容易。”
  天成想说一句话:“这块地原本就不该你种,是你硬争去的,你不知道它的脾气,它怎么会给你多产二千公斤籽棉。”但这话他没有说出口,他说:“你种了二十多年,这块地种成了金碗碗,但你却没有注意这个金碗碗有一边厚有一边薄。”
  张连柱恍然大悟,连连说:“天成兄弟,我可是服了你。这块地离斗渠的那一边土质薄了些,苗也就弱了些,要是增施一层农家肥,把土质改好一点,产量肯定就增长一层了。”
  “三十八亩多的一块地,多收两千公斤籽棉怎么都看不出来呢?全在用心上。”
  张连柱说:“我要是能活到明年,看着这块地收一万七、八千公斤籽棉,我死的时候也就紧紧地闭上眼睛了。知道吗?这二十多年,我在心里暗暗地攒劲,一定要跨上这个坎,却是怎么也没有跨过去啊!”
  天成一下发起脾气来了,说:“你再要说死呀活的,我就不跟你一块种地了。鼓着劲,再活十年八年,我们兄弟一块儿走。”
  张连柱的眼睛又湿了:“我们兄弟二十多年没有说话,心里憋得慌呢。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们要把过去没有说的话补回来。”张连柱这么说的时候,就把头抬起来,一双眼睛看着天成,说:“天成兄弟,你要是原谅我这个兄弟了,再不记恨我这个兄弟了,你就把那道篱笆拆掉吧!那道篱笆就像刀子一样插在我的心里,不把它拆掉,我就觉得你还是没有原谅我。”
  天成的脸面又板了下来,张连柱就不敢做声了,那张浮肿的脸,变得更加惨白,死鱼一样的眼窝里,溢满了混浊的泪水。
  这天吃过中午饭,天成要张连柱好好休息一会儿:“下午我要给棉田打药治虫,你不要守在地边,那农药的味道对你的肺部有影响。”
  张连柱说:“我休息,你也休息,年纪不饶人,你也七十了啊!”
  天成这天中午没有休息,等着张连柱关门休息之后,他拿了一把爷头,把那道篱笆的箍篾剁掉,篱笆就哗啦一声倒下了。天成一根一根把篱笆树条子抬起来,摆到斗渠边去。连天成也觉得奇怪了,地边没有了这道篱笆,这块地一下变得宽了许多,清亮多了。这个时候,天成突然看见张连柱并没有睡觉,他站在自家的窗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泪水在脸上流成了两条小溪沟。天成的心里像有一种东西在撞击着,眼泪也不由地淌落下来,掉在赤日炎炎的地上,化成一缕淡淡的青烟,在他的眼前萦绕。
  
  6
  
  七月中旬,棉花已经结了半以上的棉桃,那棉桃就慢慢地长大,开始是青色的,种棉人就忙着打顶尖,这项工作很锁碎,打顶:就是把每株棉棵的顶上的嫩尖尖捏掉两匹小叶,把它装在袋子里,到收工时候拿到地外面边倒掉。这样可以消灭害虫。后来就变成有黄斑点。这个时候,张连柱却起不来了。他已经骨瘦如柴,粒米不进了。这些日子,天成基本上跟张连柱住在一起的,白天干地里活,夜里就一起说白话。他们好象要把二十多年没说的话都要补回来。张连柱走不动了,天成就把他背到地边,让他看着已有一部分开始吐絮的棉朵,看着这丰收的景象。后来,张连柱硬是不行了,他才让天成给他的老伴打了个电话。老伴带着儿子女儿连夜赶了回来。儿子和女儿说赶快把父亲往团医院送,不然就来不及了。张连柱却怎么也不肯去。他说:“我的病我知道,原本几个月前就该死的,我是想看看我们那块地的棉花长的怎样,才拖到现在。现在一部分棉桃都开始吐絮了,而且比过去我种的任何一年都好,这是你们天成叔叔的功劳啊!”张连柱这么说过,就拉着天成的手,说:“天成兄弟,我想跟你商量一下,又担心,你对我有意见呢,以前我得罪你了,你二十多年不理我,我心里难受啊!要是又把你惹发火了,我躺在土坑里也不好受啊!”
  “什么事你说吧!”天成这么说的时候,他把张连柱的手紧紧地抓着,他觉得他的手在渐渐地变冷了,他的喉头有些哽咽,“到了这个时候,我还责怪你什么啊!”
  “我想,我死了之后,不要火化就埋在东沙堡跟那人一块儿,这样我年年都可以看到你们种地了,我这辈子种地没有种够,自己不能种了,看着你们种田,同样也是一种享受。”
  眼泪簌簌地从天成的眼眶里淌落下来,他说:“行啊!不过你得给我留一点地,日后我死了也埋那里,我家的地被修高速公路给占了,我没有地可种了,我到了那边还得借着你这块地种一种,过过瘾,啊!”
  张连柱说:“好,到那个时候,我们一块还可以研究我们的精准农业的耕作方法,其实,那块地还以提高产量的。”
  张连柱这么说的时候,就闭上了眼睛,他走得十分的平静,十分的安祥。这时,斗渠外面那块当门田里的棉花都开了,白白的一大块,微风吹过,掀起一层一层银白色的波浪,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要送张连柱老人一程,又像是有什么俏俏话要跟天成老人说。
  
  向往的幸福生活
  
  1
  
  刘明先老师今年已四十多岁了,他是我们师高级中学的老师,教语文的。天天下课回家练练行草书,天长日久,写一手好字,绘画也不错。校长出门应酬都带着他,送个人情靠他支撑门面。论长相他是细高个头、白净的脸,架一副近视眼镜,讲起话来文绉绉的,为人很正派,而且给大家的感觉是个地地道道的教书匠。刘明先教了一批批学生,成才的不少,考上名牌大学的有几十人,其中研究生就有六、七个。为此,学生家长都愿意让刘明先私下单对单地授课,刘明先的收入每月都有三、四千块钱。有的学生家长甚至找到校长,宁可多花点钱也要让孩子到刘明先老师教的班。于是刘明先成了学校的关注的香悖悖,校长见了他都老远跑过来打招呼,弄得周围的同事心里都酸溜溜的,不是个滋味。
  刘明先没有什么犯愁的事,最令他头疼的就是一直没成家,据不完全统计,谈过十七、八次恋爱都没有成功。有的是他不同意,也有他同意,女方不同意的。让刘明先最难说出口的是从来没热恋过,但也没失恋过。其中与一位农场姑娘谈得算略深了一点儿,也就是他亲了姑娘一下,但还没敢亲人家的嘴儿。后来,因为刘明先痴迷于练字,约会总是迟到,那个农场姑娘对他实在失去了耐心,便断然跟他分手了。姑娘分手的办法很巧妙,先是和刘明先热乎,眉眼传情,导致刘明先来了兴趣。趁着月色,他斗胆地摸了姑娘地乳房,逼得姑娘呻吟了一声,就这一声没有把刘明先快乐死。当那姑娘告诉他恋爱结束的时候,刘明先如同雷击一般。待姑娘离开他,他还在夜幕中伫立,夜风吹动着他飘散的头发,他发现自己的眼角凝固着一滴泪水。刘明先自己也纳闷,怎么就没惊天动地地谈一次恋爱呢?这一辈子活了大半个了,除了教书的欢娱还有写字惬意以外,真缺点儿生活的滋味儿。他归结自己的弱点就是缺乏向往,什么事差不多就行了,很少有过认真思考,后来,他和校长有过一次深谈,那次是他给主管教育的副师长写对联,一副挂联写好,副师长十分欣赏,说他有欧阳询的笔锋。刘明先兴奋,说他就喜欢欧阳询的字帖,说着就铺纸泼墨,给副师长写了一副行草。副师长说,你这字也是学欧阳询呀,太像了。就跟真的一样。刘明先高兴之余,副师长问,知道欧阳询的行草是学谁的吗?刘明先张口就答,取法于《九成宫醴泉铭》标准字帖。欧阳询和米芾笔法。副师长说,那欧阳询行草的特点是什么?刘明先好象很兴奋,说纯任自然,一无做作,下笔迅疾,恣肆奔放,且又笔笔顾盼,字字呼应,篆意楷意相参而生,如枯藤如老树如斗蛇,如高峰坠石,笔生风涛,呈雄健烂漫,浑穆古厚之姿。副师长拥抱住了刘明先,说,你就是欧阳询再生呀!我很喜欢。
  走出副师长的家门,天色已晚,校长领他出来找了一家洒馆,喝酒,可是一喝就喝多了,校长大声朗诵了艾青的诗,“克拉玛依是沙漠的美人”抑扬顿挫,最后到了热泪盈眶。刘明先太明白校长突然变得这么放纵肆意,因为校长从来都是很固扳。他没敢问,校长临走时踉跄地拍着刘明先的肩膀说,你知你为什么总搞不上对象吗?你这人没想象力。没想象力的人是最没意思的人,你活着本身就没有意思,别人跟你在一起也没有意思。再有,别看你今天得到了副师长的赞扬,其实你品位太低,因为你没有想象力。想象能让人品位高起来。兴许刘明先也喝多了酒。于是他不服,说,凭什么说我没想象力,我那练字不是想象出来的?校长大笑,说,你那字都是模仿欧阳询,没有你的想象力,你的想象力已经在模仿中失去了功能。
  
  2
  
  让刘明先惆怅的是他比较早地就没有了父母,只有一个风风火火的姨妈,是在汽车站卖票的,比他大好几岁,看上去显得苍老,皮肤像橘子皮那么皱褶。刘明先的父亲是因为车祸去世。几年后,母亲因盆腔长肿瘤扩散命赴黄泉。那时刘明先从师范大学毕业,分到师高级中学教语文。他小姨正与一个自营司机搞对象热恋中,当时的自营司机很有钱。母亲临去世前对刘明先小姨叮嘱道,别光顾跟男人好疯,你也要想着你侄子,这孩子像是根木头没有个性。你得给他张罗个好点的对象,就算是对得起我了。说完,不大会儿就撒手归天了,在殡仪馆,刘明先看着母亲被推进火炉,尸体在燃烧着,他好象看见母亲想座起来。因为患有盆腔癌,母亲长期躺在病床上,她怕长褥疮就让刘明先扶她坐起来。刘明先见母亲不断地缩小,身子逐渐变成白色的,火化车推出来的时候已经成灰了。他的泪水流下来也不愿擦去,于是泪水就打湿了他的胸口。小时候他学习古文,有“白日依山尽”的诗句。刘明先曾经多次举手问老师,不都说太阳是红彤彤的,怎么会有白色的呢?老师不耐烦地说:你自己用眼珠去看,以后别瞎举手,好象就你小子能耐。回家刘明先好奇地问母亲,有白色的太阳吗?母亲想也没想就回答,有啊!太阳是用火烧的,火烧没有了就成白色的了,就跟煤球一样,烧到最后煤球就是白色的。人也跟太阳一样,要是死了也就是把精力都耗光了,生命就结束了,随着太阳就变成白色的了。刘明先记得母亲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满下巴都是鼻涕。他当时很臊羞,觉得母亲说得对,怎么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呢?他回到课堂,当众把母亲的话说给老师和学生听,学生们闻听后都起哄,老师说,你这人一点儿想象力都没有,猪脑袋单细胞。老师说完学生们都哈哈大笑,于是给刘明先起了一个绰号就是“猪脑袋”。
  刘明先的小姨为落实他母亲遗嘱,也是心疼侄子,像是着了魔,为他介绍了不下一个排的对象。今儿见一个明儿见一个,一年四季,走马灯似的往刘明先屋里头领人,弄得刘明先成天云遮雾罩,迷迷怔怔。反正见小姨领一个女的进来,就赶快让座沏茶,向对方用固定的词汇推销自己。如果赶上刘明先高兴,也要送人家一幅字。大都是别人看不懂,认为行草太难认出来了。于是刘明先就跟人家朗读,他没有校长那本事。往往会因为紧张念得结结巴巴。只要是小姨领来的女人。小姨就会给买两张电影票,弄得刘明先一进电影院,灯光一暗淡下来就会条件反射想呕吐。有一次,他小姨领来一个女的,刘明先又照本宣科,那女的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他小姨咯咯地笑了一通,对他说,你发神经呀!人家是来收电费的。一句话窘得刘明先成了个大红脸。小姨看出来刘明先对女人不太感兴趣,就是热衷于他的学生。为了这个,小姨给他在墙上挂了许多漂亮的女歌星、女影星的照片,都是那种卖弄风情的,不是裸着肩膀,就是光着脊梁。刘明先觉得很无聊,跟他小姨大吵了一架,然后把所有照片付之一炬。后来,刘明先小姨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再这样复制下去了,就采取很卑琐的办法,给刘明先拿来一些相当露骨的黄碟子,硬说是美国好莱坞新近出来的大片。刘明先看了没几眼,就把那黄碟扔进垃圾箱里。他小姨发火了,心疼地说,那是我花高价买来的,你别动不动就给我扔了。他小姨最后想,是不是我侄子生理上有问题,得了阳痿什么的。想到这他小姨为难了。这怎么能检验出来呢?那天,他小姨找到刘明先,说咱姐姐是盆腔癌死的。你说,你娘俩是不是会有遗传,到医院查查去吧!刘明先回绝,没好气地说,我是个男人又没有盆腔,瞎查什么!他小姨苦口婆心,说,你父亲心脏不好,母亲有高血压,再查查有什么不好呀?刘明先不忍小姨这么费心,就勉强和小姨去了医院。到了医院,大夫总是在他的生殖器上面细心捣鼓。刘明先急了。对大夫说,你对我这玩意儿摆弄什么?我都嫌它脏。
  汽车站的车一天比一天少,主要是油价以涨再涨,收费越来越高。乘座公交车的人不到三成。刘明先小姨面临下岗,经济危机日趋明显。再带女人去只能在家吃便饭。有一个姑娘非要去星级酒巴,结果刘明先花了四百块,这个姑娘连续去了四次才找个理由提出分手。刘明先小姨很生气,问这个姑娘为什么非去星级酒吧不可。姑娘嫣然一笑,说她喜欢进星级酒楼有品位有氛围,就是太贵,这是最好的办法了。刘明先小姨哭了,她觉得对不起死去的姐姐。刘明先安慰半天小姨,最后表态甩开小姨,自己找对象。小姨愕然地看着刘明先,说你能行?刘明先自信地表态,我教语文能教到了一流,搞对象也不会二流。小姨抱住他,发自肺腑地说,这世界变了,跟以前不一样了。正因为你教书一流,你才不可能搞对象一流。这叫做猫有猫道鼠有鼠路,搞对象不比教书容易,需要你动脑子,需要你有手段,你从小就是猪脑子一个,你能懂吗?刘明先不理会小姨的唠叨,他想我就把搞对象当成一门新学科。决心一旦下定,刘明先竟兴奋起来。晚上他躺在床上,把学校的女教师过了一片筛子,发现没有中意的主。有一个叫方芳的,曾经动过心,眼睛很大,像是一潭深井,里面汪着很多故事。方芳虽然过了而立之年,可全身还都是孩子气,动不动就嗲声嗲气地说自己是女孩子。刘明先又往校外琢磨,他除了去学校就是回家,与社会接触很少,想了半天才想起学校的门口有个书店,书店里有个女孩子很秀气,乳房很突出,他哪回去都想和女孩子闲聊上几句。回忆起来,闲聊的几句都很温馨。第二天下班,他因为为几个学生教书法,走出校门已经很晚了。他兴冲冲地到了书店,书店的灯光很暗淡,门虚掩着,他推开门见那女孩子正跟一个威猛的男孩子接吻,发出咂咂的声响。女孩子如初绽的花蕾,直挺挺地翘着一种女人的骄傲,浅红色的乳晕像一滴鲜血洒在了白纸上,泛出一层光彩。那男孩子的手像章鱼一样在女孩子的胸前挺进如入无人之境。刘明先顿住了,被这种场面刺激得不知道如何是好。那威猛的男孩子回头呵斥着,你没长眼!刘明先诺诺地退出,他听到那女孩子在咯咯笑,那笑声像是摇响了万盏铜铃。
  
  3
  
  刘明先回到家躺在床上,想不出个子丑寅卯。刘明先有些丧气,他觉得时代把他这个猪脑袋一根筋的人给抛弃了,他在课堂上投入地讲课的同时,与他年纪相仿的男人和女人早就过着一家三口人的幸福生活,天下漂亮的好女孩在一夜之间都已经有主了,自己以前怎么那样迟钝呢?把好时光都放在欧阳询的书法上了,他想自己以前为了一个篆刻能连续一整天不吃不喝,为了研究书法里一个字连续三天写这个字,直到写满意了为止。校长曾经嘲笑过他,说欧阳询的价值不在书法而在文字修养。书法里有王羲之、张旭怀、素米蒂,学哪个不行,非找一个半调子的,真是猪脑袋。刘明先在床上辗转了半夜,发现床下还有一张没烧毁的女歌星照片,居然长得很像是学校里方芳。他知道,这一张没有烧是有原因的。他亲了亲照片上的女歌星,脸颊在发烫。他觉得自己该找对象的念头愈发清晰了,而且必须只争朝夕。可有了念头自己依然找不到对象,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自己找。刘明先,我怎么成了搞对象的废人呢?
  刘明先住的是父母的老屋,他小姨为照顾姐姐也搬到一起住。刘明先上班,他小姨夫就开车送他去。当时学校很多女教师都羡慕刘明先,觉得他很有钱能搭出租车来教课。方芳就是当时羡慕人之一,总爱跟刘明先眉来眼去,惹得刘明先心驰神往,两个人看电影最多。后来知道这是他姨夫就一哄而散了,方芳是撤退最快的一位。随着地段的升迁,这栋老宅被拆迁,刘明先和他小姨无意中借助父母的神灵获得了一笔丰厚的拆迁费。刘明先小姨还想与刘明先同买一栋新楼小区,但刘明先断然拒绝,自己看中一个新区,靠近天北新区十分安静。他很快搬进了新居,搬进来以前他打听过周围邻居的情况,大都是文化人,没有几个好热闹的。他很满意,因为最近他脑子出现一些问题,在练书法的时候只要有响动就周身发热,心脏跳动加快,然后出冷汗,严重的一次甚至虚脱。为搬家他特意跑到新居来察看,看周围安静程度觉得不错,有绿地和水池,来来往往的人少,距离商业街也很远,偶尔能听到阵阵鸟鸣。听校长讲,练书法的时候太安静也不好,适当地有些响声,鸟鸣是自然的声音,无疑能调节人的精神。
  方芳突然结婚了,对象是大油田的高级工程师。参加完方芳的婚礼,刘明先苦恼过,他看不了在婚礼上方芳与那个工程师接吻拥抱,那个工程师把方芳抱起来走到他跟前,让刘明先为他们写字,写白头到老爱情不息。刘明先就这么写着,工程师就这么抱着方芳。刘明先回头看见方芳幸福的表情,那胸脯如海浪一起一伏的,导致他不能正常喘息,持笔的手在痉挛。晚上,他独自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寂静的明月,思念离他而去的方芳,想她的音容笑貌,想她的一投足,一个笑靥,想和她去过的所有咖啡馆和电影院。常常他在想象中慢慢入睡,醒来的时候阳光铺在他的床上,给了他一个灿烂的心情。可想得太美好了,觉得是自欺欺人,于是就开始想象她的不好,晚上噩梦不断。常梦见方芳一张素白的脸,嫣红的嘴唇使劲儿在舔着他。他多次惊醒,然后在黑暗中翻身坐起惊恐地看着房门。那天深夜,方芳打电话给他,其实是方芳在撩拨他,问他找对象究竟怎么样了,最后温柔地道了一句,其实你挺好的,他现在省城,一走就是半年,我也挺苦的。他听到后顿觉得后脑生寒,一阵心跳就晕了过去。
  黄昏,他小姨打来电话,兴奋地说有一个律师很好,比刘明先小五、六岁,人也漂亮,最关键的是她喜欢教语文的老师云云。刘明先听他小姨这么介绍已经习以为常了,但他听出小姨这次很看重,因为能找到和刘明先般配的女人越来越少了。刘明先问小姨,她为什么这么大了还没对象。他小姨说跟你一样都是猪脑子,这还用解释呀?忽然,刘明先听到楼下传来叮叮咚咚的钢琴声。他不太懂音乐,他只觉得不太好听,而且就是反反复复那几段。他对小姨发着牢骚,说,想清静是那么难,楼下又有钢琴声,小姨在话筒那端劝解着,说这就需要你忍着,琴声是艺术的,不是噪音,你不要去邻居家找不愉快,你找不到你想象的那么安静的地方。放下话筒,他随手翻着一张过时的电视报,强忍着自己不去想,可钢琴声固执地在响着,声音越来越大。他几次站起来想出门去制止,但还是收敛了脚步。小姨说得对,他想忍忍就能过去的。不久他跟那个女律师见面了,她长得还不错,地道的本地人皮肤黑红黑红的,有点像甘肃人。再有就是嘴很厉害,一直是她在说话,一段长句子需要两、三分钟不喘气。会面的地方在天池大酒店,这个地方是让刘明先沮丧的场所。但结帐是律师跑去买单的,让刘明先有了点儿好感。
  一晃半个月就过去了,每当黄昏来临,钢琴声就响起,风雨无阻,就像钟表那么准时。响过两个小时,钢琴声就自动停止,代替的是窗外夜风吹动白杨树叶的声响,他听惯了琴声,觉得也逐渐听顺耳了。而且越听越惬意,那琴声如山泉潺潺而流,浸在他有些枯燥的心里。他略懂一点音乐,觉得弹琴者挑选的都是世界名曲,曲调很幽雅和华贵,肯定是一位十分恬静的姑娘。于是他就开始留意楼下,总渴望着能碰上面,然后吮一缕女人的芳香,可惜楼下邻居家的门总是关着,好象总是不打开。在小姨的催促下,刘明先和律师见了两次面,律师请他吃了两次西餐。律师吃西餐的姿势很娴熟,都是她点的菜,吃牛排要的四分熟,切牛排的姿势很正规。刘明先问律师是喜欢书法吗?律师摇头,说她喜欢音乐,浪漫的。刘明先知道小姨是在骗他,于是他问律师,谁的音乐浪漫。律师说,很难说是谁的。刘明先又问,怎么判断出音乐浪漫不浪漫?律师说,就是听的时候有没有过想象,有想象的就是浪漫。回到家,刘明先又被钢琴声所迷乱,他有心想去别人那儿打听,可张了张嘴,没说出口,怎么说我也是个男子汉。他又开始忍着,可他在琴声里怎么也书法不下去,开始心烦意乱,脑子里开始混乱,心脏又剧烈跳动起来,像是一列长途火车找不到站台加水添煤,只得把所有的白烟全都吞吐出来。没几天就开始失眠了。他拼命地制止自己不去随琴声想象什么,但脑子里总蹦出类似方芳的女孩子形象,身穿着洁白色的筒裙,长长的黑发盘在头顶,秀长的脸颊,一双清澈的眸子,一眨便荡出万种情波。一双纤纤玉指,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跳来跳去,奏出醉人的乐章。
  在一个夕阳洒满天际的黄昏,他终于敲开楼下的门。那扇充满神秘感觉的门终于被打开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映入他的眼帘,用颤抖的声音问您找谁?他愕然了,怔了老半天才发问,我想问刚才是谁在弹琴?我呀?老太太笑容满面地回答。语调里显得很得意。他狼狈地逃跑了,留下茫然不知的老太太。
  
  
  
  4
  
  刚放寒假,律师就找刘明先说,要去云南旅游,刘明先一向懒得动,他小姨央求他必须去,一出去就能解决大问题。刘明先问什么大问题,他小姨小声说,住在一起就办事,一办事就什么都有了。刘明先收拾好行囊。大年初二在机场看见律师穿着很雅致地出现在面前,小巧玲珑。律师说,过节就是享受生活,我从来就不爱在家守着。在飞机上,律师陶醉般地说,云南一直是我向往的地方,特别是大理和丽江。两个人第一天住在大理,律师定了一个能看见苍山洱海的房间,她镇定地告诉刘明先,我睡床上,你睡沙发吧。晚上,刘明先睡前时候见律师坐在窗台上,看着浸在夕阳下的苍山和泡在黄昏里的洱海,如同雕塑,一声不吭。刘明先撑不住睡意,醒来的时候发现出现了水土不合的反应,脸和手都有些肿了,呼吸有些轻微的困难。律师说一夜没睡,因为刘明先打呼噜。刘明先抱歉,说可能是累了,平常不打。律师说,我希望睡觉的时候只能听见风声或者雨声,最好是小雨敲打窗户的效果。
  两个人来到蝴蝶泉边,那里人山人海,聚集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欢男乐女,他们或者来找心上人或许来找旧情人叙叙旧情。蝴蝶泉和旁边的情人湖都不大,但水清可见底,的确是一个容易滋生爱情的地方。律师在亢奋中攥住了刘明先的手,刘明先觉得律师的手软若无骨,像是一团沙子。律师说,我喜欢的婚姻就是互相见到后就渴望着能接吻,两天后就渴望能做爱。刘明先没说话,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两个人离开大理赶往丽江,刘明先发现律师总是生活在想象中,因为她不断说的话都是不着边际的。到丽江,刘明先找了一个导游是个男孩子,但说不清自己的民族。他爷爷是新疆维吾尔族,但有一半印度的人血统,奶奶是西伯族的后代。他个子高挑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头上罩一顶他们民族人的花帽。在他的指引下丽江古城就呈现在两个人面前。古城宁静中带有很浓的商业气氛。古城的夜色很美,到处都挂满了红灯笼,有摩梭小伙子在自己酒巴前跳舞吸引游人,歌声嘹亮但野性。律师好象到了她的天国,异常兴奋,不断与摩梭小伙子吊膀子,甚至跑过去接吻。刘明先很害怕,律师看出来就笑呵呵地说,你别介意,我喜欢这种氛围。也有的纳西族的女孩在酒巴的楼下齐唱,新疆民歌:达板城的姑娘辫子长,一对眼睛真漂亮,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唱得自信有力,好象在提醒游客这里是母系社会。律师跟着女孩一起唱,她拉着刘明先的手开始朝身边揽着。两个人贴得很近,刘明先感觉到律师的乳房在激动地颤抖。当晚,律师要刘明先到她床上,她说必须要做爱,不做爱会后悔一辈子的。刘明先没有准备,可律师已经把的衣服扒下。很快,律师就从刘明先身上下来了,她跑去卫生间。刘明先拧开台灯,见窗外的夜色很浓了。他猛然喊着,我还没做完呢。律师湿漉漉地从卫生间跑出来,赤身裸体,说,我做完了,你回到沙发上吧。刘明先决定回去就与她分手,他觉得律师不是个正常女人。刘明先见律师有点发黑的身上流着洁白的水珠,水珠在律师的身上滚来滚去的。刘明先转移着视线,还没做完的爱就被推下来,刘明先觉得窝火。
  在昆明机场,律师安静地坐在候机室,翻看着一本杂志叫《柔软的天时》专门写丽江景色的。刘明先见律师安静的样子倒喜欢,因为律师的书包里都是书,随便抽出一本就能静静地阅读。律师抬起头,拢了拢额前的散发,温柔地对刘明先说,我喜欢这句话痴男怨女,总喜欢在丽江古城的街头发呆,幻想着爱情会不期而遇,但发呆就像出天花,出好了会落好几个麻子脸,出不好是要死人的。在机场午后的阳光里,律师无声地笑了,刘明先笑不出来。律师惬意地说,我的生活就是没有规律,我喜欢随心所欲的节奏。比如现在等飞机,翻看一本我喜欢的书。我知道你在偷偷欣赏我,我就觉得很好,遗憾的是没有音乐,应该有穆特的著名小提琴《卡门狂想曲》。这时候,有个男人在叫着律师,刘明先回头一看是一个中年男人,很有风度,穿着一件灰白色风衣,像是一只候鸟。律师看了看他,然后慢慢走过去与他拥抱,刘明先不能看到律师的正脸,但能清晰看见中年男人在流泪。刘明先觉得不太好意思,很快就感到尴尬,于是装着不认识律师的样子走开了。刘明先先在很远的地方站着,透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看到两个人在互相倾诉,也就是几分钟的样子,广播里传来某某航班要起飞的消息,那个中年男人恋恋不舍的与律师告别,又是拥抱,中年男人俯身亲吻了律师,律师没有躲避。中年男人拎着很重的皮箱走了,一步三回头。等到刘明先看到律师在寻找他的时候,才回到座位上。律师说,我14岁的时候,在学校听一位稚气未脱的男孩子在元旦晚会上唱了一首《我是一只小小鸟》,当时觉得这首歌很动人,但没想到这个男孩子会影响我十年的人生道路,和以后对男人的审美。也许命里注定我们的感情会不了了之,我将他设想成攀龙附凤的发誓将来一定要过上富足的日子,要成为事业上辉煌的女人,让后悔变成一只虫子去撕咬他的心。多年以后我成了律师,蓄意与他相逢,想用我拥有的一切去抗衡他的幸福生活。没想到邂逅就这么容易,刚才他拥抱我的时候告诉我,这些年来他一直奔波在母亲和妻子,两个重症病人之间,甚至影响了他事业的发展,但他并不后悔他的付出,因为这是一个男人的责任,他也告诉我他的女儿很可爱,暗示我他的家庭很幸福。刘明先和律师坐飞机的时候,律师困了就靠在他的肩膀上,她说把身边男人的肩头当成枕头是最惬意的事情。律师醒来飞机已经下降。当律师打着哈欠走出机场叫来出租的时候,刘明先看到她把手机打开,摆弄了一会儿。刘明先好奇的问,是不是给那男人发短信。律师扫视着窗外的车流,说,我用手机给他发了流传了两千年的一首诗:“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捐弃勿复道,努力加餐饭。”然后我将他的手机号从我的电话本中删除了。
  
  5
  
  有两星期律师没有与刘明先联系了,从来都是刘明先等待律师的召唤。刘明先忽然觉得没有了自我,以前都那种安静的日子似乎变成了焦灼,总是期待着律师的委婉声音鼓动耳膜。刘明先就努力恢复靠写字打发剩余的时光。他不再写欧阳询的字,而是听校长的开始临摹别人的,比如台湾的宠中华。可总是写着写着欧阳询的字就在笔端冒了出来。刘明先恼火,就拼命纠正自己,这时候邻居老太太的琴声就冒出来,依旧很难听。刘明先失眠了,他突然有了手淫的想法,这是他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他觉得自己是完成上次与律师没有完成的做爱程序。有一次,他被单调的琴声所困扰,没有办法又去敲邻居家的门,老太太开了门。刘明先见老太太的心情不错,又不好意思张口说,只得敷衍地说我要装修,可能打扰的话。老太太很爽快,说,你只要一动工装修我就去儿子那里。刘明先小姨看出他的心思,说最近有好电影大片,我给你买两张票,不就是借口吗?刘明先没要,刘明先小姨掉泪了,说,你要不结婚,我就成神经了。
  就在刘明先快熬不住的时候,律师打来电话,说要去南疆的喀什走走,你能不能去?刘明先随口就说能。律师纳闷地问,你不是要上课吗?刘明先怔住了,但他找了一个借口,说,现在学校正搞翻修,正好能有几天的空当。律师高兴了,说,真没想到你能有空。两个人从乌鲁木齐起飞到咯什,律师没有停下来,也不知道怎么联系的,又拉着刘明先乘车到红其拉甫非要看看我国的界碑。刘明先就像一个忠实的随从,不停地把律师的大行李搬来扛去的。从喀什到红其拉甫边防的界碑需要几乎一整天的路程,上车开始就在盘旋的山路上享受着这丝绸千年古道神韵。律师一直在兴奋中,她对刘明先说只要工作上有压力了就出来,她喜欢把生活搞得丰富,丰富就是幸福。这时候司机说,那就是卡拉库力湖。话音未落,刘明先突然看见湖水从天上倾泻下来,转眼间来到了眼前。湖水泛着银白色的光,像是藏族少女手里捧着的哈达。雪山环绕在岸边,一半倒映水中,另一半则隐在天空。律师恳求司机停车,她下车迫不急待地跑了几步,听到司机在喊律师,这里的海拔已经四千多米了。律师走到湖边,掬起一捧湖水在喝。刘明先也走过去,律师在朝他喊这是从雪山上下来的水没有半点污染。刘明先憎恨自己,怎么就没有律师那份激情。律师对刘明先富有哲理地说,什么叫纯洁,冰凉的温度就是纯。翻过苏巴什达圾,车行走在一块平坦的山坡上。司机有意把车停下来,说是让大家方便。律师拉着刘明先走得比较远,绕过用石头垒起的屋子,律师嘱咐刘明先看着点,于是就顺畅地脱下裤子,刘明先见律师屁股圆圆的,像是一个黝黑色的向日葵。他听见那水声,刘明先的心在跳。
  夜宿到塔什库尔干县城里,刘明先觉得气短了些。走进宾馆,门口提示这里已经近3000多米的海拔了。律师与刘明先依旧是开的一个房间,律师没有洗澡,刘明先却在细心地洗,他要暗示律师什么。躺在床上,刘明先把手放在律师的胸脯上,律师没有拒绝。于是刘明先抱住了律师,律师如实地说,这时候我不想做爱,因为海拔太高。回到乌鲁木齐吧,到那里再好好做。说完律师就睡觉了,刘明先看着律师的寂寞的后背觉得很扫兴。早早走来发现天大亮了,天空清澈,湛蓝湛蓝的,如同把海水洒到了天上。昆仑山的积雪在上层牢固地趴看,刘明先与律师再次乘车去更高的红其拉甫。车就像是船,始终傍着一条盖孜河,滚滚奔流的雪水在河床里朝下翻滚着,颜色橙黄,像是谁搁了超量染料。昆仑山上出现了三种颜色,上面是雪白,中间是黄褐色,下边是绿色。律师向刘明先介绍,说我的生活就是这样,需要几种颜色混淆在一起,这才有意思。刘明先问,我是你生活的什么颜色?律师嫣然一笑,说,你是绿色。终于到了国界碑处,律师没有兴奋,而是想尽快下山。刘明先问既然到红其拉甫了,怎么不激动了呢?律师说,我一到目的地就开始朝回走,我是享受过程,不想结果的女人。回到乌鲁木齐的那一晚律师遵照她的诺言与刘明先做爱了,也让刘明先完成了整个程序,但刘明先觉得律师很勉强。刘明先执意问了律师,律师说,我做爱,这次为了你就不那么惬意了。
  
  6
  
  回到边城的第一天,刘明先的邻居老太太敲开门,问刘明先什么时候装修?刘明先几乎忘记了那次的敷衍,老太太说,你要装修我就去儿子那儿躲清静。刘明先说,装修前一定会告诉您的。老太太走以前突然看到刘明先墙上挂的字,她问是不是欧阳询写的?刘明先很高兴,说是他仿照欧阳询写的。老太太说,很像很像。刘明先问老太太,喜欢欧阳询的字?老太太说,喜欢,他的字我能看懂,不像别人写的字得去猜。
  律师约刘明先去天池二厅吃饭,饭后,她买了好多水果和葡萄干,说母亲喜欢吃,每次去母亲那儿总喜欢买一些小碗小勺的,说回家可以喝茶用,她问我被人看见会不会被人笑话,我说不会的,勤俭是一种美德,不会被人笑的,可以大大方方地把东西拿回家。一说起母亲,律师就滔滔不绝起来,说母亲接电话,有时会因为紧张而语无伦次,她会像小孩子一样怯怯地问我,是不是有人笑话咱们了?我会说没什么,以后就好了,对方不会在意。母亲过生日,我从不让甜食店做蛋糕在蛋糕上做寿星和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等字样。我就鼓励母亲买漂亮新款的衣服和高档的鞋子,保证所买的全部给报销。我还鼓励母亲克服自卑心理去接触各方面的人事社会,我鼓励母亲去旅游,赞许她对饭店的服务和菜样品头论足,我带她去检查血压,握着她的手说,一会儿就好了,不让她看见我的注意。我和她谈我们律师事务所的事,让她知道我在和什么样的人交往,让她知道我每天在忙些什么,把有意思的案子的前面告诉她,让她凭感觉去想象后面的故事。刘明先装作很投入的样子来倾听,其实他心里很难受,自己母亲去世了,他像是一个孤雁在空中无聊地飞翔,律师从来不注意刘明先的表情,她说完了就没事了。离开天池二厅,刘明先听到后面有人喊他猪脑袋,这个绰号他几乎忘记了,回头看是中学时的同学,同学羡慕地看着刘明先,问身边的律师是不是新婚的老婆呀?刘明先不知道如何回答,在窘迫中律师回答,是。同学拍了拍刘明先的肩膀说,晚结婚有好处呀!能找到这么小的好啊!像我孩子都上初二了,天天累得要死,生活天天跟牙膏一样往外挤,越挤越少。刘明先笑了笑,同学说,这年头猪脑子的人好啊!比我这猴脑袋的人活得舒心。同学嘻嘻哈哈地走了,刘明先对律师抱歉,说难为你了。律师不以为然,说,承认是你老婆有什么不好的呀?我也想身边有个男人陪着,连买衣服都会有人伺候着,上出租车也有人给开门,下车还替我付钱。说完,律师开心地笑了。
  那天,刘明先突然被小姨叫到天池酒巴,刘明先进去看见律师也坐在那儿,跷着两条秀腿喝着咖啡。刘明先小姨郑重其事地坐在两个人中间,说,你们别再拖了,需要成家了。刘明先小姨热情地问律师,你有什么条件尽管说,我会努力办到的。刘明先吃惊,他对小姨说,结婚是自愿的,不是强迫的。律师摆摆手,说既然到这份上我就把我对选择爱人的标准说一说,律师抿了一口咖啡,说,首先要孝顺父母,对父母都不好的人怎么可以托付终身呢?其次要有本事挣钱养家,一个连老婆孩子都养有起的男人还活着干啥?第三外表要温柔敦厚,内心要平和,思维要有纵深度,否则还叫男人吗?第四要有一定的历史和文学基础,不一定会写什么但一定要会欣赏。第五要有生活情趣,不一定非要喜欢养花喂鸟收藏或者京剧,至少我做这些事不会遭到反对。第六在社会和家庭中要有协调和处理事情的能力,我偶尔遇到麻烦时老公能出面给我摆平。第七要爱我,当我花容老去时也能将我爱如至宝。我在家相夫教子他爱怜,我在外事业有成他为我骄傲。第八年龄在三十五岁以下,身高在一米七五以上,最好留有发质较好的平头,眼睛不要太大。我回答完毕。刘明先听完最后一句站起来要走,被他小姨拉住。小姨对律师说,前几条我们刘明先都能达到,后一条明显不符合了,但我侄子的条件也不错呀?大一点儿能知道疼老婆你。
  律师笑了,说,行,我就算将就了。我能不能说说我所向往的婚后幸福生活?刘明先小姨忙说,当然,你幸福了,我侄子也快乐了。律师说,我想婚后应是这样的。有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不必太大,我怕收拾起来麻烦,也不能太小。刘明先小姨舒了口气,说,这不算太困难,我会想办法。律师说,最好有阁楼,这样我和儿子可以玩捉迷藏,让老公当裁判,刚刚好。我希望房子旁边交通方便但不在闹市区,小区里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花园,夏天我可以带着儿子在花园的喷泉边嬉戏;我希望家里有一辆中档的小车,上海2000型也可以,周末,我们能开着它出去自驾旅游。刘明先小姨插话,不好意思地问能不能先买房子,再考虑买车。律师认真想想回答说也可以,但我们每年得有十五万元的收入,不算多,但足够维持一个小康家庭的开支;有身体健康的双方老人;公婆通情达理;最重要的是有一位我要和爱我的老公及聪明懂事的儿子。刘明先憋不住了说,我父母都不在了,你可能要遗憾了。律师点点头说,其实这样也不错,就是将来看孩子少了帮手。刘明先小姨满脸的笑容说,有我帮,我帮。律师接着说,有一份不大不小的事业相夫教子的同时仍有一个展示能力与才华的平台;有知心的朋友和关系融洽的同学同事;闲话,有时间回家看父母,有时间写东西玩一玩, 有时间养花养鱼,有时间健身和听音乐;有闲钱了就旅游和资助失学儿童;老公有实力独自维持家庭的经济运行,不必让我有箭在弦上的危机感,我说的这些过分吗?刘明先小姨说不出话来,只是干张着嘴看着律师的微笑。
  
  7
  
  刘明先与律师就这样分手了,任凭他小姨怎么再给他找,他也坚持不见了。他发现可以不写欧阳询的字,能写庞中华,庞中华的狂草确实有精神所在。校长很高兴,说你一定有发展的。庞中华的字,萧酒磊落,变幻莫测的狂草,其状惊世骇俗。楼下的邻居老太太也开始喜欢庞中华,说刘明先的字就跟庞中华一样,越变越耐看了。两年后,因为侄儿的婚事,刘明先小姨得了忧郁症,能治好小姨病的唯有刘明先了。刘明先面对每天睡不好觉,面如枯槁的小姨心急如焚,对束手无策的姨夫说,我一定结婚,权当为了小姨。小姨陡然笑了,姨夫在背后对刘明先说,你别光动嘴,最好有行动来真的。他动了念头,给律师打了个电话,破例开玩笑地问,你现在找到幸福生活了吗?律师也笑了,那晚上到酒巴吧。
  两个人见面,刘明先直截了当地问,有没有符合你那些幸福标准的男人?律师说刘明先变性格了。刘明先说主要是写庞中华的字,她狂傲了许多。律师说,你怎么还不找呀?你可是接近知天命的人了。刘明先纳闷地问什么知天命呀!律师习惯地笑着,说,去年我偶然在一次办案子中认识一位五十岁上下的人,比我大十五岁。途中对方十分殷勤,说跟我商量创办法律沙龙的事。席间,将一起旅游的一位小学女教师贬得体无完肤,对我大加赞赏。虽然我对那位女教师也不欣赏,但仍觉得在背后如此评论一个人也有失不公道。后来才明白年近五十的他的来意,他是来对我表达爱意的。我婉转而坚决地回绝了,弄得那位像似叔叔的黯然神伤。最后还在追问我是不是怕家里不同意,心里有压力?今年春节那位叔叔发来短信,除了祝福的话之外还写得有增无减,有求必应的话。后来又给我打电话倾诉羡慕之情。我不禁觉得好笑,接近五十岁的人总不甘心自己在情场上谢幕,把与自己同龄人的甚至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女人通通称为老女人,仿佛自己吃唐僧肉可以长生不老。对自己的魅力估计得与事实有较大偏差。小多少的异性都敢厚颜去追,却从来不想对方凭什么要接纳他与前妻剑拔弩张,鸡飞狗跳留下的感情废墟,以及他年老力衰所要面对的一系列经济和生活问题。但那位叔叔似乎很自信。刘明先见律师依旧沉浸在她的幸福天国里,只得抱歉地说,看来我们还是不能走到一起。律师说,其实我也喜欢你,两年来我曾经想起你。刘明先说,我需要婚姻,因为我小姨为了我得了抑郁症。律师说,我不能为你小姨,我要为我自己。刘明先说,为了我不行吗?律师说,我坚持的幸福生活标准不会因你变化?
  很快,刘明先就结婚了,对象是方芳。方芳因为忍受不住工程师长期离家的寂寞。刘明先不太喜欢方芳,但为了小姨还是选择了婚姻。婚后,刘明先觉得方芳不错,起码两个人在做爱的时候都很投入。在新婚的时候,两人一起结伴去魔鬼城旅游。那是七月上询的天气,峡谷山间的空气凉丝丝的。方芳的目光沉醉于翠绿的山色间,丝毫也没察觉到她与刘明先走散了,更没注意到头顶上已布满乌云的天。当指头大个的雨点打在她头上时,才惊觉周边一个人也不认识。她只得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用双臂护着相机。她转过头,望着远处的景色发呆。忽然一把淡蓝色的雨伞出现在她头顶上。她回头一看,是刘明先给她撑的。方芳倒在刘明先的怀里,说,这辈子遇到刘明先就心满足了。刘明先问,我做什么你就心满意足了?方芳说,一个女人的幸福是有个男人在爱她。很快,方芳就怀孕了,刘明先小姨的病也彻底好了。刘明先又不写欧阳询的狂草了,开始规规矩矩写小楷,每天写一百个字,一笔一画,工工整整。
  一天晚上,天没黑透,刘明先听见楼下的琴声响起。方芳入睡了,她的另一只手还攥着刘明先的手,这已经成了习惯。刘明先怕琴声把方芳吵醒,就悄悄起来走到楼下敲门。当房门打开的时候,刘明先愕然了,竟然是穿着睡衣的律师。刘明先问是你弹的琴?律师笑了,说是我。老太太站在后面,热情地对律师说,这是我邻居,写了一手好字。刘明先下意识地走进房间,见墙壁上挂有他的字,也有老太太自己写的,居然写得很不错了。刘明先诧异地说,没想到,没想到。老太太说,这是我女儿。律师问刘明先,你怎么样?老太太高兴地说,结婚了,太太很漂亮,听说怀孕了?刘明先点点头。刘明先看见律师的眼神有一丝伤感,但就是一丝,很快就静下来。刘明先问律师,你的幸福生活怎么样了?老太太在背后长叹口气,说,我闺女的律师事务所完了,几个好朋友也分道扬镳了。律师依旧笑着,说,大不了我重新再来嘛!
  刘明先要走了,老太太拉着刘明先的手说,看有合适的给我闺女找一个。刘明先问,什么叫合适的?老太太说,心眼儿好,为人厚道,能呵护我闺女,能容她这个性子。再有就是能有工资可拿,能养活我闺女,富裕了出国走走,不富裕了能喝上汤。像我闺女这样岁数的,离婚带孩子的也行,就是前妻别跟着搅乱。长得差不多就行,不要没头发的,黑白无所谓,个头得比我闺女高,哪怕高一点儿也行。喝酒无所谓,别抽烟。刘明先笑了,说,好,我一定记着。刘明先走出房门,老太太还在叨叨着,大点就大点,别大过十五岁,要不我闺女就委屈了。刘明先回头见律师的眼圈瞬间红了,他的心也一沉。回到家见方芳正等着他,问他干什么去了?刘明先轻轻地说,我怕楼下的琴声吵了你。方芳突然哭了,说,这么好的男人我以前怎么就放掉了呢?
  
  8
  
  在阿尔泰卡拉斯湖,初秋的景区真的很美,漫山片野的花草呈现出红、黄、绿三种色彩层次,真正的可以用绚丽多姿,色彩斑谰来形容。湖面上升腾的雾气与山腰间的云雾环绕在一起,就像一个身披蓝色风纱的仙女把满世界绕了个片。刘明先带着方芳与刚满两岁的儿子游玩,刘明先从湖岸码头租了一条崭新的小船,向租主人交了500元的押金。他在湖边水上悠闲地划着,船中间坐着方芳还有怀里的儿子,方芳的身子紧紧靠着刘明先的后背。刘明先看到了满山的花草和红叶,眼看着清澈见底的湖水,见到一个穿着民族服装头上扎有十条小辨的小女孩举着风车在湖边疯跑。刘明先把船划到湖边,方芳与儿子在湖边戏水。刘明先猛然想起在卡拉库力湖。律师就是这样戏水的。他拉开嗓门唱起歌来,“风儿慢慢的来,云朵悄悄地散,月亮出来了,月亮就是一个盘,你端着它可以喝酒,举着它可当手鼓敲。月亮是你的妹妹,不管你爱不爱它,它都离不开你……”喝着,他随手写幸福生活四个字捧在了湖水里,看着那四个字顺水而漂走。那四个字是我们向往的幸福生活,他想,水那边是不是南面垦区,是不是能漂到自己生活的那座小城里,给律师看看?
  
  好人难寻
  
  1
  
  郑友明上年调到县文化局工作,双休日回家,老婆孩子还在村子里,娃念书老婆种地。看了老婆孩子,郑友明还要去看看康复药店的医生老板。两个好朋友见了就笑:“到了县上就没交下新朋友?”郑友明就说:“我这年纪还交啥子新朋友?县城那地方想交也交不下新朋友。”李医生说:“这县城还算个城?乌市、石河子还马马虎虎,县城顶多就是个大团场。”郑友明跟李医生碰了一杯酒,“对着哩!县城算个屁,就是个大农场,没啥了不起,又不是北京上海。”李医生的娃在上海上大学,李医生有条件说这话。
  郑友明调到县文化局,就没开心过,同事们全是城里人,郑友明一只脚在城里一只脚还在泥土里,这是同事私下谈闲话说出来的。郑友明老婆孩子都在农村,郑友明想把娃儿弄到城里念书,腿跑断了连门都摸不着,再听人家说风凉话,就气得不行。一个人喝闷酒,都是十几块钱的特曲白酒。让同事看见又一顿耻笑。“伊力特,是老农民喝的。”城里人喝朗、喝西风、喝五粮液,牛皮大一点的喝茅台。郑友明连茅台瓶子都没见过。对郑友明来说,有个伊力特就很不错了。农民过年过节办红白喜事都打散酒,瓶装老白干都是看老丈人用的。狗日的城里人就这么糟践柏杨高梁酒。郑友明该捍卫小白杨酒,人家李医生就用小白杨酒招待他与朋友。
  周末回家,郑友明就带一瓶白杨酒去看老朋友和李医生。李医生老婆炒几个菜,把酒装在锡壶里热好,这种聚会越来越让人感到欣慰。李医生说:“老郑你好好弄,你看你三锤子两梆子就把自己搞到了县上,再弄他几下,把老婆娃儿弄到城里,你弄不去了你也不后悔。”对呀!老张也拍大腿,跟郑友明碰一杯。郑友明连灌两杯,细细这么一想,这话实在,郑友明就拍了大腿。弄!就这么弄!郑友明就离开小镇了。
  郑友明来回骑自行车。十五公里路嘛!对郑友明来说小运动一次。郑友明推上车子往出来时,一身酒气,李医生就劝他坐班车,郑友明跨上车子原地转两圈:“要锻炼哩!再不锻炼,痔疮长成萝卜那么大,跟老子受罪呀!”郑友明和他的车子三摇两晃出了镇子。老张说:“狗呈夹得紧紧的,就像夹了个醉酒的妖精。”
  郑友明骑车子狗呈夹得紧!从村子到镇上到县上大家都这么看。沿途的行人也这么看,郑友明经过的地方总是一片呼声:“哈!狗呈夹这么紧。”“没紧裤带。”“没骑过车子。”最后这句话有点道理,郑友明就像刚学自行车的生手,骑得非常紧张惊心动魄,不要说行人,来来往往的机动车都纷纷让路。郑友明所到之处,草木皆兵,连路都在摇晃。
  县城外边有一个村子,村子不大,一百多户人家,除了本村人以外还住了许多内地来打工的,吵吵嚷嚷跟赶巴扎一样。卖小吃小摊都摆在路边,打工的男男女女就在路边小摊上随便吃点去干活。腐肉凉皮面、凉粉凉皮、旦旦面、烤馕,市场西边又新开张几家卖油条、油饼、小笼包子,有专卖馒头、菜合子,羊肉杂碎汤样样式式。郑友明从小笼包子摊子前边来来往往好几回了,这个摊子刚开张一个月,郑友明第一回路过的时候就想下来吃小笼包子,大老远就能闻到羊肉汤的香味,比拌面还香。那些吃饭的人个个都象有人和他抢吃一样,性子急的用塑料袋把包子装着边走边吃,或步行或骑自行车,也有摩托车、三轮车,车子跑得歪歪扭扭,边走边吃边跑边吃,到城里大街上才能吃完。从村子到城里路不长,可拥挤得厉害。再拥挤也得给郑友明让路,郑友明的样子太吓人了。奇怪的是没人骂郑友明,大家多多少少都不大稳当,一手驾车一手掂着吃喝,但也没有郑友明那么夸张。说到底还是打工的人厚道,没有嘲笑郑友明的意思。进到城里,大家一边观望、一边评点。有认识的还要点明;文化局派到文化馆的大文人、大秀才,哈哈!把狗尾巴座都夹断了。
  郑友明必须在文化馆大门前十几米远的地方停下车来,他不想让他的同事再议论他,他推上自行车进单位。从同事的表情上能看出来,大家啥都知道。就这么大个县城嘛,李医生说得对,跟兵团的农场没什么区别。比农村富,可也比农村毛病多。呸!啥尿地方嘛!我爱咋骑就咋骑,我想咋骑就咋骑。这都是憋在他心里的话,他不说鬼才知道。可大家还是知道了,老馆长说:“老郑你想开点。”“我好好的我有啥想不开的。”老馆长说:“这就对了,你就这么想,反正是你骑车子不是车子骑你。”“你说啥?你说啥?”郑友明急了,老馆长也吃一惊:“哎呀!你就权当耍杂技哩!”把他奶奶的!郑友明在心里骂开了,郑友明嘴巴抿得紧紧的,郑友明心潮起伏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生怕心里的万丈波涛喷涌而出,不可收。我总不能推着车子进城嘛!又不是进金銮殿。就在这个时候,鼻子救了他,他闻到了羊肉小笼包子的香味。
  第一回经过小笼包子店前时人家卖包子的朝他招呼一下,他的车子慢下来了,卖包子就掂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朝他晃。他只是放慢了速度,他也确实闻到香味,可他的腿不听鼻子,也不听嘴巴,更不听肚子,他身体的另一半把他硬给拉走了。而且不是一次。第二次他都下定决心了,停下来,吃上一笼热包子。卖包子的还是老样子,热情得不得了,不停地朝他晃那雪白的小笼包子。这回不是腿,是上身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把他拉走了。这股邪劲儿左右了他两次。他记得清清楚楚是两次。不就一笼小笼包子嘛!吃就吃嘛!这一回他非吃不可。没等人家招呼他,他就从自行车上跳下来了,车子差点倒了,他用力过猛,好象铁道游击队在跳敌人的火车。他的脚本能地一撑,没让车子倒下去。卖包子的已经招呼他了:“老板、老板、尝一下吧!尝一下,一笼五块。”他就吃一笼,给十元,人家找他五块。他的全部感觉都集中到舌头上了,羊肉包子真香,香味柔和舒缓,就像灶堂里麦草火,麦草火细硬,烙锅盔摊煎饼要用麦草火。人饿急了,也要吃柔和细硬的食物。吃酸辣汤吃发面锅盔。这都是郑友明三十岁以前当农民干体力活的切身体会。
  郑友明有板有眼认真细致地吃完羊肉包子,一抬头,正好到单位门口。
  郑友明在门口停一下,往回看一眼,半条街,以往他就那么狼狈不堪地骑着自行车奔过来,远远地就跳下车,再推上往单位走,那样子不但狼狈而且滑稽。
  他曾经谋划过自己端上一个保温杯,像一个大干部那样从城外一路走来。不行,势太大,那是县长的派头,不适合一个文化馆的小小的创作员。拿上一根烟,咱也不拿“好猫”,拿“猴王”或“中华”,抽上一口,走他个十几步,跟蒸汽火车一样腾云驾雾穿城而过。不是县长的人也能这么干吗?都谋划好了。都把烟、打火机备齐了。还是老经验救了他,临上场前,他在房子时演示一片,吓出一身汗,派头没有了,架子没了,气势没了活生生一个演戏的,在演戏。郑友明骨子里还是个农民,睥视戏子。戏子很牛皮的,不比官儿差多少。老观念作怪,宁可受罪也不沦为戏子之流。郑友明技穷沉默。羊肉包子,小笼包子出来了。刚出笼人家就招呼他。他不理人家,人家也不生气,一如既往地招呼他,直到放下架子,跳下自行车,亲口尝了一个,效果一下子就出来了。
  第二次吃羊肉包子郑友明留心了。早上吃早餐的人多,他混在人群里边吃。那些打工的人吃得又急又快,三口两口吃完一个,又开始吃第二个,郑友明也是三口两口吃完,再喝豆浆,豆浆很烫,时间全浪费在喝豆浆上了。都是修铁路上打工收入比较高、比较讲究生活质量的人,大多数人就是5个包子一碗豆浆。吃牛肉面的人很少。郑友明吃得不紧不慢。郑友明就有了心理优势,就慢下来,就很悠闲地一小口、一小口地细嚼慢咽。农民自己磨的面粉,不是面粉厂加了各种增白剂的那种面粉。面也醒到了揉的时候了。肯定是昨天夜里和好面,发一个晚上,天亮开始揉面,做包子现做现上蒸笼,半个小时就成了,边下笼边卖,人群少了大半,郑友明盘子的包子正好下去一半,另一半可以从容不迫地吃。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捏着热包子,边吃边去上班,一看就是公家的人,而且是不太讲究的大男人,不怎么爱护自己,紧紧张张地对付一下,忙啊!男人嘛!就是这个样子,这个样子走向单位,没人多看一眼。郑友明十分正常地进了单位。
  郑友明并不是每天如此,一个礼拜一两次。郑友明正常,郑友明松了口气。郑友明就想,我干啥老吃羊肉包子呀?吃拌面不是很好吗?郑友明开始吃拌面,一盘拌面十块钱,一盘拌面,一小盘羊肉炒大葱。吃客显得大方又实惠。也不再拘泥于周末返城时吃,周一至周六天天都能吃。想吃就去吃。
  
  2
  
  大约是某周三的中午,郑友明误了中午饭。文化馆人少,且穷,开不起灶,就跟博物馆文体局在一起起火,生活也不错。相比之下,文化馆事少基本上是上班到单位转一圈,就待在自己屋里看书、写作。郑友明也不例外。文化馆的人错过吃饭的时间会比别的单位多得多。别人经济条件马马虎虎,误了饭就上馆子。在小摊点上吃没面子。郑友明把啥都想开了,关键是那个小笼包子确实不错。价格又便宜,三块钱六个包子就能吃饱。某周二的中午,郑友明写完一篇稿子,已经快下午了,他写得性起,没有午休,收笔一看表,快四点了。放松了,喝点水,肚子一下子就空了。好象久旱的土地,遇上雨水反而更旱,这就不是一点点水的问题了,要降雨,让老天爷说话。民以食为天,先吃饱肚子,还要吃好吃舒服。郑友明在馆子里就没吃舒服过,除过跟李医生、张老板在一起,郑友明就不爱跟别人一起吃饭。不管是在镇上还是在县上,跟人吃饭顿顿都是鸿门宴,都是阴谋诡计。郑友明也没指望能在县城吃上一顿舒心饭吃。这个羊肉包子店里是个例外,例外得让人不可思议,让人怀疑它的真实性。
  有一天下午的时候,郑友明步行到城外的烧饼摊子上,卖烧饼的早就把一个热烧饼掂到手上。没有早晨那么多人,挤疙瘩谁也看不清,甚至看不清摊主。现在就清亮多了。摊主是个瘸子,腋窝里夹一根拐杖,身子斜着,挤在人堆里看不出来,单个站着就相当清楚了,掂着热烧饼问郑友明:“老板,老板来一个?”
  郑友明要了两个烤饼,夹肉的两块一个,不夹肉的一块钱一个,一顿饭四块不算贵。郑友明点着一根烟,抽了一口。瘸子看出了他的身份:“你不是老板,你是公家人。”郑友明笑笑。郑友明又抽一口烟。郑友明情愿人家叫他公家人,他就是公家人嘛!吃皇粮十五年了,叫他公家人听着踏实。叫他老板就相当滑稽了。郑友明心情不错,郑友明就指着铁皮炉子上的那个红油刷子的“烧饼”二字说:“有菜合子呀?咋不写菜合子?”瘸子说:“你就没尝出来?烧饼比菜合子地道嘛!”“我还真没尝出来。”“菜合子有菜么,那种香是菜带出来的,烧饼纯纯的粮食,做烧饼费的工夫大,烧饼实惠耐饥。”“你把我当打工仔呀!”“不是不是,给你实话实说。烧饼是我的强项,是绝活。”“菜合子呢?捎带着做哩!”“你还是个实在人。”“凭这活人哩!不实实在在弄就日踏他了。”
  郑友明就隔三差五到饶饼摊子上解决午饭。有时是去小笼包店吃羊肉包子。吃拌面就在包子店隔着。郑友明去之前泡上茶,回来喝茶温度刚好。热茶下去,肚子就咕噜噜响上一阵子。他拿上一份参考消息,从一板看到四板,可以休息一会儿了。上床之前,再拆开信,要是退稿就是个大牛皮纸袋子,就会在同事中间传一圈儿,人家还一个劲儿问:发了没有?发了没有?别忘了请客。真正的用稿通知就一张纸。人家会把这种信从门底下塞进去。有好几次他都踩在脚底下,信封上的鞋印比油戳还清晰。他开门时就小心翼翼,像特务一样探头探脑观察一下,再转身进门。看完用稿通知,往枕头上一挺,眯瞪半小时或一小时。下午三点半,到办公室去闪一下面,证明他在上班。
  大家又有话说了。有人问他:“老郑你混得不错嘛!灶上饭都咽不下去了。”“得是有人请哩?”郑友明淡淡来一句:“反正没饿着。”
  不出三天,就真相大白,就有人劝郑友明:“小摊上不卫生,小心传染病。”郑友明还是淡淡一句:“吃着美就成,谁还管这些。”“那都是打工的吃饭的地方。”郑友明这下可不是淡淡的一句了,郑友明嗓门儿高起来了,比得上帕瓦罗蒂了:“打工的咋了?咱就是打工的嘛!咱就是给公家打工哩!咱以为咱是谁呀?咱认为这儿不是地球?”再也没人说二话了。郑友明的头仰得高高的去小笼包子店,那些人吃羊肉包子。郑友明回到屋子喝了热茶,先不急着休息,先到院子里转上两圈,站在盛开的月季花跟前,一边赏花一边放肆地打出一串饱嗝,咯咯咯就像装了一肚子青蛙。有时候还大张着嘴巴,拿根牙签在嘴里掏啊掏啊!掏出一点点东西,啊呸!吐在地上。抹抹嘴问老馆长:“你看我这副熊样儿像不像城里人!”老馆长就笑:“你是个没明堂,你是个雌牙,我认得你了。”“你这是表扬我哩!有你这话我就踏实多了,人要难侍候,那人就没明堂,没明堂人就轻松了,人就活出个人样来。”
  就在郑友明成为没明堂成为雌牙的这一天,郑友明又逍遥自在地去羊肉包子店吃小笼包子。郑友明意外地碰到了瘸子的神精病老婆。郑友明听相邻的卖拌面的女人说过,瘸子的老婆是个神精病,只知道吃、只知道屙、只知道生娃儿,除此之外啥都不知。郑友明就说:“那不是个累赘嘛!正正经经娶个老婆嘛!”“好端端个女人谁愿意嫁个残废?”“人家有手艺,能挣钱。”“摆小摊子又不是开大饭店、开大宾馆,又不是挣金山银山,想娶个好端端的女人做梦去吧!”这话是当着瘸子面说的,瘸子也不生气:“说的是实话,说是是实话。”卖拌面的女人就笑:“他喜欢疯老婆喜欢得不得了。不信你问他。”瘸子笑咪咪的:“我不心疼我老婆,我心疼你呀?”“你挨刀呀!”卖拌面女人的丈夫拉着架子车在一旁咧大嘴笑:“好你个瘸子,你还知道心疼我这个老婆,老婆、老婆、老婆你要是愿意,你就让瘸子心疼、心疼你。”“放你娘的狗屁,你吃了屎吗?你嘴这么臭。”拉架子车的丈夫伸伸胳膊、展展腰:“我人不轻省,我想歇上几天,谁想顶就顶上几天。”女人马上回击:“大男人这可是你亲口说出的,你可别后悔。”“我不后悔,我有啥后悔的,我歇去呀!我又不吃亏。”男人拉上车子走了。女人摆摊,男人拉车送货。凭郑友明的经验,这两口子都是暗藏玄机、话里有话。郑友明朝路边的小摊扫了一眼,果然发现五、六米以外的那个卖鸡蛋醪糟的汉子涨红了脸,低着头浑身不自在。郑友明就知道这是丈夫在向妻子发出警告,同时也警告了这个给人家女人打坏主意的男人,甭胡骚情,我可不是好惹的。从女人的话里可以听出来女人不敢胡骚情,女人用另一种貌似蛮横,实则惶恐的心态,向丈夫表示忠心。往后的日子,就平安多了。真正要感谢的,还是这个瘸子,他点到为止,夫妻两人短兵相接,乒乓两下也不伤感情,那个男子也没丢面子。郑友明不由得对瘸子刮目相看。
  话题又回到瘸子身上。卖拌面的女人说:“他对老婆可真是细心到家了,跟哄娃娃一样,老婆连父母认不出来就认瘸子,喊一声,瘸子疯老婆就出来。”卖拌面的女人喊了一声瘸子,十几米外的那排房子里就出来一个女人。打一眼看不像个有神精的人,而且还斯斯文文像个女教师,甚至有点秀气,等走到跟前,才发现那双眼睛空荡荡,没有一丝光彩,跟个木头人一样。郑友明这时候也成了木头人。
  
  3
  
  郑友明不知道他是怎样离开那个小摊的。一连好几天郑友明都没去小摊上吃饭,也没到单位食堂吃饭。郑友明跟死人一样躺了好几天。差不多快饿死了。大家敲门,喊他,他才应了一声。开了门,他的样子很吓人,把大家吓坏了。老馆长指挥年轻人赶紧往医院里抬。都抬到院子里了,郑友明才喊叫起来:“我没病,我没病,给我吃的,给我喝的。”
  院子有风,风一吹把郑友明给吹醒了,也吹出感觉了,最大的感觉就是肚子饿,肚子空了好几天了。
  那是大家最热爱,最关心郑友明的一天,郑友明一辈子都没有得到过这么多的关爱。郑友明想哭。郑友明吃着同志们拿来的方便面。那时候方便面刚刚兴起,一般人吃不起,几个赶时髦的年轻人才有这种稀罕东西,都贡献出来了,泡在饭盒里,热气腾腾的,吃得郑友明满头大汗,眼泪汪汪。大家一边看郑友明稀里呼噜吃方便面,一边七嘴八舌吵吵嚷嚷,郑友明听到的大概意思是,这几天大家以为郑友明神秘失踪了,甚至有人怀疑郑友明受到什么刺激寻了短见,城外的大干渠,以及几条深河流都去搜寻了。唯一漏掉的就是他的房子,黑着灯,叫半天没动静,趴窗户看,床上空荡荡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这三、四天郑友明就坐在门后的藤椅上仰望天花板似睡非睡,中途曾经梦游般喝了茶水,吃了泡涨的茶叶,后来就处于混盹状态了。同志们再次敲门喊叫时,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应了一声,这一声还真救了他的命。两个方便面下去,郑友明就困了,在巨大的困倦中,郑友明朝大家鞠躬,差点摔倒被同志们扶到床上,就彻底地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郑友明没有立即下床,郑友明睁大眼睛望着窗户外边,天空灰蒙蒙的,阳光里全是灰尘,阳光也是脏兮兮的。馆长来过一次,馆长是个书法家,懂点中医,号号脉,没啥大毛病,睡上几天就没事了。馆长说:“你好好休息,不要想啥。”“我这样子了,我还能想啥?”
  郑友明一直等着馆长来询问一些情况,馆长一直没问,他彻底康复了,馆长也没问。他竖起耳朵,跟雷达一样高度警觉,奇怪得很,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再也听不到人家议论他了。他还注意了大家的表情,都很正常、很平静。这种正常,这种平静让他很不踏实。他开始失眠。看不进去书,写不成文章。让电灯泡白花花地把他照着。那时候的养鸡专业户,已经开始用大功率的电灯泡彻夜地照射母鸡,母鸡们让老板如愿以偿,每天下两个蛋。郑友明听到的议论也是与他专业有关。你看人家老郑,熬一个通宵,又一个通宵,熬出来的可是文章呀!那可是精神文明。郑友明的耳朵竖得尖尖的,跟刀子一样,有时郑友明还问人家:“你还看到啥?”“电灯泡嘛!亮一个晚上嘛!”“那你听到了啥?”“吹风哩!蛐蛐叫哩!还能有啥?”不能再问了,再问就赤裸裸了。人家来一句:“你想听到啥?”他连退路都没有了。他就不敢再问了。他心里就这么想着。他觉得大家已经知道那件事情了。人人都知道了,也就懒得背后议论了。你又没办法问。你又解释不成。
  “照顾生意?”
  “话咋这么说呢?我要细心地观察观察,我发现她丈夫是个好人,细心得很,比她父母都好,你这么好的男人全世界有几个?好人难寻,好人难寻呀!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姗处。”老张说:“这挨球的吟开了,唱开了,这挨球的。”郑友明站起来,走过来走过去:“你不要说我是挨球的。你就说我是挨刀的,挨刀的郑友明,我比挨上一刀还要痛快,今儿个上午我给瘸子的儿子送了个玩具汽车,我还摸了孩子的牛牛,我一下子就轻松了畅快了。”李医生还是那样冷冷的:“有你挨尿的不轻松不畅快的时候。”
  郑友明当下就硬在那里,足足有二十分钟,没有说话,只有出气声。中间的李医生老婆进来倒一次茶水,气氛不对,女人没说话躲出去了。郑友明硬了二十分钟,自己把自己解开了:“老李你是咋了嘛!怪声怪气的。”李医生还是那样不阴不阳:“那是你自己怪,你就觉得我怪,你就觉得全世界都怪。”郑友明声音大起来:“你明明是在扫我的兴嘛!”李医生还是那么不阴有阳:“我咋能扫你的兴,我是给你助兴哩!”郑友明当时就蔫了,郑友明指着李医生的鼻子:“你、你、你。”李医生头也不抬,只管喝茶。
  郑友明推上自行车一推就推出新镇五公里路了,还推着走。熟人越来越多,熟人就叫:“老郑、老郑,你不骑车子叫自行车骑你哩?”郑友明往手上看,我给爷爷,手里还有一辆自行车嘛!把他娘给日的忘了,嗨!李医生、李医生,你咋是这样一个狗东西!这么一骂,郑友明就上了自行车了。
  很快到了家,见到了老婆儿子。都怪李医生扫了他的兴,他整个人都蔫了。老婆以为他病了。他说没病。老婆吓得不敢出声,儿子上中学了,儿子也怯生生地看黑脸父亲。郑友明就难受了。我这是干什么嘛!把老婆、儿子吓成这样子。郑友明就大模大样咳嗽一声,摸一下下巴,跟个大领导一样,沉着脸告诉老婆和儿子,再等上一两个月,你俩的户口就迁到县上了,把屋里收拾、收拾,该带的带,该放的放,该送人的送人。老婆还愣着,儿子叫起来,“妈哎!咱吃上商品粮啦!咱是城里人啦!”老婆就笑了:“这么大个喜事还沉个脸,我以为把祸惹下啦!”屋里当下就热火了。
  老婆眨眼做了好饭,油饼鸡蛋汤,不是一个人吃,是十来个人吃的。老婆把村里有名望的人都叫来了,满满坐了一坑。老婆把平时攒下的烟酒都拿出来了。全村人都知道郑友明全家要进城了。大家高兴。村里出个文曲星。老婆心细,老婆发现丈夫心里不畅快。村里人可不这么看,这么大个喜事你看人家郑友明,不惊不吭,脸沉得平平的,干大事的人都这样。大家都觉得郑友明了不起。
  郑友明回到单位,还是蔫蔫的。他没心思去小摊上吃饭。他回城里路过小笼包子店时混在人群里混过去了,好象那是个关卡。有好几回他误了午饭,就鼓起劲去吃烧饼。都来到大街上了,都看见烧饼摊子了,腿脚不听使唤了,他心里大骂李医生。李医生,狗日的李医生你他妈啥意思吗?你阴阳怪气的,你到底啥意思吗?郑友明等不及了,这个周末就去问李医生,到底是啥意思。
  还没到周末,城外出了车祸,听说是女疯子被拉沙石料的车压死了,还是后轮子压的,不怪开车的司机,司机没有责任。瘸子丈夫也说司机没责任。是疯子胡乱跑,谁也没想到她在路边好好待着,听见喇叭响,不是鸣笛的喇叭,是那种新式大卡车的收音机放出好听的音乐,还有广播电台女播音员的声音。
  女疯子就跑过去了,就让汽车后轮压到了。据说女疯子曾经当过转播台的播音员,听到这个消息郑友明不假思索地纠正了大家的议论:“不是据说,是真的,她真的当过电视台的主持人播音员。”
  
  5
  
  瘸子忙了半年,料理老婆的后事。半年后,瘸子还在老地方卖烧饼。郑友明到瘸子住的地方,给瘸子的老婆上了香。房东跟瘸子吵过架,不让瘸子在房子里放香炉设灵牌,“到你屋里设去,这地方又不是你的屋。”瘸子就求人家,就加房租,总算对付下来了。郑友明上香时房东的女人往里看了看。郑友明已经把老婆儿子弄到城里来了,郑友明再也不像老农民了,举止间有了些威严,房东女人没吭声走了。瘸子的妹妹大声对房东女人说:看啥看哩!是娃的舅,你把眼窝睁大看是娃她舅。郑友明心里一惊,这个小女子跟妖精似的,说出这么厉害的话,把房东给吓住了,把郑友明也吓住了。郑友明把瘸子的儿子,也就是女疯子的儿子抱在怀里,摸摸后脑勺又给娃擦擦鼻涕,“娃乖得很,越长越乖。”瘸子的妹子让小侄儿把郑友明叫舅,那娃乖得很,连叫三声舅舅,童子声,又脆又响,底气很足,郑友明就应了一声。瘸子的妹妹说:“娃把你叫舅,你要经常来哩!”
  郑友明就隔三差五去烧饼摊子。节假日就到瘸子住处吃上一顿饭,去时带些礼物。有一次瘸子喝酒喝多了,就哭了,哭他可怜的女人,连哭带说,听得郑友明头皮发麻。瘸子的疯老婆犯病的时候就脱光衣服。那些流氓混混就趁机糟蹋可怜的女人。女人的肚子就莫名其妙地大起来过三次,瘸子都打算要这些来路不明的生命。医生们坚决反对。那都是有先天疾病的胎儿。医生明确地告诉瘸子:这些流氓都有性病,个个都是污染源。可怜的女人受多大的罪。瘸子就这样结束他的谈话:“车祸把她解脱了,她再也不受这个罪了。……她死得很安静,跟睡着了一样。”
  郑友明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他跟瘸子交往以来唯一的一次长谈。从那以后瘸子就沉默了。一心一意地卖烧饼,一心一意地抚养孩子。
  郑友明还记得瘸子把疯老婆的死当成一种解脱,他就问瘸子:“你是不是想让她死。”瘸子望他好半天,说:“我想这个问题不是一天两天了,打从我老婆第一次被人糟蹋,我就想这个问题。”郑友明永远也不会告诉别人,他也想过这个问题,他第一次在县城外见到疯女人时,他就有这个想法。他甚至想到了汽车。还真是汽车。后来他跟李医生和好了。好几次他等着李医生问他:你心里一定想过疯女人早早死掉,她的存在会让你难堪。这些都埋在李医生的眼睛里,李医生就是不说。李医生不说谁也没办法让他狗日的李医生说出来。李医生竟然在郑友明毫无防备的时候来了一句:“瘸子是个好人,好人难寻,好人难寻呀!”狗日的李医生,你啥意思吗?你说这话你啥意思吗?郑友明心里胡乱喊叫,就像一条疯狗没完没了地叫。
其他文献
姚复科 男,七十年代生于湘西古丈县,土家族,现任古丈县文联副主席。曾在《益阳报》《三湘都市报》《团结报》《芙蓉》《神地》等报刊上发表作品。    厶倌大号陈富贵,这其实很有些名不副实。因为厶倌一辈子不曾大富大贵过,甚至连婆娘都没娶。厶倌大号鲜为人知,也许爹娘取名时就有些底气不足,也许只是一种知其不可而按捺不住的向往。倒是厶倌名副其实,“厶”就是最小,“倌”就是猪倌、牛倌、羊倌嘛。总之就是一颗露水也
期刊
生活时时都在发生改变,一些东西正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无论我们愿不愿意、开不开心,后街的消失都是不以我们意志转移的。  二十年前,当我第一次来到这座小巧的城市,孤身迎接生活挑战的时候,小城始终都是清纯自然,朴实亮丽的。小小的县城只有三条街道,穿行于城中的是正街,沿着古阳河伸展的是河街,靠近五里坡的是后街,三条大街彼此平行,相互呼应,将小城的景致点缀得恰如其分。而后街以其悠远的历史,浓浓的古意,厚重的
期刊
“村子富不富,关键看支部;支部强不强,关键看支书”。近年来,江苏省铜山县以“争当五星村支书、建设和谐新农村”活动为抓手,着力实施强化村党组织书记队伍建设的“头雁工程”,培养选拔出一大批致富能力强、带富能力强、奉献能力强的“三强”型村干部,为全县新农村建设提供了强劲的组织动力和丰富的人才资源。    选能人治村:选任机制突出可操作性    为让能人脱颖而出,铜山县选拔任用村党组织书记时,坚持“一公双
期刊
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既是我们党“立党为公,执政为民”的具体体现,也是贯彻科学发展观,构建和谐社会的必然选择。历史发展上,只要小农经济或是传统村庄还存在的国家,如日本、韩国、法国、意大利等,在工业化进入中期阶段时,都有农村综合建设的客观过程。去年中央提出要实行“工业反哺农业,城市支持农村”的战略转变,这正是我国新农村建设的主要背景。此外,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之后,如何在世贸框架允许的范围内加强处于弱
期刊
蛋鸡在育成期间不管采用什么方法育成,都将决定其后的产蛋成绩。获得高品质的青年母鸡,是实现青年母鸡高产的第一步。为此,笔者结合养鸡生产实践,现就蛋母鸡育成期的饲养管理要点介绍如下,供参考。    控制好鸡的体重    育成期的体重是评价其品质的最适指标。雏鸡开食后7—10天间,随机抽测100只鸡每天进行个体体重测定,其结果与标准体重经常进行比较与研究,再决定日常饲养管理工作。所测体重的平
期刊
请宽恕我    一直以来,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是这辈子最值得骄傲的事情,拥有父母的宠爱和迁就即便是曾经远在他乡的日日夜夜里,这种幸福依然成为我前行的动力。  对于父母,我曾经用一种崇拜的眼神看他们,耳濡目染着他们之间那些关于一场爱情的风花雪月,一些父母记忆中的片断章节让我对爱情有了一种向往,起到自己有一天也能够找到一分像他们这样倾注心力的爱情。  我钦佩在那段岁月里一路携手走过来的父母。  曾经我
期刊
优良品种是关键当前国内肉牛较好的品种首推西门塔尔、夏洛来、利木赞、南德温等改良杂交品种。改良后的第二代、第三代品种肉牛具有适应性强、耐粗饲、易育肥、增重快、屠宰率高等本地土杂牛不能相比的诸多优点。因此,选择优良品种是关键。其次,品种肉牛的增重快慢与其年龄有直接关系,建议引进1岁~2岁的改良品种肉牛为圈养育肥对象。  肉牛“喝酒”增膘快  饲养品种肉牛,除了供给充足的优质饲料和混合精料以保证其生长发
期刊
黄缘闭壳龟(Cistoclemmys flavomarginata)现在多称为黄缘盒龟,俗称断板龟、金头龟、夹板龟等,国内主要分布在河南、安徽、江苏、湖北、江西、浙江、湖南、广西、福建、台湾等地,国外主要分布在日本,是亚洲的特产龟类。黄缘闭壳龟因具有较大的观赏价值和较高的药用价值而深受人们青睐,由于宠物贸易和食用贸易的发展,大别山区黄缘闭壳龟数量锐减。为保护这一亚洲特产龟类免遭灭绝,2003年国家
期刊
1、水牛挤奶时坐的姿势要端正,并采用正确的挤奶方式和方法,否则容易引起挤奶员的疲劳,特别是两手臂的疲劳或使母牛乳头拉长。  2、当母牛放奶后,挤奶动作速率要快,但开始一分钟内因母牛排乳速率较慢,操作用力宜轻,节拍约80~120次/分,待放奶旺盛时速率应加快,节拍达120~140次/分,最后排乳少时速率又降为80~120次/分。平均挤奶量不少于1.5~2㎏/min,整个挤奶过程不应超过6~12min
期刊
一位香港企业大陆的高级CEO,在自己的好友因抽烟患肺癌去世后,很悲伤。带领团队赴港旅游散心期间,偶尔得知一种新型的基因精油产品,对帮助烟民戒烟有突出的功效后,如痴如迷。随着旅行期限的临近,他把员工送回关口后,又悄悄潜回香港寻找产品发明人——诺贝尔奖获得者:保罗·纳斯、约翰·纳斯博士。由于旅行通行证已过期,为防被警察潜返,他不敢入住宾馆,流浪了一周后,终于取得了该产品在中国地区的垄断经营权。它就是已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