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水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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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远望去,光秃秃的山,棱角分明。
  山脊上的小路,像一条干渴中挣扎而死的蛇,僵硬扭曲。
  一个好似梭形黑色甲壳虫的东西,朝前倾斜着躯体,沿山路向山顶缓缓移动。
  从足够近的距离可以看清,沿山路向山顶缓缓移动着的是一只油亮油亮深棕色的倒扣着的独木舟。
  再靠近一些可以看清,用力抓住船帮中间部位的手指也是深棕色,并由于长时间用力抓握指甲变得苍白。
  同时还可以看到,从倒扣的独木舟下方伸出两只脚踝和双脚,也是深棕色,强劲有力的跟腱显示出坚韧不拔。脚上穿着一双没有左右之分的鞋,沾满泥土,样式简陋而古怪。或许除他本人以外,没人说得出这鞋是用树皮还是棉布、皮革制作的。
  由于背负着倒扣的独木舟,所以整个人几乎全部遮蔽在了船槽深处,唯一能够感觉到的是幽暗中那炯炯有神的目光。
  这是位中年汉子,背着独木舟,在这荒山野岭已经徒步跋涉了整整三个昼夜。
  这么说,也许有点夸张,因为当他实在疲惫不堪的时候,便会倒地睡上一两个时辰。他仰面笔直躺倒在地,然后将独木舟倒扣在身上,很快就进入无梦的梦乡,鼾声使独木舟发出微微震颤。
  为了了却一桩心事,哪怕是一去不回,中年汉子已为此等待了很久。
  直到那一天,一位探险者从山里归来,路过中年汉子已经居住了半个世纪的小渔村,并说起一件事情,这才最终促使中年汉子下定了决心。
  他带上唯一的家产,相依为命的独木舟,上路了。
  无人挽留,无人送别,尽管在小渔村生活了半个世纪,但村里人一直视他为外乡人,而他自己也这样认为。
  当初收留他的那位老人早已作古,臨行前他去墓地与老人告别,说出了一直藏在心底的秘密。他确信老人听到了,并赞同他的抉择。
  当年洪水将他冲到渔村,那时他还是个孩子,老人在河边捡到他。
  老人对他说,既然河神不收留你,把你送来这里,那你就留下吧。我们这里的人以打鱼为生,你会有自己的船,你要学会捕鱼。
  从此,他便住在了孤身一人的老人的家里,没再离开过这间破旧的老屋。
  老人颇有威望,召集村里的年轻人,帮他伐运来一根粗壮的原木,帮他凿成一条漂亮的独木舟。
  老人对他说,余下的事你要独立完成,但我会教你怎样做。可能你很快就学会,也可能需要很长时间,也可能你会为此而死。独木舟将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你们相依为命直至永远。
  不久他便知道,一个男人死后,会被放进属于他的独木舟或埋入地下或沉入河底。
  老人对他说,你要去那片树林采集树胶,去那片沼泽抓捕毒蛇,用树胶和蛇血涂抹你的独木舟。要每天涂抹,风雨不误,要连续七七四十九天。这样你的独木舟才会轻巧而坚实耐用,不会破裂,不会变形。
  老人对他说,你还要学会游泳,你身上有河水的气味,鱼才会靠近。我会教你用木棒在船壁敲击不同的声音,这样便会吸引到不同的鱼。
  他去河边看到过渔民捕鱼,没有渔网和鱼竿,只要敲击船壁,就会有鱼游将过来。稍待片刻,鱼就会昏厥过去,鱼腹朝上漂浮在船边,渔民俯身捞取几条足够大的就可以了。他们从来不过量捕捞,也不捕捞幼小的鱼,并规定有禁渔期。
  这里的人不知道什么是冬天,生活清贫,却不艰难。
  渔村的人,闲暇的时间很多,喜欢像鱼一样在水里游来游去,喜欢用手划着轻舟在水面荡漾,也喜欢坐在树荫下看天,像是在冥想。年轻人更喜欢望向东方,老年人更喜欢望向西方。
  黄昏过后直到深夜,围坐篝火旁,是全村人最活跃的时光。他们共同分享着欢乐,也一同分担悲伤。
  无论是欢乐还是悲伤,们都要跳舞唱歌,同一支舞,同一首歌。
  舞蹈动作很简单,伴随着歌的节拍,交替抬动腿和手臂,并前后或左右扭动身躯。
  他们世世代代祖祖辈辈反反复复就唱一首歌,欢快时,节奏就快一些,悲伤时,节奏就慢一些。
  ——
  太阳一出来\星星的天黑了\不再眨眼\不再看我们\故乡啊故乡\比遥远还遥远……
  年迈的老人不能唱不能跳,就坐在那里跟着节拍摇晃,禁不住还会泪眼婆娑。
  传说,远古的祖先来自夜空中的某一颗星,至于哪颗星,无人说得清。
  他们的悲伤,会感染中年汉子,使他想起自己的故乡。
  中年汉子的家乡并不遥不可及,冥想时,更多的是在眺望天际线上隐约可见的那座山……
  山路在中年汉子脚下延伸,并引导他前行,仿佛是山路在不断给予他勇气和力量。
  在一处岔路口,中年汉子止住脚步。他还清晰记得,这条岔路通往山坳,那里就是他儿时的家,他曾经族群的部落。
  只是稍侍停留,没有什么犹豫不决,中年汉子重新背起独木舟,继续向山顶走去。
  半个世纪前,那年他十二岁,适逢族群三年一次的祭祀活动。
  每当这时,就要从族群里挑选出一名十二岁男孩,作为祭献侍童。
  什么是祭献侍童?就是祭祀活动结束后,被单独留在祭坛,要昼夜不停地为部落祷告祈福,九天过后,族人再来接他重返部落。
  而族人们回到部落后,会欢聚一堂,大吃大喝,载歌载舞,庆祝他们的神听到了他们的祈愿,让他们丰衣足食,让他们族群兴旺。
  其实全族群都明白,没有一个祭献侍童能活着重返部落,甚至也不会接受活着归来这样的事实。
  所以,没有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被选中成为祭献侍童,然而一旦被选中,他们俨然又表现出自豪和荣耀,接受族人的赞誉和祝贺。
  那年,刚满十二岁的中年汉子,被选中成为祭献侍童。
  祭坛接近山的顶部,是一处自然形成的石坪,周边生长着稀稀落落的荆丛。
  二三十步见方的石坪,坐北朝南,正面对着上山的路,背依峭壁,两侧是悬崖。   人们刚刚远去,他一骨碌便从祭坛上跪起身来。他无法马上站立,由于一种坐姿时间太久,他的屁股生痛。他龇牙咧嘴,用肮脏的小手揉搓臀部,好使疼痛能尽快消失。他根本就不关心什么祈福,只不过在诚惶诚恐的大人面前,不得不忍受,不得不装模作样。什么江山社稷,什么族群兴旺,此时此刻,怎会比一个孩子屁股的痛苦更重要。
  感觉活动自如了,便跳下祭坛。
  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他开始四处走动,东张西望。
  虽然以前跟随大人也来过这里,但那时他的行动自由受到限制。
  充满好奇心的他,这时早已把什么身份责任义务抛到了九霄云外。
  当然这时的他,尚未体验到什么叫恐惧,什么叫饥渴难忍。
  也许由于经历了过度的紧张和兴奋,他精疲力竭,便一头扎在祭坛旁边一个角落,蜷缩着身子睡着了。他睡得踏踏实实,一动不动。仿佛一万年前他就睡在了这里,一万年以后也不会有所改变。
  夜幕合拢,万物都进入了梦乡,他却睡醒了。
  他睁开眼,一骨碌爬了起来。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令他一时陷入懵懂之中。
  身在何处?发生了什么?
  回想起白天发生的一切,恐惧这个魔鬼便悍然闯入他的心里。准确地说,恐惧从每一个汗毛孔同时冲进他的身体。
  这种恐惧,很快便和他从未经验过却先验就有的孤立无助绝望死亡等联系在了一起。
  他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因为除了头顶一片天空高不可及,仿佛周围都是深不可测的万丈深渊。
  常听大人说,苍天在上,老天有眼,人在做天在看,向天发誓,老天作证……
  他们说的,是头上这片天吗?可为什么他却不敢看,越看越害怕呢?
  天那么黑,黑得让人看不透,黑得叫人看不懂。
  天上的星星多得数也数不清,每一颗都好似眨动着的眼睛,而每一只眼睛都冷冰冰的没有神情。
  他没有勇气对视它们,只能紧紧闭上自己的双眼。
  当他再次睁开双眼,天早已大亮,太阳照样升起,阳光依然灿烂。但他没有感觉,或者也可以说,他没有心情去享受那种曾经习以为常司空见惯的愉悦。
  都说人能一夜愁白头,虽然他没有,但是一觉醒来,他的确成熟了许多,开始像成年人那样思考问题。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不可能回部落,他清楚那样做的下场。曾有孩子回去,被指亵渎冒犯了神灵,结果被活活烧死。
  凭他的体力和能力,根本逃不出大山,除了祭坛和部落,外面的世界他一无所知。
  他暂时忘记了饥渴,躲在阴凉处苦思苦想,不时地流泪哭泣。
  绞尽脑汁是件让人身心疲惫的事情,当黑夜再次吞没世界,他不知不觉低沉下麻木的小脑瓜,睡着了。
  当他再次睁开双眼,绝望之余他感觉到了饥渴难耐。
  口中苦涩,咽喉干痛,那种饥饿感使他恨不能马上抓一把树叶甚至泥土塞进嘴里。但他头脑给他的第一信号却是,我要喝水,我要喝水!
  搜寻了所有可以搜寻到的地方,没有可以吃的,也没有可以喝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角落,有的只是绝望。
  太阳高悬南天,他背对太阳坐在几乎没有阴凉遮蔽的荆丛旁边,面朝绝壁。
  他绝望地望着绝壁,却不甘心坐以待毙。
  他的目光沿着绝壁上下左右逡巡,起初是盲目的,但很快他的目光便停留在绝壁上一个看似洞穴的地方。
  绝壁右上方有一个拱形洞口,他突然想起,曾听大人们小声议论,说神就住在那个洞里。
  呆呆望着高不可及的洞口,他在绝望中生出恐惧和好奇。
  他开始默默发出疑问:神什么样子?为什么不现身?为什么不惩罚我?
  我要见神!
  连要死的人都不敢有的念头和要求,却被一个孩子脱口喊了出来。
  如果这声叫喊,被大人们听到,将会怎样?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问母亲,为什么大人总说吓死了,却没有死?母亲回答说,死很可怕,比死还可怕,就可以这么说。
  没错,大人们会被他的喊声吓得要死,包括他的父母亲人。一旦他们回过神来,便会怒不可遏地将他活活打死。
  在神面前,没有童言无忌。
  他已经不在乎死,因为别无选择。
  他要在气力没有消失殆尽之前,完成一次壮举,哪怕因此而死。
  洞口离他所在的地方,足足有十几个成人身长那么高。别说是孩子,就是一般壮年男子也无法想象能攀上洞穴。
  但他不是普通的孩子,他是全部落公认的最调皮淘气的孩子。
  不大工夫,他便像一只壁虎紧贴在了岩壁上。他的脸差不多也是紧贴着岩壁,无法看得清前方的攀点,所以只能凭借观察时的记忆,去把握,去蹬踏,一步步前行攀升。如果有旁观者,肯定不会抱有希望,肯定随时准备看到可怕的一幕发生。
  而此时此刻,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身躯的存在,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绳索牢牢牵引着——我要见神。
  直到站到了洞口的边沿,才发现自己的两手在发抖,双腿在发抖,浑身都在发抖。他瘫倒在洞口,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这样过了好久。
  起身向洞内走去,很快眼睛便适应了洞中的黑暗。其实洞内并不是非常暗,阳光从宽敞的洞口照射进来,使人隐约能看到洞穴的更深处。
  洞内一片平静的水面挡住了去路,两侧平滑的岩壁插入水里,无法绕行。
  他站立在水邊,默默地倾听,尽量睁大眼睛望向洞穴的深处,极力要发现想要见到的神。他干咳了一声,却没有任何回应。他鼓起勇气大声喊:神,祢在哪里,我要见祢!
  喊声顺着水面传向很远的洞穴深处,然后从那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回声,这是大山里的孩子从小就熟悉的声音。
  接下来,洞穴里恢复了寂静,神没有回应,也没有出现。   失望过后,他反倒不再那么紧张和恐惧。
  蹲下身去,伸出右手触摸水,才突然感到了干渴。他用手窝掬起一汪清凉的水送进嘴里,却立刻又吐了出来,因为这水苦涩难咽。犹豫再三,还是大口大口痛饮起这清凉而苦涩的水。因为饥渴的折磨更使他难以忍受。
  喝了苦涩的水,他并未感到不适,反倒觉得浑身增添了气力,童心未泯的好奇也油然而生。
  他想知道水有多深,便一眼看到了横在不远处砂石斜坡上的一根干树枝。若干年后,他长大成人,再次回想起此时这一细节时,才猛然意识到,干树枝的离奇出现和来路不明。后来他反复推测,应该在他之前曾有人到过洞里,带来了树枝并将它留下。
  而当时他不可能想到那么多,只是惊喜地跑过去将树枝拾起。
  没有枝杈,没有树皮,光溜溜直挺挺的干树枝,竖起来比他足足高出一头,不过攥在手里很轻便,挥动几下也还挺结实。
  他跪在水边,稍微向前倾斜着身体,用树枝试探水深。水一直浸没到他握住树枝一端的右手,却没有触到水底。换一个位置试探,也是如此,再换一个位置试探,还是如此。
  他放弃试探,并随意把树枝在水中胡乱搅动了几下。就在他准备把树枝从水里拔出来时,却突然感觉到树枝的另一端坠有重物。他使劲儿摆动了几下树枝,那个重物就像长在了树枝的另一端,摆脱不掉。当他静止下来,紧握树枝的手什么感觉也没有,但只要拽动树枝,即会感觉到坠物的存在。
  他不想失去树枝,而且好奇心也驱使他很想知道那个坠物究竟是什么。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向后挪挪臀部,用脚跟撑住地,便开始倒换着双手慢慢将树枝拽出水面。
  坠物越来越重,当整根树枝被拽出水面,紧接着露出的是个鱼头。鱼嘴紧紧咬住枝头不放,两只鱼眼似乎还在死死盯着他。他吓得立刻松开双手,鱼头没入水中。但树枝没有被拖下水,平静地搭靠在水边,翘起的一头唾手可得。
  他只想收回树枝,这是他的神杖,无意中他扮演起洞中之神的角色。从小他就听大人们说,神无所不在、无所不能、不吃不喝、不生不死。当人看见神,祂必将手执万能的神杖。
  难道鱼也知道有神?难道鱼把树枝误作了神杖?难道……孩子总是有着无限的想象力,而超乎无限想象力的是那大千世界。
  鱼没有一逃了之,没有挣扎,被他毫不费力就拖了上来。
  好家伙,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鱼,并且敢肯定,部落所有的人也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鱼。这条鱼的个头快到他的肩膀,比成年男子的小腿肚还要粗。山涧的河流里也有很多鱼,但最大也不过成年人小臂那么长。
  离开水的鱼大嘴张开,曾经死咬不放的树枝掉落一旁。鱼偶尔摆动一下尾鳍,两腮的张合越来越慢越来越小。
  他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鱼安详地死去。这时的他已经回到现实,很清楚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
  他脱下衣裤,尽可能地将死鱼严实包裹起来,然后绑缚在树枝上。顺着洞口,他将包裹物垂直坠落下去。这样,树枝的一头首先着地,包裹的物体不会被摔坏。
  淘气调皮的孩子不仅聪明,做事也胆大心细。在离开洞穴之前,他没有忘了先灌饱一肚子苦水,然后才赤身裸体顺着原路返回到石坪。
  接下来他所要做的,就是吃掉这条鱼。若干年后,当他开始有了人生的思考,他给自己的解释是,是神赐予了他生机。
  在走上祭坛的第三个晚霞消失的时刻,他终于吃到了食物。若干年后,当他积淀了更多值得回忆的往事,最念念不忘的就是这顿晚餐。即使后来他捕了一辈子鱼,也再没吃到过如此美味的鱼肉。
  后来的夜晚他都住在洞穴里,这样他觉得更安全,也方便有水喝。然而天色未暗他不会离开石坪,因为他喜欢看落日,百看不厌的美丽。
  夕阳西下,霞光浸染,族群的人叫它火烧云。预示明日天晴。
  到了第九天,一大清早起来,他把石坪清理一遍。
  所有的污秽垃圾能烧掉的都烧掉,然后找个隐蔽的地方掩埋。老人们常说,污秽垃圾不能随便乱扔,这样会招来妖孽引发凶难。
  当一切都处理得当,已经日上三竿。他走上祭坛,盘腿坐下,就像最初人们离开时见到的那样。
  他极力按捺住心头的激动和喜悦,毕竟过不多时就能见到父母亲人了,族群的人要来接他回到部落。他甚至在想,今后族人将对他另眼看待,父母和亲人也会为他而荣耀,因为他可能是唯一从神那里活着归来的祭童。
  他听到了越来越近的人群的嘈杂声,他知道他们来了。
  他闭上眼睛,但人群朝他走来的图像却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先是攒动的头冒出石坪的边缘,然后是众人的身躯。他们看见了他,便突然停下了脚步,变得鸦雀无声。停顿片刻,人群鱼贯而行,蹑手蹑脚向他围拢过来。当人群站定后,仍然保持沉默,他只能听到人们小心翼翼的呼吸。
  再也沉不住气的他睁开双眼,首先看到的是父亲那张由于凑得太近而略显变形的脸,没有惊喜,只是惊诧,甚至是惊恐。他再环顾其他人,表情都和父亲一样。
  接着,人们迅速散去,聚拢到石坪较远的一端,窃窃私语着什么。然后他们再次聚拢过来,父亲轻声对他说,起来,我们走吧。
  父亲攥着他的手腕,而不是牵着他的手,走在人群中间,但前前后后的人与他俩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一路下坡,人们脚步匆匆,有时他需要小跑几步才能跟得上父亲的步伐。回家心切,他急剧的心跳和喘息都充满着喜悦。
  山区的天气变化无常,说变就变,毫无预兆,一场倾盆大雨铺天盖地下了起来。落地雷接连不断在山梁上炸响,有的近在咫尺,雷鸣震耳欲聋,闪电刺得睁不开眼,人群中不时发出惊叫声,仿佛世界末日来临。
  前面的人止步不前,后面的人很快赶了上来,将父子二人团团围在中间。
  人们不再回避,当着他的面,争抢发表意见。
  虽然神没有收留他,但是把他带回部落如何处置都是对神的冒犯,所以神才会发怒雷鸣电闪。不如现在就将他扔弃,是死是活还是交由神去决定。
  无助的他用哀求的眼神望向父亲,父亲却不予理睬,只是将他的手腕攥得更紧,并向左右频频点头示意。
  接着可怕的一幕上演了,只不过他不是观众,而是主角。
  父亲动作干脆。用力甩开他的手腕,使劲将他推给对方,他踉跄几步摔倒在两名粗壮男子跟前。
  两名猎人出身的男子动作非常麻利,一人牢牢抓住他的双腕,另一人牢牢抓住他的两只脚踝,拎起他迅速向悬崖边走去。悬崖下的峡谷里是条河,涨满了水,咆哮着奔流着。
  他没有叫喊,也不挣扎,闭着眼睛,任由滚烫的泪水溢出眼窝。没有人看见他哭,雨水冲刷涤荡着整个世界,无论敬畏还是崇拜,无论喜悦还是安乐,无论恐惧还是胆怯,无论痛苦还是悲伤。
  就像是在荡秋千,他被来回荡起三次,那种感觉真还挺惬意。然后他被放飞,冲向空中自由飞翔。凉爽的雨抚摸着面颊,急性子的风在耳边絮语,他多么希望这种惬意的飞翔成为永恒。
  他突然感觉自己垂直下坠,坠入万丈深渊……
  回忆戛然而止,中年汉子恰好就站在了当年的悬崖旁。他有意向前挪动几步,从悬崖边可以望得见谷底。
  细瘦的河流波光粼粼,河床里的乱石坚硬而苍白地裸露在河面。
  如果那天不是大雨滂沱,如果不是洪流涨满峡谷,他必定粉身碎骨。
  中年汉子虔诚地仰望天空,敬畏地说:神啊,万能的神,我属于祢!
  背負起独木舟,继续赶路。
  荒凉的石坪,废弃的祭坛,神秘的洞穴,在等待中年汉子的到来……
  作者简介:张茜荑,1950年生人。当过黑龙江省长水河农场知青,哈尔滨市城建局工人,《北方文学》编辑、记者。中国UFO研究会会员,中国科学探险协会会员。发表小说、报告文学、文评及其他文字作品两百多万字,多次与中国新闻社、中央电视台、中国教育电视台、北京电视台、哈尔滨电视台及中国航天部影视中心合作,多次参与野外探险和自然科学考察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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