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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诗人的气质》是尤金·奥尼尔在20世纪三十年代创作的一部四幕戏剧，刻画了三个性格鲜明的形象。他们或沉湎于过去，或憧憬着未来，或沉醉于爱情，笃定自我，蔑视现实，有一股“诗人的气质”。在弗洛伊德梦理论的观照下，对梅洛迪一家进行性格分析，追根溯源、删繁就简，这一“诗人气质”终于脉络清晰地显现出来。
【关键词】：诗人气质；梦理论；精神悲剧
一、诗人气质的根源：白日做梦
从字面上来讲，诗人作为一位创作者或者说艺术家，必定要具备这二者的特质，那么创作者不同于常人的特质在哪里呢？弗洛伊德认为：“创作家所做的，就像游戏中的孩子一样。他以非常认真的态度——也就是说，怀着很大的热情——来创造一个幻想的世界，同时又明显地把它与现实世界分割开来。”[1]概括来说就是，创作家爱做梦，同时又深知梦并非现实。
就对做梦的痴迷而言，梅洛迪一家可以说是不相上下，其中尤以剧本主人公科尼利厄斯·梅洛迪为甚。科·梅洛迪从前是一为屡立战功的英国军官，参加过著名的萨拉曼卡战役，年轻时的他可以说是风度翩翩又战功赫赫，这一切都成为他人生辉煌的印记以及引以为豪的资本。而现在，他只是一个美国乡村小客店的老板，而显然它的不善经营也使得小店门庭冷落、生意冷淡。这种巨大的反差使他更加沉湎
于过去，不愿面对现实而只生活在自己幻想的世界中。梅洛迪念念不忘自己在塔拉韦拉战役中的荣誉，在家中设立了纪念日并盛装庆祝，他重视庆祝会的热闹体面，却看不到妻女因拮据的生活而苦恼发愁。他可以失去城堡和庄园，却依然不能委屈了那匹能证明自己身份的良种母马，就如他说的：“对！我有匹母马！即使我自己不得不饿肚皮，我也要养着它，喂好它！”[3]马已经成为了梅洛迪昔日荣誉的象征，成为了他的精神寄托，从某种程度上说甚至已经超越了他自己的生命。这样，他后来的枪杀马的行为便具有了自杀性的悲壮。那一声枪响，不仅结束了马的生命，也杀死了昔日那位极度自尊的梅洛迪上校。他心中的世界随着马的倒下也轰然崩塌，而代之以残酷的现实。
如果说梅洛迪的梦是对过去的眷恋的话，那么他的女儿萨拉的梦则是对未来的憧憬甚至可以说是幻想。萨拉“体格健壮，身材优美”，“她身上有一种古怪的混合气质，既有所谓的贵族气派，也有通常的农民特征”[3]——这种混合气质来自于父亲和母亲，是诗人气质与农民气质的混合。而从本质上来说，萨拉更多地具有同父亲一样的诗人气质，那一点爱尔兰农民习气则是她刻意表现出来对抗父亲的，这一点被她的母亲一语点破：“她带出爱尔兰土音是故意逗弄你。她只要高兴，就能讲得跟这一带的任何一位女士一样高雅。”[4]正是因为这一点，萨拉的自尊里间或夹杂着一丝自负：她嘲笑父亲的同时又感叹自己的女儿身，她对自己的爱情充满信心并且认为自己可以控制这份情感——她宣称：“我不会让爱情把自己变成哪个男人的奴隶”，[4]她甚至也毫不掩饰爱情中的那一丝功利心：“我真的打算跟他结婚，妈。这是我飞黄腾达的好机会，任什么也阻挡不住我。”[4]在与哈福德少爷的这场爱情中，出身卑微的萨拉目标明确，充满控制欲并占据着主动权，既有火辣辣的激情，又有冷冰冰的理智。用弗洛伊德的觀点来看，萨拉对自己的爱情与未来充满激情与幻想，同时她也明白激情和幻想终将面临现实的考验，因此他小心翼翼地周旋在爱人和他的家人之间。从这点来看，萨拉显然要比她的父亲现实一些。
而诺拉又何尝不是生活在白日梦中呢？在她的眼中，梅洛迪永远是那么年轻英俊，永远是理想情人的代表：“你那么英俊，没有哪个女人会拒绝你。你现在仍然风度翩翩”[3]这种对情人的无上崇拜已然达到癫狂的程度，甚至认为自己的婚姻是梅洛迪的屈尊就驾，因此婚后她将这份爱与荣幸表现成对丈夫的绝对服从甚至是恣意放纵——终于在爱情中选择了放弃自我、放弃尊严，而只留下爱情本身。梅洛迪沉浸在昔日的荣誉中，诺拉的眼里也永远是那个年轻英俊的英国军官；梅洛迪念念不忘塔拉韦拉战役纪念日，诺拉也乐此不疲地跟着丈夫庆祝。在爱情与家庭生活中，诺拉将自我压抑与缩小；虽然不得不面对负债与亏本的小店现实，但她用艰苦持家尽力保住丈夫的那一点体面，用顺从与崇拜满足丈夫的自尊心。从某一点上说，诺拉通过维护丈夫的梦，也让自己保持了少女的梦幻与幸福感。
这样看来，梅洛迪一家无一不是生活在白日梦中，这个梦或者是对过去的缅怀，或者是对未来的憧憬，或者是对自我的满足，或者是对爱情的守护。梅洛迪一家用酒吧麻醉了客人的神经，也用梦麻醉着自己的精神世界，所以，他们已经具备了成为诗人的基本条件：爱做梦。只是他们缺少了诗人那种对梦的本质的洞察力。
二、诗人气质的主导：自尊心
当然，仅仅爱做梦是远远不够的，这样至多成为一个天真烂漫的孩童或是一个痴人说梦的疯子而已。诗人的气质中必定有一种占有绝对控制权的要素以使诗人成其为诗人。因为梦毕竟不等同于真正的艺术，而做梦者也并非诗人；“但如果我们将小说家和白日梦者、将诗歌创作和白日梦进行比较而要显出什么价值的话，那么他首先必须用这种或那种方式表明自己是富有成效的”[2]——这种富有成效便是对自我的肯定以及价值实现的满足感，而这一切又都是以诗人那高贵又敏感的自尊心为基础的。所以，自尊心是诗人气质中的主导，也是我们检验梅洛迪一家是否是真诗人的重要依据。
梅洛迪自不必说，他是一个自尊到甚至自负的人，这种自尊不仅成为他性格的主导，甚至也表现在他独特的外貌上：“那张脸一度十分英俊，带着满不在乎的傲慢神情，如今还算漂亮，就像愤怒的拜伦式英雄人物的脸庞那样，鼻梁端正，性感的嘴唇边上挂着盛气凌人而鄙夷不屑的神情，面色苍白，两颊塌陷，铁灰色头发浓密而卷曲。脸上还明明有一种由于自尊心受到屈辱而沮丧的神态。那两只充血的眼睛冷漠无礼地瞪视着，以防别人的侮辱。”[3]从梅洛迪自身的条件来看，他确实具有足以自尊到自负的资本：高贵的英格兰血统、第七龙骑兵团成员的身份、萨拉曼卡与塔拉韦拉的赫赫战功，还有足以迷倒大批少女的英俊外貌。所以，他瞧不起妻子的爱尔兰乡下腔调、瞧不起如今生活在他周围的那些美国爆发户、也不允许别人对他的不屑和漠视。当黛博拉第一次出现在酒店时，梅洛迪以绅士之礼殷勤招待，最终却弄巧成拙，遭到了黛博拉的厌恶；梅洛迪表面上继续保持着绅士风度，内心却由于自尊心的受伤而怒火中烧。梅洛迪本想以贵族小姐的成长模式来培养女儿，但显然他已对女儿的粗俗作风感到彻底失望，便在女儿的爱情中偏向对男方的同情——仿佛自己便是哈福德少爷的前车之鉴一样。所以，他以女方父亲的身份去见“未来的亲家”，本以为能得到对方平等的招待，再趁机表达他与亲家不谋而合的想法，就像一般贵族间的席间洽谈一样，没想到却被当作醉汉赶了出来。这时候他才真正看清楚了自己从前的那份荣誉带给他的矜持和自命不凡在新式的美国有钱人眼里不过是可笑而滑稽的架势罢了，这给了他那可怜的自尊心以致命的一击：从此，上校梅洛迪跟着那被枪杀的马儿一同死去了，留下的仅仅是一个爱尔兰农夫低贱的躯体。可以说，自尊是上校梅洛迪的生命，也是他诗人气质的灵魂所在。 或许是遗传的原因，萨拉成功地继承了父亲的自尊。他厌恶父亲的不务正业，对母亲的唯唯诺诺既同情又怜悯。在看惯了父母间的不平等关系后，萨拉对自己的爱情和婚姻抱负满满，甚至成竹在胸：“我会为爱情付出一切的——可是那种爱情会使我得到自由，却不会使我为生活而奴隶般干活儿。”[4]她确实也做到了占据爱情中的主动权：她很好地在情爱中利用了自己少女的美貌和纯洁，她对自己的爱情有足够的信心，即使面对的是赤裸裸的阶级与金钱差距也依然毫不妥协——因为她知道，“咱们可不是他经常打交道的那些贫民窟里愚昧无知的下等人。”[4]她甚至也拥有男人一样的“有志者，事竟成”般的壮志与决心，所以她才会有这样的慨叹：“唉，我如果是一个有他那种机会的男人，就没有什么梦想不会变成事实！”[4]为了争取自己的爱情，她不惜耍一些小小的心眼和手段，也对自己爱情路上的障碍心知肚明并且已经做好了迎接挑战的充分准备。而当她得知父亲因为自己的爱情而遭受了侮辱后，也终于让自尊心完全地爆发了：“实际上，我作为您的女儿——过去心眼里也为此而引以自豪呐。所以，别再去啦——您要我干什么，我都会听从——我甚至要去告诉西蒙——他爹侮辱了您——我的自尊心很强，不能嫁给一个美国北方胆小鬼的儿子！”[3]她拥有一般少女对爱情的渴望与憧憬，也拥有平民百姓对金钱的追求与贪欲，但当所有这一切要与她那可贵的自尊心发生冲突时，她会毫不犹豫并且厌恶十足地抛弃前者。在整部剧中，萨拉就像一个全副武装地为爱情孤军奋战的巾帼英雄，男方的力量在这里则完全消失不见了。在爱情中，萨拉自尊到了自强的地步，这与她母亲的爱情观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如果说萨拉在爱情中自尊到自强的地步的话，她的母亲诺拉则愿意为了爱情抛弃自我，而又在这种对爱情的沉浸中感受到无比的自豪。诺拉曾经也是爱尔兰数一数二的漂亮姑娘，也享受过青春的欢愉与被追求的幸福感。然而自从她嫁给梅洛迪后，便將生活的重心全放在了心爱的人身上：言行上，她对梅洛迪唯唯诺诺、言听计从；心理上，她对梅洛迪保持永远的崇拜与敬畏；身份上，她因为嫁给了梅洛迪而感到无上荣光。她会兴奋地与丈夫一同庆祝他的战争纪念日，会因为丈夫的一吻而欣喜若狂，又会因为丈夫的小情绪而跟着失落。梅洛迪看不惯她的爱尔兰乡下作风，她便尽力地改正和避免；梅洛迪闻不惯她头发上的厨房气味而将她推开，她便怅然若失；梅洛迪对女儿感到失望，她便尽力向他解释，言语中充满对下一代的赞美和希望。萨拉对母亲在爱情中的卑躬屈膝感到不解和可笑，但诺拉反而愈加自豪地表达出她在爱情中的享受，并奚落女儿不懂爱情：“你空谈什么‘如果’啦，‘高兴啦’，已说明你对爱情多么无知。只有你不考虑人间所有的‘如果’啦和‘高兴’啦，这才叫爱情！即使熊熊的地狱之火把你们俩隔开，只要能够跟他在一起，让他吻着你，你就愿意同他一起走进烈火，欢乐地歌唱，焚烧自己而在所不惜，这才叫爱情！真正的爱情就是这样的，我感到自豪的是我尝到了爱情的酸甜苦辣！”[3]在外人甚至女儿眼里，萨拉或许是一个为了家庭而放弃一切，不敢走出女性解放的第一步的传统妇女；但本质上，萨拉则是一位努力经营爱情，甚至有些唯精神论的具有诗人孤傲气质的艺术家——“一个不平凡的女人！”[3]萨拉不是在爱情中失去了自我，而正是爱情才让萨拉找到了作为一个女人的真正的自我！
自尊对于梅洛迪一家而言，是和梦同等重要的精神支柱：如果说梦之于他们就如同水之于生命一样必不可少的话，那么自尊的作用便像盐分赋予生命以质感无二。如果说梦是他们通往彼岸世界的麻醉剂的话，那么自尊则是撑起他们此岸世界的守护神。
三、狂热：梅洛迪的诗人特质
白日做梦以及对自尊的捍卫可以说是形成梅洛迪一家诗人气质的两大因素。但仅这二者还不足以塑造出一个真正自命不凡的诗人，因为他们缺少真正诗人对诗歌的热爱和对偶像的崇拜。而这两者，则集中地体现在梅洛迪少校身上。
热爱诗歌，就要乐于创作诗歌。这里的创作有两层含义：一是实实在在地写作新的诗篇，它需要激情和创造力；而在创造力无法满足激情的情况下，你也可以选择通过吟诵的方式对他人的诗歌进行再创作，这就需要选择那些与你的个性气质相吻合的诗人的作品了。
梅洛迪的创作显然属于后者，他将目光投向了十九世纪的英国浪漫诗人拜伦勋爵，只是因为“这位诗人和贵族把自己的蔑视谱成了万古不朽的乐曲”[]3。拜伦身上有着梅洛迪自诩的标签：贵族、诗人和自尊。梅洛迪曾多次吟诵拜伦《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中的诗句，他最喜欢的是这一句：“我厕身其中，却不是他们中的一个”[]3。在梅洛迪看来，拜伦的这句诗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自己曾是威风凛凛的第七龙骑兵团上校，参加过著名的战役并荣誉加身，现在却只能屈身在美国乡下一家小客店里，整日和这里的酒鬼们厮混在一起，用酒精麻醉着自己痛苦的精神。正是因为有着这种切身感受，梅洛迪对诗歌的热爱并不是像贵族青年那样的无病呻吟，也不是像庸俗才子那般的附庸风雅，反倒多了一份时代知音的真诚动人。
当梅洛迪杀死了曾经那个自命不凡的上校，而做回了开着酒店的美国农民的时候，他仍然念念不忘亲爱的拜伦勋爵，并用嘲弄的爱尔兰土腔土调重新朗诵起他的诗篇。可见，诗歌已经成为了梅洛迪生命里根深蒂固的一部分，即使上校已经死去，可诗歌和拜伦的影子依然挥之不去。
在梅洛迪的身上，有着拜伦式英雄的自豪与无奈，他们都是时代的弃儿，是自我精神的守护者，是孤独的时代守墓人，是艺术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诗人，是有着自我原则与行动标准的艺术家。这一切，正是梅洛迪有别于常人的诗人气质的重要体现，它们存在于梅洛迪的生命体验中，成为梅洛迪挥之不去的精神胎记。
四、小结
对梦的痴迷、极度的自尊、诗歌的陶冶以及优秀的精神导师是诗人气质形成的主要因素。前者形成了诺拉与萨拉对爱情的痴迷与对自我的认同，而所有这四点则共同塑造了主人公科尼利厄斯·梅洛迪敏感而自尊的人格，也成为导致他精神崩溃的刽子手。诗人的气质是梅洛迪一家独特的性格标签，也成为引发他们精神悲剧的甜蜜毒药。
参考文献：
[1]伍蠡甫、胡经之.西方文艺理论名著教程[I].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3.
[2]伍蠡甫、胡经之.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3.
[3]尤金·奥尼尔.奥尼尔集[M].三联书店，1995.5.
[4]尤金·奥尼尔.奥尼尔剧作选[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4.
[5]刘永杰.性别理论视域下的尤金·奥尼尔剧作研究[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1.
【关键词】：诗人气质；梦理论；精神悲剧
一、诗人气质的根源：白日做梦
从字面上来讲，诗人作为一位创作者或者说艺术家，必定要具备这二者的特质，那么创作者不同于常人的特质在哪里呢？弗洛伊德认为：“创作家所做的，就像游戏中的孩子一样。他以非常认真的态度——也就是说，怀着很大的热情——来创造一个幻想的世界，同时又明显地把它与现实世界分割开来。”[1]概括来说就是，创作家爱做梦，同时又深知梦并非现实。
就对做梦的痴迷而言，梅洛迪一家可以说是不相上下，其中尤以剧本主人公科尼利厄斯·梅洛迪为甚。科·梅洛迪从前是一为屡立战功的英国军官，参加过著名的萨拉曼卡战役，年轻时的他可以说是风度翩翩又战功赫赫，这一切都成为他人生辉煌的印记以及引以为豪的资本。而现在，他只是一个美国乡村小客店的老板，而显然它的不善经营也使得小店门庭冷落、生意冷淡。这种巨大的反差使他更加沉湎
于过去，不愿面对现实而只生活在自己幻想的世界中。梅洛迪念念不忘自己在塔拉韦拉战役中的荣誉，在家中设立了纪念日并盛装庆祝，他重视庆祝会的热闹体面，却看不到妻女因拮据的生活而苦恼发愁。他可以失去城堡和庄园，却依然不能委屈了那匹能证明自己身份的良种母马，就如他说的：“对！我有匹母马！即使我自己不得不饿肚皮，我也要养着它，喂好它！”[3]马已经成为了梅洛迪昔日荣誉的象征，成为了他的精神寄托，从某种程度上说甚至已经超越了他自己的生命。这样，他后来的枪杀马的行为便具有了自杀性的悲壮。那一声枪响，不仅结束了马的生命，也杀死了昔日那位极度自尊的梅洛迪上校。他心中的世界随着马的倒下也轰然崩塌，而代之以残酷的现实。
如果说梅洛迪的梦是对过去的眷恋的话，那么他的女儿萨拉的梦则是对未来的憧憬甚至可以说是幻想。萨拉“体格健壮，身材优美”，“她身上有一种古怪的混合气质，既有所谓的贵族气派，也有通常的农民特征”[3]——这种混合气质来自于父亲和母亲，是诗人气质与农民气质的混合。而从本质上来说，萨拉更多地具有同父亲一样的诗人气质，那一点爱尔兰农民习气则是她刻意表现出来对抗父亲的，这一点被她的母亲一语点破：“她带出爱尔兰土音是故意逗弄你。她只要高兴，就能讲得跟这一带的任何一位女士一样高雅。”[4]正是因为这一点，萨拉的自尊里间或夹杂着一丝自负：她嘲笑父亲的同时又感叹自己的女儿身，她对自己的爱情充满信心并且认为自己可以控制这份情感——她宣称：“我不会让爱情把自己变成哪个男人的奴隶”，[4]她甚至也毫不掩饰爱情中的那一丝功利心：“我真的打算跟他结婚，妈。这是我飞黄腾达的好机会，任什么也阻挡不住我。”[4]在与哈福德少爷的这场爱情中，出身卑微的萨拉目标明确，充满控制欲并占据着主动权，既有火辣辣的激情，又有冷冰冰的理智。用弗洛伊德的觀点来看，萨拉对自己的爱情与未来充满激情与幻想，同时她也明白激情和幻想终将面临现实的考验，因此他小心翼翼地周旋在爱人和他的家人之间。从这点来看，萨拉显然要比她的父亲现实一些。
而诺拉又何尝不是生活在白日梦中呢？在她的眼中，梅洛迪永远是那么年轻英俊，永远是理想情人的代表：“你那么英俊，没有哪个女人会拒绝你。你现在仍然风度翩翩”[3]这种对情人的无上崇拜已然达到癫狂的程度，甚至认为自己的婚姻是梅洛迪的屈尊就驾，因此婚后她将这份爱与荣幸表现成对丈夫的绝对服从甚至是恣意放纵——终于在爱情中选择了放弃自我、放弃尊严，而只留下爱情本身。梅洛迪沉浸在昔日的荣誉中，诺拉的眼里也永远是那个年轻英俊的英国军官；梅洛迪念念不忘塔拉韦拉战役纪念日，诺拉也乐此不疲地跟着丈夫庆祝。在爱情与家庭生活中，诺拉将自我压抑与缩小；虽然不得不面对负债与亏本的小店现实，但她用艰苦持家尽力保住丈夫的那一点体面，用顺从与崇拜满足丈夫的自尊心。从某一点上说，诺拉通过维护丈夫的梦，也让自己保持了少女的梦幻与幸福感。
这样看来，梅洛迪一家无一不是生活在白日梦中，这个梦或者是对过去的缅怀，或者是对未来的憧憬，或者是对自我的满足，或者是对爱情的守护。梅洛迪一家用酒吧麻醉了客人的神经，也用梦麻醉着自己的精神世界，所以，他们已经具备了成为诗人的基本条件：爱做梦。只是他们缺少了诗人那种对梦的本质的洞察力。
二、诗人气质的主导：自尊心
当然，仅仅爱做梦是远远不够的，这样至多成为一个天真烂漫的孩童或是一个痴人说梦的疯子而已。诗人的气质中必定有一种占有绝对控制权的要素以使诗人成其为诗人。因为梦毕竟不等同于真正的艺术，而做梦者也并非诗人；“但如果我们将小说家和白日梦者、将诗歌创作和白日梦进行比较而要显出什么价值的话，那么他首先必须用这种或那种方式表明自己是富有成效的”[2]——这种富有成效便是对自我的肯定以及价值实现的满足感，而这一切又都是以诗人那高贵又敏感的自尊心为基础的。所以，自尊心是诗人气质中的主导，也是我们检验梅洛迪一家是否是真诗人的重要依据。
梅洛迪自不必说，他是一个自尊到甚至自负的人，这种自尊不仅成为他性格的主导，甚至也表现在他独特的外貌上：“那张脸一度十分英俊，带着满不在乎的傲慢神情，如今还算漂亮，就像愤怒的拜伦式英雄人物的脸庞那样，鼻梁端正，性感的嘴唇边上挂着盛气凌人而鄙夷不屑的神情，面色苍白，两颊塌陷，铁灰色头发浓密而卷曲。脸上还明明有一种由于自尊心受到屈辱而沮丧的神态。那两只充血的眼睛冷漠无礼地瞪视着，以防别人的侮辱。”[3]从梅洛迪自身的条件来看，他确实具有足以自尊到自负的资本：高贵的英格兰血统、第七龙骑兵团成员的身份、萨拉曼卡与塔拉韦拉的赫赫战功，还有足以迷倒大批少女的英俊外貌。所以，他瞧不起妻子的爱尔兰乡下腔调、瞧不起如今生活在他周围的那些美国爆发户、也不允许别人对他的不屑和漠视。当黛博拉第一次出现在酒店时，梅洛迪以绅士之礼殷勤招待，最终却弄巧成拙，遭到了黛博拉的厌恶；梅洛迪表面上继续保持着绅士风度，内心却由于自尊心的受伤而怒火中烧。梅洛迪本想以贵族小姐的成长模式来培养女儿，但显然他已对女儿的粗俗作风感到彻底失望，便在女儿的爱情中偏向对男方的同情——仿佛自己便是哈福德少爷的前车之鉴一样。所以，他以女方父亲的身份去见“未来的亲家”，本以为能得到对方平等的招待，再趁机表达他与亲家不谋而合的想法，就像一般贵族间的席间洽谈一样，没想到却被当作醉汉赶了出来。这时候他才真正看清楚了自己从前的那份荣誉带给他的矜持和自命不凡在新式的美国有钱人眼里不过是可笑而滑稽的架势罢了，这给了他那可怜的自尊心以致命的一击：从此，上校梅洛迪跟着那被枪杀的马儿一同死去了，留下的仅仅是一个爱尔兰农夫低贱的躯体。可以说，自尊是上校梅洛迪的生命，也是他诗人气质的灵魂所在。 或许是遗传的原因，萨拉成功地继承了父亲的自尊。他厌恶父亲的不务正业，对母亲的唯唯诺诺既同情又怜悯。在看惯了父母间的不平等关系后，萨拉对自己的爱情和婚姻抱负满满，甚至成竹在胸：“我会为爱情付出一切的——可是那种爱情会使我得到自由，却不会使我为生活而奴隶般干活儿。”[4]她确实也做到了占据爱情中的主动权：她很好地在情爱中利用了自己少女的美貌和纯洁，她对自己的爱情有足够的信心，即使面对的是赤裸裸的阶级与金钱差距也依然毫不妥协——因为她知道，“咱们可不是他经常打交道的那些贫民窟里愚昧无知的下等人。”[4]她甚至也拥有男人一样的“有志者，事竟成”般的壮志与决心，所以她才会有这样的慨叹：“唉，我如果是一个有他那种机会的男人，就没有什么梦想不会变成事实！”[4]为了争取自己的爱情，她不惜耍一些小小的心眼和手段，也对自己爱情路上的障碍心知肚明并且已经做好了迎接挑战的充分准备。而当她得知父亲因为自己的爱情而遭受了侮辱后，也终于让自尊心完全地爆发了：“实际上，我作为您的女儿——过去心眼里也为此而引以自豪呐。所以，别再去啦——您要我干什么，我都会听从——我甚至要去告诉西蒙——他爹侮辱了您——我的自尊心很强，不能嫁给一个美国北方胆小鬼的儿子！”[3]她拥有一般少女对爱情的渴望与憧憬，也拥有平民百姓对金钱的追求与贪欲，但当所有这一切要与她那可贵的自尊心发生冲突时，她会毫不犹豫并且厌恶十足地抛弃前者。在整部剧中，萨拉就像一个全副武装地为爱情孤军奋战的巾帼英雄，男方的力量在这里则完全消失不见了。在爱情中，萨拉自尊到了自强的地步，这与她母亲的爱情观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如果说萨拉在爱情中自尊到自强的地步的话，她的母亲诺拉则愿意为了爱情抛弃自我，而又在这种对爱情的沉浸中感受到无比的自豪。诺拉曾经也是爱尔兰数一数二的漂亮姑娘，也享受过青春的欢愉与被追求的幸福感。然而自从她嫁给梅洛迪后，便將生活的重心全放在了心爱的人身上：言行上，她对梅洛迪唯唯诺诺、言听计从；心理上，她对梅洛迪保持永远的崇拜与敬畏；身份上，她因为嫁给了梅洛迪而感到无上荣光。她会兴奋地与丈夫一同庆祝他的战争纪念日，会因为丈夫的一吻而欣喜若狂，又会因为丈夫的小情绪而跟着失落。梅洛迪看不惯她的爱尔兰乡下作风，她便尽力地改正和避免；梅洛迪闻不惯她头发上的厨房气味而将她推开，她便怅然若失；梅洛迪对女儿感到失望，她便尽力向他解释，言语中充满对下一代的赞美和希望。萨拉对母亲在爱情中的卑躬屈膝感到不解和可笑，但诺拉反而愈加自豪地表达出她在爱情中的享受，并奚落女儿不懂爱情：“你空谈什么‘如果’啦，‘高兴啦’，已说明你对爱情多么无知。只有你不考虑人间所有的‘如果’啦和‘高兴’啦，这才叫爱情！即使熊熊的地狱之火把你们俩隔开，只要能够跟他在一起，让他吻着你，你就愿意同他一起走进烈火，欢乐地歌唱，焚烧自己而在所不惜，这才叫爱情！真正的爱情就是这样的，我感到自豪的是我尝到了爱情的酸甜苦辣！”[3]在外人甚至女儿眼里，萨拉或许是一个为了家庭而放弃一切，不敢走出女性解放的第一步的传统妇女；但本质上，萨拉则是一位努力经营爱情，甚至有些唯精神论的具有诗人孤傲气质的艺术家——“一个不平凡的女人！”[3]萨拉不是在爱情中失去了自我，而正是爱情才让萨拉找到了作为一个女人的真正的自我！
自尊对于梅洛迪一家而言，是和梦同等重要的精神支柱：如果说梦之于他们就如同水之于生命一样必不可少的话，那么自尊的作用便像盐分赋予生命以质感无二。如果说梦是他们通往彼岸世界的麻醉剂的话，那么自尊则是撑起他们此岸世界的守护神。
三、狂热：梅洛迪的诗人特质
白日做梦以及对自尊的捍卫可以说是形成梅洛迪一家诗人气质的两大因素。但仅这二者还不足以塑造出一个真正自命不凡的诗人，因为他们缺少真正诗人对诗歌的热爱和对偶像的崇拜。而这两者，则集中地体现在梅洛迪少校身上。
热爱诗歌，就要乐于创作诗歌。这里的创作有两层含义：一是实实在在地写作新的诗篇，它需要激情和创造力；而在创造力无法满足激情的情况下，你也可以选择通过吟诵的方式对他人的诗歌进行再创作，这就需要选择那些与你的个性气质相吻合的诗人的作品了。
梅洛迪的创作显然属于后者，他将目光投向了十九世纪的英国浪漫诗人拜伦勋爵，只是因为“这位诗人和贵族把自己的蔑视谱成了万古不朽的乐曲”[]3。拜伦身上有着梅洛迪自诩的标签：贵族、诗人和自尊。梅洛迪曾多次吟诵拜伦《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中的诗句，他最喜欢的是这一句：“我厕身其中，却不是他们中的一个”[]3。在梅洛迪看来，拜伦的这句诗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自己曾是威风凛凛的第七龙骑兵团上校，参加过著名的战役并荣誉加身，现在却只能屈身在美国乡下一家小客店里，整日和这里的酒鬼们厮混在一起，用酒精麻醉着自己痛苦的精神。正是因为有着这种切身感受，梅洛迪对诗歌的热爱并不是像贵族青年那样的无病呻吟，也不是像庸俗才子那般的附庸风雅，反倒多了一份时代知音的真诚动人。
当梅洛迪杀死了曾经那个自命不凡的上校，而做回了开着酒店的美国农民的时候，他仍然念念不忘亲爱的拜伦勋爵，并用嘲弄的爱尔兰土腔土调重新朗诵起他的诗篇。可见，诗歌已经成为了梅洛迪生命里根深蒂固的一部分，即使上校已经死去，可诗歌和拜伦的影子依然挥之不去。
在梅洛迪的身上，有着拜伦式英雄的自豪与无奈，他们都是时代的弃儿，是自我精神的守护者，是孤独的时代守墓人，是艺术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诗人，是有着自我原则与行动标准的艺术家。这一切，正是梅洛迪有别于常人的诗人气质的重要体现，它们存在于梅洛迪的生命体验中，成为梅洛迪挥之不去的精神胎记。
四、小结
对梦的痴迷、极度的自尊、诗歌的陶冶以及优秀的精神导师是诗人气质形成的主要因素。前者形成了诺拉与萨拉对爱情的痴迷与对自我的认同，而所有这四点则共同塑造了主人公科尼利厄斯·梅洛迪敏感而自尊的人格，也成为导致他精神崩溃的刽子手。诗人的气质是梅洛迪一家独特的性格标签，也成为引发他们精神悲剧的甜蜜毒药。
参考文献：
[1]伍蠡甫、胡经之.西方文艺理论名著教程[I].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3.
[2]伍蠡甫、胡经之.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3.
[3]尤金·奥尼尔.奥尼尔集[M].三联书店，1995.5.
[4]尤金·奥尼尔.奥尼尔剧作选[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4.
[5]刘永杰.性别理论视域下的尤金·奥尼尔剧作研究[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