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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9月13日,美国东部时间下午3点半,60岁的华裔美籍科学家李文和,在律师和儿子李泽中、女儿李纯宜、亲友和支持者陪同下,走出新墨西哥州阿布奎基市联邦法庭,正式离开被囚禁了9个月的监牢,恢复自由之身。当天,李文和穿着浅灰色西装,神情愉快。在被问及回家后第一件要做的事时,他笑着说:“我会去钓鱼让自己紧张的心情放松。”他的邻居们早已在屋前挂上美国旗和欢迎他回家的标语,并为他订购了20多公斤凉拌肉,在冷冻柜里储藏了250个汉堡包,准备庆祝他的获释。
这位曾在美国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工作了20年的核专家,在他签署的一份宣誓声明中称,他从未有意损害美国国家利益,从未将核武器机密泄露给任何第三方。
然而,他所在的国家,又是如何对待这个公民的呢?
——1999年3月6日,这个国家的第一大报《纽约时报》刊出一篇4000字的“独家报导”,说联邦调查局官员相信,由于偷窃美国的核机密,中国加快了核武器发展。偷窃的嫌疑,则集中在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的一位美籍华裔科学家身上。
——3月8日,联邦政府以“向中国提供核机密”为名开除了他。联邦官员透露,他的名字叫李文和。他们挥舞着《纽约时报》的报道,开始展开调查。
——12月,联邦政府以“非法下载机密资料”、“故意损害美国”等59项罪名起诉了他,此后将他单独监禁长达278天,并数次拒绝保释的请求。他整天戴着手铐,囚室24小时开灯。
——直到今年9月,联邦调查局的一名特工人员终于承认在法庭上曾作过伪证。去年12月,该特工告诉法官,李文和曾向另一名科学家表示要从电脑上下载履历,而实际下载的却是核武资料。这番证词被用来证明李文和会骗人。但在辩方律师进行的反复访谈中,该特工7次表示,事实上李文和没有撒谎,他告诉那名科学家时说的就是他准备从实验室的电脑下载核武资料。至此,美国联邦政府对李文和的刑事调查和起诉才算垮台。
——9月13日,李文和获释。根据与政府达成的认罪协议,他只承认犯有不当处理机密数据这唯一一项指控,其余58项指控政府均放弃。联邦法官帕克在他获释后说,美国政府有关部门在这一案件中的行为“令整个国家和每一位公民感到难堪”。他说,他去年下令将李文和单独监禁是因为“受到政府部门的误导”。作为美国司法部门的一员,他为李文和遭到不公正的关押“真诚地表示歉意”。
——9月14日,美国总统克林顿表示,对法官在没有充分理由的情况下把某人扣押而且拒绝给予保释,美国人民应该对这种做法感到不安。
这就是李文和案,美国近两年的“头号大案”。其对美国民众的影响力甚至要大于“分割微软案”。人们不能理解,为什么在一个自认“人权第一”的国度,却发生了如此不公的荒唐事?
要回答这样的问题,美国政府和传媒都需要勇气。本文的重点不在于此,而是想通过李文和女儿李纯宜的回忆,把一个真实的李文和和他所遭受的苦难,原原本本地告诉读者。为了营救父亲,李纯宜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奔波各地,争取支持和捐助。9月16日,她在休斯顿向几十个华亚裔团体的演讲中,全面披露了她的心声。
李文和是个什么人?
“超级电脑窃贼”、“中国间谍”、“凶神恶煞”、“工于心计”……这是美国媒体描绘的李文和的形象。而事实上,他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人,他出身农家,憨厚而没有心机。
在女儿心目中,父亲是一个充满爱心的人,父亲给她和哥哥做饭,吃饭时不停地给他们夹菜。如果他们的朋友到家中来,即使已经吃过饭了,父亲总有办法让他们再吃多一点,尝尝新口味。
“父亲不看报,不投票,也不懂人权。他认为在美国能够不问世事地过自己的生活,不一定要投票,要参与政治。他也不了解美国与中国之间的那些紧绷。他只是认为美国人都很好,他信任在美国的每个人。这些看法让他吃了大苦头。”
1998年12月李文和被要求接受第一次测谎,李纯宜觉得事情蹊跷,就告诉父亲一定要请个律师。李文和却说:“不,我不需要,律师太贵了。”因为过去有律师帮李文和办过一件事情,收了200美元,李文和觉得贵,是在浪费钱,再也不要找律师。对于接受测谎,李文和也认为是一个谬误,但他说“凡事总会解决,没有必要请律师”。从1998年12月到1999年3月,美国联邦调查局约谈了李文和20次,他完全配合,自信清白,没有找过一个律师。女儿多次央求请律师,他始终不理。
直到有一天,联邦调查局官员告诉李文和,他可能会被关在监狱里,面容枯槁,甚至像前苏联间谍罗森伯格夫妇一样上电椅,李文和才如梦初醒,对女儿说请个律师吧。第2天,他和麦克·霍切斯律师见面,霍切斯后来成了李文和的首席辩护律师。当天,李文和就被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开除,他的名字被联邦调查局透露给媒体,媒体从此开始在李家外面的草坪上安营扎寨。
如果一早就请律师,或许能够避免很多问题的发生。但李文和太放心了。心地单纯的他在给女儿打电话时,还对联邦调查局的官员评价良好,说他们“受教育,上大学,懂外语,读雨果的书,听莫扎特的音乐”。他邀请他们到家里来,给他们沏茶,切水果。他怎么都不相信那些人会对他做出什么事。
我怀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文和被监禁后,李纯宜获准一周探监一次,每次一小时。开始时李纯宜住在北卡罗莱纳州,每次探监都要坐飞机到达拉斯,再转到阿布奎基。今年3月,李纯宜搬到旧金山,为的是离家近一点。尽管如此,每次仍需搭乘飞机回家,并提前一天向公司请假。
“当我们家人去见父亲时,我们被带到一个房间,隔着玻璃窗见父亲。他身边各有一个联邦调查局探员,听我们谈话,并作记录。我妈和我只能坐在玻璃窗的这一边,通过对讲机说话。家父被领进来时,带着手铐,手铐连着铁链牵到腰链,足踝系着脚镣。他只能蹑脚缓慢地移动步履。坐下之后,为了使用对讲机和我们谈话,他必须抬高两个手肘,十分吃力地按那个通话键。他看起来像被当成动物对待。我不能相信这就是我的父亲。我不能相信这是我们所在的国家。按照法律规定,在确证一个人有罪之前,须视其为无辜者。然而,他们却是那样对待我的父亲。
“每当我探监时,我试图不哭,尽量跟家父谈些一般的事,谁结婚了,我的生活,我的朋友们。那实在很难过。我每隔一两天写信给他,寄书给他。他有一个随身听,可以听他喜欢的古典音乐。从去年12月到今年5月,他基本上完全被关在监狱里,一个约2.5×3米的牢房里,不了解外面的世界。5月份,他开始能够从牢房出来,到法庭的一个房间里和律师谈话,但仍需扣着脚镣,不过总算能够和监狱外边的人交流了。
“我们都知道,媒体报道不全是真相,但我曾经相信,如果有一些传闻谣言或绘声绘影或言之凿凿,那可能在某处有真相的征兆。然而,父亲的案子发生后我才了解,媒体的报道未必是真相。政府可以对任何人为所欲为,完全毁掉他们的一生。那实实在在发生在家父身上。起码我可以说,我不再真正相信媒体了,我不再相信报纸了。《纽约时报》是全国最有声誉的报纸,却那样向你的家人抹黑,真的不堪设想。
“有时候我怀疑那些领导我们国家的人,我怀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像这种降临在父亲头上的事怎么会发生?我真的不明白。有更多的生命正在被摧残之中,只不过我们听到的只是家父的事,因为他成为头条新闻。我遇到有些私人公司告诉我,联邦调查局的人找上门来,质疑他们为某些敏感国家工作。这些事情不仅发生在华亚裔美国人身上,也发生在阿拉伯裔美国人身上,例如伊朗裔、伊拉克裔、以色列裔、沙特阿拉伯裔。听到其他人的故事,同样让人胆战心惊。”
未来会怎样?
李纯宜在演讲中提到,李文和将来仍会接受联邦调查局的查问,但查问时会有律师陪同在一旁。“我们准备提起民事诉讼,指控联邦能源部、司法部、调查局泄漏关于家父、家母的个人资料,从财务到子女姓名都有。我们要求司法部长雷诺道歉,国会举行公听会给予家父应有的补偿。”
李文和案也让无数华亚裔人士感到,不关心政治,不参加投票,最终吃苦头的是自己。亚裔没有一位领袖能像非裔的杰克逊牧师那样有影响力,在华盛顿政府的力量太小。李纯宜说:“如果我们登记做选民,可以选出像休士顿市议员关振鹏这样的人,对亚裔有兴趣的人。在帕克法官发表声明之前,政界没有人帮助我们,从1999年3月到12月,我们联系过国会参、众议员,每个人都说:‘本案正在调查中,我们不能介入正在调查的案子。’12月家父被捕后他们说:‘我们不能干涉司法程序。’从家父的案子我知道,我必须敦促华亚裔搁置母国差异、文化不同,大家汇成整体性亚裔族群人口。如果我们现在不往前看,那么发生在家父身上的事,将来也可能在你或你的子子孙孙身上发生。”□
附录:
联邦法官帕克就李文和获释在法庭的讲话(摘录)
按美国法律,在联邦法院被控犯罪的公民在经审讯并被定罪前有权获释。国会并规定,只有在极特殊的条件下可拒绝保释。
1999年12月,当时的联邦政府检察官及其助手向我提供的材料称此案极其严重,以致我也相信,即使在苛刻的条件下让您获得保释,也将是对美国国家安全的严重威胁。
此后,您的辩护律师们提出了12月时您与您的律师们尚未获知的材料,我也命令联邦政府的行政机构提交进一步的材料,让我审阅。在获得了更完整、更全面的材料后,我感到,整个案情与12月听证时联邦政府检察官描述的已有很大不同。所以,在今年8月的听证中,我下令让您保释,尽管联邦政府通过其检察官坚持认为,您的保释是对美国国家安全的极端严重的威胁。
今天,联邦政府突然同意让您获释,我对此很困惑,虽然我认为政府的这一决定是适当的。我注意到,政府的这一决定是在它即将向法庭提交大量材料前不久作出的。此前我已命令联邦政府提交那些材料,供我在本庭法官私室中审阅。
至今,我认为尚没有答案的是,联邦政府坚持不能让您保释,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
另一相关问题,联邦政府根据《核能法》对您提出多项指控,如果据该指控定罪,您将被判终身监禁。而现在联邦政府决定撤销指控,我也刚刚撤销了此案。所有这些是为什么?
在本案审理过程中,我被告知两件事:其一,对您提出起诉这一决定是由华盛顿联邦政府行政部门最高层决定的。其二,根据《能源法》对您作出39项指控的决定是司法部长作出的。这39项的每一项都可判您终身监禁。
李博士,您是美国公民,我也是,但我们有一点不同,那就是您在成为美国公民前得学习美国宪法,而我们大多数人则由于幸运地出生在这块土地上,也就幸运地成为了美国公民。我下面要向您解释的,您可能在学习美国宪法时已有所了解,但我还是该向您解释。
美国宪法规定,联邦政府由如下三大机构组成:行政机构,以总统为首,其下是副总统。总统依靠内阁运行行政部门,内阁则由各部部长及其他行政部门的首脑组成。副总统参加内阁会议。
在本案中,起重要作用的阁员是司法部长、能源部部长。此两职位由总统任命。司法部长是联邦司法部首脑,虽然其名称中有“司法”二字,但司法部属于联邦行政部门,而不属于联邦司法部门。负责审讯前看管您的联邦警察局也属于联邦行政部门,不属于联邦司法部门。联邦行政部门有很大的权力,如果滥用,会对公民造成灾难性损害。
立法机构,即国会是联邦政府的第二个部门。据以起诉您的刑法是国会颁布的。《保释改革法》也是国会颁布的,现在看来,根据此法,您不应被收监。
司法机构是联邦政府的第三个部门。我本人即是司法机构的一员。
法官必须对法律作出解释,并必须审理行政机构作出的刑事起诉。我不属于联邦行政机构,所以我没有权力代表联邦政府总统、副总统、司法部长、能源部长及本地区的前联邦检察官讲话,本地区的前联邦检察官曾强烈坚持,您必须在极严格的条件下收监,因为您的保释将是对美国国家安全的严重威胁。
李博士,我以极度的悲哀告诉您,我觉得,去年12月我被误导了,被联邦行政部门通过其司法部,被联邦调查局,被当时的新墨西哥区联邦检察官。
我因您被收监的方式而为您及您的家人感到遗憾,因为根据法律,在过去的278天中您应被假定无罪。去年12月我为联邦政府所诱,命令将您收监,对此我感到难过。
由于联邦行政部门的最高决策者,特别是司法部、能源部,去年12月开始及此后的处理本案的方法才导致了目前的难堪局面。他们不仅使我难堪,他们使整个美国及其每一个公民难堪。
我应该说,我也因弄不明白联邦行政部门为什么在本案中如此作为而悲哀与困扰。
正如我已表明的,我没有权力代表行政部门、总统、副总统、司法部长、能源部长说话,但作为联邦政府三权之一的司法部门、法院的一员,我真诚地为联邦行政部门将您监禁时所使用的不公正方式而向您——李博士致歉。□
(编者注:美国联邦法官帕克的这一讲话被认为是美国司法史上的重要文献,因为他站在司法独立的角度,对行政政府的权力滥用给予了当头棒喝。李文和案能够最终公平解决,和司法的独立性是分不开的。李纯宜说:“帕克法官的话令我引以为戒,他说出的那些声音,如同上帝向你开声,对你说,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