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爱看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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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到如今,我们都当上父亲。罗文甚至打算梅开二度。他用遥控器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小,然后转过身来,对众人哈哈一笑,独自干了一杯。
  我和老婆都是独生子女,国家政策允许。他乐呵呵地抹了抹嘴,然后拿起一只没有吃干净的蟹腿,咂吧咂吧起来。
  即便不是,也没什么。张雨生说完看了看大家,我们心领神会。
  我觉得还是问问清楚的好。
  我认识个朋友,计生委的,要不要帮你问问。我说。
  没事,没事,我的事你们就别操心啦,来喝酒,喝酒。
  大家纷纷举起了酒杯。对于有些话题,作为朋友,不能一起分享,那就同时回避。
  放下酒杯,罗文一手举着那只咬得不成样的蟹腿,一手拿着手机埋头发短信。他今年三十八岁,在朋友中年纪最大,儿子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却因为脑萎缩依然躺在床上定时做物理治疗。
  墙上的钟指向7点的位置,厨房里传来妻子整理的声音。我的女儿此刻正躺在里屋的婴儿床上,她是醒着,还是睡着?不得而知。屋外的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小区里响亮的音响里传来时下流行的韵律舞曲,可以想象老人们那种统一但并不协调的滑稽劲。每个夜晚的开始总让人不安。
  球赛几点开始?张雨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直接拿着啤酒瓶在嘴里吹。他是我们中间年纪最小的,不到二十四岁,却已经离过一次婚,孩子三岁,归前妻带,因此比较自由。
  两点。
  不是说十一点吗?
  陈百强是个烟鬼,有了孩子后平时在家不敢抽,每次朋友聚会他就事先买好四五包中南海放桌上,一直要把这些烟抽完才走。
  我看了新闻,据说是当地下暴雨,球员的飞机晚点了几小时,怎么,有事?我问。
  没事没事。陈百强看了看电视屏幕,整点时分,正在播广告,一位影视明星手持一盒健胃消食的药品,笑嘻嘻地把它夸到了天上。遥控呢?看新闻联播吧。
  你还爱看那玩意儿。
  废话,人家可是党员。
  这么一说,在座的都笑了。电视画面果真被陈百强换到了有新闻联播的频道,我国外长正在会见一名身穿唐装的黑人老外。大家跟着他象征性地看了两眼,觉得没劲,继续喝酒吹牛。罗文终于发完了短信,把手机往旁边一放,若有所思地啃另一只蟹钳。
  按照惯例,每当有欧冠,我们四人就会聚在谁的家里,喝酒,聊天,看球。我们的规则是轮流来,今天恰好到我家。我的妻子是江苏人,烧得一手清淡小菜,再加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正是河蟹膏肥时。
  罗文说,我想杀了他。见我们一脸茫然,便解释,我是说我儿子。
  别这样,老罗,看开点。
  看你妈逼的开啊,你弄一个这玩意儿试试。
  一时间气氛有点尴尬。见大家都不说话了,罗文突然大笑了起来,咳,我就是那么一说,有时候实在太烦。我老婆早失去了耐心,指不定她会比我先下手呢。
  老罗,就像你说的,再生一个。
  当初应该刚生下那一会儿,就弄死算球。
  大家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茬,只好埋头啃蟹腿。张雨生不怎么会吃,将蟹壳都咬得粉碎,面前一团糟。
  大家移民吧。张雨生突然说,他做广告创意,热爱电子乐,业余写点小诗。现在中产不都流行弄个外国护照么,回来照样过日子,出问题拍屁股走人不就完啦。他曾经动过这方面的脑筋,比如写一些愤青诗歌,但随着自己儿子的出生,他的诗开始走起温情路线,什么天使啊彩虹之类的词堆砌得一塌糊涂。离婚之后,他的愤青面目又开始有些抬头。
  我也想过,甚至都去相关机构问过。罗文接着说,但人家说在获得身份之前得先每年在那边待一段时间,我这生意哪跑得开啊。过几年再看吧。
  你想往哪儿移呢?我问。
  澳洲吧,那边气候和中国差不多。他说话的时候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抬到了胸前,两颗门牙外翻,加上那凸出的大肚腩,还真有点袋鼠的意思。
  努力吧哥们,到时候我们也算有个外国亲戚了,有空把我们接过去住住。来来,喝酒。
  四人同时将手中的酒在餐桌上顿了顿,抬手就喝。新闻联播很快接近尾声,两位端庄的主持人同时出现在了屏幕上,简短重复了今天的主要内容。我这才发现主持人换了两张新鲜面孔。
  董骠!厨房里传来妻子的叫声,我示意大家继续,然后起身来朝里走去。这是一套两居室的房子,是去年为了孩子的出生借钱购买的,简易装修,只晾放了两个月我们就搬了进来,房间里甚至还有一股甲醛的味道。我也知道这玩意儿对婴儿的污染,但没办法,债务不说,持续三十年的高额房贷就让我已无力在外租房。
  你们今晚要到几点?妻子见我进来,把厨房门关上,轻声问。
  事实上,妻子仍然在月子当中。半年前,她为了安心生育,辞去了工作,直到现在依然情绪不太高。生孩子这件事情让她沮丧极了,可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你先睡吧。
  什么叫我先睡?到底几点?
  可能要到半夜。明天是星期六。
  我不管你了。晚上把声音关小点,把宝宝吵醒你给她喂奶。
  好好,我喂。你要不要出来吃点东西?
  没胃口。说完,她又开始洗她最喜欢的那只马克杯,杯子是平时她喝水用的,杯身上印着一只长颈鹿,自从她生完孩子以后,没事就洗这只杯子,有时候能洗上一个小时。
  我本来还想问问她父母的事情,想想还是算了。她父母起初说要过来一起住,顺便帮忙照顾孩子,可一直没来,原因不详。走出厨房,我又拐进了卧室。女儿的婴儿床就放在我们的大床旁边,床是木质的,上方有支架,一席纱帘笼罩其上,床的正上方吊着几只能发出叮当声音的动物玩具。
  女儿醒着。她半睁着眼睛,身体一动不动,缩在一层薄厚适中的小棉被里。她不是一个爱哭的孩子,偶尔闹几下也是感觉到了不舒服(或尿或饿),这点让我很是得意。我盯着她看了半分钟,直到她妈妈也走了进来。我冲妻子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便輕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刚出来,卧室门便被关上,锁扣从里面被按上了。   客厅里,陈百强正就某两位球员谁更优秀与罗文展开了辩论。他们从身高力量说到意识素养,从而延展了中国球员为什么踢不好球的问题上。张雨生则拿着遥控一通乱按,最后停在了一部展现非洲陆地动物的生存环境纪录片。
  你们家宝宝挺乖的嘛,不哭不闹的。
  是啊,她就这点好。你家那两个呢?
  陈百强生的是一对双胞胎,俩男孩,已经两岁大了,长得非常漂亮,要知道,陈百强和他老婆的长相都在正常人水准线以下。这让我们在疑惑不解的同时又非常嫉妒。
  你们家是有这方面的遗传吗?我们问。
  没有。陈百强害羞地说。
  那你老婆家有这方面的遗传吗?我们又问。
  也没有。陈百强脸都红了。
  那你他妈怎么能生双胞胎的?
  这都是命啊。
  命你妈啊命。我们简直妒火中烧,但想来想去,我们也只好认这个命,否则你怎么去解释发生在罗文身上的鸟事呢。
  他们俩老打架。还咬。
  这么小就这样?肯定是你小子教育有问题。
  屁话,我可是党员。
  说到这儿,大家再次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党员,在我们中间可是个屡试不爽的梗。
  对了,张雨生,你现在多久见一次你家儿子啊?
  说不准,有时候一个礼拜见好几次,有时候一个月也见不着一回。张雨生语调表现得极为轻松。
  不就离个婚么,还有不让父亲见孩子的吗?
  也不是。
  那是什么,你不想见?
  我觉得麻烦。他抬头在桌上找了找,有烟吗?
  陈百强赶紧扔过去一盒。张雨生抽出一支,熟练地点上。我觉着吧,当初就不应该把他生下来。
  这叫什么话?
  咳,都怪自己不小心,要是搁现在,我绝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你管这叫错误。
  废话,我才二十四岁,当什么鸟父亲啊。
  你這叫不负责任。陈百强也开始抽起烟,他抽烟的方式和别人略微不同,为了尽快地消耗那几包中南海,他通常边吸边吐,不往肺里去,而且每根烟只抽三分之二。照他的话说,剩下那三分之一毒性最大。他说,我看你自己就还是个孩子。
  老子比你成熟多啦。
  电视中,一头大象正带领着两只小象在一汪水中嬉戏,金色的阳光照在它们身上,整个屋子仿佛也亮堂了不少。大家似乎被这一画面镇住了,瞬间陷入了沉默,屋内只剩播音员充满磁性的解说词和悠扬的配乐。
  嗡嗡嗡。谁的手机在振动?大家纷纷埋头拿起桌上的手机来看,只见罗文已经站起了身,手上的手机也不接听,大步走到了阳台,哗,拉上了玻璃门,我们立即与他处于一明一暗两个世界。只见他时而跺脚,时而像个指挥家那样挥舞手臂,甚至干脆把电话从耳边拿下,像使用对讲机那样嘶吼着,奇怪的是,虽然只隔了一层玻璃,但我们这里却听不到屋外任何声音,鲜亮的月光散落在他的身上,看上去如同一出形体夸张的舞台剧,屋内的我们正是观众。
  过了一会儿,罗文拉开了玻璃门,屋外的声音伴随着秋风涌了进来。罗文见我们都盯着他,先是一愣,随后脸上便堆满了笑容。没事没事,公司有点小问题,手下人做事不够机灵,没事。
  那咱们还接着喝?
  废话,喝。
  刚想碰杯,突然卧室的门打开了,妻子从门后半探出个身子,眉头紧锁,憋着嗓子说,你们就不能声音小点儿?
  大家相互看了看,同时抬手缩脖表示了歉意。我朝她挥了挥手,意思是知道了,赶紧歇着吧,她狠狠瞪了我一眼,接着把身子缩了回去,消失在门后。
  怎么样?做父亲辛苦吧?张雨生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就那么回事儿吧。我说。
  要不咱们今晚就算了?罗文边说边看了眼墙上的钟,八点十五分。
  还早着呢。怎么,你有事儿?
  那倒没有。
  没有你废什么话。来。
  我们压低声音又搞了几轮,逐渐大家有些疲惫了。确实,随着中年的到来,朋友们无论从体能还是精神上,都感觉大不如以前。记得刚来北京的时候,我们能喝到天亮,那时候没有妻子,没有孩子,没有工作,没有房子,甚至都没有干净的啤酒,可是照样乐此不疲。事到如今,我们都做了父亲,那又怎么样呢,不到九点,所有人都哈欠连天啦。
  于是,我提出要不要玩会儿麻将。一,二,三,四,一个不少,正好凑一桌。
  大家并不反对,只是……他们同时将手指向了卧室,然后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我说,没事,我有办法。
  我是真的有办法。将电视机调至静音状态,然后招呼大家一起将吃剩的饭菜端到厨房,再从客房里搬出来一条毛毯,铺在餐桌上,最后把硬邦邦的麻将牌倒在了毛毯中间。毛毯的柔软稀释了麻将碰撞所发出来的声响,很快,大家就整齐地垒好了自己面前的方块墙,两颗大小不一的骰子被扔在牌局中间。
  我们打的南方麻将,规矩很多,很杂,而且几乎每一项都能带来金钱进账。罗文提出打五十块钱一个筹码单位,大家纷纷反对,最后定在十块钱一炮,即便这样,陈百强还是嫌打得有点大了。
  几轮玩下来,罗文输得最多,差不多五百多块,张雨生也输了点,我基本上持平,而陈百强赢得最多。无论如何,大家终于精神抖擞了不少。时间已经接近零点。终于,罗文又点了个大炮,连声叹气摇头,扔出一张百元大钞,抄起桌上的手机,起身就往卫生间走去。我们胡乱推揉了几下桌上的麻将牌,再将它们一一翻过身来,嘴里一边调侃着赢钱的陈百强,一边将牌规规矩矩地垒上。垒好牌,我们先是干坐着等了会儿罗文,见他一直没出来,就提出陈百强先摇骰子先开局,由坐在他下手的我帮罗文抓一下牌。可直到等大家把手中的牌都整理清爽了,罗文仍然没有出来。大家又等了会儿,开始有些不耐烦了,正当我打算起身去卫生间看个究竟,他从里面出来。
  你没事吧?   没事,肚子有点不舒服。
  那还玩不玩?
  玩啊,我输了这么多,你们就想不玩啦?没门!
  等到他刚坐下,嗡嗡嗡,又一阵手机振动声。我盯着罗文,刚想数落他几句,这才看见坐在我对面的张雨生站了起来,拿着手机,走向了阳台。哗,关上了玻璃门。同样,我们看见了黑暗中另一出无声剧上演,不过这一出比起罗文来,要安静得多。张雨生几乎一动不动地听完了电话,然后缓缓拉开了玻璃门。
  不好意思,我得走了。他的声音听上去似乎要哭。
  怎么了?
  我儿子发高烧,进医院了。
  没事,别急,你赶紧去吧。
  不好意思,啊,你们玩。他突然显然有点手足无措的慌乱。
  要不要我开车送你?罗文问道。哪家医院?
  不用了,我自己打车。顿了一下,他接着说,在协和。
  太远,我还是送你吧。罗文开始把外套穿上,见张雨生依然站着不动,吼了句,走啊,愣着干什么?
  你身上带钱了吗?张雨生满脸羞愧地问。
  有我在你还担心什么,走,赶紧的。
  你不是喝酒了吗?
  这个点没人查。这点酒,没事。
  你行不行啊?
  哎哟,放心吧。
  张雨生几乎是被罗文推出去的,临出门前,他扒着门框还想表达点什么,我示意他什么也别说了。他只好点了点头。
  门关上后,屋内彻底恢复了宁静。妻子披了件衣从里屋出来,刚想说什么,见陈百强还在,当即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扭头又回房去了。
  我就说嘛。
  说什么?我思维还在妻子身上没回来,不知道他刚说了什么。
  张雨生就是个孩子。
  谁说不是呢?
  瞧他慌的!这种事情每个做父亲的都会经历,你也会,等着瞧吧。
  唔。我对他的话表示认可。
  当时,我的两个儿子出世之后,由于雙胞胎营养不够,每个才三斤多,医生说可能会死,我说死一个还是都死,医生说都会死,你不知道那时候我多绝望,我坐在医院的楼梯上就哭,差点哭昏过去,哭完还得抹干眼泪,回到病房对我老婆说没事,还是我命好,两个儿子当时身上都插满了管子,看着真让人心疼,但是没办法,只能这样,我的命好啊朋友,他们活了过来,是,两个都活了过来,你也瞧见了,如今多么健康,多么漂亮,比我漂亮多了。
  所以说嘛,这都是命。
  接着,我们便开始无话可说。我突然发现,虽然我和大家做了多年的朋友,但每当与其中一位独处时,我便变得沉默寡言。对方也是。有时候我会花点心思找一两个看起来有趣的话题,有时候却一点兴致也没有,比如现在。
  我们坐在一起安静地看了好一会儿电视,直到球员们开始出来热身时我才意识到之前一直是静音状态。为了让气氛舒服点,我打开了声音。
  比赛之前照样是一长段的广告。几名娱乐主持人身穿运动服,脚踏某品牌慢跑鞋,满脸微笑地分别在各个城市奔跑,广州,长沙,北京,上海,然后,屏幕左上方显示他们跑过的公里数,最终,他们跑到了一起,在一幢宏伟无比的现代高楼面前同时比出了胜利的手势。这个体育品牌的广告词是:跑下去,生命就能创造奇迹。
  我可爱的女儿这个夜晚始终没有哭泣。卧室里一片寂静。我知道妻子一定还没睡,她最近睡得很少,焦虑情绪几乎搞坏了她的神经,以至于轻微的风声也能让她苏醒。倒是女儿,对于她而言,这真是一个安宁祥和的年纪,随时睡去,随时醒来,自然极了。
  要不……陈百强试探性地说了句。
  怎么?
  没什么,有点困。
  给你倒杯茶。或者在沙发上躺会儿。
  不了,要不,我还是回去吧。
  我几乎没做停顿就答应了。只是这么晚了,有问题吗?
  没问题,说不定我那两个宝贝还没睡呢。
  那好吧。把烟拿走。
  你留着抽吧。
  双方球员在孩子们的引领下进入了场地中央,左右站定,然后先后唱响了各方球队的队歌,之后,大家排队握手致意,双方队长在主裁抛完硬币后确定了各自的半场阵地。我将陈百强送到门口,看着他矮小略显肥胖的身躯挤进了电梯。
  回到客厅,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然后把顶灯关掉,电视机仍调回静音。房间里只剩下荧屏的反光在闪烁,这让四周显得更加安静,而安静又将家具中的甲醛逼了出来,我甚至满鼻子都塞满了那种刺激而腐朽的味道。就在我感到呼吸万分困难的时候,突然门口传来了轻柔的敲门声。
  这么晚了还会有谁造访?我将拖鞋踢到一边,赤着脚轻轻在木地板上挪动到门前,将右眼对上了猫眼。门前走廊里的感应灯亮着,一个短发、清瘦的女人正在敲着隔壁的金属防盗门。由于对方侧脸对着我,看不清她的长相,只能从衣着打扮猜测是三十岁出头的年纪。女人敲了差不多有半分钟,隔壁的门这才开了条缝,她一闪身,便揉了进去,接着门迅速关上了。
  我们一家大概是两个月前搬进这座房子的。搬家那天,我在过道里遇见过隔壁的那个中年男人,他儒雅、干净、打扮一丝不苟,但似乎并不善言谈,对我的热情招呼,他只是点了点头便一脸严肃地躲进了屋。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当然这或许也跟我朝九晚五的工作时间有关。
  不过日后我想我可能会有更多的时间待在家里。我失业了。就在昨天,我的上级因为跳槽而离开了公司,公司老板觉得受到了背叛,一生气把他手下的一共四名员工全部炒了鱿鱼,我是其中的一个。出来公司,我给那个跳槽的家伙打电话,看他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他只让我耐心等待,便以正在开会为由挂断了电话。
  球赛上半场踢得很糟糕,双方都一味防守,不停在后场倒脚,哪怕一次有效的进攻也没有组织起来,看起来乏味极了。快接近半场结束的时候,敲门声再次响起,我仔细分辨了一下,这次是我家的。   打开门,罗文从屋外闯了进来,然后将桌上玻璃杯的啤酒倒掉,在饮水机接了满满一大杯水,咕噜咕噜喝了干净。
  怎么样了?
  没事,一点事儿也没有,他瞎紧张。
  他儿子什么病?
  急性肠炎,已经稳定了,你说,这年纪小孩,有点小毛小病的不是太正常了么。
  他呢?
  在那儿呢,我自己先回来了。
  说完,他这才发现屋里只有我一个人。陈百強呢?
  走了。
  走了?不是说好看球的么,真不靠谱,怎么样,踢的?
  一般。再喝点?
  不喝了,刚一吹风,胃有点不舒服。外面好冷。停顿了一会儿,他突然说,我也走吧。两人看球没劲。
  太晚了,要不就在我这儿对付一晚吧。
  算了吧,我有地方去。说完他嘿嘿一笑。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说,那也行,路上开车小心点。接着我又补充了一句,别玩得过火,孩子都这么大了。话刚出口我就有点后悔。
  他有些不耐烦,知道知道,走啦。
  屋子里重新回归寂静,静得吓人,让我感觉自己轻飘飘的犹如鬼魂。卧室的门开着,里面隐约透出一丝淡黄色的光线。厨房里传来水流的声音,我走过去,看见妻子穿着睡衣站在水池洗那只永远洗不完的马克杯。我轻声叫了叫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过了一会儿,妻子关上了龙头,将洗好的杯子挂在墙上的钩子上,然后转过身,面无表情地从我身前走过,并顺手关上了厨房的灯。接着,她自然地走进卧室,关上门,并且反锁上。
  客厅里的电视机依然闪亮,球赛已经进入了下半场。期待的进球姗姗来迟。一名身体强壮的白人球员在用头部将皮球顶进网之后,开始满场飞跑。他飞快地将身上的球衣脱下,露出里面的白T恤,上面印着“For My Bady!!!”的字样,并同时用右手靠近嘴唇,作出了一个飞吻的动作。看样子他为这一刻准备已久。
  这时,厨房里传来一声巨响。
  鲍方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靠墙坐直,然后点燃了一支香烟。女人在浴室淋浴。他对自己刚才的表现不太满意,甚至有些懊恼。一叶烟灰掉落在他的裸露的胸前,与自己老化粗糙的皮肤相比,那烟灰倒显得嫩弱。他烦躁地将烟掐灭在烟缸里,掸了掸身上的烟灰,翻身下床,披上睡衣,走到阳台上。这是北方秋天的夜晚,风很大,吹得楼下停驻的汽车玻璃微微作响,呜呜地流动像是谁在哭泣。猛地,他听见墙壁另一侧传来玻璃摔碎的声音,当他打算猜测一番那边的故事,一个娇弱的身影出现在了隔壁阳台,月光下,那个女人的面孔清晰如画,一双无神透亮的眼睛瞪得巨大,像是会掉出来一般。几秒钟之后,她将怀中抱着的东西高高举起,从十七层高楼扔了下去。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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