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无忧国的天命，是早在二十年前就注定的。
　　女帝会给无忧之国带来厄运，直到这个国家彻底消失。
　　一
　　女帝的身子一向不大好，才入初冬，她的寝殿就早早燃上了银骨炭。因为温暖湿润的缘故，白玉瓷瓶里的寒梅苗子一直没有发芽，她又想起去年养在寝殿的几株梅花，过了初冬，一直等到初春的模样，也没有开。
　　女帝想伸手推开窗子，那手却突然顿住了，复而轻轻拢住手炉，问侍立在一旁的采澜：“为何今日浮桥还未下朝？”
　　无忧之国无人不知这浮桥是女帝心尖上的人——两年前，女帝从城外带回这个叫浮桥的男子后，不顾皇亲的反对，不顾朝臣的谏言，一心要纳他为王夫。
　　大臣们都说，女帝是被奸佞迷惑了心智。人们也心照不宣，女帝不止眼盲，连心也盲了，无忧之国或迟或早是要亡在雪敷这一代。
　　雪敷的眼睛看不到，可是耳朵灵光得很，那些个风言风语，宫外的吹进宫里，宫里的传进她耳里，比眼见为实还要真切。
　　“陛下……”
　　循着采澜的声音，雪敷微微转过了身子，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陛下当真，如此喜爱王夫吗？”
　　“那你又是如何认为的？朕对于王夫并非真心喜爱？”
　　雪敷微微笑着，采澜瞧着女帝的模样，心中愈发难过——昔日十二国宴上，雪敷虽为女帝，却拣了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那时白玉京的王后姿容已是惊为天人，而当誉满天下的舞姬玉袅翩然而至，十二国欢宴顿生光彩，而天地间亦失了颜色。那时在席的人是这样形容玉袅的：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
　　却无人知，十二国最美的女子并不是玉袅，而是成年后的雪敷，耀倾城之姿，掩映琴樽风月间。可偏生，她的眼是盲的，却亦非天生的眼疾。
　　“采澜，这六年来，朕的世界暗无天日，没有光，也没有希望，如此这般，往后的数十载，朕也认了。直到遇上浮桥，朕时常会想，若是前面的二十六个年头里，曾经有那样一天……不！”雪敷的语气坚决，可脸上却浮现出温柔的神色，“曾经有一刹那，朕见过浮桥，从今往后的岁岁年年，朕都不要了。”
　　采澜低下了头，连声音也暗淡了下去，而字字锥心：“陛下，没有用的，您可以欺骗自己，却无法欺骗庇佑着无忧之国的神明。”
　　雪敷变了脸色，一转身又碰到了案上的茶盏，她跌跌撞撞的，采澜急忙起身去扶。雪敷一把推开了她，反倒是自己没有站稳而撞上了一旁的柱子，温热的血液顺着脸颊流淌，她却觉得心安，静静倚靠着，什么都不必再想了。
　　“陛下，陛下……您这是何苦呢？奴婢帮您把浮桥找回来，您的咒一定可以解除，无忧国的臣民依旧会爱戴您。”
　　雪敷猛然抓住采澜的手，她覆眼的白纱倏然滑落，触目惊心的两个空洞的眼窟窿，虽早已结了痂，仍旧是丑恶不堪。采澜不自觉地向后缩，想要挣脱雪敷。
　　雪敷说：“浮桥便是浮桥，今日朝堂之上的浮桥便是朕深爱的浮桥！”
　　二
　　女帝“病危”的消息被传出宫外，百姓们恨不得早早在檐下挂上白幡，却只有一人，于九重宫门之外，央求守城的士兵放他入宫。
　　是一位青衫少年，自称，浮桥。
　　他被带到了采澜的面前——这一切都是她自作主张，再没有什么消息会比一位皇帝病危的消息传递得更为广泛，而这世间也再没有这样一个人，会不顾生死只为见女帝一面。
　　浮桥踏进雪敷的寝殿，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他忍不住咳了几声。转头的时候，他看到墙角的寒梅仍未开放，那株梅花，还是他走前一日，亲手所插。
　　一直走到寝殿的另一端，雪敷的榻前，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幔。风吹帘动，她的面容被轻纱所掩，影影绰绰，宛若谪仙。只是额上的白纱还浸着几点血迹，浮桥微微蹙起了眉，采澜道：“陛下无碍，只是十分想念浮桥公子。”
　　浮桥凝视着安睡的雪敷，他想伸手摸一摸她瘦削的脸，最后还是止住了。
　　既然确认了她无恙，他自可安心离开。
　　采澜却伸开双臂，拦住了他的去路，“公子并不知陛下是如何思念着您，当日驱逐您出宫，乃是万般无奈，唯有此计。”
　　浮桥扬起笑意，轻轻抬眼，采澜不由得心下一惊。
　　“姑娘是亲眼所见，女帝当日是如何将草民赶出宫的。”
　　那日，雪敷下定了决心要让浮桥离宫，唯恐他不死心，生生将他的尊严践踏在脚下，命侍卫押着浮桥，逼着他钻狗洞，将他不光彩地赶了出去，如丧家之犬，尊严全无。
　　“是，”她亦笑言，“可若公子心中无陛下，今日一行，又是为何？今日朝堂之上的‘浮桥’，是周相安插在陛下身边的一枚棋子，无忧国这盘棋局，将因此子而颠覆，陛下担心您的安危，不忍心您涉险。”
　　浮桥自顾自地往殿外走去，再没有回头瞧雪敷一眼，他说：“朝堂之上的浮桥并非浮桥，今日之浮桥也非浮桥，我此番入宫，是为无忧国运而来。”
　　无忧国信奉神，占神师是唯一能够聆听神谕，占卜吉凶之人。至于国运渐衰的原因，亦有人言，是因为未出现真正的占神师，占神族族人凋零，寻得一位真正的占神师或许能挽救。
　　因为占神师特殊的地位，无忧国历朝历代都有此规矩，帝王须得亲迎占神师入金殿，以示至高无上的尊荣。若钦天监寻得占神族后人，雪敷将亲迎占神师。
　　彼时，浮桥拱袖跪于殿外，雪敷由采澜搀扶着一步步走下金殿，遥遥地，她便觉此人似曾相熟。直至靠近，她闻得分外熟稔的气息，不由得停在了十步之外。
　　此举大为不妥，朝臣窃窃私语，谏官上前恭请女帝行祖宗礼制。
　　雪敷凝神，她告诉自己，必然不是他。
　　唯有如此，她才能继续走下去。
　　雪敷輕轻抬手，示意占神师平身，她身前之人露出笑意，恭恭敬敬地回道：“多谢陛下。”
　　“怎么……会……”她的声音因过于激动显得有些慌乱急迫。 　　浮桥缓缓起身，将雪敷搭在采澜手背上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掌心，他看着她姣好的侧颜，淡淡地同她说：“昔日狼狈离宫，今日风光无限，臣今生今世都会铭记陛下的恩德，为我无忧国祈祷百年昌盛。”
　　她则笑道：“朕从不知一介庶民竟是占神族后人。”
　　“日后，陛下便知晓了。”
　　那日的青衫少年褪去青衫，发束红缎，玄衣如墨，而女帝眼覆白纱，着红裳凤袍，二人相携入金殿，似极一对璧人。
　　夫妻。
　　君臣。
　　雪敷高傲地扬着头，嘴角还噙着一丝轻蔑的笑，说：“占神师，朕的无忧国已经有王夫浮桥了，恐怕您得避避王夫的名讳了。”
　　他却也不争——若他有不满之处，只需稍作表露，這殿内众臣，也未必都心向女帝，何况雪敷身上带着亡国的命数，而他是连王族都要礼待三分的占神师。
　　他乜斜着女帝，甚是无所谓地道：“陛下以为如何，便如何为好。”
　　“点破天机，还无忧之国以无忧。”
　　三
　　雪敷于梦中惊醒，五更时寒，帘外雨潺潺，殿内的烛火也将燃尽，听得极细微的哔剥声响亦是分外明晰。
　　自她登上王位，她总会重复着这样一个梦：她被无忧国的子民唾骂、背弃，沦为阶下囚，以罪人的身份跪于万千百姓面前，受尽欺辱，是浮桥远远地向她走来。她以为浮桥是来救她的，她那样期盼地望着他一步步走来，却不见寒刃隐袖间，是他亲手将匕首刺进她的心。
　　二十三年前，曾有一人自诩为占神族后人出现在无忧宫中，雪敷的母亲命其占卜一月内国中灾患，一连三卦，卦卦失算。女帝一怒之下将其囚禁于天牢，择日处决，人人都觉得他是个江湖骗子，年幼的雪敷却大着胆子进了天牢。
　　他唤雪敷一声“陛下”。雪敷吓得连忙小跑过去捂住了他的嘴巴，那人却用一把毒粉弄瞎了她的眼睛，他说：“这是你付出的代价，来日你将为无忧国女帝，纵然勤政爱民，依旧会失尽民心。你会为无忧之国带来厄运，直到这个国家彻底消失。但这世上有一人可挽回，你心爱之人，那个心甘情愿说愿为你而死的人，当他的鲜血浸染无忧国的土地，万般皆如意。”
　　最终，那毒瞎了她一双眼的人，被处以极刑。
　　临终之言，她不应信，何况错卦在前。直到女帝驾崩，二十四岁的雪敷登基为帝，一直到她二十六岁，百姓都很讨厌她，说盲眼女帝迟早会亡了国;朝臣们原是一心辅佐，可渐渐地天灾频临，朝堂之上唤万岁，心底里却盼着她早日滚下龙椅。
　　她不知如何是好，为何母后口中的神棍，所言句句应验;她勤于政事，为何天灾频频，百姓民怨难抑？她想起那人也曾说，世上仍有一人可挽回。
　　万里江山，伶仃一人。为此万里江山，牺牲一人又有何妨？
　　于是，雪敷将所有世家子弟召见入宫，逐一询问，可愿为王夫，可是此生只爱她一人，他们争相应和。可当雪敷继续问，可愿为她而死，祈求国运昌盛，那些个世家子弟皆瑟瑟发抖，面如土色，恨不得插翅而逃。
　　此番未能寻到改运之人，反倒是将女帝暴戾的恶名传扬了出去，甚至在宫中都能听到几个嘴碎的宫人窃窃私语。
　　之后，雪敷带着采澜离开了王宫，她说：“朕不想做这个皇帝了。”
　　四
　　雪敷带着采澜，采澜兜着银子，两人步行在小道上。往日出行皆坐辇轿，因着她身份尊贵是一重，也碍于她眼睛不便，如今一步一脚的丈量，在她看来却是好玩得紧。
　　“小姐仔细些，莫要摔倒了！”
　　幽静的小道四下无人，冷冷清清，雪敷瞧不见，以为道上总有两三人与她擦肩而过，不必唤她一声陛下，也不会如此厌恶她，想来便十分欣喜。
　　“小姐年纪轻轻却是个瞎子，真是可惜了这样一副好相貌。”那坐在街尾的少年随地支了一个算命摊子，摊子上竖了一挂破烂旗子，写道：神算后人，占卜吉凶。
　　后来，她一遍一遍地问采澜，她与浮桥初见时的情景，那道旁的墙壁是否如宫中红墙一般鲜妍，春风有无吹落枝头桃夭？雪敷一遍一遍地问，一遍一遍地听，一遍一遍地回想，那张朦胧的脸一直隐匿在她的记忆之中。
　　此时，她却一巴掌拍在那人算命的案板上头，卦签震了一震，她说：“放肆！你说什么！” 二十六岁的小女子，若非被宫规德行拘束，也应是这副小气的模样。
　　她听着那算命的半点声响也无，以为是自己吓住了他，心中犹自窃喜。没想到，那只落在案板上头还未收回的手，却被一只手心带着薄茧的手紧紧按下，雪敷不由得一惊。采澜从没有告诉她，那一刻她的双颊微醺，好似暮春枝头花。
　　“小姑娘，你这手既然搁在我神算子的案板上了，那我就得给你看上一看了。”
　　“采澜，还愣着做什么！”她惯于被人保护，却忘记自己已身在宫墙之外。
　　采澜见周遭俱静，一边掏银子，一边附耳请雪敷暂且忍耐，还说若是此人果真心存歹心，她一定会以身护主，现下他只需些银两便可打发了。
　　于是，雪敷冷哼一声，坐在了算命的面前。
　　“一身荣华，只可惜幼年失明，运道自此改。”
　　他说得有几分道理，雪敷反道：“神棍，你算错了，我的眼疾是天生的，并非幼年失明。”
　　算命的一只手搭在她的手背上，另一只手轻轻转着签筒，不聒噪，反而有些清脆悦耳，雪敷听得痴痴的，说：“你的卦甚是有趣，竟是用湘妃竹做的。”
　　他从签筒内抽出一支签放在雪敷的掌中，五指收拢，含笑道：“此签道小姐近日之况，却不必由我来解。”
　　雪敷带着这一支湘妃竹签离开，待走远些，她从袖中取出，用指腹轻轻触摸上面的刻纹，皱眉道：“果真是神棍！”
　　采澜凑近一瞧，欢喜地说道：“是一支桃花，刻得栩栩如生，甚是好看！”
　　湘妃竹，桃花签，故弄玄虚罢了，雪敷随手一丢。采澜趁着她往前走的时候悄悄捡了回来，又回望那街尾一眼。
　　若是雪敷不厌恶他，采澜一定会告知她，算命人非尘世神仙，却是容颜花艳的少年郎。 　　五
　　雪敷一直来到无忧与不老的边境，听闻不老国杳无人烟，只有一个疯疯癫癫的王夫和忠心耿耿的国师守着这国。
　　总归是有些惧怕的，雪敷二人寻了一家幽静的客栈住下，她也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当下远离无忧臣民，她的心里反而落了份清净。
　　不清净的时候是狭小的客栈又来了一位住客，正是当日为她算卦的神棍。
　　那时雪敷正欢欢喜喜地吃着乡间野味，突然有人将重物往她那张桌子上一搁，张口道：“掌柜的，再来一副碗筷！”
　　“阴魂不散，你跟着我做什么！”雪敷重重地撂下了筷子，恶狠狠地瞪着他。
　　她的眼睛同常人无异，只是瞧不见罢了，大多时候寻常人瞧了她，也不会看出来她是有眼疾的。她在這里住了十余日，若不是采澜无意间提及，旁人也不会察觉。
　　听不到对坐之人有甚反应，在她耳中四周反而平静下来，只有自己浅浅的呼吸声。突然，似曾相熟的手又搭上她的掌心，那人嬉笑道：“小姐莫不是忘记了，我曾赠您一支桃花签，小姐姻缘将近。”
　　她厌恶如此浪荡子，扬手想要掌捆此人。手还未落到他的脸颊，却又被他拿捏住了，他说：“小姐如此凶悍，就不怕吓跑了您未来的心上人吗？”
　　雪敷气得咬牙切齿，道：“放肆！我心上人与你何干！”
　　她不想与他多做纠缠，怒气冲冲地回了自己的屋子。而后响起敲门声，她约摸是被气糊涂了，也未想到若是采澜定会唤一声小姐。
　　她开了门，却没有一点儿声音，转身回屋，门又被推开了。那人凑近她的耳畔，鼻息相交，雪敷感受到男子身上熟悉的味道，似山间晨风，晨风掠过林间竹，她竟笑了。
　　他们相对而立，凝望着笑意盈盈的她，他的眼角也微微弯了。他说：“既同小姐做了邻居，往后还仰仗小姐关照。”
　　雪敷顿时收了笑，急忙关门。他又隔着缝隙，自我介绍：“浮桥。”
　　行舟往来浮桥断。
　　唇齿轻启复轻合，浮桥，这样好的名字应是一位风流倜傥少年郎的姓名才好，光风霁月，绝世无双。
　　雪敷不大理会浮桥，但采澜去集市的时候会偶尔麻烦他照看一下雪敷。因着几次采澜不在身旁，雪敷跌倒过，吃了疼，她虽不喜浮桥，也默许此举。
　　一开始是浮桥坐在东边，雪敷就一定要站在西边，离他远远的才好。
　　“姑娘家，怎会孤身在外？”
　　“家中逼婚，不想嫁，便出来了。”
　　浮桥勾了勾嘴角，笑道：“戏文中的良缘，多的是家中逼婚，小姐出逃，路遇良人，可是如此？”
　　雪敷循着他的声音转过头，直直地望着他，却说：“多的也是路遇心怀不轨、狡诈之徒，可是如此？”
　　开口便是针锋相对，渐渐地，他们也不说话了。
　　不说话的时候，矛盾就会变小，雪敷也会暂时忘记他们之间的过节。那时，在她心中，浮桥不是当日的神棍，浮桥也仅仅叫作浮桥而已。
　　她会说：“浮桥，帮我泡一杯茶，要西湖龙井，搁置三分温热再递与我。”
　　过了几日，她还会问：“浮桥，你瞧我是什么模样？”
　　在女子的心中，都希望他人能赞美自己的容颜，纵然她有不足之处，亦想得到这样一份夸赞。
　　便是那日，浮桥不作答，雪敷心中怏怏，胡乱拨弄着梳妆台上的物什，打翻胭脂盒，薄薄的淡粉色晕染上她的指尖。温润的阳光千丝万缕地落下，停驻在她透亮的指甲上，散着极好看的光泽。
　　“耀倾城之姿，掩映琴樽风月间。”
　　闻言，雪敷怔了一怔——十二国人多知晓，这是幕僚曾形容无忧国女帝风采的语句。
　　浮桥继续道：“听闻无忧国的女帝双目失明。”
　　雪敷的手微微一颤，拢藏在衣袖之间。浮桥盯着她有些局促的脸庞，她瞧不见，这样最好，他望着她，也不会躲避他注视的目光，有意或是无意的对视，倒叫人觉得是两厢欢喜。
　　六
　　那夜来了许多山匪，雪敷听到兵刃声和呼救声，踉跄着下床，大声唤着采澜。但她怎么也推不开那扇房门，她害怕极了，跌跌撞撞地跑到妆台，从盒中取了一支细长的簪子。
　　雪敷的双手颤颤地握住这支簪子对准了自己的喉咙——她是无忧女帝，若是落入乱匪之手，宁以一死护清白。她紧紧咬着唇，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无助和绝望，眼泪簌簌地掉落。
　　她倚靠在墙边，松开一只手敲了敲墙壁。突然，有人破窗而入，她眼睛一闭，将簪子扎入自己的骨血。
　　“敷儿姑娘，你在哪里？”
　　是浮桥。
　　她的手一点一点放下，突然，她仿佛想起了什么，又将簪子死死抵着自己的喉咙。她哭得害怕极了，问：“浮桥，是否是你将乱匪引来的？我好不容易想要去相信一个人，是不是你，骗了我？”
　　“我来带你走。”
　　雪敷不肯随他出逃，她觉得浮桥同那些人是一伙的。浮桥别无他法，趁她看不见，几步到她跟前箍住了她的双手，银簪铮然落地——浮桥瞧得出她的心思。她将心一横，打算咬舌自尽，情急之下，浮桥紧紧吻住了她的唇，温香软玉，柔情缱绻。
　　他松开了雪敷的一只手，拾起了银簪，放在她的掌中，又为她收拢五指，将银簪对准自己的心口。雪敷明白了，他是要她相信，他只想救她，决计不会害她。
　　“我背着你，你将银簪对着我的喉咙，一旦你察觉有异，当即可要了我的命。”
　　雪敷心有不忍，但还是紧紧攥着这支簪子，他背着她，她的簪子则指在他的喉间。
　　其实两人无路可逃，浮桥便背着她上了屋檐。
　　二人并肩坐于檐上，雪敷手中的银簪并未放下，浮桥痴痴地望着她那双眼眸。听得马嘶，心知一群人扬长而去，雪敷用银簪绕起发髻，向浮桥道了谢，致了歉。
　　浮桥仰着头，星依云渚溅溅，露零玉液涓涓，他也曾想能和心爱之人并肩立于檐下听雨声，能坐檐上赏月色。
　　浮桥安静得很，雪敷心中有愧疚，轻轻喊了一声：“浮桥。” 　　浮桥转过头，许是炽热的目光敲到了雪敷的心里，她微微侧过了脸，迎着月色还是能看清她脸上浮动着胭脂色的红晕。浮桥靠近了她，月色微醺，好似鸳鸯交颈，他说：“若我治得好你的眼睛，你便以身相许，可好啊？”
　　“你是修道之人。”
　　“不修也罢。”
　　“若你治不好呢？”
　　“那便以今日救命之恩，嫁于我，可好？”浮桥拔下她挽发的簪子，藏进自己衣袖中，说，“若我是奸恶之人，今日这银簪便要了我的性命，好在我留下了性命，来日我凭此簪来娶你。”
　　雪敷抬了眼，嫣然一笑，说：“不如送我回家，登门拜访，表明心迹。”
　　她决定回宫——采澜的说辞是那夜她吃坏了食物，夜间频频如厕，才躲过了一劫，幸好雪敷福泽深厚，逃过一劫。
　　浮桥下轿，身后是无忧王宫，他静静地立在轿下仰视着雪敷，向她伸出手，扶她下了轿。她说：“这是我的家，也不是我的家。”
　　女帝回了宫，还带回了一名叫作浮桥的男子，众臣瞧着女帝大有将其纳为王夫的意思。雪敷对他是有几分真情意，若说情爱，连她自己都不晓得情是何物，爱又当如何。她只晓得，她不想再像那夜一样伤他心，在宫中予他荣华富贵，则是她对他那夜相助的补偿与恩赐。
　　雪敷赐了最好的永安宫给浮桥居住，赏赐他貌美聪慧的婢女侍奉，金银珠宝，良田万亩，她能给的都给了他。
　　一日，浮桥与雪敷同游，路过宁王府，她命仆从停下，纤长的手指搴开珠帘，说：“朕赏你个王爷当当如何，开府设官。”她望向浮桥晦暗的面庞，笑了笑，“怎样？”
　　闻言，浮桥定定地注视着雪敷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莫非当日银簪之誓作废了？”
　　马车重新向宫中驶去，相对无言，车轮轱辘轱辘碾过他们沉默的间隙。一路上，浮桥没有再问她一句，雪敷也没有再提起封王之事。
　　一钩新月几疏星，浮桥偷偷潜入雪敷的寝殿，她似在酣睡，如蝶翼的睫毛一颤一颤的。浮桥笑了笑，将她打横抱起，低头吻了她的面颊，双颊绯红。怀中人顿时睁开了眼，问：“你要做什么？”
　　若她能看得见，便知道浮桥此名足当得起她所谓的光风霁月，绝世无双，若是少年郎骑马倚斜桥，定会引得满楼红袖招。
　　“陛下似乎忘记了一些事情。”浮桥抱着雪敷飞身上了高檐，那是王宫中最高的一处宫檐上。
　　霜寒欲坠，遥望月华，浮桥也不问她什么，只是想同她说一些话，说一些她不知道的事：“雪敷在无忧国最高的地方，今夜的月色极好，如玉石磷磷烂烂铺在宫中甬道上，宫外千家万户万灯明，月色灯山满帝都。”
　　都说高处不胜寒，那他们也一定不知道高处万籁俱寂，纷扰皆去，天地辽夐，这时，所有的言语皆情真意切。浮桥从衣襟内拿出那支银簪，说：“银簪尚在，你可还记得当日我问了你什么？”
　　她清冷的神色笼罩在月辉中，愈发凉寒，似天上仙，无情无欲，只道：“朕明日早朝，想要歇息了。”
　　似此星辰非昨夜，浮桥与雪敷的情意也了却在这一夜。
　　第二日，雪敷亲自下令逐浮桥出宫，并非是堂堂正正送出宫，而是让他在众多宫女太监面前钻了御花园的狗洞出去的。
　　他不愿屈膝，雪敷便命太监拿着粗棍打他的腿，直到他没有了力气，双腿瘫软，一点点逼他爬出了宫。
　　采澜心有不忍，向雪敷求情，她却置之不理，像是在看一出事不关己的好戏。
　　浮桥离宫后，有媚上者赠一男子，名曰“浮桥”。这位浮桥亦是生得一副好模样，宫人们时常惊叹他的容颜。
　　“采澜，你同我说一说，浮桥是什么模样？”
　　“陛下……口中所言是哪位浮桥？”
　　雪敷自嘲地笑了一笑，说：“那位浮桥在宫中时，从未见得宫人们如此夸赞其姿容，想来并不如此位浮桥生得艳绝。”
　　采澜仔细描述浮桥的模样给雪敷听，还说：“如今的浮桥公子眼角比昔日那位多了一颗泪痣。”
　　采澜言语中不自觉地处处讲二人相较，雪敷淡淡地提了一句：“那曾经的浮桥公子又是何模样？”
　　“陛下曾教奴婢一句诗词，‘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可以形容浮桥公子。”
　　七
　　宫中的浮桥是周宰相送入宫中的，雪敷和他说过几句话，此人说话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同她说话也是一板一眼，无趣得很。
　　浮桥自知不得女帝欢心，在雪敷转身离去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她重重磕了三个头，道：“浮桥自知不配得女帝青眼，还望女帝莫要将浮桥送出宫，家中上有弟妹，唯有浮橋在宫中，才可保其周全。”
　　“你原先……也不叫浮桥吧？”雪敷怔怔地问出口。
　　“陛下睿智，草民原叫郑无。”
　　忽而有一日，雪敷便封了他做王夫，若说真是这般宠爱，可是竟连婚典都舍去了。
　　无忧国的臣民从未有一日停止过对她的怨怼，她盖上玉玺的最后一道圣旨，就是说王夫可代女帝临朝理政。
　　雪敷想，是不是她不再是无忧国的女帝了，她就不会被千夫所指，就有资格去想念心底的那个人了？
　　从那一日开始，雪敷会问采澜，昔日之浮桥，是什么模样？她会恼恨自己丢了那支桃花签，丢了浮桥，不知那支银簪他是否仍旧安放妥帖，若他也丢了，两人可真是两不相欠了。
　　采澜却说，自打天机神师入宫，便有一支银簪挽于发冠中。他还说，那支银簪提醒着他，今生今世，要恨的一个人。
　　之后，雪敷生了一场大病，病情每况愈下。她想念浮桥，却不敢踏足那个端庄威严的神殿，便日日唤了“浮桥”来侍疾。
　　“浮桥”无事的时候会在一旁削竹做成风铃，挂在她的宫檐下。窗牖半开，竹风铃发出悦耳的声音，她便会莫名地想念起当日按住她的手，轻轻摇签筒的浪荡子。
　　“浮桥是觉得朕不大好了，也懒得同朕说话了吗？”
　　“朕若是死了，倒还有一个心愿未了。” 　　雪敷所谓的心愿，就是想要登高台——“浮桥”替她处理朝政，她便一心一意在宫中建一座高台，一座可以望见无忧国全境的高台。宫人们说她真是亡国的祸水，分明是个睁眼瞎，还要建高台，揽明月。
　　她在高台上迎着寒风冽冽，直欲乘风去，可世间上却仍有一人值得她留恋。
　　但来的是郑无，而非浮桥。
　　“玄机神师说，点破天机，还无忧之国以无忧。国无忧，则陛下无忧。”
　　他是怨她，不愿见她。
　　雪敷呆呆地走到雕花描金的阑干边，慢慢地伸出手，不知今夜的月色是否如那一夜清冷皎洁。
　　郑无从雪敷身后为她披了一件衣裳，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雪敷急忙抽回自己的手——郑无从未如此僭越。她说：“朕还是不习惯，你同朕说一说高台之上所见是何情景吧，月照千家万户，清辉满帝都？”
　　“回禀陛下，今夜无月。”
　　她笑了，她以为明月在此候，等着她建完高台，却不曾想到明月许无意，她所建高台亦不过是旁人眼中劳民伤财的亡国前兆，亦是苍凉月色中一场荒诞笑话。
　　回宫后，她又写了一道圣旨，这才是她下的最后一道旨意。
　　她要将王位禅让于天机神师，他有臣民的信仰，他来做这个皇帝是再好不过，却在落笔时不慎写了，浮桥。
　　采澜轻轻卷起了圣旨，说：“陛下果真薄幸凉薄，他为您付出那样多，可您的眼中却不曾有过他。”
　　郑无求见，雪敷本不想再见他，原本就是一个影子，她的心思从未在他身上，如今再见，兴致也寥寥，但郑无却让内监转达他有要事求见。
　　“陛下，天机神师让臣转告您，您所爱之人若能心甘情愿为您而死，咒枷可破，无忧国危可解，女帝则高枕无忧。臣……听闻神师名为浮桥，想来便是您心上的人。”
　　雪敷笑着，不置可否。
　　“神师心中亦有您，您要他的命，他一定会双手奉上。您当真想让无忧国亡在您的手里吗？”
　　雪敷静静地听他说完，过了很久转头对上他的眼睛，淡淡地开了口：“那又如何呢？浮桥……早就不爱我了。”
　　之后，郑无假传圣旨，一杯鸩酒要了天机神师的命。
　　可没想到民怨沸腾，女帝也因此病情加剧，她便把郑无囚禁在天牢。所有人都背弃了她，就连与她朝夕相伴的采澜，也变了。
　　采澜拿出一道圣旨，落款印着女帝的玉玺，只要雪敷一死，她就是无忧国权位最高的女官。
　　“奴婢从未贪慕过任何东西，此生也唯有浮桥公子，可是您却那样践踏他。”采澜拿出了那支绘有桃花的湘妃竹签，轻轻贴在自己的面颊上，满是柔情，“在客栈的时候，浮桥公子曾那样深情地看着您，若是没有您，这样的眼神会不会多眷顾我一眼呢？”
　　雪敷冷冷地盯着她，问：“所以，客栈遭匪也是你所为？”
　　“是周相应允了我，只要铲除您，就许我一世荣华富贵。”采澜拿着匕首一步步靠近雪敷，她感受到兵刃的凉寒，缓缓闭上了眼。
　　或许黄泉之下，她还能见到浮桥——她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一眼的浮桥，曾对她满眼爱意的浮桥。
　　她的眼角滑落泪珠，温热的液体溅到她的脸上，却是采澜死在了她的面前。她也不会想到，杀死她的，正是她一生心心念念的浮桥公子。
　　八
　　浮桥再度入宫是因为恨雪敷，他与郑无交换灵魂，也是以恨为名的深爱，可是渐渐地遮覆在情爱之上的尘埃被剥析，他依旧还惦念着雪敷。他想着，既然雪敷心中已有郑无，郑无对她也有情。那么郑无为她而死，咒枷即可破。
　　可是，咒枷没有破，他反而被打入狱中，那么她心上的人，是不是还是他自己？当日种种，也是她想要让浮桥远离自己，免遭其祸的举动？
　　在狱中，他还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他找到了同为占神族长留下的遗迹，女帝身上的咒枷其实是一场积日的阴谋，他算出浮桥会因为女帝而死，所以他提前入宫连错三卦入狱。善良的女帝会来见他最后一面，他便弄瞎了雪敷一双眼，而那双眼中凝结着无忧国国运。
　　雪敷的惨叫响彻了整个牢狱，从她的袖中掉出了两个肉包子，族长心中有愧，告诉她除厄之法，来日如何，便是看她的初心是否改變。
　　“郑无，你与朕皆时日无多，朕不想你走在朕的前头，否则若是遇到了浮桥，又是一段错乱的姻缘。人死后九九归一，朕也可以重新看得见，朕要等着浮桥。”
　　那又是雪敷与郑无之间的纠缠——雪敷要郑无帮她除去周相，她提防他，赐郑无奇毒，只有两年可活。而今，保管解药的采澜死了，而奇毒之解药十年方可炼成，采澜一死，彻底无解。
　　这也是当初郑无要与浮桥交换的原因，他不想受制于周相，也不想受制于雪敷，他想出了这宫门，远走高飞，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浮桥微笑着，瞧见了采澜手里紧紧抓着的桃花签，他低下身子去拾，桃花竹签染了血，原来卦卦皆无误。
　　浮桥永远是浮桥。
　　“陛下可听过一首诗，那是臣很喜欢的一首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而今，是我遇见陛下的第二年了。第一次见到陛下，我就喜欢您了。”说罢，他侧过头，轻轻吻了雪敷。
　　雪敷心中不由得一疼，她想起了浮桥。
　　王夫死在夜里，死于明月台，那时正初八月，半镜上青霄。
　　浮桥想起雪敷曾斜倚画阑，月筛花影风摇乱，罗裙带轻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