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水生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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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双双睖睁的眼睛看着她,像一群饥饿的秃鹫,只等着她一个闪失,便可以一哄而下,饮血噬肉,再拿她的命换那个令人垂涎的权势之位。
  可是她,岳五鹿,仍努力笑着回答他:“我当然是活下去。”

第一章


  开宝六年,太平日久,东京城富丽天下,已是天下之枢,八街九陌,四通八达,去城几百里的官道上仍是车马塞道,来往商客纷至沓来。
  正是行人口干舌燥,身心俱疲的时候,一阵沁人心脾的茶香扑面而来,平沙茶馆的旗帜在风中飒飒作响,大门洞开,行人纷纷落马,有钱的就去楼上的雅座,没钱的就挤在内堂里,叫一壶茶和几份点心,便开始高谈阔论起来。
  众所周知,当今武林里最热门的话题便是四年一换的武林盟主之位将会落入哪位英雄之手。说来说去,最让人看好的还是来俊山庄庄主秋晚来和昆吾山断水宫宫主叶成蹊。
  “来俊山庄财力雄厚,秋庄主少年当家,有伯乐之才,多少英雄好汉甘愿以他马首是瞻!”
  “没错,秋庄主义薄云天,要是他当了盟主说不定我们这些无名小卒也有出头之日呢!”
  “别做梦了,在江湖上混还是要靠实力的。当今武林,无人能敌叶宫主。”
  “是的是的,我听说叶宫主最近又单枪匹马解决了湘南的匪患,他不仅仅是以暴制暴,还劝服这群悍匪弃恶从善,改投参军。”
  “叶宫主这样做实事的才当之为大侠啊。”
  就在叶宫主人气急升的当口,有人泼了一盆冷水:“我看叶成蹊想当盟主,起码要先解决好和悬翦宫的关系。”
  不知道内情的人赶紧凑过去八卦。
  “断水宫和悬翦宫到底什么关系啊?明明是正邪不两立的两派人,也是奇怪,竟都在昆吾山上。”
  那人清了清嗓子,才缓缓道来:“断水宫和悬翦宫本来就是同宗,他们的师祖痴迷铸剑,一生所得两把神器,自诩为上古真传。一为断水剑,传说中这把剑,剑锋如虹,势不可挡,甚至能让水断流。另一为悬翦,此剑精巧无比,剑身犹如银练,细若发丝,杀人于无形。后来……也不知他们的师祖做了什么,竟然于当时的圣上有恩。圣上谕旨,御赐山名为昆吾,修建断水悬翦二宫……”
  又有人问道:“那现在的悬翦宫里怎么住着人人闻风丧胆的魔女?”
  “情字害人哪……”
  知情人卖起关子,听众们凑得更紧了,连声催促:“快说快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话说昆吾山传到叶成蹊的师父叶行知那一代,名头是越发地响。叶行知原本有个师妹叫岳画心,他们打小在昆吾山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可不知怎的,最后竟反目成仇,一个住在断水宫,一个住在悬翦宫,永世不相往来。这个悬翦宫的主儿更是性情大变,从此不再过问江湖事,一心把自己关在宫里。而她教出的徒弟就更离谱了,堪称魔女,魔女杀人从不讲理由,谁遇上了谁倒霉。据说,他们反目的时候,正是叶成蹊出现的时候,有人说叶成蹊就是他师父的私生子!所以他师妹因爱生恨呢……”
  听众一片哗然。
  “那又怎样?英雄不问出处。”叶成蹊的拥护者不服地跳出来,“叶大侠光明磊落,不怕这些流言蜚语。”
  “怎么说悬翦宫里住着的也算是他的师叔啊,难保他不徇私!”
  “对呀,我看武林正派几次围剿悬翦宫都失败了,保不齐有断水宫的帮忙呢!”
  “无凭无据不要乱说!”先前的大汉拍案而起,怒目圆睁,看来是叶成蹊的死忠,“你们这样散布叶大侠的谣言,不会是秋晚来派来的吧?”
  场面马上乱了,大家开始叫嚷起来:“你说谁呢!你说谁呢!”
  大汉也不慌,只是提高了嗓门:“秋庄主千好万好,可是他的武功不好!一个谁都能打败的武林盟主,这不笑话嘛!”
  楼上雅座,一身玄色绸衣的中年男子本是端着茶自若地喝着,却在听闻这一句话后停住了。他将茶杯重重地掷在桌上,脸上倒看不出什么神色,身子却已绷得紧紧的,一瞬间便盛满了凌人的怒气。他身边雁翅站着的两排劲装随从见状,立马脊背直挺,一副马上要拔剑而起的架势。只要他一个眼神,这些大言不惭妄议他的乡野莽夫就会人头落地。
  最后这玄色绸衣的男子却只是稳了稳气息,说了声:“赶路要紧。”
  不一会儿,茶馆外的几匹骏马绝尘而去,茶馆里的争论还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
  秋晚来知道那个大汉说的是真话,来俊山庄里高手如云,只有他这个庄主不是练武之才。他苦心孤诣多年,也不过混个三流剑士的水平。但好在他很擅长赚钱,而钱可以买到的东西比任何人想象的还要多。
  等来日他的计划达成,定要让这天下武林看看他秋晚来是不是谁都能打败。
  想到这,秋晚来不由得将马鞭挥得虎虎生风,骏马一路奔驰,向那深山野林而去。
  正值初春时节,芳草鲜美,香花如锦,绿树成阴,秋晚来却无心春意,也不知是走了多久,最前面的侍从终于勒僵下马,他转身对马上的秋晚来恭敬地說道:“到了,庄主。”
  秋晚来坐在马上,极目眺望,在他的面前是一条烟雾缭绕的河,逶迤而下,除了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随从察觉到他的困惑,连忙解释道:“这上霄峰就在河里面,但不知为什么这河常年雾气萦绕,所以从来没有人真正见过。”
  秋晚来皱了下眉头,他的眉峰浓密,眼睛精亮,就算是长时间的赶路也不见一丝倦色。他一挺身跳下马来,后面的随从也连忙下马,摆出随时战斗的准备。只见秋晚来朝他面前的随从沉声说道:“那就开始吧。”
  随从颔首,转身朝河边走去。只见他蹲下身子,探手在河中摸索了一番,仿佛抓住了什么东西陡然往上一提。在氤氲的雾气中,忽然响起一阵嗡嗡声,隐约中还能看到一根细弱发丝的银线凌空震动。   “若要问药,黄金引路。”秋晚来目色深沉,低吟着这句上霄峰的传言。果然随从的手上多了一个漆黑的匣子,他面色肃穆,转头看着秋晚来,等待示意。
  秋晚来大手一挥,说道:“填满吧。”
  随从颔首领意,深吸一口气,便慢慢自怀中掏出一把亮灿灿的黄金小心地放进匣子里,一块垒着一块,直到整个匣子塞得满满的。那随从刚把匣子合上,就见匣子嗖地一声向浓雾里飞去,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随从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双手,有点茫然又有点忐忑。上百两黄金就这样飞了,传说中住在上霄峰的药师真的会出现吗?
  秋晚来也不急,他背手站在岸边,看着河上的雾气出神。区区黄金对于他来说从来不在话下,他要的是得偿所愿。
  过了一盏茶工夫,浓雾里传出一个冷冷的声音:“所求何药?”这声音低低沉沉不带一丝感情,犹如这团迷雾一样令人捉摸不定。
  秋晚来上前一步,朗声说道:“听闻上霄峰的药师无所不能,我想要一种能取人武功为己用的灵药。”
  迷雾里一片沉静,过了一会儿声音再次响起:“明日来取。”
  叶成蹊正快马加鞭赶回昆吾山,他的好友萧介连着三道飞鸽传书,要他三日内必须赶回断水宫。理由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萧介请他从湘南带回来的药材必须三日内入柜,不然会失了药效。
  这个见药忘友的家伙。叶成蹊忍不住在心里又吐槽了好友一遍,不过挥鞭的手却不见停歇。
  马儿如风驰电掣般掠过,叶成蹊一身寻常的窄袖紧身白布袍在急速中翻飞如浪,衣袂间隐约闪现出那把令人望而生畏的断水剑,却堪堪只露出一截漆黑的剑柄。腰间是一条皮质佩钩革带,束显得他腰细肩宽,挺拔俊逸。同样是骑马的样子,他却另有一番风姿潇洒。因为刚解决了匪患的问题,他满脸意气风发,更衬得眉目如星。
  他知道这是现任盟主殷寒崖对他的一个考验。殷盟主和师父是故交,殷盟主就如他的世伯。师父早逝,殷盟主对他一向照顾有加,悉心栽培。他叶成蹊也不负所望,满怀雄心壮志。好男儿当建功立业,这样的野心他从不掩饰。
  叶成蹊自认他这二十三年来过得确实顺风顺水。他自小被师父叶行知收养,师父对他疼爱有加,在断水宫里过着自由自在的童年,习武习文也是快人一等,从未有什么求而不得。再加上有师父的榜样,他轻轻松松便把自己活出了江湖少侠的模样。而在当他得知师父有先天顽疾,活不过四十后,便收起玩闹之心,接掌断水宫。到现在,他的断水宫固若金汤,早已是声名在外。
  要说他人生唯一的挫折,也就是那朵带刺的白色野蔷薇了。
  叶成蹊还清楚记得初见时,她就站在一片白色的野蔷薇花前。
  当时的他还是玩心十足的少年,昆吾山上的顽主。师父也纵容他,任他满山探险。他熟悉每一个山洞,每一棵大树,每一片山崖,却从不曾留意山坡上还有迎风盛开的野花。然后他遇见了岳五鹿,像飞纵的雄鹰见到伶俐的小鹿。回忆里,她的眼睛就像小鹿的眼睛一样清澈黑亮。熟识了之后,她叫他叶哥哥,说话的声音又软又柔,她说这是她最喜欢的地方,她喜欢自由自在开放的白色蔷薇花。
  少年叶成蹊却不以为然:“花长在这里又不能动,哪里有我们人自由?”
  岳五鹿手捧着脸看着那些花儿,用无比羡慕的语气说道:“你看它们想怎么开就怎么开,没有人能管得了!”
  叶成蹊看她稚气可掬的样子,很是惹人怜爱,便自告奋勇地撸起袖子说道:“既然你这么喜欢,我帮你摘一些,你带回家去!”
  “不用了,叶哥哥。“她笑着拉住叶成蹊的手,“小心有刺。”
  岳五鹿笑起来的样子又天真又甜美,就像暖春里温甜的风吹拂着他,酥酥麻麻。这大概就是男孩子和女孩子的区别吧。少年叶成蹊第一次有了性别之分,于是他就老想找岳五鹿玩。后来他知道了岳五鹿是悬翦宫岳画心师叔的小徒儿,比他小几岁。岳师叔对她并不好,虽然岳五鹿什么也没说,但是她经常身上带伤,有时候是手臂上的鞭痕,有时候是脸上的巴掌印。她却总是装出一副不要紧的样子,说是练功伤了,叶成蹊也只好忍着,什么都不说。
  但见得次数多了,叶成蹊的心就像被添了块石头,沉甸甸的。也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一天他就拉住了岳五鹿的手说:“要不我带你走吧,你别回悬翦宫了。”
  岳五鹿回头看着他,眼睛闪闪发亮,像藏着一颗宝石:“你说真的吗,叶哥哥?”
  叶成蹊便郑重其事地表示:“我们先回去准备一下,三天后在这里集合。”
  岳五鹿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小脸因为兴奋而微微发红。
  她明明是那般地欣喜,她也是想离开一直虐待她的师父,可是三天后叶成蹊却被狠狠地打脸了——自那以后,他再也没见过岳五鹿!
  他也曾悄悄潜入悬翦宫去找,却都无功而返。
  如果不是武林中一次次传出她杀人的消息,他真的以为她已经消失了。
  他已有十年未见过她了。
  不过,好在这些回忆只是叶成蹊心底里微不足道的一片翳障,丝毫不影响他的快意恩仇纵横天下。也许这辈子他和她不会再有交集,他甚至有点想不起来她的样子。
  而迎接他的每一天都是新的挑战,他的未来充满了各种可能,让他恨不得马上去一一體验。他自嘲地笑了笑,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回忆起年少的往事吧。
  马儿忽然惊蹄,叶成蹊急忙勒紧缰绳,俯身安抚坐骑。他抬头看了下天色,铅云压顶,暮色降临,将远处的群山模糊成一片水墨影子,好在他终于在三日之内赶到了昆吾山下。叶成蹊松懈下来,拍了拍马,说道:“辛苦你了,马儿。”
  但马儿只顾在原地刨着蹄子,一步都不愿再往前走。
  叶成蹊赶紧安慰道:“马儿马儿你再坚持一会儿,我让萧介给你做最好吃的马料,让他也伺候你三天三夜……”
  玩笑间,暮色晚风起。叶成蹊神色一凛,人类的嗅觉不比动物,但此刻他还是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
  叶成蹊脸色一变,从马鞍上解下断水剑,纵身飞起,如一只苍鹰般掠翅而去。   尸体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向他展示这里刚结束了一次大屠杀。
  叶成蹊俯身一一探试他们的气息、脉搏,希望能找到还存活的人。然后他看到了秋晚来,虽然他们只有一面之缘,但叶成蹊清楚认得这位叱咤江湖的风云人物,来俊山庄的庄主。
  多年前,秋晚来带着谜一样的财富,朝夕间便建立了来俊山庄,接着立起招贤的旗帜,像磁石碰上了铁屑,他的身边瞬间聚集了大批的能人义士。不过他一向是坐镇庄中,运筹帷幄。叶成蹊唯一得见他的一次是在殷盟主的宅邸大门,秋晚来一身锦衣华服,独坐一骑高头大马,身后守卫林立。殷盟主站在门口殷勤送客,他回头挥手道别的时候,顺便也和刚刚到访的叶成蹊淡淡点头示意了下。那时的秋晚来早已扬名立万,而叶成蹊不过是初出茅庐,他仍清晰记得自己当时的敬慕心情。
  叶成蹊做梦也想不到,不可一世的秋晚来此刻竟倒在血泊中,重伤不醒,再不复一身踌躇满志。
  到底是谁有这样的能耐,能突破来俊山庄重重的守卫,伤了秋晚来?
  叶成蹊来不及细想,飞奔过去,屈膝俯身检查秋晚来的伤势。
  经脉俱毁,腑脏已碎,秋晚来的伤势比他预想得还要严重。
  叶成蹊小心托起秋晚来的上半身,一只手抵在他的后背,缓缓注入真气。
  “咳咳……”秋晚来一阵剧烈咳嗽,他失神的眼睛茫然地看过来,慢慢聚焦,忽然他奋起一把抓住叶成蹊的衣襟,“快!制住那魔女!”
  “没事了,秋庄主……”叶成蹊安抚神情激动的秋晚来,看他喘得厉害,又凝神度了一趟真气,才小心地将秋晚来扶到一旁坐好,接着问道,“庄主,你可还认得我?我是断水宫叶成蹊,告诉我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是你,叶成蹊……”秋晚来恢复了一点神智,但仍是喘着,待气顺了一点便急急地拿眼向四周搜寻,一边急切地问着,“那魔女呢?”忽然他的眼睛一定,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他的脑海里响起那迷雾里的声音:“此药需自己服用,服用后必须在一个时辰内汲取他人内功,否则药效发作,自毁经脉而亡就无人能救得了你。还有,我这药药效了得,一般功力修为的人可满足不了它,你须得找个高手下手。所以我附赠一包我的秘制迷药,迷倒了人再下手,否则就凭你这水平,怕是要浪费我这颗精心配制的好药。”迷雾里的声音冷酷而轻蔑。
  秋晚来却不以为然,他早有下手的目标,那就是昆吾山上悬翦宫的魔女。风传悬翦宫武艺诡谲,杀人如麻,无人能敌。秋晚来向来相信自己山庄里的那些高手们的实力,他调派了庄里武功最强的二十人埋伏在昆吾山下。这二十人曾经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侠客,如今却甘愿跟随他这个来俊山庄的主人,这成了他自信的来源。任凭悬翦宫的人再厉害,就算单打独斗没有胜算,但集合二十人之力还怕不能手到擒来!
  他知道要当上新一任的武林盟主,必须有所作为。待他的来俊山庄除去悬翦宫的魔女,为武林解除一大隐患,赢得大好名声;然后他再夺取这魔女的功力,为自己加持,从此他便也可以天下无敌,再不用听人嘲讽来俊山庄的主人是个武功不行的人!他的如意算盘,可谓一举两得。他以为一切都会如他所料,就像他一路走到今天做过的每个决定一样从未出错过!
  但是这一次他错了,这一错就是生命的代价。
  他定定望着不远处躺在地上的白色身影,高手在她面前什么都不是,他们拼尽全部,才勉强让秋晚来近身,当他向她撒出迷药的同时,也被一脚踢飞。这一脚竟远比长虹贯日来得厉害,踢得他五脏六腑俱裂,一股腥甜从口中喷涌而出。在失去意识前,他瞥见一道白光贯穿了他山庄二十位最顶尖高手的身躯,顷刻间他们齐齐倒下。原来这才是悬翦魔女的杀招。
  可是,此刻他却看到这魔女毫无知觉地倒在地上,看来竟是迷药起了作用。他怎能不苦笑。
  叶成蹊顺着秋晚来的目光看过去,在一众劲装打扮的男子中间还躺着一个与来俊山庄侍卫打扮绝无相同的白色身影。难道他便是秋晚来口中的魔女?
  秋晚来粗重地喘息着,他彷佛看到自己的力量正随着他的喘息而流失。
  “葉成蹊,看来我还是不够你幸运啊。”秋晚来低低叹息了一句,缓缓抬起一手,指着那道身影说道,“我们一行人围剿悬翦宫的魔女岳五鹿,却还是不敌她,竟落得如斯田地……她的武功已然到了不可预量的地步。如今她已被我迷晕,你快去杀、杀了她!”
  熟悉的名字跃入耳际,叶成蹊不可置信地再次看向那道身影。她依旧静静地躺在地上,在夜色中,被模糊成了一团灰白,夜风一吹,仿佛随时会烟消云散。
  “岳五鹿……”
  他低吟着这个久远的名字,在她刚从自己身边消失的时候,他焦躁过、困惑过、急切过,他四处寻觅她的身影,只为见到她,听她亲口给他一个解释。
  他找遍了每一个她可能会在的地方,却仍旧没有得到答案,直到突然有一天,她成了心狠手辣的恶人、杀人如麻的魔女。
  他忽然泄气了。他们就像天上的月亮和太阳,明明同在一片天,但她选择了黑暗的夜晚,而他只能是光明的所在。
  所以哪怕两人只是隔山而住,却无法再有交集,也不能再有交集。
  他以为自己已经放下,已经忘却,他甚至觉得对岳五鹿的回忆都不会再有。可偏偏在他打算彻底遗忘的时候,她出现了!
  他在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再也不想和岳五鹿见面的真正原因,就是害怕面对这样的难堪处境。
  秋晚来直起身,艰难地推了一把叶成蹊,声嘶力竭地催促道:“叶成蹊,你还在等什么!快杀了她,杀了她!”
  叶成蹊身形晃了一下,手上的断水剑撞在腿上,冰凉又生硬,可他此刻的心里却是一片酸楚和柔软。不管她现在是什么样的人,他的记忆深处始终保存着那个笑靥天真的少女,甜甜地叫他叶哥哥……
  “不!”叶成蹊握剑的手紧了又紧,双脚像生了根一样地挺着,“秋庄主,我无法趁人之危。”
  “叶成蹊,你和魔女讲什么江湖道义!”秋晚来表情凄厉,“难道我来俊山庄这么多条人命就这么枉死吗?”   叶成蹊却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背固执地挺着,声音压抑但坚决:“对不起,秋庄主,我不能杀她。”
  秋晚来感到一阵窒息之痛,险些昏死过去。他想起曾经和叶成蹊的一面之缘,一张不谙世事的脸,带着天生是宠儿的自以为是。而在那之前他听过了太多人太多遍称颂他是少年英雄,武学奇才,年纪轻轻便造诣过人,未来可期之不可限量……
  可是他却对那张意气风发的脸感到厌恶,从第一次见面就这样觉得,凭什么他叶成蹊就天生有这样的好运气?
  就像此刻,他的苦心孤诣,却换来叶成蹊一句“无法趁人之危”!他恨不得将那张脸上的鲜活自信撕毁,踩在脚下碾压……
  “很好,叶成蹊你想做君子……”不知道是过重的伤势还是叶成蹊的拒绝,让秋晚来的表情有点狰狞,他狠狠地喘着气,仿佛在积聚身体里最后的一点力量,一面断断续续地说道,“你过来点……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叶成蹊不疑有诈,跨身附耳过去,秋晚来却忽然出手,像猎食的毒蛇,转瞬间点住了叶成蹊胸前的穴道。叶成蹊只觉得全身血液一滞,身形已动弹不得。他怎么也料想不到秋晚来会如此做,受辱的怒火盖过了被困的惊慌,他瞠目盯着秋晚来,驱动身体的真气去冲开被点住的穴道。
  秋晚来推开叶成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叶成蹊,我很想知道,如果你不趁人之危就会性命难保,这个时候,你还要坚持自己的君子原则吗?”秋晚来因为自己这个绝妙的想法而露出病态的兴奋,一面慢慢地从怀中掏出那粒用百两黄金从上霄峰药师换来的药。
  他看着这颗原本能让自己得偿所愿的灵丹妙药,五味杂陈。他离成功仅仅一步之遥,如今人在药在,他却命不久矣。他有太多的不甘,他不甘心失败,不甘心死亡,不甘心不甘心!如果他必须失败,必须死亡,那他不能一个人,他要眼前这个最得意的人陪同,他要他痛苦,比死亡更痛苦!
  秋晚来蹲下来,把这颗药塞进了叶成蹊的嘴里,然后在他的胸口拍了一掌,强迫叶成蹊吞下。
  任人鱼肉的感觉让叶成蹊怒不可遏,他加快驱动体内的真气。
  “你知道江湖上最神秘的上霄峰药师吗?传说他可以制造出任何你想要的良药或毒药……江湖传言,若要问药,黄金引路,试问这世上又有几个人可以随随便便拿出那么多黄金?不过我有……”说到这,秋晚来的眼里慢慢涌上了恨意,那是嫉妒叶成蹊轻松拥有他求而不得的一切所生出的恨,“你吃的这颗药就值百两黄金,吃了它你就能汲取这魔女的一身功力,当然你也可以不这么做,但一个时辰之后,你就会自毁经脉而亡!叶成蹊,叶大侠,我真的很想知道你会怎么选择?”
  叶成蹊口不能言,手不能动,但秋晚来的话犹如闷雷一般在他胸口炸开。他不是秋晚来,他从未想过夺取别人的东西来成就自己,他更不屑用任何违背良心的捷径来换取自己的成功,他从来都是自信靠自己的能力便可获得他想要的一切。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必须活着!
  活着?他马上想到了萧介。他还有机会,萧介出身医药世家,从出生那一刻就和药混在一起,他不会比那个上霄峰的药师差的!
  叶成蹊凝神静气,体内的真气汩汩上涌,他马上就能重获自由。
  秋晚来又看了一眼叶成蹊,他知道自己看不到最后的结局,但他要万无一失。悬翦宫的魔女必须死,这是来俊山庄的仇。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支暗哨,用尽最后的力气拉开哨尾,火哨冲天而去。他知道来俊山庄的人马上就会赶到,到时候就算叶成蹊放过她,来俊山庄的人也不会放过她的。
  当最后一丝气力用尽,秋晚来沉沉倒地,陷入了永远的黑暗。
  叶成蹊终于冲穴道,他略调整了气息,一跃而起。夜色笼罩,连满地的尸体都仿佛消失了一样,只有那白色的身影触目地躺着。
  叶成蹊走过去,单膝跪在地上,将岳五鹿拦腰抱起。然后她的脸就这样穿越了十年的时光,第一次暴露在他的面前。
  记忆中,岳五鹿是软软小小天真又甜美的可爱小女孩,却没想到有一天会长成这样摄人心魄的美人。她穿着寻常男子的衣袍,也如男子般束着发,全身不着一丝装饰,反而突显得那眉眼鼻唇有如神作般嵌在白皙的脸上。此刻,她的双眼紧闭着,浓密的睫毛像微小的蝶翼落在脸上,呼吸轻不可闻,就像開在暮色中的白色花朵,柔弱得只剩缕缕馨香。
  远处渐渐传来嘈杂的马蹄声,来俊山庄的人即将赶到。
  叶成蹊在心中叹息了一声,运展轻功,抱着她朝昆吾山上飞去。
  听闻叶成蹊回宫的消息,萧介欢天喜地地飞奔而来,但他一推开叶成蹊的房门就感觉气氛有点不对劲。他还未来得及出声询问,叶成蹊已一把将他拉过去,急急绕过一壁屏风进到内室,一面说道:“你去看看她怎么样了?”
  萧介刚凝神站稳,却瞟见床榻上躺着一个姑娘,又被吓得差点跌倒。
  也不知怎的,叶成蹊这样的身份才貌明明是很受姑娘喜欢的,可他就是没有和哪个姑娘能跨过朋友的界线。受到叶成蹊这光棍体质的影响,很快断水宫就变成了一个男人的地盘。除了很早就在断水宫里的女眷,负责着断水宫的衣食卫生等杂事外,叶成蹊一律启用了卫兵制,他的卧房、书房、议事厅、练功房,俨如军营,铜墙铁壁般,可以说围绕叶成蹊方圆几十里,是连个雌性生物都见不到的。
  萧介不由得称奇道:“什么情况?我竟然能在你的房里看到个姑娘!” 一面发挥着医生的天职赶过去看病,待检查了一番,萧介就更纳闷了,“这姑娘中了迷药,甚是厉害,估计得睡上个一天一夜。不过,你带着一个被迷晕的姑娘回家,也太可疑了吧?”
  叶成蹊在听到岳五鹿没事后,终于松了口气,一面慢慢走到平时喝茶看书的塌上坐了下来,颀长的手指落在坐塌中间的茶几上无意识地磨搓着。
  萧介跟了出来,难掩一脸的八卦,但在看到一脸凝重表情的老友后,不由得收起玩笑的心情,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叶成蹊却反问他:“萧介,你听说过上霄峰的药师吗?”
  萧介回道:“当然了,传说上霄峰位置奇绝,常年烟雾缭绕,水气富饶,特别适合各种药材生长。至于住在上面的药师嘛,据说是个制药高手,江湖传言若要问药,黄金引路。就是说要买他的药,先给黄金,可见他的厉害。不过,我要是有那样的原材料,指不定比他更高手呢……”说起和药相关的事,他就有点收不住。   叶成蹊眼中燃起希望:“那他制的毒你能解吗?”
  萧介一愣,目光在叶成蹊的脸上逡巡着,他忽然抓起好友的手,搭紧脉门。片刻后,他掀开叶成蹊的袖子,赫然看见他的手臂隐隐发黑,那臂上的经脉里仿佛隐藏着两条黑龙,蓄势待发。他大惊失色,连连问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叶成蹊苦笑道:“是秋晚来,他说是上霄峰药师给他的药,为了强取别人的功力为己所用。”又粗略地把山下发生的事说给萧介听。
  “一个时辰?只有一个时辰!”萧介颓然倒坐在另一边塌上,“从你上山到现怕是已有小半个时辰了。剩下的时间我需要找出他到底用了什么毒,还要找到能解这些毒的药……我我我……”
  叶成蹊倾身拍了拍好友的肩膀,倒还有心情安慰他:“确实有点为难人,你尽力就好。”
  萧介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振作起来,他取出不离身的医药包,拿出一把样式轻巧的小刀,在叶成蹊手臂上割了一刀,取了血样。一面说着:“你等我……”人已飞奔而去。
  叶成蹊整了整袖子,坐定,给自己倒了杯茶。
  窗外风吹过,斑驳的树影落在窗纱上,竟有几分像某种小兽的剪影,只一瞬间又变幻成别的样子。他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心中却早已经翻江倒海。
  如果萧介找不出解药,他该怎么办?
  他不想死,但更不想亏欠着别人而活着。如果说,他夺取了别人的东西,违心地活下去。那纵然得到了全世界又如何能心安理得、睡梦安稳?他这半世的骄傲不容许他这么做。
  更何况还是她岳五鹿的……
  难道他一帆风顺的人生要在这里戛然而止了?想到这,叶成蹊的心中泛起一种无可奈何的酸楚,但也重获了轻松,至少这一辈子他没违背自己的原则。
  时间在滴滴答答地流逝,他双臂的黑龙开始急不可耐地在他的体内搅动冲撞,犹如嗜血的猛兽要去寻找猎物,如若不獲,便要吞噬宿主。
  叶成蹊赶紧盘腿打坐,收敛心神。他运用真气一遍遍打压因药物产生的冲动,两股气在体内做困兽斗。渐渐地,他能控制的气越来越弱。
  门哗的一声被推开,萧介满头大汗地站在门口。
  叶成蹊已用尽最后一股真气,黑龙上涌,嘴里一阵腥甜,一口黑血喷涌而出。他单手撑在坐塌上,强忍着钻心的疼痛,不让自己倒下。
  萧介冲进去,扶住叶成蹊,他盯着垂死的老友,脸色一片死灰,良久他一咬牙决绝地说道:“叶成蹊,我不能让你就这样死。”
  “你找到解药了?”叶成蹊艰难地抬起头来,但当他看到萧介脸上的神色,便马上明白了他的意图——如果没有解药,那就是用别人的功力化解。
  “不,萧介,我不同意……”
  萧介却仿佛一点儿都听不到叶成蹊说的话,兀自说着:“这个药性太毒,没有一定内力修为的人根本承受不了,所以……所以我不可以帮你,断水宫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却也找不到能帮到你的……可是我之前检查过那个姑娘……她可以的,她的内力和你不相上下!虽然我也不齿这样做,虽然我此刻是多么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好好习武,但是——”他抓着叶成蹊的肩膀,带着自欺欺人的憧憬,“那个姑娘不会死的,她只是失去武功。没有了武功,我们可以保护她,她可以活得好好的……”
  叶成蹊的脸上像蒙着霜寒,白得吓人:“萧介,失去了武功她会死的,有多少人想……杀她……”他语不成句,冷汗潺潺,蚀骨锥心的疼痛源源不绝,体内的黑龙横冲直撞,誓要冲破他的经脉,终于他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在失去意识前,他最后确认,“萧介,答应我……不要……”
  萧介看着昏死过去的叶成蹊,几近喃喃道:“就算这样,我也要拿她的命换你的命,就算你为此怨我……”
  他终于把心一横,红着眼冲进内室抱出岳五鹿。他把岳五鹿盘膝坐好,再扶起叶成蹊,让叶成蹊的手搭上她的后背。而他就像个引路人,驱赶着叶成蹊体内的黑龙之毒去往另一个方向。那黑龙终于找到了正确的猎物,一瞬间缠住了岳五鹿的身躯,犹如飓风一般盘旋飞驰着,慢慢地黑龙褪去了黑气,竟越来越白,最后变成一道白光,像归途的灵宠般嗖地飞回了叶成蹊体内。
  一股清明之气贯穿叶成蹊的身体,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把他从无尽的疼痛和黑暗中拉了回来。叶成蹊倏地睁开眼睛,犹如历劫归来。
  然后他看到自己的双手正抵着一具微凉的后背,他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惊觉地收回自己的双手。在他身前的岳五鹿已软软地倒了下来,他赶紧伸手接在怀里。
  岳五鹿还是毫无知觉地睡着,只有她的脸色白得犹如洒上一层银色的月光。
  叶成蹊定定地看着她,脑海中回响着秋晚来那近乎癫狂地质问:“叶成蹊,叶大侠,我真的很想知道你会怎么选择?”
  他选择了活。
  他的劫难才真正开始。

第二章


  叶成蹊将岳五鹿抱到床上,盖好被子,走了出来。
  萧介站在他面前,一副等着受刑的样子。
  叶成蹊看起来也没好到哪儿去,低声问道:“她应该没事吧?”
  萧介点了点头,又心烦意乱地摇了摇头,只负疚说道:“还好那姑娘内力深厚,不然……”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萧介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显得如此混蛋,语塞了半天才说,“如今她内力尽失,醒来后就是个普通人……”
  “那她以后?”
  “她的经脉已乱,这辈子也只能当个普通人了。”
  然后是死一样的沉静。半晌,萧介硬着头皮提议:“也许她可以隐姓埋名,只要别让人知道她是悬翦宫的岳五鹿,我们可以保护她一辈子的安全!”
  叶成蹊只是觉得渺茫:“除非她和你一样是个痴人。”
  他们互相干瞪着眼,设想着自己能提供的补偿。
  最后叶成蹊问:“想喝酒吗?”
  “你现在需要的是调整气血……”萧介医生的本能反应,但在看到老友的脸色后,他改口道,“我那儿有药酒……”
  “那走吧。”叶成蹊拍了拍萧介的肩,率先离开了房间,萧介跟了上去,一路已无话。   萧介住的地方在断水宫的西南角,进了角门,便是四五间敞亮的房围着一个偌大的晒药场。萧介出生医药世家,曾经也是家世煊赫,偏偏他是个药痴,只醉心研究药理,不愿被俗世所扰,散尽家财只求安于一隅。萧介的行为自然不为家族人所容,但叶成蹊理解他,什么也没问,反而邀请萧介入住断水宫。所以这世上,萧介也就只留了叶成蹊这一个好友,唯一肯相顾的俗事也就是他的了。
  萧介从药柜上拿下两瓶药酒,转身却见叶成蹊站在天井里抬头望着月亮,身后一条长长的影子伴着他,却反而显出一种孤独来。
  夜色已深,月儿半弯,星辰入海。
  萧介走过去,递给叶成蹊一瓶药酒,他们在台阶上坐下,一起干了一大口。
  叶成蹊由衷地说道:“谢谢你,让我活了下来。”
  萧介却看着地上,像遭了霜打:“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想这样活。”
  “萧介。”叶成蹊忽然郑重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的自责和内疚不仅仅对岳五鹿,还有一部分是对萧介的,他让一个与世无争的人不再心安理得,“你没有亏欠我什么,相反应该是我欠你。我这条命,就是我欠下的债。你以后还是那个不问世事只问药理的萧介。不管我需要偿还什么,应该全部都由我来做。”叶成蹊举起酒瓶又灌了几口,浓烈的药酒堵在喉咙口,再难以下咽都要咽下去,只好挪揄道,“你这酒也太难喝了!”
  萧介扯着嘴角勉强地笑了笑,叶成蹊当惯了一宫之主,总是以大家长自居,也习惯了把一切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萧介自己也习惯了把问题扔给他去处理,而且他自知自己能处理的也只有和看病药物相关的事情。
  也许这是最好的安排。
  “也不能都让你做了,我至少还能给她看个病。”
  “也是,有你在她活命的几率总能大点。”
  两个好友相视一笑,算是他们之间达成的默契。
  武功尽失,让岳五鹿昏迷的时间更久。叶成蹊几次来看她,都只看到她一張沉睡的脸。当天色再次昏暗,他没忍住又命人去把萧介叫了过来。
  “她快醒了。”萧介看着一脸焦躁而不自知的叶成蹊,又强调了一句,“我保证今天晚上肯定会醒。”
  叶成蹊看着床上仍一无所知的岳五鹿,既害怕她不醒又害怕她醒来。
  他该怎么面对她?
  他想起自己年少气盛地说要带她走,而她躲了他十年……她真应该再躲个二十年三十年或者更久!
  叶成蹊的心中涌起各种苦涩的滋味,有曾经的失落和挫败,也有如今深切的愧疚和亏欠于人的不堪。他该怎么办?他自问了千百遍,可是每一个答案都有破绽。
  终于岳五鹿从长夜中醒来,她的意识渐渐聚拢,她想起自己被一群人围攻。这很正常,她随时随地面对着这样的突袭。但当那个人向她抛撒出白色粉末,她瞬间感到了无力,恐惧让她出了杀招。她讨厌用悬翦剑杀人,但那样的危急时刻她必须自保。
  最后她都来不及去确定自己是否已经除掉围攻她的人,便已失去了意识。
  而此刻她竟然还活着,那群对她杀之而后快的武林人士能让她活着,只能说明她活着可能会比死亡更让她痛苦。
  想到这,岳五鹿睁开了眼睛,她想看看自己到底处在一个怎样让人绝望的境地。
  萧介就站在床边,他第一个看到岳五鹿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顾盼之间,犹如揽住了一室的光华。萧介一时间竟看呆了。他一向心思单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自己的兴趣上,所有人在他面前都自动分为病人和非病人两类,但在这一刻,他脑海里出现的却是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人!
  叶成蹊也看到了苏醒的岳五鹿,那双让他印象深刻的眼睛,还是那样的黑亮澄净,可又有什么不一样了。曾经纯真的目光,变得冰冷而无情。她早不是他认识的岳五鹿,连记忆中的也不是,她是全然陌生的,危险的女人。
  岳五鹿发现自己竟躺在一张陌生的床榻上,四根漆黑的乌木床柱挂着玉色的纱罗,黑白分明,飞尘绝径。她再侧脸看去,床前竟站着一个全然不识的年轻男子,脸白如玉,眉如墨画,一身交领罗衫外罩着青色袍子,腰间束带上叮叮当当挂着好多香囊,闻着却是淡淡的药香味。
  药香让岳五鹿头脑更清醒了一点,她倏地坐起,掀开被子便迈下床来。
  萧介这才意识到自己离床实在太近,怕是吓到她了,连忙后退了几步。
  岳五鹿双脚刚一着地,就感觉到身体犹如磐石一样压迫着她的双腿,她忍不住双膝一弯,眼看就要跪倒在地,却见一只大手伸过来,扶住了她的手臂。她抬头去看,眼前出现的是她这辈子都不能再见的一张脸。
  叶成蹊。
  须臾十年,他曾是阳光下快马扬鞭的少年郎,俊朗的脸上不见一点阴暗,随着年岁的增长脱去了稚气,换上了坚毅和成熟。他的身型也变得颀长而挺拔,带着特有的男性气息笼罩住她。而她却早已经被黑暗吞噬,习惯用冷漠对待一切,只身行走在孤独道路上。
  而且她曾向师父发过誓,与他永不相见。
  想到这,岳五鹿本能地就想逃跑,对师父发下的誓言是她头上永远悬着的利剑,这十年来哪怕是在她的梦中都牢记不忘,她不能违背。
  她奋力挣脱他的手,却发现自己软绵绵的毫无力气,这让她意识到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恐惧再次笼罩她。她仓皇地后退一步,伸手紧紧握住床柱,才勉强支撑住自己的身子。
  叶成蹊几次想伸手扶住她,但岳五鹿竭力逃离的样子,让他忍住了。
  许久,岳五鹿终于松开了手,她就像一个刚丢开拐杖的人,用尽全力站在叶成蹊的面前。
  叶成蹊终于看不下去,开口说道:“我想你已经感觉到了,现在的你内力已全失……”
  “为什么?”她的声音清丽却微寒,短暂的恐惧已经被她彻底压下,白皙的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我记得围攻我的是来俊山庄的人,他们明明已迷晕了我,大可杀了我?”
  这世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事到如今,叶成蹊又如何想不明白来俊山庄秋晚来的所作所为,他要杀她可以说是为了武林正道,可他偏偏又夹杂了私心,想要利益最大化,在杀她前夺她功力为己用。只是秋晚来低估了岳五鹿的实力,出了意外送了性命。而秋晚来临死前硬要拉他下水,不过是横死之人的不甘心。   如今始作俑者已死,却剩下他叶成蹊来做这无解的题。
  萧介看了一眼面色为难的叶成蹊,抢先说道:“因为他们不仅想杀你,还想要你的武功。他们从上霄峰的药师那买了一种药,服用后会刺激经脉驱使人汲取他人内力。好在来俊山庄不济事,赔了夫人又折兵。只是秋晚来临死前使诈让叶成蹊吃了那药……”说到这,萧介的声音弱了下去,他拿眼睛去瞄叶成蹊,发现叶成蹊的脸早已涨得通红,连耳根都红成了一片,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解释下去,“那药效一旦发作,如果不在一个时辰内汲取一个内力如你这般深厚之人的就……就会自毁经脉而亡。所以我……”
  叶成蹊只是觉得难堪,语气不免有几分悲壮:“是我,为了活命选择牺牲你,我和他们一样,你的武功是我盗取的。”
  “不是这样的……”萧介对岳五鹿尴尬地笑了笑,把叶成蹊拉到一边劝道,“你也不用说得这么直接吧?”
  叶成蹊道:“不管怎么解释,对她来说结果都是一样的,何必又多费口舌呢。”
  岳五鹿却是什么反应也没有,她那双黑如深渊的眼睛看着前方,脸上一片淡然冷漠。她的思绪仿佛凝滞了一样,只觉得自己像一个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都还没落到实处,只有身体本能的恐惧在催促她,必须离开这里,离开叶成蹊。
  叶成蹊脸上渐渐浮现狼狈的神色,岳五鹿越是这样冷静的样子,越显得他的可笑。如果她出言嘲讽,或者对他提出各种刁难,更甚者就算是要他以命相偿他都不会皱一下眉的,可是她什么也没做。
  他颜面尽失,低声下气:“岳五鹿,这是我犯的错,我认罚。你可以说我虚伪,但你提出任何补偿我都会尽我所能做到的,我愿意保护你的安全……”
  “我知道了。”岳五鹿轻轻开口,一副不愿再听下去的样子,她听见自己用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说道,“反正不是你就是他们,成王败寇而已,没什么好說的。从今往后,你我依然是正邪不两立。所以别说什么保护我的安全,我不需要。如果说你一定要做点什么的话,那就是离我远点。”
  叶成蹊僵硬地站在那里,岳五鹿的话不留一丝余地,她用干脆彻底的拒绝,完成了对他最干脆彻底的羞辱。
  谁也没想到岳五鹿会是这样的反应,萧介尴尬地看着室内对峙的两人,出言提醒岳五鹿:“你先别急着拒绝啊,现在的你可是普通人,随便一个练过武的人都打不过……”
  “我知道。”岳五鹿还是清清淡淡的一句话,她看向他们,“我可以回去了吗?”
  虽然是问句,但她却没有等到回答,已径自向室外走去。
  “等一下!”叶成蹊着急,伸手抓住岳五鹿的手腕。
  岳五鹿停下脚步,侧身看着他,冷冷问道:“怎么?我不可以回去吗?”
  叶成蹊几乎有一刹那的失神,十年前他也曾这样拉住过她,这一幕明明发生过,可是此刻又有点怀疑,就像记忆里并不曾真切。
  她还是十年前的那个岳五鹿吗?她早就忘记了一切吧。
  叶成蹊徐徐松开了自己的手。
  萧介跟在岳五鹿的身后,不放心地说道:“要不我们先送你回去,回去后你需要多休息,同时也可以再考虑考虑我们的提议。”
  “不用。”岳五鹿依然拒人于千里之外,“也别派人跟着我。”
  萧介声音一哽,再也不好意思继续说。
  岳五鹿身上使不上力,只能提着一口气,缓步走出房门,过了穿堂,出了院门,来到出宫门的大道。断水宫的内设和悬翦宫大同小异,她驾轻就熟,很快就走到了宫门前。唯一和悬翦宫不同的是,断水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清一色的佩剑侍卫把手,但也许是得了叶成蹊的指示,她畅行无阻。
  出了宫门,能看到隐藏在一片森黑里的悬翦宫。据说悬翦宫的大门本是和断水宫相对而开的,后来师父岳画心直接封死了旧门,在相反的方向新开了宫门。这样两宫人上山的路径也分道扬镳,绝无相交的可能。不仅如此,岳画心还命人在宫墙外又修葺了一堵更高的城墙,一副誓与断水宫再无关联的架势。渐渐地,无人打理的外墙爬满了荆棘,林木丛生,把悬翦宫彻底掩藏起来。
  此刻,她一个失去武功的人,想要从断水宫回悬翦宫就变得异常艰难。
  难道她要先走下山再换一条路走上山?
  岳五鹿驻足遥望,山月已经升起,冷冽的月光照在石阶上,发出幽幽的光。这样的清冷,这样的孤独,就像她一直行走的路。
  这是她的路,她沉了沉气,不再犹豫,跨步而去。
  叶成蹊换了一件水墨花纹的松花色长袍,自顾坐在议事厅的太师椅上,双肘搁在面前的大理石大案上,沉着脸不出一言。
  案上一丝不乱摆着各色笔墨纸砚,以及几本书籍。他的身后是满满当当的一壁书,一半是武林秘史兵器谱,一半是经史子集。厅内两侧各一字排着椅几,看起来简洁明了、庄严肃穆,不掺杂一点累赘。
  他派出去跟着岳五鹿的两个隐卫已经回来了一个,正垂手站在堂下。
  在这之前,隐卫向他汇报了岳五鹿是如何从断水宫走到山下,又从山下一路走回悬翦宫的。确定岳五鹿安全进了悬翦宫,一个隐卫留在悬翦宫外待命,另一个撤了回来汇报情况。
  叶成蹊试图让自己心静如常,可是脑海里却忍不住浮现那固执纤细的身影。他的骄傲和自信在这道飘然而去的身影之后岌岌可危。
  她和他,形同陌路,仿佛他们从来不曾相识过。
  在听闻她做下的那些事后,他也不是没想过这会是他们再见后的样子。
  冰炭不同炉,正邪不两立,所以相见不如不见。
  但偏偏他拿了她的武功为自己续命,谁是正谁是邪,还如何说得清,而他又如何能像她说得这般干脆,离她远点?
  叶成蹊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低声吩咐道:“增派人手,继续守在悬翦宫外。如果岳五鹿出宫你们只可暗中相随保护,切不可被她发现。”
  “是。”
  “去吧。”叶成蹊挥挥手,一身黑衣的隐卫颔首,便无声退了出去,如黑夜的蝙蝠一样消失在了夜色中。   岳五鹿一回到悬翦宫,她的侍女沈约就火急火燎地迎了上来。
  自师父岳画心失踪后,悬翦宫越发从俭,宫里耐不得这份清冷的人都渐渐请辞了,岳五鹿也不强求。留下的都是把悬翦宫当自己家,打算终老在此的,而岳五鹿就是庇护着他们的大树,偶有人来犯,也都是岳五鹿只身出手。他们看着岳五鹿长大,知道她所有的时间都用在练功上,只要有她在,这世上又有谁会是她的对手。唯独沈约,像是看不到她的强大,总是过分地担忧着她的一切。
  “你这次怎么晚了这么久才回来?不会发生什么事了吧?你有没有受伤?衣服怎么都脏了,脸色看起来也不好,你就不应该出门的,你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她一面数落,一面早命人在房里准备了热水,让岳五鹿沐浴更衣。
  只有在沈约面前,岳五鹿才可以放下一点防备。她望着沈约,澄澈明亮的眼睛像含着一汪泉水:“我的胃受伤了,我好饿,沈约没有你我果然不会照顾自己。”
  “哎呀,别这样看着我,我最受不了你这眼睛了,就知道用你这可怜巴巴的样子来对付我。”沈约明明一副很受用的样子笑骂着,“我这就去厨房找找看还有什么吃的。”
  走到门口,沈约忍不住又回头戏谑:“岳五鹿,你这样子用在我身上也太可惜了,换个人试试啊。”说完一溜烟跑了,留下一路的笑声。
  沈约总是这样没心没肺、无忧无虑,虽说是她的侍女,但两个人年纪相仿,相处久了,早已如朋友般。沈约长着一张圆嘟嘟的笑脸,眉眼弯弯,声音清亮,走起路来就像一匹奔跑的小马,飞扬起这死气沉沉的悬翦宫的尘埃,再填上她肆意的笑声。
  岳五鹿喜欢这样的笑声,这让她觉得一切依旧,像每次她回到悬翦宫一样,有沈约的唠叨,还有洗去一身疲劳的热水,这些平凡而真实的存在抚平了因为恐惧而发颤的内心。
  她缓步走到绘着百花争春图的屏风后,抬手解开头上的束帶,让满头的青丝泻在肩上,再脱去身上的衣袍扔到一旁,探脚钻进了沈约备下的热水中。她喜欢把自己藏在温暖的水中,就像她从小渴望拥有的温暖怀抱。曾经她寄希望于师父岳画心能给她这样的怀抱,但最后得到的只有冰冷的剑锋。
  那是十年前,她在酣睡中被师父的剑叫醒,她揉着惺忪的眼睛看到师父把昏迷的叶成蹊扔到她的面前。这个白天一脸认真地说要带她走的少年,此刻却毫无知觉地倒在地上。
  师父的剑指着他的脖子,岳五鹿在惊恐中失了声,她想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听到岳画心冷冷地开口:“岳五鹿,要么你发誓永不再和他见面,要么我现在一剑杀了他! ”
  岳五鹿蜷缩在床上,哭着问道:“师父,为什么?”
  岳画心却没有耐心,她的剑毫不犹豫地在叶成蹊的脖子上划了一下,一道血线涌出来。岳五鹿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拼命抱住师父的手哀求:“师父,不要,求你了,不要!”
  岳画心轻易地就推开了她,再次逼问:“快选!”
  岳五鹿被推倒在床上,她看着倒在地上的叶成蹊,她多么想拉着他逃跑,永不再回悬翦宫。她挣扎着爬起来,可是她的手刚伸出去,就碰到了师父冰冷的剑峰。这冷就是她永远的恶梦。她听到自己在这彻骨的冰冷中说:“我发誓永不再见他。”
  “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岳画心扔下这句话,带着叶成蹊走了。
  岳五鹿恐惧而绝望地号啕大哭,一直从天黑哭到了天亮,直至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曾经把师父当作娘亲一样的存在,渴望师父的疼爱,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知道师父并不喜欢她,她哭过;师父觉得她心地太软,抓着她的手杀掉了她养的兔子,她哭过;师父在她练功出错的时候,打她骂她,她也哭过。
  可她天真依旧,她相信她的生命还会有其他的际遇,比如遇到叶成蹊。他是她寂寥生命的一道阳光,让她感觉到了温暖和陪伴。这偌大的昆吾山因为有遇到叶成蹊的可能,变得充满希望。
  但是师父却毫无理由地再次剥夺!
  在师父面前她永远是蝼蚁,她哭泣自己的无能为力,她这一辈子的眼泪仿佛都在那一个晚上流干用尽了,她再也不会哭泣。
  她把自己关起来,从早到晚地练功。她从恶梦中醒来,然后在练功中筋疲力尽,又在恶梦中睡去,唯一支撑她的就是变得强大的信念。当她成为这世上最强大的那个人,也许就能获得自由。她陆续去挑战了五个号称是武林第一的高手,一一打败了他们,她的师父却紧随其后把他们统统杀了。
  师父说:“现在你是十恶不赦的女魔头,你是邪,他是正,你永远不能再见叶成蹊了。”
  在师父面前,岳五鹿依然觉得自己是蝼蚁!她要变成最强大,只有打败她的师父。
  可是岳画心却在一年前忽然失踪了,岳五鹿这一年来频频出宫,四处寻找,却毫无线索。师父的失踪就像在向岳五鹿叫嚣着——你永远不会成功的,蝼蚁!
  更何况现在她武功尽失!
  十年的苦练,竟一夕之间被打回了原形。岳五鹿无法描述心中的苦楚和悲凉,她甚至不知该去恨谁?叶成蹊?秋晚来?师父?还是自己的命运?
  冷却的洗澡水让岳五鹿从千缠百绕的思绪中回到现实,她站起来穿衣服。
  她看着沈约准备的衣物,不禁皱了皱眉。这十年来她一心练武,总爱穿男装,图它利落方便。偏偏沈约总不死心,给她准备了各色的绣花绫裙,势要将她变回女儿样。岳五鹿手忙脚乱地套上一身藕粉色的衫裙,再将头发松松地挽了个髻。
  沈约已经带了吃的回来,麻利地在桌上摆开了,一边对着岳五鹿啧啧称赞:“你看看,这一身穿得连我一个女的都要看馋了眼。要我说,那些无趣的男人衣服,趁早丢了算了。”
  岳五鹿听了也没反应,只是夹了菜,送到嘴巴里嚼着。
  沈约看着岳五鹿食不知味的样子,收起了唠叨,转而忧心问道:“又没有你师父的消息吧?”
  岳五鹿点头。
  沈约忍不住说道:“我看你师父武功高强不会有事的,而且她不回来也好。”
  岳五鹿又懒懒地点点头。   沈约是知道岳画心和岳五鹿关系的,也只有她知道岳五鹿并不如表面看起来的强大,她心疼地说:“我看你是累得不行,赶紧吃好了睡吧。”
  岳五鹿又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漱了口起身去了内室,她把自己放倒在床上,看着自己碧青色的罗帐木木地出神,她原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不知为什么没一会儿就陷入了黑暗中。
  外面沈约还在收拾东西,不一会儿,只听得重重的一声闷响,一切又归于安静。
  叶成蹊鬼使神差地潜入了悬翦宫。
  岳五鹿回去已经过了一天,萧介总是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说起各种病例。
  “你知道有些人骤然失去一些东西,可能会心智受损吗?”
  “你听说过创伤后遗症吗?”
  “你说一个普通人变成绝世高手能高兴疯了,那一个绝世高手变成普通人会伤心疯了吗?”
  ……
  叶成蹊从来没觉得萧介的话这么多过,他假装听不懂,只是一切照常。
  到了晚上,他站在宫门外,看着夜色中若隐若现的悬翦宫,忍不住飞身而去。
  他也不是没有去过悬翦宫,十年前他也曾无数次潜入悬翦宫去找岳五鹿。只是那时候的他学艺不精,毛头小子一个,没一会儿就被人发现扔出了悬翦宫。而现在他再次进入悬翦宫,犹入无人之境。悬翦宫不复之前的守卫深严,而他也不再是当年莽撞的小子。
  叶成蹊穿梭在门廊和厢房之间,漫无目的地找着。
  悬翦宫里空房很多,叶成蹊一晃而过。岳五鹿并不像他一样住在正厢房,叶成蹊往后院找去,他听到椅子翻倒的声音,然后一豆灯光亮起,紧接着一声惊呼传来。
  叶成蹊飞纵过去,踢门进屋,屋里的人摇摇晃晃的,看到叶成蹊一掌就招呼过来。
  软绵绵的掌法,叶成蹊随便一闪就躲开了。攻击的人收不住势,一下摔倒在地。
  倒在地上的沈約晃了晃脑袋,努力使自己清醒。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少,醒来后灯烛已燃尽,她找出了备用蜡烛点燃,却发现岳五鹿不在房中。她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看到破门而入的叶成蹊。她下意识地挥掌过去,却扑了个空。
  叶成蹊看着地上的人,不禁问道:“你可是中了迷药?岳五鹿呢?”
  沈约还是迷迷糊糊的,听到是问岳五鹿的,就顺着叶成蹊的话回答:“小鹿她不见了……”
  叶成蹊一个激灵,逼问道:“什么时候不见的?”
  “对呀,是什么时候不见的?”沈约扶着自己浆糊一样的脑袋,不解地嘀咕起来,“难道又去找她的师父了?可她不是刚回来,怎么这么快又去……”
  “刚回来?”叶成蹊捕捉到这三个字,“她不是昨天就回来了吗?你到底是昏迷了多久?”
  沈约晃了晃脑袋:“昨天?怎么可能。我刚才还给小鹿端吃的,她吃了就去睡觉了……”
  叶成蹊已没有耐心听她继续说下去,一个箭步迈入内室,室内早已空无一人,而窗户大开。窗台上留有一些沙泥和杂质,显然是有人踏窗而去。再联想到能让人昏迷一天之久而不自知的迷药,叶成蹊心中一沉。
  沈约看见桌上半干的饭菜和燃尽的蜡烛,联想到叶成蹊的话,如果她真的是被迷晕了一整天,那岳五鹿呢?她也被迷晕了吗?人去哪里了?不过她马上想到,岳五鹿岂会轻易被迷倒。可紧接着想到她既然昏迷了一整天,如果岳五鹿没事的话,又怎么会扔下她不管?沈约心中百转千回,想不出一个头绪。
  最后想到莫名出现的叶成蹊,沈约赶紧追进内室,拦住正想离去的叶成蹊:“你到底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你听着,我负责把岳五鹿找回来,你负责让悬翦宫更安全一点。” 叶成蹊扔下这句话,夺窗而去。
  叶成蹊不再掩饰自己的身影,在屋顶上几下飞纵,很快到了宫门外。
  这时一个隐卫自黑暗中急急奔来。
  叶成蹊低喝:“人呢?”
  隐卫俯首,声音中带着羞愧:“我们都被人迷晕了,刚刚才醒……”
  叶成蹊训练的隐卫行事一向隐秘,有忍者之术,若他们自己不现身,一般人绝难发现。可现在却被同时放倒了两个,这不仅对隐卫而且对叶成蹊来说都是奇耻大辱。
  “你们继续守在宫外。” 叶成蹊放下话,直奔萧介的药房。
  萧介晚上一般不睡觉,总是在捣腾他的药,叶成蹊知道他一定在那里。
  忽然夜风涌动,萧介只觉得眼前黑影压顶,稍一抬眼就看到叶成蹊将摊开的手掌凑到了他的鼻尖,只听得叶成蹊沉声问道:“你可看得出这是什么?”
  萧介定睛去看他手里的东西,那东西黑乎乎的,仔细看才发现是被碾碎的草叶混和着泥土,但这草叶与众不同,是他从未见过的。他一把抓起,细细地研究起来。
  叶成蹊说道:“这是我在岳五鹿的窗台上发现的,我去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和她同室的人被迷晕了一整天而不自知。” 他的声音难掩焦躁,胸中一股无名火无处发泄,他生气自己派出去的隐卫失职,生气悬翦宫竟然在岳五鹿失踪一整天却毫无所觉,更生气自己没有尽心去保护她的安全。
  听到岳五鹿失踪,萧介的动作一停。
  叶成蹊逼近一步,心急如焚:“萧介,那窗台上的东西你看出端倪了吗?”
  萧介将手里的东西轻轻放在桌上的一张桑皮纸上,再拿了一旁的手帕擦拭着双手,一面缓缓说道:“这东西里面有一种很特别的植物的叶子,老实说我并没有见过,但可以肯定它是生长在湿气很大很少有光照的寒冷地方。还有粘在一起的泥土还残留着一股特殊的药味,像是常年被药物浇灌过。”
  叶成蹊在斗室内回来踱了几步,便已笃定地说道:“上霄峰,你说过上霄峰就是这样的地方,而秋晚来给岳五鹿下的迷药就来自上霄峰,同样强劲的迷药又出现在了岳五鹿的房间里。虽然也有可能有人像秋晚来一样去上霄峰买药……但泥土里的药味,还有谁会比上霄峰的药师更有机会踩到这样的泥土呢!”他一股脑儿向萧介说着他的推理。
  萧介颔首:“确实,你说的可能性很大。”   叶成蹊忽然转身阔步走出药房,萧介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房门外传来叶成蹊的声音:“让山下的驿站备好马。”
  萧介赶紧追出去:“你去哪儿?”
  “上霄峰。”
  “你知道上霄峰在哪儿吗?”
  “你觉得我吃过一次上霄峰的亏,还不会去查查它的底吗?”
  叶成蹊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萧介已经连他的背影都看不到了。
  岳五鹿睡意昏沉,但异样的感觉让她极力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她熟悉的卧室,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摆设奇异的房间。明明是一间简陋的木屋子,她躺着的也不过是一个木板床,却铺着锦绣纱罩,盖着丝绸软被,悬着金丝双绣纱帐。窗下摆放着两把梨花木椅子,中间是同色的四方桌子,桌上一个圆肚细颈的花瓶,里面供着数枝不知名的山花,花瓶旁边又放着一套茶具,类冰似玉,竟是她从未见过的。除此之外,再别无他物。
  这样的摆设让岳五鹿既困惑又混乱。如果说这房间是寻常人家吧,却不应该有这样华丽的装饰。但如果说是富贵人家,又为何居于这样的微室?
  岳五鹿想不出一点头绪,等心神稍安,便掀被下床,再将整个房间细细瞧了一遍,又侧耳听了听屋外的声音,却还是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获。
  她咬一咬唇,推门出去,带着浓重湿气的山风拂面而来。她发现自己身在山顶的小屋,四周山雾萦绕,山风猎猎,再别无他人。她向外走去,在浓雾的迷宫里摸索前行,她数了数自己的视线范围就只有二十步之遥。
  隐约中有药味传来,岳五鹿只好寻味而去。
  一个巨大的药炉在浓雾中露出轮廓,炉顶上烟雾滚滚,仿佛这一山的雾都是它制造出来的一样。一个颀长的身影从药炉后走出来,雾气从他身后退去,渐渐露出他的真身——靛青的头上束着玉冠,鬓角修裁得一丝不乱,一张俊脸白皙如中秋的月色,眉眼沉静,唇薄鼻挺。他齐身穿着一件鸟兽花草纹的绛紫色衣袍,拦腰束着一条雕花白玉带,下垂着双鱼纹玉佩,竟是一种说不出的美服华冠,贵气逼人。
  “你醒了。”那人却像熟人一般,径直向岳五鹿走来,“这里雾太大,还是在屋里呆着吧。”言语里明明不带关切的感情,却说得自自然然。
  岳五鹿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茫然问道:“你是谁?”
  那人却不回答,只说:“回去再说。”便一把拉起岳五鹿的手,不由分说地便往前走去。
  岳五鹿极力挣扎,可她如今的那点气力,撼动不了他一分一毫。他的言行昭告了他就是这里的主人,浓雾丝毫影响不了他,没一会儿就把岳五鹿拉回了她苏醒时的小屋。岳五鹿心寒如冰,她对他既无抵抗能力,又无出逃能力。眼前的这个人甚至不用出手,这一山的迷雾就可以把她困死。
  她痛恨这种悬殊的对比,失去武功后的无能为力第一次真切地摆在她的面前。
  那人把岳五鹿安置在窗边的一把木椅上,自己也在另一廂入座,又慢条斯理地翻出茶杯,烫了一遍,再斟了两杯茶。他的这份自在和惬意,看在岳五鹿眼里却是一种酷刑,他的毫不在意越发显出岳五鹿的劣势。
  他递了一杯茶给岳五鹿,说道:“你的手有点冷,先喝杯茶暖暖吧。”岳五鹿却不愿接,他等了一会儿就直接放在了岳五鹿的面前,转而拿起自己的那一杯,吹了吹袅袅的热气,接着说道,“岳五鹿,你放心,我对你来说不存在任何危险。”他的语气温和,脸上甚至带着礼貌的微笑,“我之所以把你带到这里,是听闻来俊山庄的秋晚来死了,而我却发现你是真的失去了一身武功。看来我的药确实是起作用了,却不知是便宜了谁?”
  岳五鹿仍是防备地看着他。
  那人优雅地喝了一口茶,再缓缓说道:“当然我并不是要知道这里面的来龙去脉,我就是好奇,既然你被我制出的药夺去了一身武功,我想试验看看能不能将你复原。”他充满期待地看着岳五鹿,眼神干净明亮,仿佛丝毫不知道自己的话有多残忍。
  岳五鹿脸色一变,颤声问道:“你是上霄峰的药师?”
  那人勾唇一笑:“是的,我是一个药师,也是一个旁观者,我不参与你们的恩怨,我研究完了,就会送你回去的。”他说得轻松,那神情仿佛这世上的一切都应该是为他准备好的一样。
  岳五鹿无话可说,每个强者总是可以随意地强加自己的意志于别人。他出售自己的毒药,等着药物起作用,然后再去复原自己所下的毒,而她就被当成一个试验的物品。
  药师又说道:“当然这期间,你可能需要吃一点我的药。每日早晚服药,其他时间你是自由的。但最好就在这小屋活动,这上霄峰四面都是悬崖,以你现在的能力掉下去就是死路一条。”
  这算哪门子的自由?不问她的意愿,也不给她退路!
  岳五鹿看着这个闲适喝着茶的年轻药师,感受到的却是无尽的冷酷。对她来说,这世间最可怕的事就是漠视她的意愿,她这一生从未按照自己的意愿活过,她曾是师父的囚徒,现在是这个药师的囚徒,她从未自由过。
  他说她的四面都是悬崖,出路已断。
  那药师也不等岳五鹿的回应,抬脚走出了木屋,很快消失在了浓雾中。
  岳五鹿呆坐在木椅上,犹如身置冰窟。
  果然夜幕降临之时,药师端着药和一些吃食来到小屋,他也不多话,看着岳五鹿把药吃了再诊了脉又消失了。
  岳五鹿在寒冷中睡去,当晨曦穿过浓雾照亮小屋,药师又端着药和吃的来了。岳五鹿只一口把药饮尽。
  药师看着岳五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还是诊了脉又离去了。岳五鹿只觉意志昏沉,她走出门,站在山风和浓雾里,湿冷的感觉让她清醒了一点,她便坐在门外,看着雾气沉浮。
  到了晚上,药师又出现,他看着岳五鹿喝完药,诊完脉却没有马上离开。
  他看着岳五鹿问道:“你白天在看什么?”
  岳五鹿已经回了屋内,她斜靠在木椅上,偏头看着半开的窗外。听到药师的问话,她转头抬眼看向药师。
  药师一怔,岳五鹿浓密细长的睫毛甚至在脸上留下了丝丝阴影,而她的眼睛星光流转,看得人心里发紧。   岳五鹿本不愿去回答他的问题,可不知为什么,最后还是淡淡说道:“生而为人,却没有这身外一事一物来得自由。我不过是看看它们的自由罢了。”
  药师却迟迟说不出话来,他愣愣地看着岳五鹿,像是第一次认真清楚地去看眼前这个人。她不过是他探究终极药理的试验品,怎会在此刻变成了美丽不可方物的一个女子?他从没见过这样一张脸,天真却忧伤,似乎在控诉他让她失去了自由,却又仿佛疏远得和他毫无关系。
  这让他不由自主地被深深吸引,忍不住想要去探究。但药师很快找回了自己的从容,她不过是个过于美丽的女人。美丽的事物总是容易让人心软迷失。
  “只要你好好配合吃药,很快你就会有自由的。”药师沉吟半天,留下这句话又走了。
  自由?岳五鹿久久回味着这两个字。这十年来,她从来不敢提及自由两字,她怕说出自己真正的意图,就会有人跳出来剥夺走。可是刚才,她却觉得自己再不说,也许就没有机会了。她苦苦等待的自由,恐怕再也不能靠自己去获得了。
  新的一天再次到来,药师准时来送药,岳五鹿看也不看,端起碗便一口喝尽。
  药师在诊完岳五鹿的脉后,面露难色:“你再给我点时间,我准会配出有用的药。”他仿佛向岳五鹿保证般,又匆匆忙忙地向药炉奔去。
  岳五鹿走出木屋,曾经她也以为只要足够多的时间就可以,只要她坚持,只要她不停歇,她一定会变得强大的。可是那强大始终在她无法企及的彼岸,她不停追赶,却永远还在更远处。岳五鹿的脚步不停,她一路向前,越走越快,然后开始奔跑,她的一生仿佛都在这样奔跑,每当她精疲力尽的时候就幻想着终点就在眼前。就像此刻,她只要坚持,坚持,就能跑出这无尽的迷雾。
  然后她听到药师急切的呼叫声:“站住!岳五鹿!”
  但是岳五鹿没有放慢脚步,她不能停歇。
  药师的声音越来越近:“站住!前面就是悬崖,你再跑会摔下去的。”
  是的,悬崖,她以为的终点和她之间始终隔着一道悬崖。她回头是死,前进是死,那她宁愿永不回头。
  岳五鹿脚下一空,但她没有任何迟疑,她仍是保持奔跑的姿势,她让自己跑进悬崖,然后沉沉下坠。
  紧随而来的药师伸出手去抓,只抓到一片虚空。他看着岳五鹿毫无留恋,不曾回头,飞纵进万丈悬崖,浓雾被她划开,她像一只断翼的小鸟,呼呼坠落,然后浓雾聚拢,将她吞噬了。而那道身影却仿佛劈开了他波澜不惊的心,重重地敲击着他,他呆愣在悬崖边,第一次意识到这个身影也许将永远留在他的心里。

第三章


  叶成蹊纵马狂奔,在马背上逝去的时时刻刻都在煎熬着他,他要快一点快一点再快一点!他出了官道,进入山林,马蹄没有一丝停歇,如离弦的箭呼啸而去。
  最后他在一条河边停下。
  河床上山雾萦绕不绝,河水不知源于何处,只顾顺势奔腾而去。江湖传言,若要问药,黄金引路。而这就是叩开上霄峰的引路口。
  叶成蹊跳下马,来到河边,四处查看了下,很快便找到了装黄金的黑色匣子。他没有那么多的黄金,只好用别的办法。他忽然抓起匣子,拔地而起。随着他的动作,空气里传出一声如拉空弦的啸响,那是一根细若发丝的银线。叶成蹊带着匣子朝河边的一棵大树飞去,他把匣子绑在树上,然后施展轻功,借着银丝的一点点力,飞进了迷雾之中。叶成蹊极目望去,雾气越来越浓烈,把他团团围住,仿佛置身于一片虚无之中,而唯一的真实就是脚下的一缕银丝。丝线一路延伸,越来越高,隐约中一座拔地而起的山峰慢慢显现。
  上霄峰!叶成蹊一阵惊喜,他催生真气,展臂飞奔而去。然后他看到一个身影仿佛从天际陨落,衣袂翻飞,破开迷雾,直线下坠,而飞舞的发丝掩盖下的正是岳五鹿白皙的脸庞。
  叶成蹊大惊失色,转而追寻而去。
  岳五鹿听着耳边如洪的风声,思绪一片空白,她既不愿意回想自己这一生,也不愿意想象即将死亡的痛苦,她只专心听着风声,慢慢闭上了眼睛。忽然她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拉扯之力,减慢了她下坠的速度。紧接着仍然冰冷的春江水扑面而来,一瞬间淹没了她,甚至冻住了她的痛觉。
  就是这种彻骨的寒冷!
  她仿佛看见年幼的自己抱膝坐在冰冷的深水里,那小小的脸庞伏在膝盖上,掩睑沉睡,一如弃物。如今她和心中的小小自我相遇,她把自己葬在了噩梦中。
  叶成蹊试图去抓住岳五鹿,但他只来得及扯住岳五鹿的一块衣角。衣料承受不住如此重的力,哗啦破裂,岳五鹿沉入水中。叶成蹊一头扎进水里,他一把抱住下沉的岳五鹿,破水而出,脚点水面,向河岸飞去。叶成蹊把岳五鹿平放在岸边,重重地挤压着她的胸口。
  岳五鹿的睫毛翁动了一下,恍惚间,她被人从冰冷中拉走,她不愿弃幼小的自己而去,但那个力量却无比固执,一下一下又一下地拉扯,把她送回了痛苦的现实中来。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叶成蹊赶紧扶起她,让她把呛进去的水吐出来。待空气重回岳五鹿的心肺,她便大口地喘着气,被挤压的胸腔剧烈地疼痛着,但仍本能地顽强地呼吸着。她的神智渐渐复苏,眼波一转,便看见半跪在身旁的叶成蹊,水滴顺着他的脸庞滑落,而他的眼睛里装满了焦急,担忧,自责还有……害怕?
  是他把她從冰冷的心牢里拉出来的?岳五鹿感受到他手掌的温度,像烙铁般灼烧着她,让她感觉到自己还活着。她一时间竟分辨不清自己是开心还是难过,但不管怎样,她还要活着。活着,就要面对她人生的难题,面对她想见又不能见的叶成蹊。
  叶成蹊急切地问道:“你没事吧?可有受伤?”
  岳五鹿强撑起身体,虚弱地回道:“我没事,也没有受伤。”
  叶成蹊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向着来时路吹了个口哨,不一会儿他的马就循声而来,他一面将岳五鹿扶起来,将她抱到马背上安置好,一面说道:“我们先离开这里。”随后,叶成蹊也准备翻身上马,忽然他全身一紧,双手凝聚真气,反而跨步立在马前。
  岳五鹿毫无所觉,但看到备战状态的叶成蹊,猜到浓雾里定是藏了人。   曾经上霄峰上不可一世的药师缓缓从迷雾中走出来,却远远地看着岳五鹿,不再做进一步行动。
  叶成蹊盯着药师,低声询问:“可是他掳的你,推你下的悬崖?”
  岳五鹿看了一眼和迷雾一样捉摸不定的药师,摇了摇头,只疲惫地说道:“虽是他掳走我,但他并无伤我之心。”
  叶成蹊看着浑身湿透的岳五鹿,只得暂且不去深究,一个翻身也坐到了马上,他不再迟疑,一挥缰绳,坐骑提步而去。
  药师却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目送岳五鹿的离开。
  颠簸的马背让虚脱的岳五鹿摇摇欲坠,她努力挺直后背,想离叶成蹊远一点。可偏偏山风吹在湿漉漉的衣服上,让她不可抑制地打起冷战。
  叶成蹊一只手提着缰绳,另一只手把岳五鹿揽进了怀里。
  “你放开!”岳五鹿拒绝。小的时候他们也曾亲密玩耍,时常在山坡上滚作一团,但十年的疏离,早已让岳五鹿不再适应和叶成蹊的身体接触,她如临大敌,明明身上冷得发抖,脸上却发烫起来,仿佛那奔跑的马蹄此刻正踏在她的心上,咚!咚!咚!
  叶成蹊却不给岳五鹿挣扎的机会,只听他沉沉说道:“就算不喜欢也忍着,总比冻死了好。”他双腿一夹马肚,跨下的坐骑便领命般加速飞奔起来。
  岳五鹿冰冷的身体在惯性作用下,撞上了叶成蹊的胸膛。叶成蹊只觉得胸前一片冰凉软糯,熨帖着他焦躁如火的心。
  返程的路并没有因为多了个人而减慢,叶成蹊的神驹不知疲惫一样飞奔出山林,重返官道。官道上的车马连连闪避,车内的人纷纷好奇探头去看,却都只来得及看到一个绝尘而去的高大背影。
  进了城门,天气渐暗,叶成蹊只得放慢速度。一路狂奔已经让他的衣物被风干得差不多了,反倒是被他围在怀里的岳五鹿还是湿漉漉的。她一声不吭,但他能感觉到从她身体散发的寒气以及怒气!
  好在客栈就在眼前,叶成蹊把缰绳扔给牵马的小二,带着岳五鹿翻身下马。
  路上都是急着回家的行人,谁也无暇去理会这对风尘仆仆的旅人。
  只有客栈里迎客的跑堂早把门敞开了,见到来客,跑堂无比殷勤:“客官里面请。”
  叶成蹊摸出一锭银子扔给跑堂:“要两间相邻的上房,备好热水。”
  跑堂接过银子往怀里一塞,一溜小跑将他们往楼上引。
  叶成蹊将岳五鹿送进其中一间客房,返身下楼。
  掌柜见过叶成蹊出手阔绰,再见到叶成蹊下楼,知道又有生意来,他赶紧走出柜台迎了上去:“客官,可是还有其他吩咐?”
  叶成蹊边递出银子边说:“有劳店家给我的朋友准备一套干爽的衣服,还有帮我雇一辆马车,我明早便要用。”
  掌柜眉开眼笑:“得勒!”
  做完这些,叶成蹊才返回自己的房间,清洗了一番,早有眼尖的小二敲门奉上热茶,殷勤询问:“客官,可是要现在用膳?”
  叶成蹊望了一眼隔壁,吩咐道:“你先去给隔壁的客人准备一碗姜茶吧。”
  小二答应一声,转身去了厨房。
  不一会儿,隔壁传来敲门声,叶成蹊侧耳倾听,是掌柜派人来送衣服的。岳五鹿说“谢谢”的声音依旧清冷。
  岳五鹿近在隔壁,能时刻确定她的安全,这让叶成蹊绷紧的心弦略微放松下来。他不敢去想岳五鹿被掳走的这几天几夜是如何度过的,也不敢去问岳五鹿是如何从上霄峰掉落的,他只有庆幸自己及时赶到了。
  喝完一盏茶,叶成蹊起身走到岳五鹿的房门前,敲门,没一会儿岳五鹿把门打开了。
  岳五鹿已经梳洗完毕,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店家准备的是一袭水绿色的纱裙,衣襟上繁琐细密的绣花一路延伸到粉嫩细长的脖子,衬显得她如那出水的白芙蓉一般,只是她的脸看起来过于苍白。
  叶成蹊不放心,声音放得极柔:“你真的没事?”
  岳五鹿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只是有点累了。”她不愿多说,叶成蹊也只好不再问,只是告知她:“今天我们就在客栈休息一晚,明天再回去。”
  “好的。”
  岳五鹿已准备关门结束这次谈话。小二备好了姜茶和一些茶点正好端上来,看到门口的叶成蹊,脱口问道:“客官,你咋不进去说话?”
  叶成蹊感觉脸上一热。
  小二却毫无所觉,转头又对着岳五鹿自顾说道:“姑娘可是落水受寒了吧?快点把姜茶喝了闷头睡一觉。你这朋友也真是担心你,吩咐这吩咐那的,可尽心了……”
  岳五鹿的脸上还是一片冰冷。再说下去,叶成蹊自觉面子不保,他赶紧接过小二手中的姜茶:“茶给我吧,没别的事了。”
  小二随即一副识趣的表情,暧昧一笑,连说着:“知道知道,那你们慢聊。”便转身退下了。
  想着岳五鹿是绝无可能邀请他进入的,叶成蹊把手里的托盘递给了她。果然岳五鹿一手接了茶,一手把门关上了。
  避他如瘟疫,叶成蹊颜面无存。
  第二天,天一亮,店家雇来的马车已经在客栈外等候了。比起和叶成蹊共骑一匹马,岳五路当然更愿意自己坐马车。叶成蹊骑着自己的马在前面引路,马车就一路哐哐当当地跟在后面。虽然叶成蹊已经放慢了速度,但要马车跟上还是有点费劲。赶车的车夫把鞭子甩得啪啪響,岳五鹿在马车里被晃得七晕八素。不过,她一点都不想他放慢速度,她只想早点摆脱他,回自己的悬翦宫。
  当岳五鹿一心在摇晃的马车里寻找平衡的时候,马车外忽然传来了狠狠的撞击声。她自失去武功后,早已没有了灵敏的感知,愣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那是刀砍在马车上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惨叫,像是有人被踢下了马。
  随即有人高喊:“来俊山庄办事,闲人退散。”
  岳五鹿揭开车帘向外面望去,正好看到叶成蹊从车前飞纵而过,一脚踢翻了紧跟在马车后的追兵。
  那群为首的人认出了叶成蹊,高声喝道:“叶成蹊,这是来俊山庄和悬翦宫的事,你最好别管。”
  叶成蹊背对着岳五鹿,站在他们面前,始终未曾移动半步。   “叶成蹊,既然你选择和悬翦宫狼狈为奸,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领头的一声令下,刀剑转了方向,全部朝叶成蹊招呼而去。叶成蹊的身形快如闪电,飞身闪躲再出手,他们甚至连他的衣角都没碰到,就被干净利落地踢下马去了。
  叶成蹊转身飞纵,跳进马车,掀开前帘,一气呵成,吩咐车夫道:“快一点。”
  紧接着是马的一声嘶啼,车夫已挥鞭让马车跑得更快。
  追兵们很快整装重新上马,在马车后穷追不舍。
  这时,空中忽然一声啸响,夹道伏击的弓箭手得令,嗖嗖的箭雨破空而来,瞬间就将车帘射得七零八落。叶成蹊拔剑,挥动剑身,将箭一一宰落。来俊山庄自然也是做了充足准备,密密麻麻的箭,应不暇接,不一会儿车厢已经被射得千疮百孔,毫无遮挡之处。
  就在这时,一声更尖厉的啸响,三支特殊的铁箭闪电一般越过箭群,带着千钧的力量,直直地朝岳五鹿而去。想必之前弓箭手的乱射,都为了这一杀招做准备。叶成蹊横剑去挡,只听得空气中发出利器剧烈撞击的尖锐声音,三支铁箭已撞上叶成蹊的剑身。
  这一撞竟逼得叶成蹊的剑硬是向后斜了几分。铁箭顺着这半斜的角度,一路划过剑身,迸出一片火光,依然不减速度地朝着岳五鹿而去。叶成蹊返身揽住岳五鹿的肩膀,就势将她压在身下,铁箭堪堪从他的后背呼啸而去,嘣的一声射在车厢一边的木板上,木板受不住力,裂成了碎片,铁箭也随着碎片掉落到车外,留下一个硕大的窟窿。
  叶成蹊抽出一只手撑起上半身,另一手从车厢里拔下一支箭,反手将这支箭奋力投掷出去。
  那箭注入了他的真气,势如破竹一般,顺着铁箭来的方向还击回去,随即一声闷哼传来。一阵骚乱之后,射向马车的箭雨渐渐停了。叶成蹊这才回身去查看岳五鹿的情况,而岳五鹿此刻正勉强抬起一半身子,他这忽然的回身,又把她撞回了地板。这回没有叶成蹊的手臂在身下作缓冲,岳五鹿闷哼了一声,只觉得眼冒金星,一身骨头像是散架了一样。
  叶成蹊俯身望去,只见岳五鹿软软地躺在那里,眼神迷离,乌黑的眼珠湿润润的,像是蒙着一层泪花,竟让人觉得异常的可怜兮兮,他不由得失了分寸,伸手去揉她被撞到的脑袋,一面问道:“撞疼了吗?”
  岳五鹿晕晕乎乎地躺着,一时间有点想不起来身在何处,只有叶成蹊说话的气息吹拂在脸上,痒痒的,还有他手心干燥又温热的触感,暖暖的。
  就像无数个夏日的午后,他们躺在背阴的山坡上,叶成蹊嘴里叼着一根野草,翘着脚漫无目的地摇着,而她就眯着眼睛看着天上的云朵,她总能看出云朵里藏着的形状,有时候是一群涉水的象群,有时候是一只大乌龟带着一群小乌龟,有时候是一座梦境里的宫殿。那个时候,山坡上的小草就挠得她的脸痒痒的,山风又吹得她暖暖的。
  没一会儿,叶成蹊就会跳起来,大叫着:“兔子!我去抓兔子!”
  他的腿那样长,一溜烟就跑不见了,她就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跟着,不时地叫着:“叶哥哥,等等我!”
  叶成蹊哪会等她,她只好循着被山鸟惊起的方向去找,找来找去,就把自己找迷了路。不过,叶成蹊总能找到她,他手里抓着一只山兔,忽然就跳到了自己面前,一头的野草,衣服也被树枝刮破了几处。
  但他那么得意,笑着说:“你看,被我抓住了。”
  那只山兔可怜兮兮地缩作一团,灰色的皮毛一抖一抖的,圆圆的眼睛盯着岳五鹿,像在向她求救。
  岳五鹿忍不住说道:“不然还是把它放了吧?”
  “我好不容易抓住的。”叶成蹊将山兔塞到岳五鹿怀里,“你养的兔子不是死了吗?这只送给你。”
  岳五鹿的脸上闪过一丝恐惧,她不再说话,只是接过兔子用手轻轻地抚摸着。
  待她再抬头的时候,叶成蹊的表情忽然凝固,他不可置信地瞪着岳五鹿。
  岳五鹿再往下一看,不知何时叶成蹊的胸口被一剑贯通,鲜红的血顺着剑尖滴落,像是野草里忽然开出了艳丽的花。
  她的师父就站在叶成蹊后面,冷冷地笑着。
  岳五鹿眼前一片惨白。她听到师父冰冷的威胁:“岳五鹿,要么你发誓永不再和他见面,要么我现在一剑杀了他!”
  她忽然就清醒过来。她眨了眨眼睛,叶成蹊近在咫尺,但她知道,他们之间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叶成蹊永远不会知道,在他潜入悬翦宫寻她的时候,师父的剑就在他的身后,只要她一现身,师父的剑就会出鞘。她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巴,将自己缩在角落里,不让叶成蹊发现自己。
  可是在她的梦里,她却抑制不住地去回忆和叶成蹊有关的那些开心往事,但梦到了最后都会以叶成蹊被师父杀死而终结。
  那种绝望的感觉一次又一次地刻入她的血液里、骨髓里,让她再也不敢靠近叶成蹊,也不敢让他靠近。
  岳五鹿逃避一般地闭上了眼睛。
  叶成蹊只当她疼得说不出话,仍然继续帮她揉着,阳光透过千疮百孔的车厢,落在岳五鹿的脸上,像是消融了一点她脸上的冰霜,连毛发都泛着柔和的金光。
  但很快,岳五鹿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睛已是一片澄澈清冷,又是那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她。她淡淡说了句:“我没事了。”
  叶成蹊翻身坐起,用剑身将车厢里的乱箭扒拉到一边,再拉了岳五鹿一把,一起并排坐在地板上。葉成蹊说:“来俊山庄的人不会就此罢休的,和我一起回断水宫可好?”
  “不好。”岳五鹿一口回绝。
  “岳五鹿……” 叶成蹊气息一滞,斟酌着说辞,“你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吗?现在不是你一个人能解决所有问题的时候了,如果你失去武功的消息传出去,不仅仅是来俊山庄的人,还会有无数落井下石的人。你如何躲过这些人的追杀?”
  岳五鹿回道:“我并不想躲,该来的总会来。”她始终一副置生死于度外的样子。
  “为什么你就不能接受我的帮助?”叶成蹊看向岳五鹿,她对生死无所谓的态度,让他生出一种害怕来,像是初次见面就预感到了离别的隐痛,他的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恳求的意思,“即便你恨我夺去了你的武功,不应该更要从我身上讨回来吗?”   但她只想把叶成蹊推得越远越好:“我并不恨你,所以也谈不上从你那里要回什么。如果注定我要失去武功,何妨是你?”
  “何妨是我?”岳五鹿的輕描淡写,终于让叶成蹊失去了耐心,“岳五鹿,你一定要这样羞辱我吗?”
  岳五鹿冷眼看着他:“怎么?我没有哭着喊着求你负责,伤到你身为大侠的自尊了?”
  有一瞬间叶成蹊眼里像是要喷出火来,他像是一头受伤的野兽,逼近岳五鹿,却忽然发现搞错了对手一样,他的双眸暗了下去,受伤的神色一闪而过,他用几不可闻地声音问道:“为什么会是这样?”
  为什么?他一定是困惑了很久很久,为什么她会这样对待他,忽然的冷漠,没有任何解释。可是她又能从何说起,就像她一遍遍问师父一样,为什么她不能和叶成蹊见面。
  永远没有答案。
  岳五鹿的眼中没有答案,只有一片茫茫的漠然。
  叶成蹊忽然一拳拍在木板上,借力飞身出了车厢,马车外响起一阵阵哀号声。
  马车一路向前,很快把追兵抛下了,四周恢复安静。来俊山庄的人再也没有追上来,叶成蹊却也再没有进到车厢里来。
  入夜,马车已经到了昆吾山下,岳五鹿跳下马车。
  叶成蹊坐在马上,表情复杂地看着她。
  岳五鹿望了一眼叶成蹊,头也不回地朝悬翦宫而去。不一会儿传来马车远去的声音,岳五鹿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在去悬翦宫的石阶上飞奔起来。这上山的路她走过无数次,但失去武功后再走却没那么容易了,跑了一会儿,已经是气喘吁吁,她只得放慢脚步,对着看不到头的山路望洋兴叹。
  
忽然岳五鹿腰间一紧,一只大手已揽住她,叶成蹊的气息传来,岳五鹿忍不住叹了口气。
  
叶成蹊咬着牙说:“我送你回去。”也不等岳五鹿说什么,带着她就朝山顶飞去。
  
岳五鹿只觉得身体一轻,双脚已经离开了地,但她仍固执地用手去隔开叶成蹊的手臂,说道:“放开我!”
  
叶成蹊像发了狠一样,箍在岳五鹿腰上的手臂反而收得更紧了,他的声音已经有几分气急败坏:“岳五鹿,你可以不顾自己的生死,但我做不到,我必须确保你的安全。”
  
岳五鹿侧脸望去,叶成蹊的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表情,从前的他有时是玩世不恭,有时是兴致勃勃,从不会像现在这样,他是那么的愤怒,那么的抓狂,却无处发泄。岳五鹿心中软了一块,她想起师父已经失踪多时,现在的悬翦宫对叶成蹊来说至少是安全的,只得小心谨慎地说道:“那你偷偷地送我回去,别被人发现了。”
  
叶成蹊身形一滞,岳五鹿从头到尾的嫌弃,让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加快速度朝悬翦宫飞去。
  
悬翦宫照例是灯火昏暗,只是多了几处巡逻的人。叶成蹊微微蹙眉,悬翦宫比他想象的还不安全。他几经飞纵,轻易避过巡逻人群,朝着后院而去。
  
沈约在岳五鹿的房间里急得团团转。以前她担心岳五鹿不过是担心她一人在外,不会照顾自己,但这次却不一样,岳五鹿无故消失,以及莫名出现的陌生男人让她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然后她听到院子里有人落地的声音,她赶紧推门出去,一眼就看到了岳五鹿和前几天晚上出现过的那个男人。她飞奔过去一把抱住岳五鹿,差点喜极而泣:“小鹿,你可回来了!”
  
岳五鹿拍拍沈约,柔声道:“我没事,让你担心了。”
  
沈约吸吸鼻子,放开岳五鹿,又指指叶成蹊:“那天你忽然不见,这个人半夜跑到你房间里,说会把你找回来的,还好没食言。”
  
原来叶成蹊会忽然出现在上霄峰,是因为来过悬翦宫发现她失踪了。从一开始,他便没有如她所说的,彼此放下,了结此事。
  
“谢谢你救我回来。”岳五鹿一双幽黑的眼睛半带着无奈半带着感激,“你回去吧,以后我会努力好好活着的。”
  
叶成蹊心口一震,原来岳五鹿比谁都明白他如此在意她的生死,不过是为了自己。她生,他还是江湖上堂堂正正的叶成蹊;她死,他就成了连自己都看不起的小人。
  
可是即便这样,她依然不给他任何机会,她说会努力好好活着,她是想靠自己的努力活着?她怎么靠自己活着?这弱肉强食的武林,如今的她不过是一个普通女子,还背着魔女的恶名,没有他的相助,单凭这让人如入无人之地的悬翦宫,如何能活下去!
  
叶成蹊深深看了一眼岳五鹿,却没有再说任何话,转身隐入黑夜,回了断水宫。他在议事厅召了守卫下达命令。
  
“传令下去,从此刻起不可放任何人进山,如有异动,速速来报。”
  
“是!”
  
守卫训练有素,很快就集合了一队人马,朝山下飞奔而去。
  
难得出院门的萧介穿过匆忙而去的人群,走到叶成蹊跟前,问道:“你回来了,岳五鹿呢?”
  
叶成蹊紧锁着眉头,疲惫地说道:“她回悬翦宫了。”
  
“能回悬翦宫,那就说明人没事。”得到岳五鹿没事的消息,萧介放下提着的一颗心,便准备回自己的药房,可是看着叶成蹊的样子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可你怎么这副表情?”
  
想到上霄峰药师悄无声地就能带走岳五鹿,回程路上来俊山庄缜密的伏击,不知道下一个危险离岳五鹿还有多远,叶成蹊颓然地扯了扯衣领,坐在椅子上。
  
曾经的他,坐在议事厅里享受着掌控一切的快感,他总是从容不迫的。但现在,一切都失控了,上霄峰的一粒毒药,把一切都复杂化了,岳五鹿失去了武功,虽然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岳五鹿会责怪他,怨恨他,可结果她却只是漠视他,甚至不愿和他有一点的牵扯,她把过往的一切都忘了,就像没有他这个人存在过一样。
  
这比恨更让他难堪。
  
萧介道:“看来岳五鹿还是不肯接受你的保护。”他叹息了一声,不忍再看,摇着头走了,也不知道叹的是岳五鹿还是叶成蹊。   
这边沈约却一头雾水,她拉着岳五鹿进了屋,一边习惯性地给她倒了茶,一边急切问道:“这几天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岳五鹿接過茶杯,看着袅袅热气,幽幽说道:“沈约,这悬翦宫怕是呆不得了。”
  
沈约不解,但也没放在心上,只是随口问道:“为什么?”
  
岳五鹿脸上的神色却渐渐浓重起来,她愧疚地看着沈约,艰难地说道:“我武功尽失……再也没有保护悬翦宫的能力。”
  
“你武功尽失?”沈约无意识地重复着岳五鹿的话,忽然她会意过来,已震惊得语无伦次,“可是你……怎么会……怎么会?”她一把抓住岳五鹿的手腕,“是谁?是谁伤了你?”
  
岳五鹿的手软绵绵的,被沈约大力一抓,连茶杯都拿不住。茶杯直直地摔在了岳五鹿的脚上,她躲避不及,被茶水烫了一脚。
  
她果然已毫无功力!
  
沈约一面蹲下去给岳五鹿擦鞋子,一面带着哭腔惊慌失措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岳五鹿赶紧拉住沈约:“沈约,我没事。你先听我说,来俊山庄很快就会来悬翦宫寻仇了,你和宫里的人越早离开越好。”
  
“不!”沈约不停地摇头拒绝,眼泪夺眶而出,“我们走了你怎么办?”
  
岳五鹿却仍是一惯的冷静,细细地交代着:“我也会走,我会把师父寻回来。等她回来了,你们再回悬翦宫。”
  
沈约透过泪眼看着神情如常的岳五鹿,想到她可能经受的磨难,断闸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她哭却不是因为自己没有了安稳的居所,而是心疼岳五鹿。她是看着岳五鹿如何熬过这十年的,明明是天真无邪的孩子却把自己困在练功房里,用无数的汗水筑起保护自己的坚硬外壳。如今她的外壳被摧毁,她又要变回那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孩,却还一心想着别人的安危……
  
岳五鹿柔声安慰:“沈约,你别哭。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不,我不走,我和你一起。”沈约抹了一把眼泪,坚持道,“虽然我的武功不如你,但危急时刻我至少还能顶一会儿!”
  
岳五鹿看沈约正情绪上头,不忍再说,只好推托道:“你还是先去安排他们离开吧。”
  
沈约点点头,强打起精神走出了房间。在掩上房门的时候,她透过间隙看到岳五鹿疲倦地坐在椅子上。她也不过是和自己一样的年纪,却承担了太多。沈约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冲动,想带着岳五鹿就此离开,找一个无人知道她的地方,教会她过一个平凡人的生活,再无纷争,只有柴米油盐,晨出晚息。
  
想到这,沈约飞奔出了院子。
  
留在悬翦宫的众人本就没什么争斗之心,再加上这一年来都习惯了仰仗着岳五鹿,更是疏于练武。当叶成蹊让沈约加强悬翦宫的安全时,她甚至犯了难,无从下手,好不容易编制出了两个队伍去巡逻悬翦宫,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大家心知肚明,没有了岳五鹿的保护,悬翦宫不堪一击。
  
沈约集合了众人,只说是岳五鹿要离开悬翦宫很长一段时间,恐敌人来犯他们有危险,让他们先去乡下的庄子里避上一避,待岳五鹿归来再通知他们。
  
众人议论纷纷,又不敢冒险留下,只好不情不愿地回去收拾行李。沈约强调必须尽早离开,他们的抱怨声更大了。
  
沈约一边敷衍着众人的抱怨,一边计划着等下如何劝服岳五鹿,让她别再去管悬翦宫的烂摊子。
  
悬翦宫的后院仍是一片安静,岳五鹿孤身站在从小长大的院子里,怅然若失。她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的,但怎么也想不到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她幻想过自己打败师父,带着胜利的姿态离开,当这种可能不存在后,她在上霄峰上绝望过,甚至连自己的生命都一度放弃,但现在她却再也没有那种冲动了。
  
她低头自嘲地笑了一声,她早该想到,上天又怎会如她所愿。每次在她心有希望的时候直接把她按到谷底,这才是她的宿命。
  
她这枚落在谷底的叶子是从此腐烂于此,还是像蝴蝶一样迎风而起?
  
她在心中问自己。
  
她要从这谷底站起来,再选一条路爬出来,哪怕最后还是要零落成泥碾作尘,但决不是现在!
  

第四章


长夜当空,一道修长的身影自半空中飞身而来,飘然落在了院子里。
  
岳五鹿抬眼望去,上霄峰药师半明半暗的俊脸一步一步向她靠近。那药师仍是先前的装扮,只换了件曲领大袖的暗金丝月白色袍子,飘飘然竟宛若谪仙一样。
  
他尴尴尬尬地开口:“我是来道歉的。”
  
岳五鹿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药师脸上一热,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怎么就说出这样的话:“我不会再逼你试药了。”
  
岳五鹿探寻地看了药师半天,仍是不解:“你这人倒奇怪。”
  
药师却也是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我也是这么觉得!我竟然会特意来向你这个试药人道歉……”药师天生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好像自己出现在悬翦宫是多么的屈尊纡贵。但药师脑海中却怎么也挥之不去岳五鹿跳崖的一幕,顿了顿,他又戚戚然说道,“看你不哭不闹的,还以为是个懂得配合的人,哪想到却做出如此决绝的事……你那个样子,我大概还是有点内疚吧。”
  
岳五鹿却无暇在意药师的心情变化,她看着药师忽然眼睛一亮:“既然内疚,是否想对我补偿一二?”
  
站在药师面前的岳五鹿眼神清澈如镜,闪闪发亮。明明是一身再普通不过的水绿纱裙,因为这样一个眼神,竟一扫之前的的绝望气息,露出袅袅生机,就像大火过后的野草,从灰烬中迸发的一点嫩绿,让人备受感染。
  
药师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说道:“你想我补偿什么?”   
岳五鹿说:“我想要你的迷药。”
  
“就这?”药师一脸失望,岳五鹿的处境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山下守卫深严,想必也是冲着她而去的,他也是費了很大的劲才得以上山。“岳五鹿,你怕是不知道我上霄峰药师的名头吧,我有的岂止这区区迷药。如今你为弱者,就不想我保你平安?兴许我还能再恢复你的武功……”
  
岳五鹿却不想再听下去,只切中要害地问道:“你有几分把握?”
  
药师一时语塞,他想了想,脸上的表情垮了下去:“我没有把握……算了算了,这事不提了,免得又像是我在逼你试药。”
  
岳五鹿微微一笑,柔声说道:“我只需要你的迷药助我自保,而且我并不打算依附于谁。”
  
这一笑竟让药师短暂的失神,顿觉一阵春风佛面,乱花迷人眼,不知身在何处。他原以为岳五鹿是冷脸的美人,遥远淡漠如月光,却在她展露笑颜的时候,变得温暖和煦。
  
药师发怔了一会儿,才惊觉自己的失态。他赶紧收敛心神,自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黑漆盒子,轻轻打开,露出里面满满一盒晶莹剔透的小珠子。他将盒子递到岳五鹿面前,解释道:“你想迷谁就只管拿一粒往他身上扔,珠子受力会自行散开,自己小心别吸到了,也别沾水。”
  
岳五鹿点点头,接过盒子收好。
  
药师提醒她:“用完了再管我要。”
  
岳五鹿诚心道了谢,也许是因为她曾在上霄峰的药师面前暴露过自己最无助的一面,她对药师竟意外有了几分信任。
  
药师忽然说道:“岳五鹿,我叫云起,记住我的名字。”
  
岳五鹿轻声应道:“好。”
  
药师云起满意地笑了笑,后退几步,转身飞驰离去。
  
岳五鹿再最后看了一眼院落,也转身回了房间。
  
没一会儿沈约十万火急地赶来,一边跑一边嚷着:“小鹿,不好了,断水宫的人把昆吾山团团围住了,你说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岳五鹿愣了愣,很快明白过来,叶成蹊这是防着来俊山庄的人上山,算是变相的为悬翦宫守卫。但沈约不知其中的来龙去脉,岳五鹿有点头疼该怎么向她解释。
  
在岳五鹿犹豫的空档,沈约已经展开了丰富的联想:“难道他们知道你失去武功,想趁火打劫?”
  
“不是。”岳五鹿赶紧澄清,“不管他们做什么,只要没有妨碍到我们,不理就是了。”
  
“那除了我到底还有没有人知道你失去武功了?”沈约不放心,忍不住碎碎念起来,“小鹿,要是这个消息传出去,我怕悬翦宫是要被踏平了,不知道的话好歹还有点威慑作用……”她忽然计上心来,一把抓住岳五鹿的肩膀,“如果真的还有人知道的话,那我只能去灭口了!”
  
按照沈约的架势,万一让她知道了真相,只怕要去和叶成蹊拼命。岳五鹿只得含糊说道:“知道的人都不会说出去的,你就安心吧。”沈约还想追问,岳五鹿赶紧转移话题,“宫里的人都安排好了吗?”
  
沈约只好控制住自己的担忧,如实汇报道:“是的,今晚收拾收拾,明天一早都会离开。只是他们对断水宫围山的事很在意啊,等着你下令要怎么处理呢。不过反正你在,他们也没在怕的。”
  
听到这,岳五鹿已下了决断:“你让他们都不必管,明天尽早下山就是了。”
  
沈约应了一声,转身风一样地跑出去了。
  
不到一刻的工夫,沈约已经回来了,气喘吁吁地说道:“都跟他们说好了。”
  
岳五鹿点点头,随后将悬翦剑放到了沈约的手上,轻描淡写地说道:“这把剑放你那里。”
  
沈约猝不及防,一面如临大敌地接住,一面嚷道:“小鹿,你疯了!”
  
悬翦宫的人都知道,这把悬翦剑相当于这宫里的圣物,见此剑如见宫主。老宫主岳画心也是一年前离宫时才把剑留给了岳五鹿,没想到此刻岳五鹿却轻易地把剑给了她。
  
岳五鹿按住沈约想要递回剑的手,她的手心一片冰凉,却很是坚持:“我现在已无能力用此剑了,我需要你帮我保管好它。”
  
沈约一愣,总觉得岳五鹿像在交代后事……她赶紧晃晃脑袋,把这个不吉利的想法抛掉。
  
“小鹿,这剑我可以帮你保管,但你不可以撇下我私自行动。”沈约紧紧抓着岳五鹿的手,生怕自己一松手,她就消失不见了。她凝视着岳五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不如我们也找个地方避一避,日子在哪儿不是过。虽然你从小在悬翦宫长大,可这里也没给你什么美好的回忆,你现在没了武功,也许是天意如此,正好金盆洗手和我去过普通人的日子……”
  
岳五鹿缓缓摇头:“悬翦宫不能毁在我手里,我至少要先找到师父交代清楚。”
  
沈约已迫不及待地说道:“那我跟你一起去找!”
  
“沈约,你本就没有行走江湖的经验,跟着我反而多了几分危险。”岳五鹿还是好言相劝,“我已经给你找好了去处,你的任务就是保护好悬翦剑,等师父归来你把剑完好地还给她。”
  
沈约脑袋一片空白,她早该想到,岳五鹿先是解散悬翦宫,下一个就是打发她走。
  
她是打算孑然一身,毫无拖累,独自离开?
  
沈约又气又急:“岳五鹿,那你呢?我们都有去处了,以后你怎么办?”
  
岳五鹿挺着背坐在那里,一只手一下一下地抚着面前的茶杯,她的声音低低的,语气却无比坚定:“沈约,我总不能躲躲藏藏自怨自艾过一辈子吧?以后的路总是要我自己去走的,走过了才知道怎么办。”
  
沈约颓然坐下:“那你打算把我安排去哪儿?”
  
岳五鹿抬头朝断水宫的方向看去,她要保全沈约和悬翦剑,对面的断水宫绝对是最安全的地方,而且沈约不像她是众矢之的,即便身在断水宫也不会给叶成蹊带来太多麻烦。她要叶成蹊帮这个忙,也算了却他想要还情的心愿了,所以她开口说道:“这段时间你就先去断水宫。”   
“断水宫?”沈约跳起来,一脸的嫌弃,“不是说悬翦宫和断水宫永不往来吗?你怎么想到要我去断水宫避难!再说正邪不两立,我去那儿算什么事!”
  
岳五鹿忍不住笑了起來:“想不到你自尊心挺强啊。不过非常时期,就劳烦你屈尊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去摇沈约的手。
  
沈约败下阵来,语气软了很多:“说得我肯去,人家就肯收一样。”
  
“只要你肯,沈约!”岳五鹿保证,“断水宫的叶成蹊你也见过了,他会同意的。”
  
沈约抗议:“我什么时候见过?”忽然她心中一动,“你不会是说今天送你回来的那个就是?”
  
岳五鹿点头。
  
沈约审视岳五鹿,不禁问道:“你什么时候和叶成蹊的关系这么好了?”
  
岳五鹿避开沈约的眼神,却不知为何脸上一热,她下意识地就想撇清:“他只是欠了我一个人情,不得不还,没别的关系。”
  
沈约的疑惑却越来越多,岳五鹿失去武功,叶成蹊介入,现在断水宫又把整个昆吾山围起来,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很想问清楚,但看着岳五鹿越发苍白的脸,沈约忍住了。岳五鹿消失归来,又失去武功,当下最应该做的事便是让她好好休息。
  
“我听你的安排就是了。”她终究不忍再去为难岳五鹿。
  
岳五鹿松了一口气,她的身体早不复当初,又经历了一番生死,之前不过是硬撑着解决眼前的问题,此刻大局已定,一松懈,疲惫席卷身体,累得她只想倒在床上睡个三天三夜。
  
沈约强压下心底的担忧,把岳五鹿推进睡房,故作轻松地说道:“你脸色不好,今晚就先好好休息。反正这么近,我随时都能去断水宫,跑不了的。”
  
“也好,那我睡了。”
  
岳五鹿钻进被窝,眼皮沉重。沈约看着岳五鹿的睡颜,脸上全是忧色,但声音却放得很柔很轻:“小鹿,我今晚就在外面,你有事直接叫我。”
  
“嗯。”答应的声音几不可闻。
  
“你一定要好好的……”沈约喃喃自语,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岳五鹿细微的呼吸声传来,沈约痴痴看了一会儿,熄灯退了出去。
  
黎明破晓,断水宫的守卫便敲响了叶成蹊的房门,说悬翦宫的人纷纷下山离去,他们不知要不要拦?叶成蹊的命令是不准任何人上山,却没说下山的人怎么办?
  
叶成蹊略一思索,已下令道:“除了岳五鹿,别的人都放行。”
  
看来岳五鹿也预感到来俊山庄的人不日即将来犯,她既无力抵抗,只好疏散悬翦宫的无辜众人。那她准备怎么处置自己?
  
叶成蹊脸上不动生色,心思却是郁沉,他整理了下仪容,朝议事厅走去。
  
与此同时,一匹白色骏马载着一袭绯色衣服的少女疾驰而来,鲜艳的颜色在一片沧绿的山林中显得异常夺目,宛如一道流动的霞光。
  
殷茵,武林盟主殷寒崖唯一的女儿,这条去往断水宫的路她已经来来回回过很多次了。以往总有叶成蹊的陪伴,独自前来这还是第一次。她和叶成蹊年纪相仿,两家又是世交,她在自己家呆得厌了,就会央求叶成蹊带她去断水宫住几天。叶成蹊从不拒绝,每每尽心接送。殷寒崖总要叮嘱叶成蹊多照顾下她这个任性的妹妹,但近几年殷茵再也不让父亲多言了,因为她怕叶成蹊真的一辈子把她当妹妹。这次她本不需要亲自跑这一趟的,但她还是只身来了,她想自己这次做得够明显了吧……
  
叶成蹊在案牍前坐定不久,他的一等侍卫朱神安便一脸无奈地在门口通报:“殷小姐来了。”
  
叶成蹊没想到殷茵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他略带困惑地看向朱神安。
  
朱神安挠挠脑袋,心虚道:“虽说您下了命令,任何人不得上山,但是我怕山下的人挡不住殷小姐……”
  
“知道了。”叶成蹊淡淡回道,并未有责备之意。
  
果然没一会儿,殷茵娇嗔的声音比人先到了:“叶成蹊,你这儿的侍卫真是死板得不行,怎么谁都拦啊?”她气呼呼地跨进议事厅,凤眼微瞪,一身惹眼的绯红衣裳配上干净利落的黑色马靴,盈盈一握的腰肢缠着一条半丈长的金丝软鞭,热辣而又放肆。
  
朱神安一副惟恐惹祸上身的样子,不等叶成蹊的吩咐,早偷偷溜了。
  
叶成蹊站起来,随手给殷茵沏了杯茶,不答反问:“你怎么来了?”
  
殷茵找了把椅子施施然坐下,接过叶成蹊的茶抿了一口,才缓缓说道:“我来,是想提前告诉你一件事。”
  
叶成蹊在殷茵旁边的椅子坐下,问道:“什么事?”
  
“昨天来俊山庄的人来找我爹……”殷茵盯着叶成蹊,想抓住他脸上每一个表情,“我听他们说,他们的庄主秋晚来竟然被悬翦宫的魔女杀害了。”
  
叶成蹊却不作任何表示,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殷茵,心思却像是飘到了很远。
  
殷茵轻咳了一声,继续说道:“我爹为了安抚来俊山庄,决定三日后颁布诏令——杀悬翦宫岳五鹿者,可得盟主之位!”
  
叶成蹊只觉得心口上遭了一道重击,久久回不过神来。
  
殷茵看着神情俱变的叶成蹊,放下心来,他再怎么风轻云淡,终归还是在意盟主之位的。她探身靠近叶成蹊,音媚如丝:“如今提前知道这道诏令的除了来俊山庄就是你了。”一双上挑的美目柔情似水,饱含期待地看着眼前人。
  
叶成蹊却忽然问道:“殷茵,此诏还有更改的余地吗?”
  
他确实想得到盟主之位,可如今这位置竟和岳五鹿的性命绑在一起……
  
盟主之位和岳五鹿要如何两全?
  
殷茵纳闷地看着叶成蹊:“更改?那是绝无可能的。你为何有此一问?”   
叶成蹊想了想,自我解嘲地说道:“是啊,我何必多此一问。”
  
他缓缓起身,出入江湖多年,他又如何不明白殷盟主的这个决定。来俊山庄根基已深,即便没有了秋晚来还有他的弟弟秋晚苍执掌,盟主之位他们势在必得。一方面这个诏令一出就是发动整个武林去杀岳五鹿,算是变相为秋晚来报仇,另一方面来俊山庄不是管出于报仇还是争权,定会很快杀到悬翦宫,夺得先机。
  
殷盟主此举便是有意对来俊山庄示好,将来若是秋晚苍得了盟主之位,又怎会不感激他这位前盟主。
  
叶成蹊看向殷茵,她的到来,怕是殷盟主的另一手准备。
  
“你明白就好。”殷茵拦在叶成蹊面前,目光殷切,“我爹这么做看起来是帮了来俊山庄,但其实是为了帮你,世人都说断水宫和悬翦宫师出同门,怕你难免徇私。待你杀掉岳五鹿,划清和悬翦宫的界限,便能堵住悠悠众口,毫无争议地登上盟主之位。这是我爹最后能帮你的,剩下就看你了。”
  
杀掉岳五鹿,划清和悬翦宫的界限?
  
叶成蹊细细回味着这句话,每一个字犹如刀剑刺入他的心中。
  
“没错,叶成蹊,我特意跑过来送消息,你可不要让我失望了。”殷茵娇娇柔柔地看着叶成蹊,像在讲一句情话,“我更希望你来做这个盟主……”
  
叶成蹊脸色深沉,让人不可捉摸,末了,只缓缓说道:“谢谢你特意来告诉我这些。”
  
殷茵笑了笑,和叶成蹊相处久了,知道他礼数周到却又对每个靠近他的女孩疏离,但这不代表叶成蹊不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她整整衣袖,灿然一笑:“那我回去了,让别人知道我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就不好了。”顿了顿,又道,“谢谢你的茶。”
  
叶成蹊也站了起来,仍是周全地说道:“我让朱神安送你下山。”
  
殷茵侧头娇气地翻了个白眼:“勉强同意吧,下次你要亲自送。”
  
“嗯。”叶成蹊应道。
  
殷茵满意地走了,她想自己在叶成蹊心中,还是不一样的。
  
朱神安闷声不响地跟在殷茵身后,他们很快走出了断水宫的大门。
  
殷茵看着远处藏匿在树林里的悬翦宫,拉住朱神安好奇问道:“你见过悬翦宫的岳五鹿吗?”
  
朱神安微微点头,他曾见过岳五鹿从叶成蹊的房间里走出来,一个人静静地走出了断水宫。
  
“长得吓人吗?”
  
朱神安愣了一下,吓人?明明是美得不可方物的一个人。
  
“不是传言说她最喜欢随便杀人吗?我见过的恶人都长得很吓人。”
  
朱神安试着想象岳五鹿杀人的样子,可怎么也想不出来。
  
殷茵却早已忍不住了:“朱神安啊朱神安,你干脆是个哑巴算了。以前向你打听点叶成蹊的事也是这样,要你说句话可真难!”
  
“我不是哑巴。”朱神安用行动证明。
  
殷茵回给他一个更大的白眼:“算了算了,你还是别说话吧。”
  
朱神安配合地闭紧嘴巴,在下山的路上再也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
  
殷茵飞也似地下山了,她真的很怕自己会忍不住在朱神安身上甩一鞭子的冲动。
  
朱神安回到议事厅复命的时候,看到叶成蹊正凝神坐在案牍前。
  
看到朱神安进来,叶成蹊动了动脖子,问道:“还有悬翦宫的人在离开吗?”
  
朱神安低首回道:“暂时没有动静了。”
  
叶成蹊略一沉吟,吩咐道:“你让山下的人马撤了吧,留几个暗哨就行。”
  
朱神安虽不太明白,但仍是颔一颔首,转身出去了。
  
叶成蹊却站起身,走出宫门,几下飞纵,朝隐蔽在山林之中的悬翦宫而去。
  
睡了一個好觉的岳五鹿,气色恢复了一些,此刻她正喝着茶,听着沈约不死心的游说:“虽然我没有行走江湖的经验,但现在好歹我比你有自保能力啊,我想了一个晚上,觉得还是我去找画心师父,你去断水宫躲一躲比较好。”
  
岳五鹿仍是摇头,一面劝慰道:“你从小就在宫里长大,又和师父没什么交集,从何找起?我好歹在外面找过这么多次了,也算有些头绪了,我想很快就会找到师父的。我们还是按照昨天说好的,你差不多动身去断水宫吧,我也准备离开了。”
  
“小鹿……”沈约痛苦万分,“你要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离开……”
  
“我自有自保的办法。”岳五鹿一脸轻松地站起来,“倒是你,一定要沉住气,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先保护好悬翦剑,等我和师父回来。”
  
沈约点点头,依依不舍地拉着岳五鹿的衣角。
  
岳五鹿甜甜地说了声:“乖。”她像对待宠物一样捏了捏沈约不经事的圆脸,忍不住展露笑颜,只是很快的,当她的眼角瞟见在门口站立的身影时,笑容僵住了。
  
沈约见岳五鹿忽然变了神色,回头一看,发现叶成蹊竟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站在了身后,她这点能耐又如何能保护得了岳五鹿?带着懊恼的心情,沈约挺身挡在岳五鹿面前,虚张声势地厉声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岳五鹿在心底叹了口气,好不容易劝服家里的沈约,又来了另一个更头疼的,看来她想只身离开断水宫的计划怕是要泡汤了。既然走不了,她只能见机行事了。她轻轻拉了拉沈约,沈约回头去看,只见岳五鹿无声地摇了摇头。
  
沈约这才想起自己马上就要去投靠断水宫,顿时没了气势,她堆起一脸假笑说道:“我去倒壶茶……”便拔腿跑开了,留下岳五鹿不尴不尬地站在原地。
  
叶成蹊看着岳五鹿那双深潭一样沉静的眼睛,心底渐渐生出无限的负疚。   
岳画心行踪不明,岳五鹿武功尽失,悬翦宫再无庇护之人,只能倾巢而逃。而更残酷的是,当诏令昭告武林之时,天下人将会为了那权势之位,潮涌而来,用尽各种手段来取她性命。
  
这一刻,他才明白何谓保护。
  
可眼前这个女人,却从未想依赖于人。
  
叶成蹊虽不抱希望,但他仍然硬着头皮问道:“岳五鹿,请你再考虑一下,和我回断水宫可好?”
  
“可以。”岳五鹿微微垂首,看不出脸上的表情,声音仍是清清淡淡的,“但是我需要沈约和我一起过去。”
  
叶成蹊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出现幻听:“你答应了?”
  
岳五鹿肯定地点头。
  
对于岳五鹿的转变,叶成蹊虽大惑不解,但他已无暇顾及。只要能把岳五鹿安置在断水宫内,他怀疑自己能答应她提出的任何条件。
  
接下来的事,岳五鹿高度配合,一切都说好。沈约见岳五鹿突然改变计划,竟愿意和她同去断水宫,也是大喜过望。她们本就打包了行装,直接提包走人,转而入住进了萧介药房旁的两间厢房里。
  
叶成蹊做此打算,一是因为萧介的药房四周几乎是绝缘体,一般无人靠近;二是因为断水宫一向无女眷,倒是偶尔有几个为萧介研磨草药的女仆出入,所以让岳五鹿主仆入住那里简直是天衣无缝。
  
岳五鹿本就见过萧介,介绍了沈约认识后,便进了屋里休息,倒是沈约兴致勃勃,到处去看萧介摆放的各种草药。
  
安排好这些,叶成蹊坐在萧介的药房里喝茶,问道:“我把她们安排在你这里,你不介意吧?”
  
“甚好。”萧介头也不抬地回道,一只手不停歇地拿着各种药粉闻了又放,一只手飞速地在纸上记着什么。
  
叶成蹊忍不住嘴角上扬,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来。这样的场景是他所熟悉的,眼前的一切又回到他的掌握中来。他放下茶杯,不自觉地也说了句:“甚好!”
  
萧介却被这句话吸引,终于抬头奇怪地看了叶成蹊一眼。
  
“我走了。”
  
叶成蹊却已起身离去。
  
来俊山庄的行动却是极快,昆吾山下骏马的马蹄声如战鼓般擂动,浩浩荡荡的队伍把进山的路围了个水泄不通。
  
领头的正是来俊山庄的二庄主秋晚苍,有着一张比秋晚来更年轻更意气风发的脸。他目光如炬,神情肃穆,一身黑绸的劲衣,右手臂上却系着雪白的丝带。他在进山前勒住了坐骑,高高举起右手,让那抹白色在半空中飘扬。
  
周围因为狂奔而喘着粗气的骑马渐渐安静下来,马背上的众人个个怒目眦裂。秋晚来的死已经化成了整个来俊山庄的愤怒和耻辱。
  
秋晚苍忽然振臂高声说道:“前面就是魔女岳五鹿的悬翦宫,你们的庄主就是死在她的手上。庄主他这一辈子都在匡扶武林正义,哪怕在临死前一刻都是为了除去这个武林的恶魔!虽然他失败了,但我们怎可让他带此遗憾而去。他的尸骨还躺在山庄冰冷的地窖里,等着我们拿魔女的血去祭奠!今日不杀魔女誓不归!”
  
语毕,秋晚苍拔剑提缰,杀气腾腾地朝着悬翦宫策马而去,他身后跟随的是震天的怒喊:“不杀魔女誓不归!”
  
叶成蹊才回到议事厅,留在山脚下的暗哨已经派人来汇报来俊山庄倾巢而出围攻悬翦宫的事了。
  
“来得真快。” 叶成蹊稍一沉吟,“朱神安,你将宫中三队护卫集结,布兵在宫门前。”
  
“是!”朱神安颔首,便利落退下去布局了。
  
不一会儿,断水宫门前脚步雷动,全副武装的侍卫犹如旗杆一样整齐排列在宫门两侧。叶成蹊站立在宫门前,看了一眼被来俊山庄的骑兵惊飞而盘旋在半空的林鸟,下了一道言简意赅的命令:“不要让来俊山庄的人入宫门半步。”
  
断水宫的侍卫一向训练如军队,對于叶成蹊的命令,只有齐声如雷的一声回应:“是!”
  
叶成蹊退身回到议事厅,朱神安跟在身侧,沉默寡言如他,还是忍不住问道:“少主,来俊山庄怎么和悬翦宫结了这么大的仇?”
  
他自幼便跟在叶成蹊左右,如今老宫主叶行知虽已经不在,他还是习惯称叶成蹊为少主。
  
叶成蹊却没有正面回答,只说道:“只怕不止来俊山庄,很快这天下武林都要和悬翦宫结仇。”想到三日后就要昭告天下的武林号令,让他更加头疼。
  
朱神安越听却越糊涂。
  
“三日后你自会明白。”叶成蹊扔给他这句话就结束了这个话题,转而吩咐道,“你带一队亲信去守住萧先生的药房,不要让外面的江湖事惊扰了他。”
  
“是。”朱神安仍是不疑有他地应道,转眼雷厉风行地退下了。
  
来势汹汹的来俊山庄众人,怎么也想不到会在悬翦宫扑了个空。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搜罗着整个悬翦宫,最后不得不无功而返地聚集在宫内的大堂。
  
秋晚苍蹙眉站在堂前,一堆人围着他议论纷纷。
  
“难道悬翦宫的人如此神通,早就得到消息了?”
  
“不可能!悬翦宫一向与外界不联系,他们哪里有这样的能耐。”
  
“那怎么会一夜之间整个悬翦宫竟成了空城?”
  
“二庄主,一定是断水宫捣的鬼!”曾经在路上伏击过岳五鹿的人大胆进言,“前日伏击这魔女的时候,就是断水宫的叶成蹊出手阻挠。”
  
“果然!断水宫一向和殷盟主交好,他肯定有办法先得到消息。”
  
“怕是断水宫把人都藏起来了?”
  
有人激动地喊道:“走!去断水宫要人去!”
  
秋晚苍略有迟疑,他在衡量要不要和断水宫做正面的冲突。   
这时有人建议:“断水宫毕竟在江湖上名声赫赫,叶成蹊又是大家公认的大侠,我们这样过去怕是要落人口实吧?”
  
很快又有人高声反驳:“怕什么?来俊山庄和断水宫为了盟主之位,迟早要有一战的!”
  
“没错,迟早要有一战!”
  
附和的人更多了。
  
“行了。”秋晚苍挥挥手,结束了众人的争辩,“我先带一队人去探探断水宫的口风,剩下的人驻守在悬翦宫,我就不信偌大一个悬翦宫就这么弃宫不要了。”
  
很快,秋晚苍点了十几个山庄内一等一的高手,施展轻功朝断水宫飞驰而去。
  
秋晚苍心中燃着一团火,他早就想会会叶成蹊了。他一向觉得叶成蹊简直是太好运了,虽与他年纪不差多少,但他已经拥有了太多的名声和太高的地位,而他的前头永远有一个哥哥。如今哥哥死了,他心中的火快要按耐不住,这大好的世界就要向他展露,他要越过叶成蹊的头顶,登顶盟主之位。
  
迎接他的是铜墙铁壁的断水宫和冲坚毁锐的侍卫。
  
他们还未到宫门口,便被拦下了。叶成蹊显然在给他下马威。秋晚苍怒气暗藏,他使了了个眼色,手下有人已经高声喊道:“来俊山庄二庄主有请叶宫主相商要事!”
  
侍卫进宫通报,没一会儿就出来复命,高声回道:“来俊山庄兵临城下,无见面之礼!有事请拜贴来访。”
  
秋晚苍难掩怒气,叶成蹊这下马威让他颜面无存。来俊山庄的人也是面面相觑,就等秋晚苍发话,但面前这固若金汤的守卫,他们区区十几人怕是要以卵击石。秋晚苍忍了又忍,挥手示意众人退下:“我们先回悬翦宫。”
  
有人愤懑不平:“二庄主,难道我们就这么怕了断水宫?”
  
“来日方长……”秋晚苍却沉声说道,“三日后得到诏令的武林人士肯定蜂拥而来,我倒要看看,到时候叶成蹊他还要不要做缩头乌龟!”
  
“没错,二庄主高明!”手下人击掌称赞,“与其让我们和断水宫为敌还不如让断水宫和天下人为敌!”
  
秋晚苍一行人回到悬翦宫,就着手布置安排,没一会儿便掌握了整个悬翦宫。秋晚苍坐镇堂前,只等着武林群侠齐集。
  
一切又恢复了暂时的安宁。
  
萧介的药堂里,仍是药味飘香,丝毫不知外面的纷争。萧介邀请了岳五鹿来堂里喝茶,岳五鹿也没有拒绝,此刻正怡然自得地喝着茶。
  
护主心切的沈约自然不肯让岳五鹿一个人和断水宫的人呆在一起的,也跟了过来。这会儿好奇心旺盛的她早已经把药堂的四周摸了个透,现在正拿着一瓶药缠着萧介问:“这是什么呀?”
  
萧介瞟了一眼回道:“毒药。”
  
吓得沈约赶紧放下,抱怨道:“你不是大夫吗,怎么藏着毒药?”
  
“不了解毒药又怎么对症救人呢。”萧介说得心有戚戚然,他抬头看了一眼岳五鹿,这些天他什么都没干,只专心一点点研究叶成蹊中毒时留下的血液。最后他从血液中提取了瓶子里的这些毒物。他有个设想,如果他能调节这毒药的剂量,是不是可以让岳五鹿服下并汲取回她那部分的功力……
  
岳五鹿此时也对上萧介的视线,萧介看她的眼神就如叶成蹊一样,是掩盖不住的同情。这会儿,她倒是怀念起上霄峰的药师,至少他没有用这样同情的眼光看她。
  
沈约没心没肺地说道:“哎呀,我可对毒药没兴趣,那边两位姐姐好像在磨药,我去看看。”便又闲不住地跑开了。
  
岳五鹿看着一刻不停的沈约,忍不住笑了笑。
  
萧介却拿着那瓶药,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岳五鹿眸色一沉,反而先说道:“你知道上霄峰的那位药师将我掳走是为了什么吗?”看萧介一副疑惑不明的样子,她自问自答地接着说道,“他说他想试试看能不能恢复我的武功……”
  
萧介愣住,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上霄峰的神秘药师竟然是这样的脑回路。
  
“那他……”萧介想问问看那药师是怎么做的,成功了吗?但看到岳五鹿仍然苍白的脸,他把话吞了回去。
  
岳五鹿道:“他让我呆在峰頂,不停试药。我知道你也想这样做,可是我不想,我没办法把自己孤注一掷在你们的妙手回春上,除非你们能给我十足的保证,我不想沉浸在这种不确定中患得患失,那样我真的永远走不出去了。”她的语气不急不缓,却是坚定无比。
  
萧介看着岳五鹿,他以为她是孤冷绽放的花朵,却不知纵使大火焚烧,枝叶零落,她还是有重新再来的勇气。就是这份勇气,他开始相信她即使失去了武功,仍会坚强生长,独立绽放。他的眼中不禁流露出激赏的神色,轻声说了句:“我知道了。”便默默地把手中的药瓶收了起来。
  
不一会儿,沈约回来了,她兴奋地问萧介:“刚刚那磨药的姐姐说萧大夫医术超群,那你这里有没有什么神药,不管什么病痛吃一颗就好啊?”
  
萧介不以为然:“什么病都要对症下药,哪有一劳永逸的?”
  
沈约眼珠子却转得飞快,她既不能告诉断水宫的人岳五鹿已经失去武功,但为她准备一点灵丹妙药总是不为过的,她笑意盈盈地靠近萧介:“萧大夫你有什么好药,卖我点呗?”
  
萧介被她笑得全身一寒,不由得上下瞄了一眼沈约:“我看你好得很,不需要任何药。”
  
“我先准备着嘛,未雨绸缪!”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药,我直接拿给你。”
  
沈约飞速地看了一眼岳五鹿,又看了看萧介。万一他从她想要的药中看出什么端倪呢?思来想去,沈约反而露了怯,只好敷衍说道:“我先想想……”
  
岳五鹿看不下去,无奈地笑了笑:“沈约,你别闹萧先生。茶我喝完了,就先回去了。”
  
“好的,好的。”沈约满口答应,心中早打起了主意,既然萧介不介意送她药的话,她下次偷偷来拿点应该也没关系的。这样才可谓神不知鬼不觉,实属万无一失。
  

下期预告:


岳五鹿虽暂时在断水宫住下,但明显意不在此。她究竟有何计划?来俊山庄会捉住她吗?叶成蹊又会如何争夺武林盟主之位?精彩尽在下期《断水生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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