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父亲絮叨那段往事，跟一场情感暧昧有关。
　　上世纪60年代，父亲下放到“五七”干校“改造”。在河南某偏远山乡，他是豆腐房班长。有年春节前，父亲早起做豆腐，脚让钉耙给扎伤了。当时用手帕缠裹流血的脚，过后却开始发烧，肌肉肿胀痉挛，除夕夜被送到县医院。值班女医生说，幸好来得及时，不然命就难保。女医生对他倍加照顾，封闭注射、溶液冲洗、清理异物，还煮饺子喂他吃。
　　父亲康复出院后，跟那女医生成了情义相投的朋友。直到父亲回天津恢复工作，彼此才失掉联系。
　　“要不是人家，我早成化学肥料了，能坐这吃饭吗”。父亲说女医生温和善良，给他留下深刻印象。每到春节傍晚，他都会想起当年被抬在门板上，奔走乡间公路的情形。郊野荒凉，雪花纷飞。简陋的医院病房外有淤着稀泥的井台，女医生就在旁边摇辘轳打水。还说，他晚年最大心愿是回河南看那女医生。
　　类似这话，让我听得撇嘴偷笑。暗想人生七十古来稀，稀罕呐!陈年旧事哪怕惊天动地，也该淡薄出记忆。没准这事不寻常……好在老头腿脚不便，千里距离没机会去了。
　　我有次忍不住告诉母亲：“老头怪怪的，该不会是爱人家吧?那时你俩早结婚了，你听这不生气么?”母亲却淡淡悠悠说：“什么啊丫头，想想那时，你爸独自流落外乡狼狈受怕，能有陌生人待他好，那是崇高革命友谊。相随百步也有徘徊意。你对爱情太疑神疑鬼，我相信他对我忠诚没出格。”
　　事有凑巧。新年春分后，我有天傍晚回家转，吃饭时随口说要到河南出差。天知道怎会选在那地开会!我用眼直瞄父亲，问：“用不用我去探望人家，你故事的女主人公?”
　　父亲筷子动得慢了，说那地方值得去，风景很美，有满坡银杏树。倒是母亲利索，说应当过去探望，30多年了，好歹是你父亲救命恩人。母亲找来蜂蜜桂圆，要让我捎带去。父亲像孩子般跟着转悠，说：“都老了，没事。不过实在有空，就找找看。不知她现在怎样，你要是请人家吃饭，记得她爱吃开封黄焖小鱼!”
　　結果那次，我在河南开完会又赶别处，没顾及寻那县城女医生。
　　说实话，我打开始就不想费事。假如真是“崇高革命友谊”还好，要是还有其他，那母亲会很尴尬，是装糊涂还是迁就日子?会乱套的。踌躇了几天，我在旅馆给父亲打电话，说老县城全变样了，在马路上遛得腿疼，那家医院早不在了，很难找到知情人。父亲在电话那头咳嗽说：“算了吧，相见亦无事。”
　　事实上，那时在晨色的县城，我看那医院依旧还在，连名字也没变，安静而偏僻……
　　回程列车在暗夜平原穿行，我睡不着觉，于是捧起《董桥随笔集》闲看。有句话浅浅地晃进眼：“相见亦无事，不来长思君。”我的心一下子撞着了，感觉疼痛。
　　追思、怅惘，父亲絮叨了30年。而我只用半小时，漫不经心转悠，用“聪明善意”的谎言，就将父亲余生期望心愿，给以搅散，让他连怀念的借口和方向都没了。
　　我感到内疚，怪自己过度敏感，把简单事情复杂化了。
　　其实，那真是一场爱情又如何?生命总有不可知的遭遇相逢。现实有禁忌和束缚，有猜疑和压迫。在那般困苦年代，孤独落难，生命被压榨到无处呻吟，两人之间那暧昧的纯洁，那淡淡的相望，谁都会被感动吧!
　　看来只有母亲懂父亲，所以才那般坦荡和慈悲。懂得在那困惑绝望中，情感是允许移位和替补的，不能简单定论为沦落和背叛。那种真诚，无关背叛，那份宽待，不需责难。
　　思有所忆，却无所寄，只为年轻人喧哗的心神经过敏。
　　借助车厢灯光，我从挎包取出那张相片，黑白的，是父亲从前在干校的留影。岁月更迭，人事沧桑。临行前，父亲让我带这相片，好做问讯寻找的凭据，父亲还讪讪地说：“你妈，知道这事。我俩，真没什么。”女儿翻来覆去端详，突然发现照片背面有铅笔痕迹，模糊淡淡。那话竟是：“如果意外忘却，不要难过。”女儿将头扭向车窗，对着苍茫黑夜，突然，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