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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感言：很少写忧伤的稿子，怕写多了会得胸肌癌，毕竟行文会影响心情，但是欢脱稿写多了，我偶尔也想收敛下尺度当一回正经人。我在国外生活的时候遇见了很多人，看到过许多事，有趣的，新鲜的，荒诞的，我不能全部理解，但我全都记在了心里。可惜的是，我及时行乐太久了，舍不得虐自己，所以哪怕这是个忧伤的故事，也没有重创，顶多是淡疼。
【01】
桑德拉去世的第一周，我的生活一切照常，按时到校，按时回家，我依然坐在靠近门口的单人沙发上，看她最爱看的节目。每晚七点，我会习惯性地走进厨房，往微波炉里扔两个土豆，加热三分钟，然后做一盘鸡肉沙拉，配一杯热可乐。
嗯，热可乐，在认识我之前，桑德拉根本不知道可乐也能热着喝，我告诉她这是中国人的偏方，加几瓣姜片有祛感冒的功效，可要是喝多了容易上火。
从过去到现在，因为中文和英文之间存在着很大一条鸿沟，没有任何一个翻译专家能精确地用英文翻译出“上火”这个词，所以在向桑德拉说起“上火”这茬儿时，我用的是拼音，寥寥两字，她费了好大的劲儿都学不会。
最后她放弃了：“这个该死的词的发音居然比用筷子吃饭还难，所以说，你比我聪明，至少你能学好英文。”
我笑了笑，算是放过了她，谁又会想到她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个事，半小时后她又问我：“那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愣了愣，反问：“哪个词，上火吗？”
桑德拉很好学地点点头。
我凝眉沉思半分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我感觉美国佬并没有“上火”这个概念，所以只能笼统地说：“那算是一种小病吧，你别管是什么了，相信我，你不会喜欢这种东西带给你的感觉。”
“那是什么感觉？比通宵之后还要开车上班更难受吗？”
我扫了一眼她手边的烟灰缸，很不专业地纠正道：“比我坐在你斜对面，老是吸你的二手烟还难受。”
“Oh，那真是糟糕透了。”桑德拉伸手碾灭了烟头。
【02】
桑德拉是我的房东，她的父母都是加勒比海人，她在九岁那年移民到美国，余生所有时光都装在了西雅图这座雨城。
桑德拉告诉我，在与我第一次见面时就特别喜欢我，相反，我对这样一个行为怪异的外国太太实在喜欢不起来。
那是我刚到西雅图的第一天，寒风猎猎，冻得我脸蛋发麻，夹在我耳朵后的长发不时飘起遮住了我的视线。
我拖着拉杆箱，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里好不容易找到了桑德拉的别墅。
除我之外，这里还住着三名留学生，她们来自巴西、日本、沙特阿拉伯三个不同的国家，因为我是最后一名入住的留学生，所以房间的可选择性便少了。
在给我讲述这些情况时，我感觉到桑德拉小心翼翼的，似乎在担忧什么。
我说：“你先带我看看房间？”
桑德拉点点头，带我穿过布满了假花的起居室，来到走廊尽处的一个房间，在打开房门时，她煞有介事地问我：“你准备好了吗？”
我同样煞有介事地深吸了一口气：“可以了。”
桑德拉笑着开了门，卧室里很整洁，床很宽大很柔软，嗯，如果四面墙上没有像作法似的挂了那么多镜子那就更完美了……
我摆动着手指头，较真地默默细数，这房间里居然有八面镜子！八面！
这些挂镜宽约50厘米高约一米，倘若我站到房中央便能看见八个自己，太诡异了。
桑德拉早已察觉出我的异样，显然她看得出来我并不喜欢这些镜子，可她却没有慰问我的感受，而是无比自信地道：“怎么样，这个房间很不错吧？”
我咽了咽唾沫，言不由衷地说：“嗯，棒极了。”
经历了十多个小时的长途飞机，我急需补一觉，只好暂时将就了，我向桑德拉道了晚安，她告诉我她就住在我隔壁的房间，倘若我有需要可以随时敲门，我点点头，维持着勉强的笑容与她挥了挥手，关上门后，我连鞋子都没有踢掉，趴在床上没多久便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嘈杂的声音惊醒，迷蒙睁眼时，眼前是一片黑暗，我翻了个身，坐起……
该死的，我被镜子里的我自己吓了一跳！
但见镜中人头发蓬乱遮挡了半边脸，我稍稍扭动脖子舒展筋骨，八面镜子里的人便如出一辙地重复了一遍我的动作，我打了一激灵，马上开了灯。
才晚上十一点，我试着睡回笼觉，可隔壁房间传来的电视声逼得我无法入眠，四十分钟过去，我无奈摇摇头，下床走出了房间。
我舒了口气，径直走到桑德拉的卧室，叩了两下门。
桑德拉打着哈欠开了门，看来是被我吵醒了，见着是我后她微微一笑：“睡得好吗？”
我点点头敷衍过去，继而提醒道：“你是不是忘了关电视？”
桑德拉摇摇头：“没有，自从我和丈夫离婚后，不开着电视我就睡不着觉。”
“那……请你把电视的声音调低一点点。”
桑德拉又摇摇头：“抱歉，我做不到，电视声音太小，房间就会变得很安静，这会让我觉得空虚寂寞。”
我端详着桑德拉睡眼惺忪的严肃脸，她不似是开玩笑，我只好按捺住心中不满，再次与桑德拉道了晚安。
就一晚而已，忍一忍就过去了，明天一早我就搬。
【03】
回到房间后我迟迟睡不着觉，直到冬末的曙光透过百叶窗折射到床上，取代了床头那一盏陪我渡过陌生的夜的孤灯，我才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昏睡，再次睁眼时，已是下午四点。
电视机的声音仍在叫嚣，我的房门不过形同虚设，我越接近起居室，声音便愈发地吵闹，我有理由相信年轻时候的桑德拉必定很享受迪斯科的劲歌热舞。
我走到起居室时，桑德拉正坐在靠近门口的长沙发上，她的面前摆放着一张可以折叠的木桌，她正低头盯着电脑，嗯，如果没有了电视机的陪伴，她肯定又会空虚寂寞冷了。 “需要咖啡吗？厨房有，自己动手。”她头也不抬地道。
我转身走进厨房，再次回到起居室时手上捧着一杯浓浓的黑咖啡，今天无论如何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我打算先到酒店住一晚，再联系新的寄宿家庭。
我在桑德拉斜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正寻思着如何道别，桑德拉却抢先开了口：“昨天第一天你肯定住得不太习惯吧？我们来谈谈房租怎么样？四百美金，包吃包住包水电费包无线上网，你觉得合理吗？”
四百美金？
这在西雅图这样高消费的城市简直绝无仅有！在相同条件下，其他寄宿家庭至少要比桑德拉开出的租金高将近一倍！
桑德拉会心一笑，道：“但凡进入过你那个房间的留学生通常熬不过两天，她们要么抱怨镜子，要么抱怨电视机，要么抱怨我，你的态度比她们友好太多了，我很喜欢你一直保持微笑的样子，尽管在某些时候你的笑容看起来很是僵硬，对，譬如你现在就是这副样子。”
我连忙放下咖啡，用双手揉了揉两边脸颊，然后用两指扯起嘴角，问：“现在呢？”
“好点了。”桑德拉开怀地笑了两声：“So，你愿意住下来了？”
我猛点头。要是桑德拉不会反悔，不会加租，我会很乐意试着接受她的镜子、电视机和她。
【04】
我算是在这里住下来了，尽管桑德拉对电视机的依赖以及对镜子的喜爱令我十分费解。
私下里，我给她取了一个善意的绰号——镜子小姐。
渐渐地，我和别墅里的其他留学生熟稔了，他们都与我站成一国，拿镜子小姐这个哏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这晚我和由利正在厨房忙着做肉酱意粉，由利是一个日本姑娘，举手投足都特别谦逊客气，她一直很敬佩我，原因是我在那个到处是镜子的房间睡得无怨无悔。
桑德拉一直在卧室里没有出来，从她卧室传出的电视声和起居室的电视声如吵架似的交织在一起，我和由利必须紧闭着厨房的门，才能听得清楚彼此的话语。
由利跟我诉苦，美国的饮食方式导致她来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后体重持续飙升。
“我很担心自己会变成镜子小姐。”由利说。
“嗯。”我点点头，“每次镜子小姐走过走廊，我总以为是大象穿过森林。”
由利扑哧一笑，正想说些什么，厨房门外出其不意地响起了尖叫声：“上帝……”
我皱着眉推开厨房门，桑德拉的女儿Lita不知何时已来到了别墅，她冲进了桑德拉的卧室，我的目光随着Lita的身影追了过去，桑德拉倒在地上，因为房间里堆满了各样杂物，她大概是被绊倒了，我忙不迭走过去帮忙。
六十三岁的桑德拉没有办法自己起来，再加上体重超标，Lita和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联手将她扶起。
Lita喘着气对我道：“谢谢你，妈妈把房门锁了，幸好手机留在了卧室，她才能打电话让我赶来将她扶起。”说着，Lita转眸看向桑德拉，“妈妈，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桑德拉逞强地笑着：“我没事，我真该在二十年前就减肥。”
我和Lita将桑德拉扶上了床，在确认桑德拉并无大碍后，Lita才离开了别墅。我盛了一份自制的肉酱意粉送进了桑德拉的卧室，她食欲不振，摇摇头示意我先放在一旁。
我忍不住环视了一遍她的卧室，桑德拉不是一个擅长家务的妇人，她的衣服在卧室四周堆起了一座座山，她的包包鞋袜随意地散落在地上，我迟疑了下，终是没忍住开了口：“桑德拉，为了避免同样的情况再次发生，我认为你很有必要收拾一下你这个像印度一样无序的卧室。”
桑德拉不置可否，把手伸到床头柜，从抽屉里取出了一条钥匙递给我：“这是我卧室的钥匙，下次你要及时开门救我。”
我揉了揉太阳穴，试探道：“或者你可以尝试将电视机的音量调小一点，我怕我接收不到你的求救信号。”
桑德拉不以为然，催促我快把她卧室的钥匙拿好。
“你这么信任我吗？”
“嗯，要是你能帮我泡一杯热茶的话，我会更加信任你。”
我莞尔一笑，接过了钥匙。
【05】
母亲节这天，我们在别墅里举行了一个小派对为桑德拉庆祝，桑德拉的女儿Lita和她的丈夫也前来同贺，才刚开门，Lita便送上了玫瑰花和贺卡。
送贺卡是美国很常见的社交方式，可我初来乍到，不太懂得这里的游戏规则，在发现其他留学生都先后送上贺卡，而我除了呼吸什么都拿不出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失礼。
我回卧室拿起背包，然后匆匆出门，坐在起居室的桑德拉看着我一副急急忙忙的样子略感意外，在我走到门口时，她喊住我：“沈芒，你要出去？”
“嗯，我约了朋友看电影。”我随意地找了个借口。
桑德拉愣了愣，随即向我投来一笑，却没有掩饰得住眼中闪过的失望：“嗯，周六愉快！”
我点点头，拉开别墅的门走了出去。
在离别墅约三个公交站的距离有一个超市，我从那里买了一张设计别致的贺卡，在半个小时内赶回了别墅。
彼时，Lita正坐在别墅门前的台阶上，神色阴沉，见到我回来后她展眉一笑：“你回来就太好了，妈妈在里头生闷气呢。”
我一脸茫然。
Lita解释：“今天是母亲节，她觉得自己没有被重视，有些难过。”
我对Lita坦白了我突然外出的原因，她听后松了口气，让我赶紧进屋安抚一下桑德拉沧桑的心灵。
我叩了叩桑德拉的房门，不等里头的人应允，我就急切地走了进去。
“我回来了，你们美国人就是太麻烦了，动不动就送贺卡。”我把贺卡递过去，笑道。
“原来你跑出去是为了买贺卡？”桑德拉骤雨骤晴，转瞬又阳光灿烂，她接过贺卡，打开，然后又拉下脸，不悦地道，“沈小姐，你至少要在贺卡信封上写上To 谁谁谁 From谁谁谁才能使它富有意义。” 我当场尴尬癌都犯了，之前一路匆忙，我竟忘了这茬儿……
我在背包里摸出一支笔，在紫色信封上草率地写了几个英文词，才重新把贺卡递过去。
“希望明年你不会再在母亲节这天撒谎。”桑德拉嘴上说着责备的话，接过贺卡的动作却无比迅速，她应该是这世上最傲娇的房东了吧？
可这样的她却十分可爱。
我笑着猛点头，打趣道：“要是明年今日，家里的电视机不像二战的爆弹那样猛烈的话，我可以保证我会比今年表现得更好，作为回报，你会收到一份礼物，而不是一张忘了署名的贺卡。”
谁又会料到，桑德拉竟真的调小了电视机的音量？
我忽然意识到，正在努力适应这一切的不只是我自己，桑德拉也在很努力地适应我们每一个人。
【06】
出乎预料的事有许多，譬如桑德拉对电视机不再那么执着，譬如我不会知道这是桑德拉此生能过的，最后一个母亲节。
入秋之后，桑德拉一直咳嗽不断，我每每问起病况，她只对我说她已经见过医生，吃药就好了。
可是转眼秋天过去了，桑德拉的情况依然不见好转，我心里愈发不安，却又爱莫能助。我能为她做的，便是学习做美国菜，给她端热茶，陪她聊天看电视，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累。
这天午后，一起吃过午饭，桑德拉又咳嗽不止，我下意识地问：“你还好吗？”
她倔强地道：“还好，还没有上火难受呢。”
我当场怔住了，她居然记住了“上火”这个中文词！
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甚至没有力气纠正她，“上火”不适合眼下这个情境。
从桑德拉的卧室出来后，我实在放心不下，忍不住拨打了Lita的电话跟她谈起桑德拉的近况，Lita听后不敢再耽误，第一时间赶到了别墅，逼着桑德拉去医院。
临走前，桑德拉对我说：“我可能要在医院过一夜呢，家里少了我你不会害怕吧？”
我摇摇头：“家里少了你会安静得像挪威的森林一样令人向往，你安心留医，治不好就不要着急回来。”
桑德拉剜了我一眼，哀怨地转身走出了家门。
一个小时后，她在医院给我打了电话，我如实向她汇报说，人人都在家学习，没有偷溜出去酒吧后，她才放心地挂断了电话。
我一个人独坐在起居室，其他留学生都在各自的卧室里各自忙着，明明这别墅里只少了一人，却寂静得如同空城。
过去，我总祈求着桑德拉会在某个特殊的节日离家，到亲戚朋友家过夜，好让这个别墅里的人都喘上一口气，可以让我们哪怕过上一个安静的夜晚。可现在，她真的离家了，我却无所适从。
大概，人只要一直活下去，总会有新的习惯取代旧的习惯，而我们又会因为这个新习惯去抵触即将到来的新的习惯，直到它潜移默化。我们在不知不觉中适应，然后在不知不觉中改变。
也许，只要时间足够长，原本我们抗拒的，都会变成我们习惯的，最后变成我们依赖的。
十分钟后，我起身，开了电视机。
【07】
那天之后，桑德拉没有再给我打过电话，在她离家的第三天的深夜，我意外地接到了Lita的电话。
Lita在电话里告诉我，在这短短72个小时里，桑德拉连续进行了三场不同的手术。桑德拉肺部感染，影响到了正常的呼吸。
挂上电话后，我压根熬不到第二天醒来，我连夜坐上出租车赶到了医院。
病榻上的桑德拉神色憔悴，脑袋上的头发少了一大半，我胸口一紧，连忙别开了眼。
我脑海里的桑德拉不是这样的，她是家里的老大，只要她一发话，便是我们必须遵守的家规，她脾气乖张，有些蛮横独断，但她在我们心目中是伟岸的，是不可忤逆的，所以我们才会在背后说一些悄悄话，她是我们的大树，让我们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里找到了归属感。而如今的她气若游丝，仿佛我握住她的手稍一用力，就能让她吃痛。
家里的大树要倒下了吗？
我感到有些恐慌。
我和Lita各自守在病床一侧，她读懂了我眼神里的躲闪，安抚似的对我道：“你迟早会习惯的，因为手术，他们不得不取掉她的假发。”
我愣怔了半天，我从不知道桑德拉头上顶着的是假发……
Lita苦涩地笑了笑，道：“我爸爸的背叛对我妈妈来说是一种打击，但她熬过来了，她这一生都不容易。医生说情况不容乐观，要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我默默无语，再一次将目光投向桑德拉毫无血色的面容上，这一次，我没有再移开眼。
我趴在桑德拉一侧度过了一夜，翌日清晨，我醒过来时浑身酸痛，Lita体贴地替我买好了早餐，吃完后我还要赶回学校。
我就这样在医院坚守了一周，白天在学校过，晚上在医院过，可桑德拉始终不曾苏醒过来，医生说她能听得见我说话，可我再也说不出一句斗嘴的话，我也不愿意牵强地笑，我知道她不喜欢。
这天，结束了一天的课程后，我一如既往地从大学回到了医院，可我没有在病房里见到桑德拉。我给Lita去了电话，她让我立即到手术室门口。
桑德拉正在做心脏抢救的手术。
我不记得我和Lita在手术室门外候了多长时间，那是我人生最漫长的等待，每一秒都有一种大难当头的感受，我从未觉得人生如此灰暗，我不敢对未来有任何想象，我只是目光呆滞地盯着手术室门上，那盏一直亮着的灯。
终于，那盏灯熄了，它没有照亮桑德拉的余生。
医生步履沉重地来到我们面前，他的脸上有一种让人无比惧怕的歉意，我不敢去看他那双透着决绝的褐色瞳眸，可他还是很敬业地告诉我们：“很遗憾，她没有熬过去。”
她没有熬过去。
桑德拉没有熬过去。
Lita跌倒在地上失声痛哭，我没有力气像她那般用力地释放，我也没有力气走过去拉起她，我由着她失控，歇斯底里，哭天抢地。 而我自己，心里空落落的，我来不及思考这场突如其来的诀别意味着什么，我茫然了半刻，执着地上前问医生：“一个人怎么能在做了四场手术之后仍不见好？她明明已经很努力了，我们……每个人都很努力。”
显然，医生对这种场景司空见惯，俄顷，他轻声道：“也许，是她累了，她不想这么下去了。”
【08】
桑德拉的遗体当晚便被抬走了，我回到家，看着空荡荡的起居室，虽然桑德拉离家有一阵子了，但起居室里到处是她生活的痕迹。
她没有关机的习惯，她的电脑仍然处于待机状态。
她的杯子仍然放在茶几上，茶几上还搁着她的老花眼镜，她总是喜欢把眼镜卡在头顶，然后四处找眼镜。
她的烟盒随意地落在沙发上，烟灰缸里残留着几点烟灰，这些我一直没有来得及清理，而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孩子们……”我学着桑德拉的语气，在起居室里呐喊了一声。
他们听见我的声音后，相继从卧室冲了出来。
由利不安地对我招呼：“沈芒，你好久没回来了。”
我神色凝重地扫了他们一眼，然后摊了摊手，道：“Well，我知道期末考在即，你们都很忙，但我有一个很重要的消息必须现在就告诉你们，她终于离开了病榻，你们……可以在葬礼上见她最后一面，好了，不要问我更多，也不要安慰我，哦，对了，你们没必要担心自己变成了孤儿，Lita会是我们的新Boss。”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能像桑德拉那样，用最轻快的语言，诉说最沉痛的心情。
从前我总是不解，桑德拉是怎样做到的，可在这一瞬间我懂得了。如果痛苦本身就很痛苦，我又何必用力痛苦，就让它在我心上随遇而安，然后随着年月，如同冬雪那般在最合适的时候渐渐融化，唤醒春风拂柳。
我回到卧室，然后钻进了被窝，这一晚，隔壁房间的电视机很安静，我却清醒了一夜。
【09】
由于Lita有自己的家庭，所以在她接管别墅后并不能像桑德拉那样全身心投入地照料我们，她从不在别墅过夜，只在周末的时候给我们送来一大堆从超市采购的必需品。
“后妈”难免让人生出一点抗拒，在桑德拉去世不到一个月，留学生便相继搬走了。今天，我和由利站在别墅门前的台阶上，又送别了一位学生。
由利回头对我苦涩一笑：“沈芒，只剩下我和你了，我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我也将在半个月后搬走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我的新房东还有多余的房间。”
我摇摇头。
我想，我会在这里一直住到毕业，如果我能适应桑德拉的镜子，为什么不能适应她的女儿呢？这不过是又一场新习惯和旧习惯的博弈。
我似乎比过去更能包容了呢。
编辑：柒柒若
【01】
桑德拉去世的第一周，我的生活一切照常，按时到校，按时回家，我依然坐在靠近门口的单人沙发上，看她最爱看的节目。每晚七点，我会习惯性地走进厨房，往微波炉里扔两个土豆，加热三分钟，然后做一盘鸡肉沙拉，配一杯热可乐。
嗯，热可乐，在认识我之前，桑德拉根本不知道可乐也能热着喝，我告诉她这是中国人的偏方，加几瓣姜片有祛感冒的功效，可要是喝多了容易上火。
从过去到现在，因为中文和英文之间存在着很大一条鸿沟，没有任何一个翻译专家能精确地用英文翻译出“上火”这个词，所以在向桑德拉说起“上火”这茬儿时，我用的是拼音，寥寥两字，她费了好大的劲儿都学不会。
最后她放弃了：“这个该死的词的发音居然比用筷子吃饭还难，所以说，你比我聪明，至少你能学好英文。”
我笑了笑，算是放过了她，谁又会想到她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个事，半小时后她又问我：“那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愣了愣，反问：“哪个词，上火吗？”
桑德拉很好学地点点头。
我凝眉沉思半分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我感觉美国佬并没有“上火”这个概念，所以只能笼统地说：“那算是一种小病吧，你别管是什么了，相信我，你不会喜欢这种东西带给你的感觉。”
“那是什么感觉？比通宵之后还要开车上班更难受吗？”
我扫了一眼她手边的烟灰缸，很不专业地纠正道：“比我坐在你斜对面，老是吸你的二手烟还难受。”
“Oh，那真是糟糕透了。”桑德拉伸手碾灭了烟头。
【02】
桑德拉是我的房东，她的父母都是加勒比海人，她在九岁那年移民到美国，余生所有时光都装在了西雅图这座雨城。
桑德拉告诉我，在与我第一次见面时就特别喜欢我，相反，我对这样一个行为怪异的外国太太实在喜欢不起来。
那是我刚到西雅图的第一天，寒风猎猎，冻得我脸蛋发麻，夹在我耳朵后的长发不时飘起遮住了我的视线。
我拖着拉杆箱，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里好不容易找到了桑德拉的别墅。
除我之外，这里还住着三名留学生，她们来自巴西、日本、沙特阿拉伯三个不同的国家，因为我是最后一名入住的留学生，所以房间的可选择性便少了。
在给我讲述这些情况时，我感觉到桑德拉小心翼翼的，似乎在担忧什么。
我说：“你先带我看看房间？”
桑德拉点点头，带我穿过布满了假花的起居室，来到走廊尽处的一个房间，在打开房门时，她煞有介事地问我：“你准备好了吗？”
我同样煞有介事地深吸了一口气：“可以了。”
桑德拉笑着开了门，卧室里很整洁，床很宽大很柔软，嗯，如果四面墙上没有像作法似的挂了那么多镜子那就更完美了……
我摆动着手指头，较真地默默细数，这房间里居然有八面镜子！八面！
这些挂镜宽约50厘米高约一米，倘若我站到房中央便能看见八个自己，太诡异了。
桑德拉早已察觉出我的异样，显然她看得出来我并不喜欢这些镜子，可她却没有慰问我的感受，而是无比自信地道：“怎么样，这个房间很不错吧？”
我咽了咽唾沫，言不由衷地说：“嗯，棒极了。”
经历了十多个小时的长途飞机，我急需补一觉，只好暂时将就了，我向桑德拉道了晚安，她告诉我她就住在我隔壁的房间，倘若我有需要可以随时敲门，我点点头，维持着勉强的笑容与她挥了挥手，关上门后，我连鞋子都没有踢掉，趴在床上没多久便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嘈杂的声音惊醒，迷蒙睁眼时，眼前是一片黑暗，我翻了个身，坐起……
该死的，我被镜子里的我自己吓了一跳！
但见镜中人头发蓬乱遮挡了半边脸，我稍稍扭动脖子舒展筋骨，八面镜子里的人便如出一辙地重复了一遍我的动作，我打了一激灵，马上开了灯。
才晚上十一点，我试着睡回笼觉，可隔壁房间传来的电视声逼得我无法入眠，四十分钟过去，我无奈摇摇头，下床走出了房间。
我舒了口气，径直走到桑德拉的卧室，叩了两下门。
桑德拉打着哈欠开了门，看来是被我吵醒了，见着是我后她微微一笑：“睡得好吗？”
我点点头敷衍过去，继而提醒道：“你是不是忘了关电视？”
桑德拉摇摇头：“没有，自从我和丈夫离婚后，不开着电视我就睡不着觉。”
“那……请你把电视的声音调低一点点。”
桑德拉又摇摇头：“抱歉，我做不到，电视声音太小，房间就会变得很安静，这会让我觉得空虚寂寞。”
我端详着桑德拉睡眼惺忪的严肃脸，她不似是开玩笑，我只好按捺住心中不满，再次与桑德拉道了晚安。
就一晚而已，忍一忍就过去了，明天一早我就搬。
【03】
回到房间后我迟迟睡不着觉，直到冬末的曙光透过百叶窗折射到床上，取代了床头那一盏陪我渡过陌生的夜的孤灯，我才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昏睡，再次睁眼时，已是下午四点。
电视机的声音仍在叫嚣，我的房门不过形同虚设，我越接近起居室，声音便愈发地吵闹，我有理由相信年轻时候的桑德拉必定很享受迪斯科的劲歌热舞。
我走到起居室时，桑德拉正坐在靠近门口的长沙发上，她的面前摆放着一张可以折叠的木桌，她正低头盯着电脑，嗯，如果没有了电视机的陪伴，她肯定又会空虚寂寞冷了。 “需要咖啡吗？厨房有，自己动手。”她头也不抬地道。
我转身走进厨房，再次回到起居室时手上捧着一杯浓浓的黑咖啡，今天无论如何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我打算先到酒店住一晚，再联系新的寄宿家庭。
我在桑德拉斜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正寻思着如何道别，桑德拉却抢先开了口：“昨天第一天你肯定住得不太习惯吧？我们来谈谈房租怎么样？四百美金，包吃包住包水电费包无线上网，你觉得合理吗？”
四百美金？
这在西雅图这样高消费的城市简直绝无仅有！在相同条件下，其他寄宿家庭至少要比桑德拉开出的租金高将近一倍！
桑德拉会心一笑，道：“但凡进入过你那个房间的留学生通常熬不过两天，她们要么抱怨镜子，要么抱怨电视机，要么抱怨我，你的态度比她们友好太多了，我很喜欢你一直保持微笑的样子，尽管在某些时候你的笑容看起来很是僵硬，对，譬如你现在就是这副样子。”
我连忙放下咖啡，用双手揉了揉两边脸颊，然后用两指扯起嘴角，问：“现在呢？”
“好点了。”桑德拉开怀地笑了两声：“So，你愿意住下来了？”
我猛点头。要是桑德拉不会反悔，不会加租，我会很乐意试着接受她的镜子、电视机和她。
【04】
我算是在这里住下来了，尽管桑德拉对电视机的依赖以及对镜子的喜爱令我十分费解。
私下里，我给她取了一个善意的绰号——镜子小姐。
渐渐地，我和别墅里的其他留学生熟稔了，他们都与我站成一国，拿镜子小姐这个哏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这晚我和由利正在厨房忙着做肉酱意粉，由利是一个日本姑娘，举手投足都特别谦逊客气，她一直很敬佩我，原因是我在那个到处是镜子的房间睡得无怨无悔。
桑德拉一直在卧室里没有出来，从她卧室传出的电视声和起居室的电视声如吵架似的交织在一起，我和由利必须紧闭着厨房的门，才能听得清楚彼此的话语。
由利跟我诉苦，美国的饮食方式导致她来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后体重持续飙升。
“我很担心自己会变成镜子小姐。”由利说。
“嗯。”我点点头，“每次镜子小姐走过走廊，我总以为是大象穿过森林。”
由利扑哧一笑，正想说些什么，厨房门外出其不意地响起了尖叫声：“上帝……”
我皱着眉推开厨房门，桑德拉的女儿Lita不知何时已来到了别墅，她冲进了桑德拉的卧室，我的目光随着Lita的身影追了过去，桑德拉倒在地上，因为房间里堆满了各样杂物，她大概是被绊倒了，我忙不迭走过去帮忙。
六十三岁的桑德拉没有办法自己起来，再加上体重超标，Lita和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联手将她扶起。
Lita喘着气对我道：“谢谢你，妈妈把房门锁了，幸好手机留在了卧室，她才能打电话让我赶来将她扶起。”说着，Lita转眸看向桑德拉，“妈妈，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桑德拉逞强地笑着：“我没事，我真该在二十年前就减肥。”
我和Lita将桑德拉扶上了床，在确认桑德拉并无大碍后，Lita才离开了别墅。我盛了一份自制的肉酱意粉送进了桑德拉的卧室，她食欲不振，摇摇头示意我先放在一旁。
我忍不住环视了一遍她的卧室，桑德拉不是一个擅长家务的妇人，她的衣服在卧室四周堆起了一座座山，她的包包鞋袜随意地散落在地上，我迟疑了下，终是没忍住开了口：“桑德拉，为了避免同样的情况再次发生，我认为你很有必要收拾一下你这个像印度一样无序的卧室。”
桑德拉不置可否，把手伸到床头柜，从抽屉里取出了一条钥匙递给我：“这是我卧室的钥匙，下次你要及时开门救我。”
我揉了揉太阳穴，试探道：“或者你可以尝试将电视机的音量调小一点，我怕我接收不到你的求救信号。”
桑德拉不以为然，催促我快把她卧室的钥匙拿好。
“你这么信任我吗？”
“嗯，要是你能帮我泡一杯热茶的话，我会更加信任你。”
我莞尔一笑，接过了钥匙。
【05】
母亲节这天，我们在别墅里举行了一个小派对为桑德拉庆祝，桑德拉的女儿Lita和她的丈夫也前来同贺，才刚开门，Lita便送上了玫瑰花和贺卡。
送贺卡是美国很常见的社交方式，可我初来乍到，不太懂得这里的游戏规则，在发现其他留学生都先后送上贺卡，而我除了呼吸什么都拿不出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失礼。
我回卧室拿起背包，然后匆匆出门，坐在起居室的桑德拉看着我一副急急忙忙的样子略感意外，在我走到门口时，她喊住我：“沈芒，你要出去？”
“嗯，我约了朋友看电影。”我随意地找了个借口。
桑德拉愣了愣，随即向我投来一笑，却没有掩饰得住眼中闪过的失望：“嗯，周六愉快！”
我点点头，拉开别墅的门走了出去。
在离别墅约三个公交站的距离有一个超市，我从那里买了一张设计别致的贺卡，在半个小时内赶回了别墅。
彼时，Lita正坐在别墅门前的台阶上，神色阴沉，见到我回来后她展眉一笑：“你回来就太好了，妈妈在里头生闷气呢。”
我一脸茫然。
Lita解释：“今天是母亲节，她觉得自己没有被重视，有些难过。”
我对Lita坦白了我突然外出的原因，她听后松了口气，让我赶紧进屋安抚一下桑德拉沧桑的心灵。
我叩了叩桑德拉的房门，不等里头的人应允，我就急切地走了进去。
“我回来了，你们美国人就是太麻烦了，动不动就送贺卡。”我把贺卡递过去，笑道。
“原来你跑出去是为了买贺卡？”桑德拉骤雨骤晴，转瞬又阳光灿烂，她接过贺卡，打开，然后又拉下脸，不悦地道，“沈小姐，你至少要在贺卡信封上写上To 谁谁谁 From谁谁谁才能使它富有意义。” 我当场尴尬癌都犯了，之前一路匆忙，我竟忘了这茬儿……
我在背包里摸出一支笔，在紫色信封上草率地写了几个英文词，才重新把贺卡递过去。
“希望明年你不会再在母亲节这天撒谎。”桑德拉嘴上说着责备的话，接过贺卡的动作却无比迅速，她应该是这世上最傲娇的房东了吧？
可这样的她却十分可爱。
我笑着猛点头，打趣道：“要是明年今日，家里的电视机不像二战的爆弹那样猛烈的话，我可以保证我会比今年表现得更好，作为回报，你会收到一份礼物，而不是一张忘了署名的贺卡。”
谁又会料到，桑德拉竟真的调小了电视机的音量？
我忽然意识到，正在努力适应这一切的不只是我自己，桑德拉也在很努力地适应我们每一个人。
【06】
出乎预料的事有许多，譬如桑德拉对电视机不再那么执着，譬如我不会知道这是桑德拉此生能过的，最后一个母亲节。
入秋之后，桑德拉一直咳嗽不断，我每每问起病况，她只对我说她已经见过医生，吃药就好了。
可是转眼秋天过去了，桑德拉的情况依然不见好转，我心里愈发不安，却又爱莫能助。我能为她做的，便是学习做美国菜，给她端热茶，陪她聊天看电视，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累。
这天午后，一起吃过午饭，桑德拉又咳嗽不止，我下意识地问：“你还好吗？”
她倔强地道：“还好，还没有上火难受呢。”
我当场怔住了，她居然记住了“上火”这个中文词！
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甚至没有力气纠正她，“上火”不适合眼下这个情境。
从桑德拉的卧室出来后，我实在放心不下，忍不住拨打了Lita的电话跟她谈起桑德拉的近况，Lita听后不敢再耽误，第一时间赶到了别墅，逼着桑德拉去医院。
临走前，桑德拉对我说：“我可能要在医院过一夜呢，家里少了我你不会害怕吧？”
我摇摇头：“家里少了你会安静得像挪威的森林一样令人向往，你安心留医，治不好就不要着急回来。”
桑德拉剜了我一眼，哀怨地转身走出了家门。
一个小时后，她在医院给我打了电话，我如实向她汇报说，人人都在家学习，没有偷溜出去酒吧后，她才放心地挂断了电话。
我一个人独坐在起居室，其他留学生都在各自的卧室里各自忙着，明明这别墅里只少了一人，却寂静得如同空城。
过去，我总祈求着桑德拉会在某个特殊的节日离家，到亲戚朋友家过夜，好让这个别墅里的人都喘上一口气，可以让我们哪怕过上一个安静的夜晚。可现在，她真的离家了，我却无所适从。
大概，人只要一直活下去，总会有新的习惯取代旧的习惯，而我们又会因为这个新习惯去抵触即将到来的新的习惯，直到它潜移默化。我们在不知不觉中适应，然后在不知不觉中改变。
也许，只要时间足够长，原本我们抗拒的，都会变成我们习惯的，最后变成我们依赖的。
十分钟后，我起身，开了电视机。
【07】
那天之后，桑德拉没有再给我打过电话，在她离家的第三天的深夜，我意外地接到了Lita的电话。
Lita在电话里告诉我，在这短短72个小时里，桑德拉连续进行了三场不同的手术。桑德拉肺部感染，影响到了正常的呼吸。
挂上电话后，我压根熬不到第二天醒来，我连夜坐上出租车赶到了医院。
病榻上的桑德拉神色憔悴，脑袋上的头发少了一大半，我胸口一紧，连忙别开了眼。
我脑海里的桑德拉不是这样的，她是家里的老大，只要她一发话，便是我们必须遵守的家规，她脾气乖张，有些蛮横独断，但她在我们心目中是伟岸的，是不可忤逆的，所以我们才会在背后说一些悄悄话，她是我们的大树，让我们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里找到了归属感。而如今的她气若游丝，仿佛我握住她的手稍一用力，就能让她吃痛。
家里的大树要倒下了吗？
我感到有些恐慌。
我和Lita各自守在病床一侧，她读懂了我眼神里的躲闪，安抚似的对我道：“你迟早会习惯的，因为手术，他们不得不取掉她的假发。”
我愣怔了半天，我从不知道桑德拉头上顶着的是假发……
Lita苦涩地笑了笑，道：“我爸爸的背叛对我妈妈来说是一种打击，但她熬过来了，她这一生都不容易。医生说情况不容乐观，要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我默默无语，再一次将目光投向桑德拉毫无血色的面容上，这一次，我没有再移开眼。
我趴在桑德拉一侧度过了一夜，翌日清晨，我醒过来时浑身酸痛，Lita体贴地替我买好了早餐，吃完后我还要赶回学校。
我就这样在医院坚守了一周，白天在学校过，晚上在医院过，可桑德拉始终不曾苏醒过来，医生说她能听得见我说话，可我再也说不出一句斗嘴的话，我也不愿意牵强地笑，我知道她不喜欢。
这天，结束了一天的课程后，我一如既往地从大学回到了医院，可我没有在病房里见到桑德拉。我给Lita去了电话，她让我立即到手术室门口。
桑德拉正在做心脏抢救的手术。
我不记得我和Lita在手术室门外候了多长时间，那是我人生最漫长的等待，每一秒都有一种大难当头的感受，我从未觉得人生如此灰暗，我不敢对未来有任何想象，我只是目光呆滞地盯着手术室门上，那盏一直亮着的灯。
终于，那盏灯熄了，它没有照亮桑德拉的余生。
医生步履沉重地来到我们面前，他的脸上有一种让人无比惧怕的歉意，我不敢去看他那双透着决绝的褐色瞳眸，可他还是很敬业地告诉我们：“很遗憾，她没有熬过去。”
她没有熬过去。
桑德拉没有熬过去。
Lita跌倒在地上失声痛哭，我没有力气像她那般用力地释放，我也没有力气走过去拉起她，我由着她失控，歇斯底里，哭天抢地。 而我自己，心里空落落的，我来不及思考这场突如其来的诀别意味着什么，我茫然了半刻，执着地上前问医生：“一个人怎么能在做了四场手术之后仍不见好？她明明已经很努力了，我们……每个人都很努力。”
显然，医生对这种场景司空见惯，俄顷，他轻声道：“也许，是她累了，她不想这么下去了。”
【08】
桑德拉的遗体当晚便被抬走了，我回到家，看着空荡荡的起居室，虽然桑德拉离家有一阵子了，但起居室里到处是她生活的痕迹。
她没有关机的习惯，她的电脑仍然处于待机状态。
她的杯子仍然放在茶几上，茶几上还搁着她的老花眼镜，她总是喜欢把眼镜卡在头顶，然后四处找眼镜。
她的烟盒随意地落在沙发上，烟灰缸里残留着几点烟灰，这些我一直没有来得及清理，而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孩子们……”我学着桑德拉的语气，在起居室里呐喊了一声。
他们听见我的声音后，相继从卧室冲了出来。
由利不安地对我招呼：“沈芒，你好久没回来了。”
我神色凝重地扫了他们一眼，然后摊了摊手，道：“Well，我知道期末考在即，你们都很忙，但我有一个很重要的消息必须现在就告诉你们，她终于离开了病榻，你们……可以在葬礼上见她最后一面，好了，不要问我更多，也不要安慰我，哦，对了，你们没必要担心自己变成了孤儿，Lita会是我们的新Boss。”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能像桑德拉那样，用最轻快的语言，诉说最沉痛的心情。
从前我总是不解，桑德拉是怎样做到的，可在这一瞬间我懂得了。如果痛苦本身就很痛苦，我又何必用力痛苦，就让它在我心上随遇而安，然后随着年月，如同冬雪那般在最合适的时候渐渐融化，唤醒春风拂柳。
我回到卧室，然后钻进了被窝，这一晚，隔壁房间的电视机很安静，我却清醒了一夜。
【09】
由于Lita有自己的家庭，所以在她接管别墅后并不能像桑德拉那样全身心投入地照料我们，她从不在别墅过夜，只在周末的时候给我们送来一大堆从超市采购的必需品。
“后妈”难免让人生出一点抗拒，在桑德拉去世不到一个月，留学生便相继搬走了。今天，我和由利站在别墅门前的台阶上，又送别了一位学生。
由利回头对我苦涩一笑：“沈芒，只剩下我和你了，我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我也将在半个月后搬走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我的新房东还有多余的房间。”
我摇摇头。
我想，我会在这里一直住到毕业，如果我能适应桑德拉的镜子，为什么不能适应她的女儿呢？这不过是又一场新习惯和旧习惯的博弈。
我似乎比过去更能包容了呢。
编辑：柒柒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