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随【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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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园
  早春二月,江南大地上有一些地方乍暖还寒,残雪未消,罗店镇郊外的河畔,柳树已经萌发出了淡淡的黄芽,柳枝在春风里变得那么柔软,每一阵春风吹来,所有的枝条都会随风起舞。桑田里那些安安静静的桑树,也迫不及待地扬起一只只小小的“桑拳”,迎接那沿着小河赤足走来的春天。
  1925年春天,刚满二十岁的乡村小学教员陈伯吹,依依不舍地告别了自己苦心经营了数年的朱家宅国民小学,提着简易的行囊,走进了宝山县立第一小学,担任初级部主任。这所小学是当地的名校,创建于1902年(清光绪二十八年),校址设在地方政府的办公场地“参将衙门”。校长蒲文贵(撷英)先生是龙门师范的首届毕业生,在宝山是一位几乎家喻户晓的“名师”。蒲校长十分赏识陈伯吹,鼓励他说:“你不用担心,这里的教员们都是接受过革命的风雨和新文化思想洗礼的,大家都听说了你在朱家宅国民小学的办学事迹,陈君来到这里,尽可以再展鸿鹄之志……”
  蒲文贵校长说得没错。在这所小学校园里,像《新青年》《向导》《新潮》等当时的进步刊物,还有《申报》《新闻报》《时事新报》等来自上海的报纸,随时都能看到。李大钊、陈独秀、鲁迅、胡适等“新文化闯将”的文章和思想,不断地被教员们讨论着、传诵着,也向学生们传递着。没过多久,陈伯吹就与学校里的几位志同道合的教员,成为了亲密无间的朋友。其中像周向之、陈荷百、徐学文等几位老师,不仅思想活跃,满腔“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家国情怀,而且待人真诚,把年龄最小的陈伯吹引为他们的“同志”和兄弟。他们在饭前课后,经常一起讨论时局,交流各自对国民教育、儿童教育和国家前途的思考与体会,关注国家和民族的命运。
  大时代的风雨,正在呼唤和引导着青年陈伯吹走出狭小的自我世界,走向一个伟大的群体与行列。小溪正在向远处的海洋奔流,浪花正在汇入时代的波涛之中……
  1926年12月一个寒冷的夜晚,在宝山县文庙内的城中小学一间比较秘密的房子里,陈伯吹与张京石、陈荷百、周向之、徐学文四位好友一起,神色严肃地举行了一个秘密的宣誓仪式。
  张京石是他们的“老大”。他说:“从这一刻起,我们五个人,都是真正的同志了!”“同志”这两个字,让陈伯吹感到无比亲切、庄严和神圣。
  在此后的日子里,在校园午后的亭子里,在远离人声的小花园一角,有一个身穿西装、神色坚毅的大学生模样的人,经常出现在陈伯吹和周向之、陈荷百、徐学文这几位志同道合的同事面前。
  宝山一小的校园看上去虽然还是像往常一样平静,但是在陈伯吹心中,仿佛每天都时刻在准备迎接新的考验。他们一起谈论当前的局势,谈论国家的前途与命运,也谈论教育、哲学和文学。陈伯吹和他的同事被这个青年人的思想和热情深深地感染着。他们心里都已经明白,这个青年人不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而是共产党的一位地下党员。
  他的任务,就是在这一带的大、中、小学里秘密活动,团结一些进步的教师和学生,发展壮大力量。
  果然,没过多久,陈伯吹他们就赢得了他的信任。他开始安排他们在这一带的学生和群众中间散发和张贴传单。为了在白色恐怖之下做到有效地保护自己,他还细心地教给陈伯吹他们秘密张贴标语的方法:最好是四个人合作进行,一个人在附近望风,一个人刷糨糊,一个人迅速地张贴,另一个人身藏标语随行在后面。
  去一些街头巷尾秘密地张贴了几次标语之后,陈伯吹得到了这个青年革命者的赞扬。他说:“你的工作做得很好,组织将考虑吸收你……”听了这话,陈伯吹心里感到热乎乎的,一种崇高、神圣的情感在他胸中燃烧。
  然而,在接下来的好几个月时间里,这个青年革命者却再也没有出现过。陈伯吹他们几个在为他担心:难不成他被捕了?
  事情果然不出所料,1928年2月的一天,上海出版的《申报》《新闻报》等报章的“吴淞地方新闻”栏里,都刊载了这么一条新闻:
  中共党员黄忆农,年十九岁,致力赤色鼓动,妄图颠覆政府,著即执行枪决……
  这个消息使陈伯吹和他的几位同事非常难过。当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宝山一小的一间门窗紧闭的教员宿舍里,几个人一起,面对黄忆农曾使用过的一架黑色柯达克照相机,悲痛而庄重地表达了他们的悼念。
  他们一起压低声音,有力地发誓:就让这架黑色照相机做证,我们一定会追随你继续向前,绝不改变,永不退却……
  陈伯吹后来得知,这位名叫黄忆农的青年革命者,他们人生道路上最早的引路人,又名黄临川、王忆农,牺牲前担任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吴淞区委书记。
  故乡山河,风雨激荡。晚年的陈伯吹撰文回忆说:
  1927年,蒋介石发动了“四·一二”反革命政变,革命受到暂时的挫折……深秋,王忆农同志被杀害了。次年六月,我和同事徐学文以“共产党嫌疑犯”被捕,幸在宿舍内搜查无着,由学校担保具结释放。这年底,我无可奈何地流亡到上海……
  客人
  抗日战争爆发后,陈伯吹在“孤岛”上读到了埃德加·斯诺的《西行漫记》(《红星照耀中国》)。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工农红军艰苦卓绝的长征和北上抗日的事迹,让陈伯吹不胜向往。有一些日子里,他一直在悄悄地寻找机会,并且做好了准备,随时逃出上海,到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圣地延安去。
  虽然延安最终没有去成,但陈伯吹一直没有放弃用手中的笔与日本侵略者“作战”,以至于受到了日本宪兵特务和汉奸的追捕。
  抗战胜利后,陈伯吹和朋友们一起发起成立了由众多进步作家组成的“上海儿童读物作者联谊会”。
  就在这段日子里,有一天,陈伯吹家里突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一位叫王志成,一位叫马精武。这两个人当时都在上海新闸小学当老师,都是“中华儿童教育社”的成员。
  陈伯吹原本就认识他们,可是经过漫长的战乱岁月,他对这两人现在的情况并不熟悉。在交谈中,王志成笑着问陈伯吹:“不知陈君对当前的局势有什么看法?”   陈伯吹不假思索地说:“时局确实不妙,十分危险。抗战刚刚胜利,国家和百姓受尽了战争的苦难,内战,自然是人人都会反对的!”
  “说得好!伯吹兄,你的态度和我们对你的预料是一致的。”
  “你们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陈伯吹稍有疑虑地问道。
  “今天我和精武兄来找你,想跟你商量一件大事……”说到这里,王志成压低声音说,“但是需要你绝对保密!你能做到吗?”
  “这个……”陈伯吹心有灵犀,马上就猜出了几分来意,立刻说道,“请你们相信我,我会绝对保守秘密!”
  “就是面临杀头也不会害怕,对吗?”
  “是的,为了光明和真理,杀头也不怕!”陈伯吹坚毅地回答说。
  “那么,实话对你讲吧,我们两个人来,是想请你参加中国共产党,你愿意吗?”
  原来,当时新闸小学里隐藏着四位秘密党员,他们是其中的两位。这时候,在陈伯吹心头,瞬间闪过了英勇就义的十九岁的共产党人黄忆农的身影,也闪过了他和几位挚友在一个深夜里秘密宣誓的庄严激动。
  这样的时刻,不正是陈伯吹时常在心中回味,也一直在暗暗期待和追寻的吗?
  “我愿意!请你们相信我,我的心是和你们在一道的!”
  说到这里,陈伯吹眼睛里有点湿润,嘴唇也有点哆嗦了。
  “非常好,伯吹君!你果然没有让我们失望。”王志成又神色严肃地问道,“你有什么要求吗?请尽管讲出来。”
  “我没有任何要求,哦,不……如果可以提一个要求,我请求你们……派我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参加斗争!”
  “到什么地方去呢,你觉得?”
  王志成和马精武对视了一下。
  “到四平街去,到那里与反动派战斗!”
  此刻,陈伯吹的心中好像被一股暖流拂过。
  “明白了,伯吹君,我们回去会考虑一下的。”
  说完,王志成和马精武就趁着夜色,悄悄离开了陈伯吹家。
  奇怪的是,自那以后,虽然陈伯吹还在“联谊会”里见过王志成和马精武几次,但是他们竟然再也没有跟他提起加入中国共产党的事情,更没有对他提出的“到四平街去”的要求做出回应。
  因为有“绝对保密”的誓约在前,陈伯吹对王志成、马精武来找过他这件事一直守口如瓶,連对自己的家人也从来没有提起过。
  实际上,从那时起,党组织就已经把陈伯吹作为自己阵营的人,一直在关注他、团结他。或许,王志成他们回去讨论过,最终觉得,像陈伯吹这样在教育界、文学界有影响的作家,还是在“外围”活动比较安全,而且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
  而这个“秘密的决定”,却是陈伯吹自己所不知道的。
  果然,在上海解放前夕,陈伯吹在“反饥饿,反压迫”的斗争中,高唱着《团结就是胜利》的战歌,走在了抗争队伍的最前列。
  直到后来,陈伯吹才知道了王志成、马精武两人的真实身份。那时候,王志成已经担任上海第一师范学校校长,马精武则调到国家教育部工作去了。
  追随
  1949年5月23日这天,在解放军向大上海进军的隆隆炮声中,陈伯吹正兴奋地从曹家渡向梵皇渡路(即今天的万航渡路)走着,他想,也许马上就能看到攻进上海的解放军先头部队的身影吧?
  这样一边想着,竟情不自禁地哼唱起了不久前他在《小朋友》上登载的一首来自解放区的歌曲《唱出一个春天来》……
  这时候,迎面走来了一个熟人——陈伯吹在大夏大学读书时的同学林荣。林荣此时是上海北区小学的校长,他也是听到了解放军隆隆的炮声,迫不及待地跑上街头来的。
  两位老同学此时邂逅,不禁相视大笑起来。
  “伯吹兄,上海就要解放了!”
  “是啊……”
  陈伯吹没有想到的是,林荣这时突然对他说道:“快胜利了,伯吹兄,你应该填张表了。”
  陈伯吹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填张表?填什么表?”
  听到林荣说明,是让他填一张入党申请表时,陈伯吹会心一笑,说道:“是啊,是要填张表了。看样子,要不了几天,上海的春天就到来了,到时候我一定填的!”
  陈伯吹心里明白,这个林荣,和王志成关系很密切,他们说不定是一起商量过的呢。
  但是陈伯吹没有想到,岁月蹉跎,好事多磨。1949年以后,他的工作单位不断变动,甚至一度从上海调到了北京,几年之后,再从北京返回上海。其间,他在1951年、1952年先后两次向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但是都因工作关系的变动,最终未能如愿。在这中间,他又经历了一次次运动,在“文革”十年浩劫中,还作为“反动学术权威”而被“扫地出门”,下放到了“干校”去参加劳动改造……
  1983年10月5日,当他终于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位七十七岁的老人了。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江河奔向大海,孩子想念母亲。在漫长的黑夜里行走过的人,时刻仰望着明亮的北斗星。
  晚年的陈伯吹,念念不忘自己青年时代读过的马克思的一段文字:
  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的幸福而劳动的职业,那么,重担就不能把我们压倒,因为这是为大家而献身;那时我们所感到的就不是可怜的、有限的、自私的乐趣,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百万人,我们的事业将默默地,但是永恒发挥作用地存在下去,而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
  在心中,他一直把这段话奉若圭臬。
  他知道,这是他一生的寻找,永远的追随。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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