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客

来源 :青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xiongxiaoxue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他们必须腾出房间里的杂物,好让即将前来探访的客人能得到舒适的休息。房间的杂物不少,有一些还是阿桥当时为宝宝准备的,一张婴儿床,一个睡眠音乐玩具。阿桥比思茹年长不少,盼子心切,还在怀孕时期就准备好了。但自从思茹流产之后,这些年一直没有机会怀上,这儿也就成了堆放杂物的地方。中途他们还翻找出阿桥上个月疑似出轨时穿的那件衬衫,思茹冷嘲热讽地说了几句。“如果不是心虚,谁会把一件衬衫丢进这里。”阿桥早已忘记衣服为什么会扔到这儿,但天地良心,他没有出轨——思茹的脾气大概是从流产之后变坏的,她总是找机会挖苦他。
  “听着,”思茹说,“你知道我妹妹的情况,我说过对吧?不管如今她看起来怎样,我希望你不要用那种眼神审视她。”
  “哪种眼神?你觉得我会干什么?”阿桥一脸莫名其妙。
  “总之,你该显现出关切和温柔的一面。”
  “我还是原来的我。”
  “如果不是你做错了什么,没有人会怀疑你的品性。”
  阿桥懒得跟她再解释,盖上被子闭上眼,不想再听什么。但躲在被窝里他的手指还是轻轻在她肚皮上滑动,似乎这样就能召唤出曾经逝去的那个属于他们宝贝的灵魂。
  思茹的父亲因为对她的姐姐实施过乱伦关系,姐姐因此诞下一名女婴,当时思茹还很小,虽然留意过姐姐的肚子变大了些,却不知道这是她的孩子。等她弄清楚之后,又不知自己跟女婴属于什么关系——她既是姐姐的孩子,又是父亲的孩子。印象里女婴叫思华,在父亲与姐姐要相互杀死对方之前,姐姐亲自对思茹说起过。“如果我不在,请让我的孩子延续我的名字,知道吗?”思茹点点头。没几天屋里就传来厮打跟叫喊,她能感觉到那一次比以往都严重,于是打电话报警,警察带走了他们——其中有一个人已经没有反应,思茹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去世了。她向警方说婴儿跟姐姐一样也叫思华。“你的年纪还太小,无法独自照顾你姐姐的孩子,我们必须把你们送到合适的机构,并有可能会分开——她是你姐姐跟你父亲的孩子,你知道吧?”对方问道,思茹点点头。后来她跟思华都被送到救济院了,但因为思华还是婴儿,有符合资格的长辈将她领养走了。
  “如今我也不知道思华长什么样,我一直无法正视我跟她之间的关系,很多年过去了,我没想到她会出现。你能明白吗?”思茹说。但阿桥已经犯困了,只是转身抱着她,喉咙轻轻发出说他知道的模糊回应。

2


  “我看起来怎么样?”
  “你看起来很好,没有人能质疑你的用心。”
  翌日,思茹早早起床打扮自己,还命令阿桥把胡子刮净,从抽屉里找出很久不用的发油,亲自帮他梳理头发。
  “你都已经长白发了。”思茹说。
  “你结婚那天也没这么用心。”
  “她被人领养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这段关系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我想是的,”思茹犹豫了一会,“也许吧。但这件事令人感觉很不真实,不是吗?我的妹妹来探望我——我甚至不知道她会把我当成什么角色,她可能会喊我姐姐,或者姨妈。”
  阿桥点点头,帮她准备厨房的料理。两人不再说什么,屋子似乎充满了欢庆的味道——从来没有人见过思茹的任何亲戚,在她的描述中,他们不是去世就是杳无音讯。阿桥不懂得她在救济院的生活会有多么孤单,但他尽自己可能做到宽容。
  快接近中午的时候,门外有汽车驶来的声音,如他们所想,当初收养思华的家庭似乎有着不错的经济条件,开着豪华的轿车。
  “是这里吗?”开车的男人问了一声。
  “请问你找哪位?”阿桥无法看清车内是否还有别的人,挡风玻璃有些反光。接着男人又探出头来,讲出了思茹的名字。
  “对,我是。”思茹说。
  男人重新泊好车后,向思茹走来。
  “你们好,我是送顾小姐来的司机。”
  思茹看了一眼阿桥,神色紧张,一时不知所措。阿桥握紧了她的手。
  后排座的车门打开了,一位女孩走下来,从侧面看不清她的五官,穿着淡粉色的雪纺衬衫,黑色裙子。他们都像在期待着什么一样,等着她能走得更近一些。思茹松开了阿桥的手,独自前去迎接。
  “思华。”思茹露出热情的笑容,尽可能给对方一个好印象。
  “我不叫思华,我的父母给我取了名字,我叫顾梦琪。”
  思茹迟疑了一会,随后微笑着没说什么,只是亲切地握住她的手。没算错的话,眼前的女孩十六岁,或者十七岁,偏亚麻色的头发很长,一直到腰间。她肌肤很白,细手细脚的。思茹忽然记起了姐姐的脸庞,过去她一直很想念姐姐,虽然能想起轮廓,但印象里的模样不清晰,而且没有照片,很多时候越是去琢磨,越模糊。此刻她想要从思华的面容中找到回忆,但无迹可寻。
  “来,我帮你提。”阿桥跟上前去,在拿起东西之前,也向她伸出了手。

3


  司机没留下来吃饭,喝了一杯茶就急匆匆离开。他要顺道回老家探望亲人,晚上还要赶回去,临走前嘱咐了梦琪几句。
  “真是多谢了顾先生照顾着你,”思茹说,我以为这辈子我们不会再见了。”
  梦琪从碗筷中抬起头,看着思茹,只是委婉地笑着,似乎不太感激这当中的恩情。
  “你记得我吗?”思茹问,接着又自己开了口,“当然不记得了,你当时还太小。他们对你还好吗?”
  梦琪点点头。“挺好的,不过他们从来没说过我还有个姐姐。我以前叫思华吗?”
  “是的,你妈妈——你的生母,希望你叫这个名字。”
  “他们告诉我她已经不在世了,是这样吗?”
  思茹犹豫了一会,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太确定。”她确实不知道当初死去的是谁,也有可能大家都已经不在了,那场厮杀出现了许多尖锐的东西。
  “你就好好住一段時间吧,难得来一趟,也不急着回去。”阿桥说。   “哎,我都忘了说,这是你姐夫,阿桥。”
  “长得很像我梦里见过的人。”梦琪说。
  阿桥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也有成为别人梦中情人的一天啊。”思茹打趣道。
  “不过我想我没什么时间。”梦琪说。
  “你在说什么?”
  “过几天我还要回去那个地方——他们是怎么告诉你的?”
  思茹有些莫名其妙。
  “没有说起什么。现在是暑假,亲爱的,你不必回去上学。”
  “不,我说的是‘快乐家园’。你们可以去那里探访我,就像我今天探访你们一样。”梦琪说,样子看起来很轻松。
  接下来,他们从梦琪的口中了解到,“快乐家园”只在暑假跟寒假接收病人,因为这段时间所有的孩子都放假,都可以去那儿。没有父母想要跟有问题的孩子长期同处一室。起初梦琪并不认为自己需要到什么地方就诊,她能想起来的关于自己的秘密无非是一位被领养的孩子,略听过一些生父生母的传闻,不太具体,那时候没有人告诉她真相——她是这么说的。进入“快乐家园”的第一天还有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给她做了心理辅导,问了一些关于自身家庭、学习情况,以及自己的兴趣爱好的问题。她甚至都不能好好回答那些很基本的问题,因为她发现医生有一种强迫她犯错的倾向,态度十分不友善。“如果我说自己没什么问题,他们就会刁难我。如果谈到我父母送我前来的初衷与资料表上所写的不一样,他们同样会断言我有问题,还说我不懂感恩父母,精神不佳,记忆力低下。如果我哑口无言,他们直接就解读为反应呆滞——总之,他们一开始就已经认定我是个病人。”梦琪说。她知道自己的身世是因为躲避一次抗生素的针水,误撞进“快乐家园”的档案室里。她沿着年份档案一栏,搜到自己的名字,在附加文件看到一行备注:顾梦琪生父与生母为父女关系,违背道德,属乱伦;身体健康,智力正常,暂未发现有任何乱伦后果的表现,但存在严重隐患。就在那天她才知道自己进入“快乐家园”的原因,也因此得知自己亲生父母的事情。突如其来的真相令她无法招架,情绪突然失控,也就是在那段时间被工作人员强迫按压在床上接受治疗,遭受到更大量药剂使用的。等她坦然接受这一切之后,也曾试图跟心理辅导员谈这件事,因为她觉得辅导员眉目温和,像值得信赖的人。对方似乎听信了她所说的一切,不仅同意她没有任何疾病,还站在她这一边,一起痛诉“快乐家园”。可是对方也不能做什么,她声称自己只是一名工作人员,如果梦琪愿意,可以常常找她聊天。但后来梦琪意识到,也许这就是辅导员所使用的伎俩——刻意站在病人这边,以假装糊涂来博得认同,却永远不会真的觉得你健康。事实上,除了药方的使用之外,梦琪也承认大部分活动是令人开心的,有丰富的游戏节目,还有不少运动跟娱乐设施,只是她一直不知道怎么向医生解释她真的没有问题。她还说了更多这方面的事情,眼神里发出一种想要得到思茹与阿桥理解的讯号,祈求他们能协助她,带她离开那儿,哪怕只有寒暑假,也足够令人崩溃,又或者期盼他们能向她的父母说清楚这一切,说她很正常——但她没有开口谈到这点,只是阐述自己在“快乐家园”发生的一些事。
  晚上,思茹把收拾好的房间铺上被褥,问梦琪是否需要吃药,她可以倒一杯热水过来,但梦琪只是摇摇头说:“也請不要相信司机的话。” 随后将药盒里的两颗药丸扔进垃圾桶。
  思茹没再说什么,跟她道了晚安,关上房门。
  “她很聪明,偷偷将这天的药物扔掉,而不是吞掉或全部丢掉,她考虑过的。”
  “她谈话的方式像个大人,也许长期被误会令她学会关爱自己。”
  “你觉得怎么样?”
  阿桥说:“不清楚,虽说血缘上是属于近亲的结果,会带来更多的遗传病或其他隐性的疾患,她没有成为畸形的孩子已经是万幸了。不过我觉得她很正常,不是吗?”
  “至少目前为止,是的。你看她瘦瘦的,大概是长期使用药物导致的吧。她甚至说不出自己进入‘快乐家园’的病因,这让我觉得很可怜。”
  “你想做点什么吗?”
  “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思茹摇摇头,但心里还是一直想着这件事,“只是没想到,在终于见面之后就要猜疑她是不是个正常人,有点说不过去。”

4


  不是很多人都知道思茹的身世,但流传的八卦绝对可以在一两天内让大街小巷都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有时候在路上遇到邻居,好心的会表达亲切的问候,说她终于跟自己的家人联系上了,有些则抱着警醒的态度对她轻声劝告:你还是少跟你妹妹接触吧,她甚至都不能说是你妹妹。
  但这位妹妹是否如他们口中所说的“正常”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在短暂相处的两三天里,思茹能真切感受到亲人的存在。不同于见阿桥的家人,这是一种更为真切的感受,更天然的吸引力。而且,这位妹妹在良好的家庭长大,小时候看过许多世界名著,擅长钢琴并能弹出几首巴赫曲子,完全不是傻子。当她谈到一些时下的话题时,也展现出一种独特的见解,头脑清晰。她以超出实际年纪的严肃跟思茹渐渐形成了亲密的关系,这种亲密不是拥抱与牵手,而是与生俱来的血缘亲近,一种难得的好感。她们有不少共同而显著的特点——敏锐、聪慧、精确,但梦琪比她更决绝。“再有一年我就满十八岁了,成年后我有权力离开‘快乐家园’,但在此之前,必须通过父母签字来决定我的去留。”梦琪说。思茹则表示如果她真的不想再去“快乐家园”,为什么不跟父母好好谈谈?
  “我谈过不止一次了,”梦琪说,“大概是两年前,他们觉得我处于叛逆期,说我在行为上缺乏了常人该有的品性,于是在我身上构建了一种自发性、被迫性的精神疾病。”
  “他们甚至都不让你接受基本的检查就送去‘快乐家园’吗?”
  “这就是高知人群的手段,他们更相信由专业人士来处理事情,会达到‘解决’的状态,而不是倾听孩子的心声。你觉得呢?”
  阿桥没忍住笑,“是的,是这样的。”
  “你口中的‘快乐家园’让我感觉那是个非法机构。”思茹说。   “或者说,他们觉得我不是亲生的孩子,某种程度上也不太相信我。”
  梦琪说到这,大家都沉默了。思茹想起了姐姐,难免将梦琪的面孔代替到姐姐身上,但就像是一种空泛的回想。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们觉得你必须要去那儿?”
  “以前,爸爸会在每个周末带我去看他打高尔夫,一开始我会带上我喜欢的书去那儿,有时候妈妈也在,不过后来她就不怎么去了,她不太喜欢这种运动。也就是在那时候,爸爸的一个朋友——我一直叫他杨叔叔——我当时不知道他的具体年纪,但若是仅凭长相推测,他看起来比我爸爸年轻一些。这没什么,我跟爸爸的朋友们相处不错,他们也很喜欢逗我玩。直到有一次,我到男更衣室找爸爸,因为不能进去,只得站在门边上喊他,随后杨叔叔就出来了。他大概刚刚洗完澡,只用浴巾围着下体,虽然腰间有些赘肉,但因为保持运动,整体看起来还是很均匀。我承认自己被吸引了,否则不会有后面的事情发生。”
谭芷若 你不知道挡在你面前的是一堵墙吗2

  他们听完都很惊讶,特别是思茹,一种相似的轮回仿佛在思华与顾梦琪的血脉间流传。
  “你是说,你看上了那位杨叔叔?”阿桥不太确定地问。
  梦琪点点头。“我还记得当时他的胸前红红的,在布满水蒸气的更衣室里,他像是穿过一片迷雾向我走来,带着一种成熟而野蛮的气息。我先是看到了那片运动过后留下的红晕,随后是他的腰,洁白的浴巾,小腿上因水分紧贴肌肤的毛发,还有干净的脚趾。他问我找爸爸是不是有什么事、你爸爸还在洗澡、你爸爸怎样、你爸爸如何——他说爸爸的时候,令我整个人都沸腾起来了。”梦琪停了一会,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你们觉得这是不被允许的吗?”
  由于事情过于相似,好像一种无法抹去的诅咒。思茹没有回答。
  “我想,那不是你的父亲,又有什么问题呢?”阿桥说,“也许只是年龄的差距,让他们难以接受。”
  “之后他们就断言我传承了我妈妈的血性,说我这辈子不是恋父就是恋老,将我送去了‘快乐家园’。我爸爸还说我不知羞耻,竟然会喜欢他生意上的伙伴。他们两个并排坐在沙发上,用一整晚来质问我,就像你们现在面对着我的情形。”
  思茹看了一眼阿桥,又回到话题中。“难道这位杨叔叔没有对你产生感情吗?不管他怎么选择,他应该对你负责任。”
  “但这么做也太悲哀了。”阿桥感慨,“如果不是血缘上的关系,我认为你爸妈应该对你进行疏导——我们先不谈亲近或年纪的关系,就你跟杨叔叔而言——噢,你们最后在一起了没?”
  梦琪离开座位,拿起冷饮靠到窗边,借由吞咽而沉默下来。他们都以为她不想再谈了,过了一会她才又开口,避开了他们的追问。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当我第一次听到别的男人对我说出爸爸两个字的时候,我心里有一种难以想象的温暖,也许我不该用温暖来形容,更像是一种——令人热血沸腾的激动。在我十五岁那一年,我第一次可以确切地对自己说,也许这是人们所说的爱。”她喝光了冷饮,看了一眼思茹跟阿桥,“你们之间会有这种感受吗?难道不是这种剧烈地碰撞让你们想要在一起吗?”
  阿桥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太说得上来,我不是个敏感的人。”
  “有一次‘快乐家园’举办表演活动,几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孩被选成一组,让我们跳舞。在排练节目的时候,我一直很开心,蹦蹦跳跳,后来有个动作需要弯腰撅起屁股,我想起了以前跟杨叔叔做爱的场景,那一瞬间突然变得很无力,大脑一片空白。可能这么说会让人觉得莫名其妙甚至恶心,或者只是觉得很平淡,没什么值得回忆的,但我就是很难过,我在排练中停顿下来,听不到任何节拍。”
  说完,窗外的天色都已暗下来了,司机没有说哪一天会来接走她,但他们有一种想要抓住什么的感觉,都想让此刻停留久一点。

5


  现在,思茹觉得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她忽然想起了姐姐的脸庞,并逐渐清晰——每一次在疲倦不堪的时候,姐姐的刘海就会粘在饱满的额头上,似乎她花了很多力气做了什么事而满头大汗。她总是穿无袖的碎花连衣裙,方便她做任何事,洗菜、洗碗、打扫、晒衣服,整日忙忙碌碌。母亲很早就不在了,所有家里的琐事都落在思华身上。那时候父亲带着她们两姐妹住在沿海的丘陵地带,每年的夏季几乎长达七八个月,屋里很簡陋,没有冷气,只有一台风扇从不停歇地转动,而且常常到了晚上父亲就会把它挪进卧室,思华也跟着进去。她一直认为那些声音是由于风扇开到最大所传出来的,并不知道风扇开到最大只是为了掩盖某些喘息,所以她一直觉得那些混合的声音很奇怪。当她第一次听到父亲要跟姐姐睡觉时,父亲对她说——如果晚上思华没有回到你的房间陪你睡,那就是爸爸不舒服,她需要照顾爸爸,明白吗?思茹天真地以为爸爸身体不适,并没有别的想法,况且她年纪太小。如果那时候——思茹想,如果她再早一点点懂得性知识,说不定会改变这个家的局面,哪怕面临的是被父亲暴打,命运却有可能发生转机。那间屋子门前是一片草地,从春天开始,倔强的小草就会开始疯长,根本不需要花力气栽种什么,自成一派绿油油的景象。偶尔会有成簇的满天星沿着墙壁渐渐冒出,伴有稀少的菊花点缀。到了秋天,思华会带她到河边或半山腰等候成熟的柿子。如果深秋才去的话,柿子就会掉在地上烂掉,她们只能勉强捡起几个,最好初秋的时候就开始行动。思华很聪明,照料父亲与妹妹令她习惯了使用方法去做事情。她用铁丝在竹篙的顶端绕成一个像漏斗那样的形状,将竹篙伸向果实,只要用力且迅速地转动,就能轻松摘下。除了高处的柿子,还有桃子、李子之类的果实,总是能装满篮子。冬天不算太冷,也很短暂,最冷的时候父亲不怎么活动,思华便陪思茹一起入睡。南方不下雪,阴雨连绵的冬日大家都躲在屋檐下,那种天气里父亲也不必外出工作。他给别人家砍伐树木、竹子,按量收成,也去商家的茶园帮忙采摘,或者在别人盖房子的时候也谋一份工作。久了之后,大家都知道他是个什么都能干的人,所以他总会找到不少的散工。   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思华的肚子渐渐变大的,思茹毫无印象,为何选择生下来更令她费解。如今,当她看到顾梦琪望向远方或静静帮忙择菜的时候,心里就会泛起一丝苦楚。她曾经无法保护姐姐,如今也无法保护姐姐的孩子,一想到这,眼泪就忍不住。相比自己质疑阿桥出轨的事情,她都觉得自己没什么好埋怨的。

6


  顾梦琪没有问思茹的生活如何,她不了解她——也许是出于谨慎?或者她只是顾着将自己那些藏在心里的事情一股脑说出来,忽略了对这位同为家人的关心。思茹做飯的时候,阿桥悄悄地问梦琪是否考虑过逃离,如果觉得痛苦,为什么不离开?她则表明这需要很大的勇气,逃离意味着放弃一切重新开始,她不认为自己有那样的能力去应付不小的代价。
  “很多时候你需要尝试过,才知道自己会到什么程度。”阿桥说。
  “你是在鼓励一个未成年人做出改变命运的关键性决定吗?”
  阿桥笑笑,“我倒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了解一下你在当时那个情形下,脑海里最先想到的是什么。换做是我,估计我会不顾一切地跑掉,再也不回来,我很少在困难面前考虑未来的事情。”
  “如果一开始就没有得到家人的信任,外人也不见得会信任你。想象一下你在警察局诉说自己的困难,他们的第一选择就是先联络你的父母。如果你向路人求救,他们会觉得你是个傻瓜。”
  “你说得有道理,确实不能贸然冲动。但你起码对自己有一份信念。”
  “但什么是信念呢?恋老癖是一种信念吗?还是一种病?”
  阿桥深吸了一口气,“我想我不太能明确。”
  “我也没有真的很喜欢老人,况且,杨叔叔也没有很老。”
  “也许你父母不能接受的是这个年纪的跨度。好了,我希望你已经从这件事的悲伤中走出来,你已经那么做了,是吗?”
  “是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没有为难自己。但跟你们说出这些事令我更好受一些。”
  “你的手腕上,”阿桥留意到梦琪的伤疤,将她的手拉了过来,“你这是干什么?”
  梦琪反应很大,迅速抽回并大声地说:“别碰我。”
  思茹闻声从厨房出来。“怎么啦?”
  “你试图自杀过?”阿桥问。在一旁的思茹也惊讶地捂着嘴巴。
  梦琪用另一只手遮住自己的手腕,渐渐恢复冷静。“原谅我,原谅我当时愚蠢的想法。但我想一个被困在那种地方的人很难控制想要结束生命的想法。”
  “啊,可怜的小手,你不能再做这种事了。”思茹很是忧虑,“再怎么难以忍受,事情总会转变的。”
  但梦琪只是冷笑。
  晚餐很丰盛,下午司机打来电话,说明天会过来接梦琪。思茹有那么一会儿想过要问她是否愿意留下来住,但又怕这只是徒劳。
  半夜时分,思茹听到客厅传来声音,起床发现是梦琪。她说她睡不着,大概是想到明日一早就要离开。她们在客厅聊了一会,梦琪甚至告诉她:“我刚才做了一个很单调,但是很淫荡的梦。”思茹笑笑,问她梦见了什么。
  “就是梦里的人,我不知道他具体什么样子。”梦琪说,“其实我很清楚那个人的肌肤已经松弛了,但我依然要和他一起。我们遇到了阻碍,穿过了很多莫名其妙多起来的坑坑洼洼,这似乎是一种象征。后来他不小心踩中了一个注满脏水的大坑,逐渐往下沉,那是个无比巨大的洞穴。他告诉我说他已经老了,腿脚不利索,在最后的紧要关头没有跨过去,即将坠入深渊。我忽然变得很有力气,把他抓上来了,就在那些泥浆上面跟他做爱,并开始对他许下一些年轻人的承诺。他说我很甜,是他的糖果。”说完她自己发出了喜悦的窃笑声。
  “然后你就醒了?”
  “是的,然后我就醒了,再也睡不着了。”
  “你相信梦境的预示吗?”
  “要看情况,不太好说。但我认为每一次梦境都会让你对生活进行反观。”
  思茹点点头。“日后有空,你还会来探望我们吗?”
  “当然,只要我父母允许。或许他们也该一起来的,不过,”梦琪有些不好意思,“他们似乎不太乐意。”
  “我明白。”
  “你可以来‘快乐家园’找我,一、三、五都接受探访。”
  “好啊。”
  “明天我让司机把地址给你们,我不知道具体是在哪儿。我们基本上是看不见外面的,除了进入家园之前会经过一个荒芜的小镇,有些奇怪的人会盯着你看。在我的卧室里,透过窗户只能看到一些远山,层层叠叠的,还有瀑布的声音,却永远不知道它从哪儿倾泻。有时候我在午睡会听到鸟叫,但医生告诉我,那是蝉鸣。”
  思茹笑笑,“相差很远噢。”
  “是很远,但当蝉鸣的声音回弹在瀑布里的时候,会变得清脆,而不是扰人。哎,不管怎样,我还是很开心能见到你,姐姐。”梦琪说,“有些缘分很奇妙。”
  这是梦琪第一次叫她姐姐,来之前,她甚至不期望梦琪能叫她什么,姐姐还是姨妈——她都打算交由梦琪自己决定。也许姐姐听起来更亲切。
  思茹上前跟她拥抱,让她早点休息。思茹忍住眼泪回到自己房间。在后半夜里,思茹也做了一个梦,梦境里的故事竟与梦琪所说的事情接驳起来。她发现有两个人在泥坑里蠕动,快要走近时,梦琪忽然回头,对着她意味深长地笑,妩媚而危险。旁边的男人也慢慢依靠树干艰难地站起来,那正是阿桥——更老一些的阿桥。思茹从梦中惊醒,看到阿桥仍在熟睡才从梦境中回过神来,窗外的天空已经泛起了亮光,幽蓝色的清晨。

7


  司机抵达的时候,他们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思茹还亲手做了盆糕点,给梦琪的父母送去一份心意。
  “小姐可以走了吗?”
  “好。”
  司机同阿桥握手告辞,提走了梦琪的行李。梦琪站在平地上,一时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是微笑着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周遭的环境。
  “也许下一次见面,这棵枇杷树要结果了。”   “随时欢迎你来。”阿桥说。
  “再见,”梦琪说,“再见,姐姐。”
  但思茹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也许梦琪至少需要三个多小时才会抵达,如果思茹改变主意,试图去做些什么——挽留或者说点什么,但阳光照在路肩的石子上,一些颗粒般的星光微微闪烁,令她想起更多的过去。他们站在门口,看着轿车驶离,路面扬起了灰尘,又慢慢散落到地上,最后归于平静。思茹将脑袋轻轻靠在阿桥的肩膀上,感觉生活中突然闯进了一个人,发生了一些并没有发生的事情。阿桥打开方才司机给他写下的“快乐家园”地址,小心翼翼地收好。
  然而,就在三天后的下午,警察忽然前来敲门,要将阿桥抓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思茹十分惊恐,看着阿桥被他们扣押住,阿橋一直在大喊放开他,其中一位警员叫他闭嘴。“我们接到报警电话,说你对一位名叫顾梦琪的少女进行奸污,对方还提供了一些证据,现在我们必须将你捉拿。”阿桥反驳,那是我太太的妹妹,我没有理由这么做。“正是因为你这么做了,你不顾伦理道德,丧尽天良,连妹妹都要下手。”警员说,并且还原了顾梦琪所说的一切,称阿桥趁思茹入睡之后,以甜言蜜语诱带顾梦琪到附近的荒地,试图跟她发生关系。下过雨,泥泞遍地,他们一路上经历了无数的坑坑洼洼。顾梦琪称不知道对方会忽然拉住她,在黑夜中伸出双手潜入她的身体。
  “噢,警察先生,不是这样的。那是她梦里的事情,”思茹在旁边解释,“这不是真的。”
  “你是想说她虚假报警吗?”
  思茹想要再开口说点什么,可是这一刻她却有些恍惚。她紧张地看着阿桥,眼神里既渴望他没有犯错,又不愿证实顾梦琪的病况,并且,阿桥是有出轨前科的——那件衬衫她还没跟他算账。阿桥见她不说话,急忙转头向警方解释。“顾梦琪患有疾病,我不知道她是痴呆,还是什么,这一切都只是她的妄想!”
  警员很粗暴,警告阿桥不要试图用谎言来污蔑一位清白的未成年人,阿桥则说他有精神病院的地址,还望他们彻查清楚。
  “快乐家园?”警员接过阿桥递去的地址,似乎在冥思苦想些什么,随后冷笑一声,“先生,‘快乐家园’早在三年前就因为是非法机构而被清理了。起来吧,别再胡乱辩驳了,先跟我们走一趟。”
  思茹非常震惊,除了她自己在紧急情况下无法同时对阿桥和顾梦琪产生信任之外,还惊讶于顾梦琪对“快乐家园”的阐述,这件事忽然就成为了他们所产生的幻觉。现在,思茹甚至不知道三天前出现的人是不是她的妹妹。她看着两名警员将阿桥押送进警车里,好像自己将要放弃什么东西似的而无能为力。车子迅速离开了,那扬起的灰尘遮盖了路肩闪烁的石子,也严重搅浑了她的思绪。
其他文献
布鲁诺·舒尔茨是那些寥寥无几的新晋大师之一——他曾经黯淡地存在于他的时代,在时间——这个伟大魔术师掸拂下,蒙尘的珍宝终于散发出耀眼的光芒。艾·巴·辛格倾向于认为布鲁诺·舒尔茨有时像卡夫卡,有时像普鲁斯特。  1892年7月12日,布鲁诺·舒尔茨出生在波兰德罗霍贝奇(现在归属于乌克兰),一生没有离开过此地。父亲是名布料商人。他在当地一所学校担任美术教师,闲暇时间从事绘画和写作。1941年6月德国入侵
期刊
家在宜兴湖父的廿三湾脚下,紧邻涧河。静下心来看从廿三湾竹林深处流下的水,总觉得它很神秘。  家门前一条丈余宽的村道通向对岸的村道,途经涧河时,没建桥梁,而是用块石、混凝土浇筑了一条大坝。坝的上游已被山间冲刷下来的卵石填平了,而下游则被溪水冲出了一汪碧潭。据说,那坝也上了年纪,是在“农业学大寨”时造的。这坝平时是路,但村子里的人到对岸山上砍竹、挖笋、侍弄自留地时,总要赤脚蹚水而过。这坝给我留下了太多
期刊
幻灭从来是一个沉重的主题。当幻灭的故事,事涉青春的失落与绝望时,就更令人沉痛了。在当代许多与校园相关的故事中,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恋乐园》(2017)与胡迁《大裂》(2017)是两本尤为引人关注的小说。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是一部台湾小说,讲述了少女房思琪遭受补习学校语文教师李国华性侵而精神分裂的悲剧故事。房思琪有一个俄罗斯套娃般的大姐姐许伊雯,她们遭受了不同的苦痛,也有不同的归宿——许伊雯承受着
期刊
温州人向以精明经商著称,天南海北到处都有他们的踪影,“温州城”、“温州街”兴起在东西南北,最近两年温州人的“炒房团”更是闹得沸沸扬扬,人心慌慌。同时,有关温州人的还有一句话:“北京人在纽约,上海人在东京,温州人在巴黎。”言下之意,是说移居巴黎的温州人特别多。  温州人去巴黎的多,已是海内外所公认的;而如今不仅是法国,在其他国家,温州人同样已形成气候,受到人们的注目。温州人走向世界渠道多  上世纪2
期刊
很多次搬家后,我们来到一个叫作平街的地方。这次能待多久,我也不知道。母亲说我们会一直搬家,直到找到好的邻居。  来的时候,我们坐在卡车上,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母亲穿着平底的皮鞋,绷直脚背,侧身踮在一个大电饭煲和纸箱之间,就像一只仙鹤。我没法找到这样一个巧妙的姿势放脚。虽然没有走过很多路,可是我的脚长得很大。母亲总觉得上一个鞋子还没穿多久,又要给我想办法弄一双,她问我,你是恐龙吗?所以我总是把脚趾头
期刊
4月14至15日,辽宁省外侨办主任会议在沈阳召开。会议传达贯彻国务院有关外事、侨务工作的会议和文件精神,落实省经济工作会议和对外开放会议精神,总结去年工作,部署今年的工作任务。  省外事侨务办公室主任崔德胜作了《认清形势,发挥优势,紧紧围绕振兴辽宁老工业基地开创外事侨务工作的新局面》的讲话。省外侨办副主任赵建国主持了会议。  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许卫国出席会议并作了《用科学发展观指导外事侨务工作紧
期刊
致石光华  遥想当年  写一首诗  拼一次命  那时命很轻  诗很重  如今写诗  不一定拼命  但命仍然輕  诗照样重  午夜写诗  午夜时候写诗  往往有两种状况  一种发呆  一种才思敏捷  睡不着  打着写诗的幌子发呆  觉得自已太有才  黑暗中  写诗写得才思敏捷  觉得自己最有才  那种感受  仿佛全世界的飞蛾  都朝我这个亮点  铺天盖地而来  三读一本书  三十年前  我从头到尾 
期刊
李月英是美国首位华裔女飞行员,她的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  上世纪30年代大部分在美国的华人仍受着次等公民的待遇时,李月英却早已克服华人地位被贬抑的处境,突破华人妇女的克板印象,不但加入二次世界大战的美国战线,还驾驶战斗机,成为第一位华裔女飞行员。出生美国 突破华裔艰难处境  1912年,李月英出生于美国俄勒冈州的波特兰市一个小康之家,父亲经商,母亲是传统的家庭主妇,照顾八个孩子。在那个年代,美国社
期刊
近年来,由于企业破产、改制、买断,营口市有1573名归侨侨眷下岗失业,这部分群体生活遇到很大困难,成为社会不稳定因素。  营口市外事(侨务)办公室副主任鲍岭青说:“在我们营口这个中等规模的城市,解决下岗失业归侨侨眷就业问题是我们政府侨务部门重要的工作之一。”  侨眷沈庆荣是营口电火花厂退休工人,又是残疾人,其儿子下岗。六年前经市侨办协调,低价购置了解困楼。为了自强自立,经市有关部门批准将住房的窗户
期刊
升初二的暑假,乡下爷爷搬来同住,我们家的变形是那时开始的。  我说的变形就是变形,房子的形状改变了,忽大忽小。家里人不关心这回事,他们的眼光被别的无形的东西吸走了。可变形给我带来了不少麻烦。就拿最近来说,写作暑期班布置了一篇作文:《说说你的家》,要求六百字以内。这点篇幅怎么说得清难以捉摸的变形呢。我还是努力写了。但志清老师看后语重心长地批评了一番,他说:“徐静,这写的还停留在表面。看来你还得多锻炼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