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隋名捕·金锁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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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求助
  大业十一年夏末,余杭县衙后院。
  副捕头烈如风和搭档孟小眼正在院子的空地上你来我往地切磋着武艺。烈如风内力浑厚,刀法精湛;孟小眼身法轻灵,招式多变,二人一时之间难分高下。孟小眼的同门师妹姚芊芊,在青罗帕一案后,死活赖着不肯走,后来索性就留在衙门里做了捕快,此刻她也在一旁兴致盎然地观察着战局,还时不时地叫上几声好。在院子另一头角落里的树阴下,捕头秋水鸣正好整以暇地仰靠在青竹丝编就的藤椅上,悠然自得地品着清茶。
  烈日炎炎,烤得人皮肉发疼,互相喂招的两人很快便汗出如雨。孟小眼一抖腕,当先收回了百炼爪,冲烈如风摆摆手道:“我不行了,先歇口气再练吧。”
  烈如风只得放下手中赤轮刀,扭脸瞥见在树下独自纳凉的秋水鸣,不禁摇了摇头,瓮声瓮气地道:“最近各地守军、援军同叛军打成了一锅粥,百姓流离避祸,衙门无案可查,倒是把你这个捕头养成个千金小姐,不出门也不活动筋骨,当心变成肥猪,再也翻不了墙。”
  秋水鸣远远地听了,既不恼,亦不语,兀自低头又轻啜了一口茶,浑似将他整个人当成了空气。
  就这样碰了个软钉子,烈如风只得再转回头来,却见姚芊芊正殷勤地给自家师兄擦汗递水,二人一副你侬我侬的亲密模样,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忙扭过脸去,游目四顾寻找:“可人那丫头去哪儿了?”
  如同是在回应他的话一般,女捕快缪可人突然从门外径直冲了进来,身法疾如闪电,脸上还带着些许惊慌之色。烈如风见状忍不住调笑道:“怎么跟被狗撵了一样,难不成你也做了贼?”
  未几,院门口竟真的跟进来一个明晃晃的家伙,却不是狗,而是一个身着鲜亮绸缎,生得又矮又胖的中年男人,一面喘着粗气一面高声叫道:“死丫头,你还敢跑!”
  二人你追我逃地绕着院子的围墙转了一圈又一圈,看得院内诸人目瞪口呆,如坠五里雾中。
  蓦地白影一闪,秋水鸣长身拦在中年男人面前,截断了这场追逐的闹剧:“这位大人,不论你们之前发生了什么,她好歹也是吃公粮的捕快,在县衙里这样闹恐怕不妥吧?”
  中年男人不得不停下了脚步,抬头看向眼前这个气度非凡的年轻人,调整了一下急促的呼吸,道:“你叫我大人?你认识我?”
  “不认识。”秋水鸣眉心微蹙,不卑不亢的语气中透着几分锋芒,“但你一身官气十足,还敢在官府衙门内旁若无人地追打公差,这声‘大人’应该没有叫错吧?”
  中年男人不禁怔了怔,又问道:“那你是谁?”
  “既然身在县衙,又有资格出面替捕快说话,自然是这里的捕头了。”
  “你、你就是秋水鸣,秋捕头?”中年男人马上换上了一副笑脸,如获至宝般地攥住他的手,“我正要找你呢!”说着,他又转脸瞟了一眼龟缩在墙角的缪可人,斥道,“死丫头,还不快过来!”
  缪可人满脸不情愿地一步步蹭过来,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轻唤了一声:“爹。”
  这下轮到秋水鸣吃惊了:“你是善阳县令缪大人?”
  “下官正是缪正德。”
  秋水鸣忙躬身施礼:“大人官阶高于在下,何以自称下官?不知是大人父女重逢,在下唐突了。”
  “无妨无妨!”缪正德忙不迭地摆手,解释道,“小女可人逃婚离家一年多,音讯全无,我方才在县衙门口正好撞见她,一时气恼这才失态,让捕头见笑了。”
  秋水鸣将缪正德让进内宅的花厅落座,又亲手倒了一杯解暑的凉茶递给他,方笑道:“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既然贵千金为了逃婚不惜离家出走,隐匿行藏,大人还是顺其自然的好。”见对方无言点头,他又接着道,“她离家以来一直在这衙门里供职,为地方出了不少力。这里的条件虽比不得府上,倒也逍遥自在。查案有风险在所难免,在下会尽力护她周全,请大人放心。”
  “小女在你这里,我自然放心得很。”缪正德连忙表明态度。
  秋水鸣见对方言辞谦恭,料定他必有所求,遂将身子在檀木圈椅上坐直了些,主动向他问起此行的目的。缪正德忙将手中的茶盏放回桌案上,娓娓道出了来意。原来,皇上出塞北巡,于七日前被突厥的始毕可汗围困在了雁门,不得已只好向自己远嫁突厥的妹妹——始毕可汗的妃子义成公主求救。公主派遣陪嫁的心腹侍婢凝容送一封书信给始毕可汗,却在途中遇袭,在善阳县境内失去了踪迹。身为县令的缪正德自然难辞其咎,事态紧急,必须尽快找到凝容。可现下时局混乱,各地驰援的兵马又各怀心机,为免再生枝节,只好着便装前来求助。
  他说到这里,眼角不由瞥了瞥坐在下首位的烈如风,接道:“我知道这不是件容易的差事,但烈少爷的爹作为贴身侍卫,此刻正在皇上身边,若是皇上出了事,他恐怕也难逃一劫,所以——”
  “什么?”缪可人闻言腾地站了起来,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烈如风,“你爹是皇上的贴身侍卫?”
  烈如风古铜色的脸上阴晴不定,半晌才闷闷地说道:“俺从小就被送到师父那里学艺,跟那个老顽固并不熟……”
  缪正德显然没有料到女儿竟还不知晓烈如风的身世,但他此刻已无暇理会众人的反应,只是将饱含询问和期待的目光投向了秋水鸣。
  秋水鸣默然片刻,终是颔首道:“好,这找人的差事我们接下了。”缪正德刚刚露出喜色,秋水鸣又紧接着道,“不过有个问题我必须先弄清楚,在下只是个无权无名的地方捕快,大人为何特意大老远地来找我帮忙?”
  缪正德正有求于他,自然要如实相告:“皇上遇险后,宇文将军得知我寻人未果,正一筹莫展,便向我举荐了你,说你定能完成这个任务。”
  “是他……”秋水鸣唇边依旧挂着笑,眸中却有寒芒一闪而过。
  缪正德见此番前来的目的已然达到,也不欲久坐,便起身告辞。缪可人将父亲送至县衙门口,缪正德止住脚步,向她道:“听说烈家小子对你情有独钟,他是皇帝近臣烈鼎天的独子,家世倒是不错,但现下皇上的帝位岌岌可危,不知道哪一天就会被人取代,而秋家虽然不涉朝政,但与诸多朝中大员私交甚厚,在民间又声望颇高,将来会飞黄腾达也说不定,所以秋家小子那边你也不可轻言放弃。”   听了这番话,缪可人先是露出了震惊的表情,但很快便转为满面的鄙夷,冷冷地讥讽道:“是啊,为了我们缪家的大好前途,他们两人女儿都在用心勾搭着哪!如今天下大乱,女儿还担心将来他们皆会落空,让平民盗匪坐了江山,所以连飞贼都结交了呢!”
  言罢,她决然转身,“砰”的一声重重地摔上大门,将心中满溢的失落和仅存的一点父女亲情统统关在了门外。
  皇上已被困多日,不容耽搁,秋水鸣将县衙里的事务简单地交代了一下,一行人便收拾好行装,赶往义成公主的特使最后出现的地方——马邑郡善阳县。
  五人五骑刚出余杭不久,经过设在官道边上的一处茶摊,秋水鸣猛然用力勒住缰绳,骏马一声长嘶,前蹄高高扬起,硬生生停了下来。随后而至的四人也纷纷住马,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茶摊的矮桌前正端坐着一个白衣胜雪、唇角带笑的年轻公子,笔直立于他身后的是如影随形的黑衣护卫,还有那个来去自如、令人头疼的小男孩童心。
  夜谈
  眼见众人陆续甩蹬下马,向自己的方向走来,白衣公子远远地便朝对面的长凳姿态优雅地扬了扬手,俊美无匹的脸上现出融融笑意,眉梢眼角却挂着些许邪魅之气:“诸位请坐。”
  秋水鸣当先撩衣坐了下来,笑问道:“哥舒老弟特意等在这里,该不是为了请我们喝茶吧?”
  哥舒无瑕的视线从他脸上平拖而过,悠悠地落在离自己最远的烈如风身上:“在下接到了和秋兄相同的任务,特来相邀同行。”
  他意味颇深的目光令烈如风如坐针毡,高大壮硕的身体向长凳的边缘又挪了挪,沉着脸开口道:“俺反对。”
  “黑大个,我师父问的又不是你,你瞎掺和什么呀?”男孩童心当即忍不住呛了他一句。
  可烈如风似乎全然没了斗嘴的兴致,还罕有地现出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一旁的缪可人感到有些纳闷,不由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没事吧?”
  坐在他对面的孟小眼看了看搭档那阴沉欲雨的脸色,也迟疑着附和道:“我、我也反对。”
  他讷讷地说完,视线十分不凑巧地与哥舒无瑕对了个正着,后者冲他展颜一笑,他却浑身一颤,当即缩向秋水鸣身后。秋水鸣见状不觉莞尔:“你又怎么了?”
  孟小眼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附在他耳边低语道:“老大,这小子笑里藏刀、满身邪气,危险得很,咱们还是离他远点为好。”
  “无妨。”秋水鸣浅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亦轻声道,“他们师徒虽然身份神秘,行事狂悖不羁,但若是合作寻人,却是不可多得的助力。至于危险,”他语声微顿,口气清淡地接道,“咱们这趟差事怎么看都是个烫手的山芋,即便不与他们同行,恐怕也避无可避,咱们见招拆招便是。”
  哥舒无瑕依旧端坐在轮椅上闲闲地喝着自己的茶,对诸人的反应并不关心,似是早已笃定对方不会拒绝。
  片刻茶歇之后,哥舒无瑕携童心坐进了停在一边的宝璎朱盖的轻便马车,黑衣护卫充当驭手,余人重新上马,继续赶路。
  日脚西斜,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众人已离开了官道,行至一处山坳口,前后几里内未见有城镇或村庄的迹象,走在最前面的秋水鸣放缓了速度,在马上道:“看来今夜只能露宿野外了。”
  拗口的拐角处正好有一片不大的草地,既背风又干燥,是个露宿的好地方。众人将马的缰绳缠在石块上压好,取下挂鞍的包袱,再走回临时营地时,哥舒无瑕已然拥着轻薄柔软的凉毯,在竹椅上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身旁小几上的双耳香炉顶端升起袅袅轻烟,空气中弥散着甜梦香的丝丝甘味。
  见烈如风依然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走在旁边的缪可人拽了拽他的衣襟,故意指着哥舒无瑕道:“看到没,这才叫生活考究、起卧有致,你怎么说也是官宦子弟出身,跟人家学着点嘛!”
  烈如风还是没有回嘴,一言不发地从哥舒无瑕身边走过,在角落里找了个地方径直躺下。
  缪可人有些发愣地看着他走远,转而将询问的目光投向身后的秋水鸣,后者亦是无言地微微摇头,不知是真的不清楚,还是不愿说。她叹了口气,只得暂时撂开,自去一旁歇息。
  山中的夜晚与喧闹的城镇相比,分外静谧,甚至不闻唧唧虫声。月色和星光交相辉映,似乎可以令人更容易抛却尘俗杂念,去面对自己的内心。
  众人在万籁俱寂中渐渐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始终一动不动仰面躺着的烈如风突然一骨碌坐起身来,轻手轻脚地离开草地,步出了山坳口。转过背风的天然墙垛,强劲的山风立刻兜头袭来,吹得他胸前敞开的衣襟猎猎作响。早已等在那里的人闻声转过头来,飞扬的乌发将他原本白净的面庞衬得愈发清冷如玉。
  “你路过我身边时以内力传音,约我深夜一叙,此举瞒得了别人,恐怕瞒不过你表哥。”
  烈如风颊边的肌肉不自主地跳动了一下,片刻之后方道:“无论如何,俺今晚都要找你问个清楚。”
  “那么,你要先告诉我,关于那件事,你知道多少?”哥舒无瑕神色安然,淡淡地道。
  烈如风咬了咬牙,干脆地道:“之前俺爹请你来家中做客,俺无意中听到你们谈及表姐秋雨霏,仅仅几日之后,她就遇害了……”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忽然滞住,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良久,他像是终于鼓起了勇气,颤声问道:“俺只想知道,俺爹到底和表姐的死有没有关系?”
  “原来你怀疑是你爹害死了秋雨霏,这才离开家来到秋水鸣的身边。”哥舒无瑕微微沉吟着,并没有直接作答,却反问道,“我倒是想知道,你留在你表哥身边,是要帮助他找出真相呢,还是要阻止他对付你爹?抑或是,兼而有之?”
  “这个与你无关。”烈如风双目泛红,视线也有些不稳,“你先回答俺的问题。”
  哥舒无瑕望着他因极度的不安与煎熬而变得有些扭曲的脸孔,不由叹息了一声:“像你这种耿直单纯的性子,要怀揣着这样难以启齿的秘密,一定很难受吧?”
  烈如风顿觉胸腔中一阵气闷难耐,不禁粗声喝道:“少废话!你到底说还是不说?”
  哥舒无瑕终于敛去了面上常年挂着的笑容,眸子如同结冰的湖面般又静又冷,慢慢地道:“你宁愿相信偷听到的只言片语,也不愿相信自己的父亲,那么我这个身为同谋的外人,说是与不是,你真的会相信么?”   烈如风闻言,如遭雷击,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面色转白。
  哥舒无瑕缓缓收回了视线,按动轮椅把手上的玉质机簧,轮辙转动,人已向来路走远。须臾,从呼啸过耳的风中遥遥地传来一声低语:“想要知道答案,就继续呆在他身边吧。”
  经过了一夜的休整,众人的精神都明显好了许多,唯有烈如风双目中布满了血丝。然而彻夜未眠的结果仿佛是想通了某些事情,他虽面露疲态,行为举止却已恢复如常,对哥舒无瑕的态度也有了些微变化。心思细腻的缪可人看在眼里,更加诧异,但见秋水鸣只若有所思地用目光追随着自己的表弟,并没有想要交谈的意思,也只得耐住性子按下不提。
  一行人赶至善阳县城西三十里的杨树林,已是七日之后,四方搜寻的结果仍是一无所获。秋水鸣仰首望了望头顶上遮天蔽日的粗大枝丫和浓密如云的树叶,沉声道:“这里就是特使凝容遇袭之处,从地形环境来看,倒真是个埋伏狙杀的好地方。”
  “凝容是公主的贴身剑婢,武功应该不错,又是乔装而来,看来狙杀者是知根知底的人,很有可能是突厥内部与公主敌对的势力派来的。”哥舒无瑕声音平稳地插言道。
  “先不管杀手是谁,我就不相信他们会处理得这么干净,没有一丝线索留下。”秋水鸣扬声吩咐道,“大家散开再四处找找。”
  童心素来心高气傲,憋着劲儿要和孟小眼比试轻功,所以跑得最快,也最远,可跑着跑着,他眼角无意中瞥见不远处的树下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正一寸一寸地在地上蠕动着。他小心地凑过去定睛一瞧,原来是个穿着深灰色麻布衫裤的少年,正翘臀趴伏于地,观察一队急于搬家的蚂蚁,并跟着它们手脚并用地挪动着身体。童心毕竟是孩童心性,好奇心起,也趴在他身边一同凝神细看了半晌,终于撇着小嘴不满地道:“这也没什么好看的嘛!”
  少年这才发觉了他的存在,立时吓得跌坐在地上,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怎么也听不真切。
  童心皱了皱眉头,干脆直接攥住少年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提起来,高声叫道:“师父,这里有个人!”
  他的话音未落,头顶的树梢上忽然倏地现出一个黑影,一柄马刀从天而降,雪白的刀刃映亮了密林中的昏暗,向他劈头砍来。
  遇袭
  这一下变生仓促,童心本能地一把推开少年,身子向后疾退,堪堪避过了这致命的一刀。他还未及向其他人示警,树林中已陆续闪出了三十几个黑衣蒙面人,将分散在各处的诸人一一围住,四处响起了兵刃相碰的厮斗声和衣袂翻飞的破空声。
  黑衣护卫从背后的鲨皮剑鞘中抽出一抹秋水寒锋,也加入了战圈。他左冲右突,取人性命如切瓜砍菜一般,围过来的几个黑衣人很快便被清理干净。被他护在身后的哥舒无瑕眼见来人个个身法迅捷、招式狠辣,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不禁蹙了蹙眉,向黑衣护卫低声道:“夜锦,你去帮童心。”
  混战中,秋水鸣将袭向自己的两个杀手点倒之后,略一思忖,便飞身跃上了附近的一个树杈,居高临下地看去,果然见到一个头领模样的人,正躲在粗大的树干背后指挥着前来偷袭众人的杀手。
  擒贼先擒王,他刚刚生出这个念头,却见那头领比了个手势,与另外两个黑衣人一前一后,向哥舒无瑕的方向猛扑了过去。
  秋水鸣顿时心头一沉,显然杀手头领见一击不成,打算从不会武功的哥舒无瑕那里讨点便宜,护卫夜锦此刻又不在他身边……秋水鸣顾不得多想,双足一点,整个人疾如流星直追而去,可惜他距离稍远,攻向前面的黑衣杀手终是快他一步,两柄弧形马刀折射出夺魂摄魄的寒光,同时砍向手无寸铁的轮椅中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巨灵般的玄衣大汉突然凭空出现在哥舒无瑕身前,怒吼声中,他手里的震天斧用力一斫,竟将两个黑衣人从头到脚生生劈成了四半。
  杀手头领大惊失色,此时他已然察觉到了身后飞掠而至的秋水鸣。他咬了咬牙,没有回头,拼着硬挨一掌,借力合身扑向原来的目标,手中刀刃泛出淡淡的蓝光。
  大汉不由面色一变,重逾百斤的双斧迟滞了他的身法,他当机立断弃斧转身,绕到后方时只来得及伸臂直接架住这杀气四溢的一刀,锐利的刀锋卡在他健硕的肌肉之间,再也动弹不得。
  杀手头领亦不是等闲之辈,当即松手,身形疾退,仍不免被大汉反弹的内劲震伤,口一张吐出鲜血,一枚细针几乎同时从他口中激射而出,目标依旧是哥舒无瑕。
  可他还是失望了。
  衣袂轻响间,后发而至的秋水鸣拦在欲要再次以血肉之躯相护的大汉身前,宽大的袍袖轻轻一展,已将细针卷入袖中。
  杀手头领见事已不可为,遂尖起嘴巴打了个唿哨,杀手们丢下了十几具同伴的尸体,眨眼间便消失于密林深处。
  秋水鸣此时方松了口气,垂下头看了看自己掌心那枚与刀锋同样闪动着蓝光的细针,不由眉尖一跳,抬头看向大汉手臂伤口流出的黑血:“这毒,恐怕——”
  他的言下之意未尽,大汉已然神色平静地拾起震天斧,毫不迟疑地将自己的右臂齐肩砍了下来。
  鲜血四溅,大汉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径直躬身单膝跪倒在哥舒无瑕面前,肃然道:“属下失职,令楼主遇险,请楼主责罚!”
  哥舒无瑕看也不看他,冷冷地道:“你晓得就好。雷裂,你虽是我的影卫之首,但现在失了一条手臂,已成无用之人,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雷裂坚硬如钢的身躯僵了僵,旋即以首顿地,哑声道:“谢楼主多年来的栽培,属下拜别了。”说完,他伸出仅存的左手手掌,向自己的天灵盖用力拍了下去。
  一旁的烈如风将这一幕都看在眼里,性急如他自然按捺不住,抢先一步伸手运力架住了这势大力沉的一掌,向哥舒无瑕急道:“他如此忠心护主,你怎能这样对他!”
  “影卫身上都种有与我相连的生死蛊,保护我就是保护他自己,忠心也是正常的。”哥舒无瑕视线轻移,淡淡地瞟了他一眼,语气煞是冷酷。
  “但在生死攸关之际,避开危险才是人的本能反应,不是么?”秋水鸣适时地插了一句,又温言劝道,“我知道这是你的家务事,外人不便干涉,但他的右臂虽失,左臂仍在,若勤加练习,以他的内力修为,还是可堪一用的。”   哥舒无瑕眉尖微蹙,沉吟不语,不知是为秋水鸣的言辞所动,还是碍于他方才施以援手不便直接驳回。烈如风见状连忙暗暗拽了拽童心的袖子,示意他帮忙说情。童心颇为不爽地抽回自己的衣袖,还是开了口:“师父,我看雷老大就算只剩一条胳膊也比这黑大个强上百倍,你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哥舒无瑕默然少时,终是放缓了语气向雷裂道:“也罢,你先回西平养伤,等事情过了我再处置你。”
  雷裂这才站起身来,用左手封住了肩头的穴位,止住仍在不断滴落的鲜血,退后几步又施了一礼,方才隐去身形。
  烈如风再次见识到了与童心同样诡异奇特的身法,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喂,你们这到底是什么功夫?”
  童心有些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摇头啧啧地道:“亏你还是刀神的传人,连琉球的掩影潜行术都不知道。”
  “原来是番邦的玩意儿,难怪这么邪门。”烈如风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看到童心不满地瞪起眼,正欲再逗弄他几句,身侧猛然刮过一阵森寒的阴风,须臾间十七个与雷裂装束相同的护卫先后现身,齐刷刷地跪倒在哥舒无瑕身前,最前面的一人低声禀道:“杀手已逃至两里外,请楼主示下。”
  哥舒无瑕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兀自垂首轻轻转动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缓缓吐出来的话字字简断,寒意彻骨:“去吧,一个不留。”
  烈如风闻言,顿时惊骇地张大了嘴,失去了调笑的所有兴致。他侧过脸来看了看身旁噤若寒蝉的孟小眼,总算明白他为何会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又不良于行的病弱公子如此畏惧了。
  夜锦悄无声息地走近,将夹在腋下的麻衣少年丢在众人脚下,用刻板的声音问道:“这人怎么处置?”
  “看样子像是个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可这附近并没有村子,他是打哪儿冒出来的?”烈如风居高临下地端详着少年,当先接过了话茬。
  少年被重重地摔在地上,一抬眼又见到一群杀气腾腾的陌生人,他扁了扁嘴巴,下一秒便放声大哭起来。
  童心有些烦躁地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要大上几岁的男孩,叹着气道:“这小子是个傻子,话都说不好,问了也是白问。”
  “就算是智力不全的孩子,也是有家有亲人的,不能就这样放任不管。”缪可人走上前,掏出帕子帮少年擦干净了鼻涕眼泪一团糟的花猫脸,抚着他的头柔声道,“别怕,我们不是坏人。告诉姐姐,你还认得回家的路吗?”
  少年抽着鼻子抬起头,看到她温柔亲切的笑脸,怔忡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缪可人微笑着向他伸出手,少年迟疑了一下,也伸出自己脏兮兮的小手怯怯地牵住她,引着她向树林的东北方走去。
  众人紧随其后,出了杨树林,走了大约一刻钟的工夫,眼前出现了一面高耸入云的绝壁。少年默默地松开手走了过去,众人方才注意到绝壁的中央有个极为狭窄的缝隙,仅能容一人侧身通过。眼见少年的身影就要消失,秋水鸣抢在缪可人之前进入了绝壁之中的夹缝。
  他一边小心地挪动脚步,一边仰头望去,头顶上露出的天空似乎只有一个巴掌那么宽,白色的云朵搭在两侧吊悬的巨石上,宛如一架浑然天成的云梯。越是向内走,两侧的石壁越是劈头盖脸地挤压过来,令人感到胸闷气滞、头晕目眩。就这样艰难地继续走了一会儿,众人终于穿越了这个绝对算得上“一线天”的夹壁,眼前豁然开朗,一个被碧竹青草掩映着的幽静山村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见到熟悉的村庄,少年顿时兴奋起来,迈开步子向村西头的院落飞快地奔了过去,一头扑进迎上前的一名少女怀中。
  荆钗布裙的少女嘴里小声地斥责了几句,又爱怜地揉了揉少年的额发,方抬起头看到尾随而至的众人,不由吃了一惊,下意识地用身体将少年护在后面,口中有些慌乱地问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姑娘莫怕,我们没有恶意。”缪可人当先走近了几步,指了指她身后的少年解释道,“冒昧前来,是为了送他回家。”
  少女微微怔了怔,清水芙蕖般的面庞上随即露出了释然的笑容,向诸人福了一礼,道:“谢谢你们送小笙回来,我是他的姐姐石月兰。”她牵起弟弟的手,着实迟疑了一会儿,方有些拘谨地向内院的方向让了让,“如果各位不嫌弃,就请进屋歇息一下吧。”
  众人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斗,又走了这半天,早就疲惫不堪,兼之口干舌燥,当下也不谦辞推托,跟在姐弟二人身后走了进去。院子里十分宽敞,有青竹搭建的正房和东西两间厢房,内里的陈设虽然简单,倒也整洁大方。
  在前厅一一落座之后,石月兰起身去厨房准备待客的茶点。小笙本就不肯乖乖地坐着,见姐姐离开,当即抓起缪可人的手,硬要拉着她去西边的厢房。缪可人任由他拽着,口中轻笑道:“你要带我看什么——”
  出现在眼前的景象,令她的声音猛然顿住了。
  狭小的竹屋内间,顶棚上、墙壁上、案几上,到处都挂满了大大小小、四四方方的麻布片,上面赫然画着各种情态的小动物:栖在花蕊上的羽蝶、停在荷尖上的蜻蜓、背着饭粒的蚂蚁、捧着栗子的松鼠,虽然只有黑白的颜色、简拙的线条,却如同被赋予了生命一般,个个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看到这一幅幅用木炭条涂抹而成的稚子之作,跟在后面进门的诸人亦是难掩惊艳之色,就连素来冷淡的哥舒无瑕也忍不住赞叹:“唯有过人的天赋,辅以守心如一的集中力,才能画出如此传神的作品。”
  众人惊叹着一路看过去,在看到位于临窗位置的一幅画时,秋水鸣的视线不由一凝,伸手将它从夹子上小心地取下来,递到哥舒无瑕眼前:“你看看这个。”
  整片麻布几乎被完全涂黑了,唯一的空白处,画的却不是小动物,线条的轮廓像极了一个锁片的形状,位于正中央的,亦非常见的牡丹、青松这类象征富贵吉祥、长命百岁的图案,而是一个双龙吐珠的刻纹。
  哥舒无瑕指了指刻纹上的龙爪,沉声道:“五爪蟠龙,这是皇上御赐之物。”
  秋水鸣微微颔首:“锁片这种东西不会被赐给寻常官员,能持有此物者,不是皇子,便是公主,再就是能接触到它的皇家近侍。”   缪可人闻言凑近细看:“以小笙的智力,是看到什么就画什么的,他一定见过这个锁片。”言及此处,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难道说,公主的特使凝容就在这村里?”
  野村
  石月兰恰巧挑帘进来,细问之下才知道,此地名曰石家村,是东晋末年石姓的族人为了逃避战乱而躲藏在这里,开荒种地、采桑织布,逐渐定居下来。因为地处偏远,又有“一线天”遮掩,不易被人发现,所以长期以来几乎与世隔绝,鲜有外人进出。秋水鸣紧接着问道:“那小笙为何会跑到村子外面去?”
  “我也不清楚。”石月兰亦是纳闷地摇头,“他向来只是在村子里玩的。”
  秋水鸣无言颔首,又俯下身轻轻拍了拍小笙的肩膀,温言细语地对他说道:“你能不能带我们去这画里面的地方?”
  小笙歪着脑袋瞧了瞧他手中的画,一言不发地转身就向外跑,众人连忙跟了上去,不多时便来到一处方正敞阔的堂屋门前,几人高的屋顶被六根漆黑粗大的石柱支撑起来,显得十分肃穆凝重。
  小笙并没有停留,而是径直转到堂屋后,进了一间倚墙而建、破旧不堪的茅草屋。众人当即在屋内四下搜寻,果然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画中的锁片:纯金的质地、精雕的刻工、五爪蟠龙的图案,证实了他们之前的猜想。
  秋水鸣环视着屋内几乎一目了然的几件物事,心知再无线索可寻,便提议道:“不如我们去隔壁的堂屋看看吧。”
  待到逐渐适应了堂屋内异常昏暗的光线,望见正中央高耸林立的牌位,以及供桌上整齐摆放的祭品和依旧余烟袅袅的香火,秋水鸣本能地意识到不妥,正要招呼随后进来的人赶快退出去,一个冰冷愤怒的声音已然在门外响起:“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一个年逾半百的老者大步走了过来,有些浑浊但不失威仪的双眸中正燃烧着熊熊怒火:“这里是我石氏宗祠,你们这些外人竟胆敢未经允许就闯进来!”
  石月兰脚力不济,迟些方才赶到,见众人进了祠堂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却只能在门外徘徊着不敢进去劝阻,此刻见到老者更是面色发白。犹豫再三,她还是壮起胆子走上前,替众人小声辩解道:“族长,他们、他们是侄女的客人,只是一时好奇,并不知道这里的规矩——”
  “他们不知规矩,难道你也不知道!”身为族长的老者须发戟张,余怒未消,打断她道,“让他们立刻滚出去,否则别怪我以族规论处!”
  童心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哪里会乖乖听话,当即不满地小声嘀咕道:“谁稀罕呆在这阴森森的地方?我们又不是你的族人,你凭什么——”他的话未及说完,早已被烈如风一把捂住嘴巴扛了出来,向族长赔笑道:“不好意思,我们马上就走。”
  族长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待他走得远了,石月兰这才捂住胸口长吁了口气:“好险!按照石氏族规,外人擅入祠堂,是要被绑在柱子上曝晒三日的,好在族长没有追究。”
  “可我看石姑娘你虽身为族人,好像也不方便进去。”哥舒无瑕声色不动,似是漫不经心地插了一句。
  石月兰点点头,低声道:“女子没有资格进入祠堂,违者乱棍打死……”
  “你们村里怎么会有这么野蛮、不近人情的规矩?”缪可人吃了一惊。
  身为族人的石月兰显然早已习贯了逆来顺受,并未出言附和,而是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四周,向众人恳求道:“咱们赶快离开这里吧。”
  回到石氏姐弟的家中,诸人或站或坐,因着方才被驱赶的冲击和阴影,一时无言。
  秋水鸣将蟠龙金锁片拿在手里端详了半天,沉吟着递给了身旁的哥舒无瑕,开口道:“这锁片双面外凸,并无镂空之处,但以它十足纯金的质地来说,是不是轻了点儿?”
  哥舒无瑕接过来掂了掂,微微颔首表示赞同,又凝神查看了下边缘的卡口处,向秋水鸣道:“你看这里,有名匠莫欢的刻印,据我所知,他可是从不屑于制作寻常之物的。”言罢,他五指轻拢,将金锁片收入掌中,“先放在我这儿吧,我还需要仔细研究一下。”
  缪可人走过来插在二人中间,低声道:“现在金锁片是我们寻人的唯一线索,它出现在石家村必定不是偶然的。可这里的族长已然对我们充满了敌意,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就算不受欢迎,也只能赖着不走了。”秋水鸣苦笑着答道。
  哥舒无瑕向枯坐一旁的女主人看了一眼,催动轮椅来到她面前,柔声道:“石姑娘,现下天色已晚,不便赶路,不知我等能否在府上借住一晚?”
  说着,他向石月兰浅浅一笑,绝世的容颜和温柔的口吻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魔力,令这个初懂人事的少女瞬间羞红了脸庞,仿若喃喃自语地道:“当然……住多久都可以……”
  缪可人见状不禁摇了摇头,俯身附在秋水鸣耳边轻笑道:“看到没,人家那才是技高一筹。”
  第二天一大早,众人用过式样简单却可口的农家饭菜,就在姐弟俩的引领下前往位于村东头的族长家。在院子门口,迎面撞见一个方脸阔眉的年轻人,石月兰面露意外地向他打招呼:“青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晚上。”石中青见是自己的堂妹,立刻停下脚步答道,原本紧绷着的脸上也扯出了一丝笑容。待看到她身后跟着的几个衣着光鲜的陌生人,他并未露出意外之色,显是已经有所耳闻,在向众人微微欠身施礼后,随口问道,“他们就是你的客人?”
  “嗯。”石月兰大方承认,又问道,“大伯他在家吗?”
  石中青顿时脸色一暗,道:“你们进去吧,我先走了。”
  鬓染银霜的石氏族长正对着大门口端坐在一张藤编高凳上,面带怒容,一个茶杯倾翻于地,流出的深色茶水浸润了他脚下踏着的兽皮毛垫。他缓缓抬起眼皮,看了看面前这群不请自来的客人,虽未像上次那样直接发作,但脸上的表情分明写着“不欢迎”三个字。
  烈如风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也太倒霉了一点吧?每次见到这老爷子,不是大发雷霆,就是赶上他心情不佳,估计今天又得白跑一趟。
  秋水鸣却似毫无所觉,缓步上前敛衽深施一礼,恭敬地道:“石老将军,之前祠堂的事是在下等人唐突无状,心中着实愧悔不安,所以今日特地前来登门致歉。”   族长闻言不由一怔:“你叫老夫将军?”
  秋水鸣微笑颔首:“听石姑娘说,您祖上在前朝曾贵为中郎将,这声将军绝对当得起。”
  其实中郎将并不是什么太高的职位,后人能否承袭只有天知道,可人一旦上了年纪,往往会十分看重先辈的履历和名望,哪怕是不那么值得炫耀的,只要有人记得就好。所以秋水鸣这番委婉的奉承立时奏了效,族长的面色不由和缓了一些,抚须言道:“不知者不罪,所以老夫并没有责罚你们。不过,石家村向来不与外面的人打交道,你们还是早些离开为好。”
  虽然依旧不受欢迎,但至少没有立刻被下逐客令,也算是取得了暂留村中的首肯,众人不禁暗暗松了口气。一旁的石月兰见族长的火气已然消了大半,遂试探着搭话道:“青哥刚刚回来,大伯你应该高兴才对,到底出什么事了?”
  “再过两日就要成亲了,这个逆子却死活不愿意。”族长将老脸一沉,恨声道,“这事可由不得他。”
  石月兰忙劝道:“青哥是未来的族长,又极孝顺,早晚会想通的。”
  “心烦的事就别再提了。”族长有些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转移了话题,“怎么没见小笙啊?”
  石小笙从进门伊始就怯怯地站在一边,听见族长叫他,立刻吓得躲到自己姐姐身后,深埋着头,任凭姐姐怎么拉扯,也不肯把脸露出来。石月兰只得面带歉意地道:“这孩子不知怎么了,也不是第一次见,竟然害起羞来。”
  “无妨。”族长冷淡地摆了摆手,“你以后要照看好他,别再让他到处乱跑。”
  离开了族长家,秋水鸣向石月兰问道:“要嫁给你堂哥的新娘子是谁?”
  “我也没有见过。”
  “可你们村里的人皆是宗亲,同辈的应该一起长大,怎么会有没见过的人呢?”
  石月兰默默地垂下眼睑,掩住闪闪秋波,半晌方轻声道:“正因为是宗亲,为了避免生出像小笙这样的孩子,历任族长的新娘都是从外面带回来的。至于人因何被选中,从哪里来的,就只有族长才知道。”
  秋水鸣和哥舒无瑕几乎同时抬头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眼中读出了相同的猜测。
  这次轮到哥舒无瑕发问了:“那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提前知晓新娘的样貌和来历?”
  石月兰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但见对方正用隐含期待的目光温和地望着自己,想了想又紧接着补充道:“我们石家村倒是有个合婚的习俗,如果两对新人同时成亲,在拜堂之前新娘是要呆在一起的。”
  秋水鸣静静地听完,不由顿住脚步,视线在身旁的两对欢喜冤家脸上逡巡了一圈,最后还是落在孟、姚二人的身上,莞尔笑道:“看来你们的好事也近了。”
  新娘
  孟小眼听出他话中含义,顿时脸色一变,差点儿没哭出来:“老大,你这是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呀!”
  “这可是任务需要,顺便成全你们,你就别在这儿心中窃喜,表面上还半推半就了吧?”烈如风睥睨着自己的搭档,毫不客气地揭发道。
  反观姚芊芊,此等安排自然是称了她的心意,当下也顾不得是在人前,一把搂住孟小眼的脖子,在他脸上用力地啄了一口,故意板着脸道:“现在我们已经有了肌肤之亲,你以后就是我的人了,不准抵赖,否则剥皮拆骨!”
  眼见她兴奋过了头,竟又摆出了一副想要拥抱自己以示感谢的架势,秋水鸣连忙退后一大步,劝阻道:“这回你的身份可不止是新娘,行事要谨慎小心,能不能找到凝容就全靠你了。”
  “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姚芊芊信心满满地保证道。
  虽然不清楚这些外乡人选在石家村办喜事的真正目的,石月兰还是满心欢喜地去向族长说明了情况,随后便帮着众人张罗起成亲需要准备的一应物品和装点来。时间仓促又马虎不得,众人忙作一团,就连童心都不得不跑前跑后,负责照料小笙的责任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行动不便的哥舒无瑕身上。令众人大感意外的是,一向怕生的小笙竟然很愿意亲近性情淡漠、言语刻薄的哥舒无瑕,而哥舒无瑕对小笙亦极是亲切关怀,还将细滑轻薄、价值不菲的蚕茧纸成册送给他用来作画。小笙十分高兴,愈发像个小尾巴一样成日里黏在他身后。
  纷杂忙乱中,成亲之日悄然而至,清晨金色的阳光在竹梢和草尖上欢快地跳跃游走,向人们宣告了晴朗明媚的一天的到来。小小的村庄里笑语喧天,到处都是一派喜庆祥和的景象。族长在家中大摆筵席,轩敞的院子里挤满了前来恭贺的村民。秋水鸣等人作为其中一对新人的亲友,自然不能闲着,虽然距离很近,烈如风还是循例套了马车,让新郎官孟小眼骑马行在前头,郑重其事地去石氏姐弟家接上姚芊芊,赶到族长家一同举行仪式。在被送进待礼的新房之前,姚芊芊偷偷撩起红盖头,向秋水鸣微微点头示意,随后便轻移莲步走了进去。
  不多时,看热闹的宾客们一股脑儿地拥进了张灯结彩的喜厅,观看两对新人同时行礼。石姓族人亦是汉裔,成亲仪式的习俗同隋人并无二致,在夫妻交拜时,姚芊芊不动声色地将双手交叉在胸前。看到这个事先约定好的暗号,秋水鸣眸中不禁闪过一抹失望之色,但无论如何,成亲总是真实的,这番喜庆还得继续下去。
  仪式结束后,新娘被送入洞房,众人很快便陷入应对宾客的忙碌中,时不时地还要替孟小眼挡下一波接一波的敬酒攻势,就连一向冷若冰霜无人敢接近的黑衣护卫夜锦,也被热情淳朴的村民拉住硬灌了好几杯。越喝越兴奋的烈如风看到他微微发红的双颊,不禁大笑道:“俺真是服了你啦!都这时候了亏你还能板住你那张木头脸!”
  “如果你小时候也曾沦为乞丐,被人打伤了脑子,以致面部肌肉麻痹,你也能板得住的。”哥舒无瑕阴森森的声音在一旁适时地响起。
  烈如风的酒顿时醒了大半,摸不准他的话到底是真是假,自己又无话可接,只得转过身去,恰巧与向他走来的缪可人的视线碰撞在一起。缪可人原本是想要劝他少饮几杯的,可在此种喜庆又敏感的气氛下,二人不觉有些讪讪的,一时相对无言。
  半晌,烈如风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低头从怀中掏出一盒被压得有些变形的香粉,向缪可人手上胡乱一塞,口中语无伦次地道:“这是,丽人斋的香粉,我顺便买的,哦不,捡的……”   贝齿轻扣朱唇,缪可人默默地别过脸去不再看他,袖子里却是玉指一拢,将香粉盒握紧了些。
  秋水鸣独自站在房檐下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暗暗为这对冤家终将修成正果而感到欣慰。他的视线还未从二人身上移开,眼角就瞥见石月兰将哥舒无瑕单独叫到了一旁,不禁皱了皱眉。
  “哥舒公子,他们也是你的朋友吧?能有情人终成眷属,真好!”一朵红云飞上了石月兰秀丽的面庞,越发衬得梅若轻唇,腮如桃花。她微垂皓首,低声道,“这几日辛苦公子照顾小笙了,他很是喜欢你呢。”
  “令弟天真无邪,十分可爱,我也很喜欢他。”哥舒无瑕只向她淡淡一笑,便将目光投向了院中热闹欢庆的人群。
  石月兰抬眸凝注着他的侧脸,美目中流动着憧憬与倾慕的熠熠光彩:“哥舒大哥,我从出生到现在,从未踏出过石家村半步,我真的很想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外面的人是不是都像你、秋大哥和缪姐姐他们一样出色呢?”
  “也不尽然。外面也有像小笙这般智力不全的孩子,还有我这样不良于行的残废。”哥舒无瑕终于转过脸来面对她,答得恳挚,眸子却变得有些深邃。
  石月兰轻轻咬了咬下唇,断然摇头:“我觉得你好得很,比其他人都好,我……”她再也说不下去,含羞带怯地垂下头来,紧张地用手指反复绞动着裙角。
  哥舒无瑕的神情仍是淡淡的,仿若完全没有察觉到眼前的豆蔻少女已然情愫暗生,语气平静地道:“有句话你也许说对了,外面确实有许多十分出色的人物,比我好的,更是不少。”
  石月兰微微怔了一下,想了想又问道:“我听青哥说过,外面的世界又大又精彩,是真的么?”
  哥舒无瑕望着她如山中清泉般澄澈干净的眼神,终是难以说出残忍的话来打碎这个纯真少女的美梦,顿了顿方道:“差不多吧。”
  待石月兰转身离开后,秋水鸣悄然走了过来,扯过一张竹椅,在哥舒无瑕身边坐下,轻笑道:“她与你分明是两个世界的人,依你一贯的性子,竟然没有冷言相向,还对她们姐弟关爱有加,实在是出人意料。”
  “秋兄觉得在下另有目的?”哥舒无瑕微微笑着瞥了他一眼,“正所谓一物降一物,像我这种只余满腹心机的人,说不定真的会被纯净无邪的心灵所吸引呢?”
  秋水鸣收起笑容,正色问道:“金锁片你查得如何了?”
  “查倒是查出来了,锁片确实内有玄机,从卡口处打开,里面是中空的,藏着一封信函。”哥舒无瑕从袖袋中掏出一个折叠平整的烫金信封递给他,递到半截忽然停住,墨色深瞳幽幽凝注在他面上,“你可要想清楚,若是救了皇上,将来遭殃的也许是你。”
  “这话从何说起?”
  哥舒无瑕将视线从他脸上挪开,转而平视前方,字字清晰地道:“皇上在位一日,你的红颜知己俞妃烟便一日是逃妃,不得自由,而你协助她逃出宫外的事情若被皇上知晓——”
  秋水鸣容色未改,但黑漆漆的瞳孔已在瞬间剧烈收缩了一下。待他再伸出手来接过信函时,方才的些微悸动已瞬息无痕,口中淡然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言罢,他凝目细看封笺上“始毕大汗亲启”的字样,沉吟着道:“看来凝容确实在这里。虽然芊芊那边的具体情况尚不清楚,但凝容就是新娘的可能性很大。”
  哥舒无瑕点了点头,眸中微光轻闪,道:“可你想过没有,凝容留下藏有书信的金锁片,也许是希望万一自己遭遇不测,能有其他人代替她完成使命。”
  “你的言下之意,是要我直接送出这封信,不必再寻人?”秋水鸣面上慢慢挂起了些冰霜之色,徐徐地道,“在我眼里,皇帝的性命与婢女的性命,并无差别。要我将一个忠心护主的女子弃之不顾,绝无可能。”
  哥舒无瑕平静无波的眼底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他垂下头来笑了笑,不再多言。
  这时,一个村民忽然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了进来,一进门就冲族长大叫道:“不好啦,新郎又逃走了!”
  族长一听,登时暴跳如雷:“这个逆子,真是反了天了!快去,把他给我抓回来!”
  见族长大发雷霆,村民们忙诺诺地答应着一窝蜂追了出去。族长独自留在院落中央,胸口起伏,郁愤难平,又转向秋水鸣等人,迁怒呵斥道:“还有你们,也立刻给我滚出石家村!”
  一场喜事就这样戛然而止,众人也颇感意外。在返回石家的路上,石月兰秀眉微蹙,目光轻闪,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秋水鸣主动向她问起这场闹剧的前因后果,她方才醒过神来,有些无奈地道:“族长在一个月前就曾为青哥办过一次婚礼,可青哥根本不愿意留在石家村,也不愿意当族长,所以在拜堂的前一夜就逃走了。”
  “这么说之前还曾有过一位新娘?”
  见她点头,秋水鸣又紧接着问道:“那么那个新娘现在何处?”
  “不知道,我也一样未曾见过。”
  秋水鸣思忖了片刻,又转向一脸郁闷的姚芊芊:“你在新房里看到的又是谁?”
  姚芊芊撇着嘴答道:“是个又胖又丑的老婆子,她说自己是这村里的喜婆。”
  哥舒无瑕在一旁插言道:“且不论新娘是哪一个,如果族长不采取行动,我们恐怕很难找得到人。”
  秋水鸣颔首道:“从村民方才的反应来看,族长在这村里的地位尊崇,几乎是说一不二。如果没有确实的证据,我们也不宜轻举妄动。”
  “逐客令都下了,难不成就这样干耗着?”烈如风越听越着急。
  秋水鸣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道:“先回去再想办法。”
  入夜后的山村竹屋内,唯有桌上一灯如豆,微氲的光晕映在众人一筹莫展的脸上,更添了几分暗淡。哥舒无瑕以手支颐,若有所思的目光始终追随着蹲在地上一起玩耍的两个孩子。半晌,他忽然向小笙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近前来,将手中的蟠龙金锁片轻轻挂在他的脖颈上:“送给你玩吧。”
  小笙自然不清楚锁片的真正价值,只觉得它金灿灿的,还可以打开放东西进去,又好看又好玩,便十分开心地抓在手里摆弄个不停。   秋水鸣见状不禁蹙起眉,刚要开口,小笙已然转身一溜烟儿地跑出了屋子,片刻之后又脚不沾地地跑了回来,喜滋滋地将自己珍藏的宝贝塞给哥舒无瑕当作回礼。
  哥舒无瑕含笑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方才闲闲地展开手中的麻布片。又是一幅黑色背景的图画,可待他看清画里的内容,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
  解救
  在大片被黑色占满的画面上,有两处线条清晰留白,赫然画着一个手执尖刀的男子,还有一个手捂胸口倒在地上的女子。女子面容扭曲,表情相当痛苦,而那名男子的脸,则分外眼熟……
  随后围拢过来的众人亦是吃惊不小,就连石月兰都变了脸色:“……是族长?”
  她马上扳住弟弟的肩头,大声追问道:“快说,你是什么时候看到的?”
  小笙被姐姐的疾言厉色吓得眼泛泪花,一个劲儿地摇头。秋水鸣连忙上前安抚:“小笙别怕,你姐姐不是生你的气。”他心中虽同样焦虑,却还是俯下身来搂住孩子,爱怜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柔声道,“再给哥哥姐姐们带一次路好不好?”
  小笙在他怀里轻轻点头,却把一只小手伸向了含笑靠近的哥舒无瑕。后者将小手握在自己掌心里,从容地道:“走,咱们同去。”
  位于村子东北角的废弃木屋,同众人预料的一样,内里早已是空空如也。烈如风提着油灯在里面转了一圈,便直言不讳地表达了心中的不满:“俺就说嘛,谁会傻到杀人时被撞见了,还把尸体留在原处的?找不到尸体就拿那老头儿没辙,何苦非要跑这一趟呢?”
  秋水鸣丝毫不为所动,兀自将麻布画捧在手上,借着灯光细细比照画中现场在空屋中对应的位置,挪动脚步来到西南方的墙角处,蹲下身将地上的干土捻在指尖搓了搓,又从怀中掏出来时从姐弟家带出的酽醋和米酒,依次喷洒在地面上。
  很快,被浸湿的土地上显现出一摊鲜红的血渍。
  “这里果然是凶案现场,从血迹的干涸程度来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缪可人凑了过来,抢先开口替他道出了结论。
  哥舒无瑕看了看地上的血渍,转向身边的小笙温言问道:“这幅画是你一个月之前画的?”
  小笙拍着脑袋认真地想了好半天,方才肯定地点了点头。
  “小笙的画和现场的血渍足以互为佐证,证明被杀的女子并非凝容,应是之前的那个新娘。这样看来,凝容可能还活着。”秋水鸣断言道。
  众人再折返回石家时,夜已经深了,对于渐渐浮出水面的真相,身为族人的石月兰在震惊之余,亦感到十分不安,缪可人只得轻言劝慰,在正屋里间陪伴她们姐弟二人。其他人忙活了一整天,又带着些酒意,也陆续回房歇息去了,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一站一坐、寂寂无语的两个人。
  月正当空,明月皎柔的暖意和透彻的清冷是如此泾渭分明,却又奇异地调和在了一起,恰似这二人迥然不同却不免惺惺相惜的微妙关系。
  不知这样默立了多久,秋水鸣终于转过身来面向哥舒无瑕,缓缓开口打破了沉寂:“我看到你方才画了张鸢尾花的图给小笙,让他明早去采。可据我所知,这村里只有族长家附近有这种花。”
  “你的观察力很强。”哥舒无瑕还是一贯的口吻。
  秋水鸣的语气依旧温和,只是声调中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起伏:“你想用金锁片引诱族长采取行动,我承认这确实是个好办法。但是,他已有杀人的前科,你这样打草惊蛇,可能反倒会害了凝容,甚至还会令无辜的小笙陷入险境。”
  “妇人之仁。”哥舒无瑕将腿上覆着的凉毯拉高了些,悠然而语,“如果明天还查不到线索,我们就会被赶出石家村。你有工夫在这里指责我的做法,还不如赶紧派人去盯死那个族长,只要他在我们的控制之下,谁都不会有危险,不是吗?”
  秋水鸣无奈地看着他,良久,终于转回身来,仰首轻叹了口气,徐徐负手道:“我有个预感,明天必定很漫长。”
  “我可不喜欢这样的预感。”哥舒无瑕在轮椅中慵慵地伸了个懒腰,靠向椅背,“但很可惜,你是对的。”
  当孟小眼垂头丧气地从外面回来,时已近正午,初为人妻的姚芊芊十分尽责地递上了擦汗的帕子和解渴的水碗,孟小眼却并不领情,垮着双肩在门边的马杌上一屁股坐下,口中抱怨道:“外面这么大的太阳,小笙脖子上的金锁片都快晃瞎我的眼睛了,那族长不可能看不见呀!要我说,咱们肯定是盯错人了。”
  “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呀!”姚芊芊一听,立马恢复了本来的面貌,叉腰娇斥道,“族长可是只老狐狸,哪有那么容易上钩?成亲的时候他不是还找了个喜婆来冒充新娘么,害得本夫人无功而返——”
  她的话音未落,相对而坐的秋水鸣和哥舒无瑕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叫道:“喜婆!”
  孟、姚二人先是被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当下疾步冲向门外,但很快又刹住脚步,懊恼地直跺脚:“糟了!那个喜婆若是帮凶,现在早就不在家了,凝容怕是危险啦!”
  出去向村民打听消息的烈、缪二人正巧在此时先后返回,听完孟小眼的话,烈如风一拍桌子决然道:“石家村能有多大?大不了一间一间地找,俺就不信找不到人!”
  秋水鸣向他摆了摆手,否定了他的提议:“这几日你也看到了,石家村虽然不大,但当年是为躲避战乱而建,隐秘的地方不会少,况且附近还有个树林,要藏个人易如反掌。我们若是漫无目的地去找,恐怕找上几天几夜也未必能找到。”
  “石姑娘。”哥舒无瑕忽然轻唤了一声,将石月兰叫至近前,“烦请你去一趟喜婆的家,拿件她随身的衣物来。”
  烈如风皱紧浓眉目送着石月兰出了门,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开口问道:“你要衣物干什么?难不成你随身还带了狗?”
  哥舒无瑕浅浅一笑:“狗虽然没带,狼倒是有一只。”
  他扭脸向侍立身旁的夜锦微一点头,后者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带回一个身形瘦削、表情冷漠的灰衣汉子。
  哥舒无瑕随意地抬手指了指,向众人介绍道:“他叫昆吾,自小在狼群中长大,拥有很强的追踪能力,嗅觉也比普通的猎犬要灵敏得多。”   烈如风用好奇加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昆吾。他虽然生性鲁直,但毕竟习武多年,一眼便看出对方薄衫下的肌肉线条极为柔韧有力,显然经过长期严酷的训练,绝非常人可比,只得撇撇嘴低声道:“你手下还真是什么怪人都有。”
  不久,石月兰匆匆返回屋内,递上喜婆的一件肚兜。昆吾伸手抓住,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随即手一松,任由肚兜飘落在地,脚下却纹丝未动。
  烈如风有些急了:“赶紧带路吧,救人如救火呀!”
  昆吾把头一扭,用极不熟练的发声闷闷地吐出三个字:“有骚气。”
  联想到芊芊口中那个满身肥油还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喜婆,纵然心里着急,众人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哥舒无瑕亦莞尔道:“追踪到此人,你两个月内可以不必再学说话。”
  昆吾冷酷漠然的眸子顿时亮了一下,当即俯身直冲了出去,众人连忙跟上,只见他脚下生风,毫不迟疑地向西南方向的树林疾奔,姿势虽然怪异,但速度惊人。没过多久,他就在林中一处不起眼的小土包前停了下来,绕着它转了两圈,待众人气喘吁吁地赶到,他无声地抬手一指,便自顾自地走开了。
  秋水鸣当先走上前去,挽起衣袖在土包四周摸索了一会儿,突然双掌发力,十指深深地插入土中。随着他的动作,小土包表面的浮土簌簌地落下,一块一人抱宽度的木板被直接抻了出来,黑漆漆的地道口随即出现在众人眼前。
  姚芊芊救人心切,低头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点亮,第一个弯腰走了进去,引着一行人艰难地通过狭窄潮湿的坑道,终于在尽头的矮洞中勉强站直了身体。果不其然,他们在同一时间看到了一脸惊慌的喜婆,还有她身后双手被缚、闭目倒卧着的年轻女子,恐怕正是凝容。
  顾不得理会大声抗议的喜婆,秋水鸣快步来到女子身前,解开绳索,将她轻轻扶起,探了探鼻息和脉搏,方才松了口气:“还好,只是暂时昏迷而已。”
  这边姚芊芊早已将喜婆踹翻在地,一脚踏上她的胸口压住她刺耳的叫嚷声,质问道:“快说,是不是族长让你做的?”
  “这是我们石家村的家务事,你们这些外人管得着么!”喜婆缓过气来,态度居然很强硬。
  “别跟她废话了,先把人带回去再说。”不等烈如风吩咐,孟小眼便很是自觉地上前蹲下身背起了女子,走了两步又面露难色地道,“这密道又矮又窄,连腰都直不起来,恐怕只能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抬出去了。”
  眼见姚芊芊从喜婆身上撕下一块衣襟来用力塞进她嘴里,又将绳子捆在她的手上,做完还拂了拂手,一副十分解气的模样,孟小眼的脸更黑了:“这不,又多一个。”
  秋水鸣反倒表情轻松,指着喜婆道:“你们看,她身上连一丁点儿尘土也没有,这密道应该还有其他入口。”
  “那我们赶紧找找。”缪可人边说边走向厚土砌成的洞壁,打算搜寻一下上面的机关。
  “直接问不就好了吗!”姚芊芊将喜婆的嘴解放出来,干脆地伸手揪住她的衣领,“密道口在哪儿?”
  喜婆虽惊慌,却还是不买她的账:“等族长来了,你们就要倒大霉啦!”
  姚芊芊气结,刚要发作,一旁的哥舒无瑕拦住了她:“姚姑娘的方法虽然直接,却不太合人家的胃口啊。”
  随着他的语声,护卫夜锦木着脸走了过去,握住喜婆圆滚滚的手臂只轻轻一扯,她便痛得杀猪般地大叫起来。
  夜锦默默地再次伸手,却被一股阴柔绵长的内劲轻轻荡开,秋水鸣出现在二人中间,右腕随即一推一送,将喜婆脱臼的左臂重新接了回去。
  夜锦迟疑了一下,似是有些拿不准该作何反应,又惊又痛的喜婆已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尖声叫道:“我说!我说!我全都告诉你们!”
  在喜婆的指点下,众人从密道的另一个出口悄无声息地离开,返回了石家姐弟的竹屋。
  日暮西垂,浓郁醇厚的药香在狭小的室内逐渐弥漫开来,丝丝缕缕地抚过塌旁竹凳上端坐之人微微蹙起的眉尖,柔柔地包裹住了秀塌上鼻息轻浅、安然而眠的女子。
  缪可人轻手轻脚地移步过来,低声问道:“她怎么还没醒?”
  “曼陀罗花粉的毒性很强,她被喂食的时日既久,又有旧伤未愈,不会那么快醒过来的。”
  “那要不要把族长抓来问话?”
  秋水鸣摇了摇头:“喜婆只是暂时服软,随时可能会翻供。现下这个姑娘还没恢复意识,之前那个新娘的尸体也未找到,我们手里没有证据,如果贸然行动,吃亏的只会是我们。”
  缪可人颇为不甘地叹了口气:“看来只有等她醒过来再说了。”
  正说着,竹屋的门猛然被人从外面大力地撞开,石月兰一脸不安地冲了进来,急促地喘息着道:“小笙、小笙不见了!”
  失踪
  缪可人赶忙迎上前去:“先别急,你确定小笙不在村里?”
  “整个村子我都已经找遍了,根本没有他的影子,就连族长也不在家中。”
  分散在各处的诸人也闻讯赶了过来,烈如风皱起浓眉断言道:“肯定是族长那老儿得知事情败露,把小笙抓起来了。”说着他忍不住转头瞪了自己搭档一眼,“俺让你看着他的,你却非要先回来,现在怎么样,出事了吧?”
  “我——”孟小眼百口莫辩,只得懊丧地抓了抓脑袋。
  “谁要找老夫?”随着这一声质问,族长戏剧般地出现在大门口,面沉似水。
  烈如风当即上前毫不客气地揪住他衣领,径直问道:“小笙呢?”
  “我还要问你们呢!”族长用力拂开他的手,愠怒道,“快把喜婆交出来!”
  “哟,这是兴师问罪来啦!”缪可人走过来语带讥讽地道,“族长大人将村外的姑娘绑架逼婚,还想瞒天过海掩盖罪行,现在人已经找到,居然还想倒打一耙?”
  “你也说了,人都已经在你们手里,我又何罪之有?”族长答得理直气壮。
  “你没罪?”烈如风听了,气得差点跳起来,“你绑架的可是公主信使,事关圣上安危,你承担得起吗?”
  族长脸上现出了吃惊的表情,显然他并不清楚那女子的真实身份,但他很快便镇定下来,不慌不忙地反驳道:“不知者不罪,况且我发现她时她已身受重伤,还是我救了她性命。你们也看到了,就算老夫没有强留她,她也无法下床行走。”   说完,他颇带几分威仪地挥了挥手,简短地道:“你们可以带她离开,但要先把我的人放了。”
  “你休想蒙混过关!”烈如风板着脸孔道,“如果不是我们及时赶到,她恐怕已经死于你手。”
  “她是我亲自选定的儿媳妇,我为何要杀她?”
  “那这个你怎么解释?”一旁的缪可人愤愤地将小笙画的凶案现场图伸到他眼前晃了晃。
  族长容色依旧,只是用眼角轻瞥了一下,不屑地道:“一个傻子画的东西岂能当真?”
  他说话时面上现出几分嫌恶,却非意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细微之处,秋水鸣终于起身走到他近前,稳稳地道:“看来小笙并非是偷窥,而是直接撞破了你做下的恶事。既然你有伤害小笙的明显动机,在找到他之前,你得暂时留下。”
  众人等的就是这句话,烈如风和孟小眼当即十分默契地一左一右制住了族长的手臂,将他按跪在地上。
  “你们竟敢这样对待老夫!就算你们是捕快,也不能随便抓人!”族长用力挺直身体,大声喝道。
  秋水鸣俯下身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平淡,却是眸色如刀:“你做过什么你心里有数。你若还有良知,就把小笙的下落告诉我。”
  族长的表情僵了僵,还是将头一扭,口中强硬地道:“不知道!”
  天色暗得很快,渺远天际厚重如帷幕般的乌云渐渐积聚了起来,彼此挤压摩擦,生出断续沉闷的滚滚雷鸣,须臾,一道闪电划破天幕,大雨随即倾盆而下。
  “不能再等了,小笙不是在‘一线天’,就是在西南的树林。”石月兰见族长始终微合着双眼闭口不言,再也坐不住了,“这么大的雨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一定很害怕,我必须尽快找到他。”
  秋水鸣双手撑膝长身而起,沉声道:“现在天黑雨急,需要搜寻的范围又大,就我们几个人恐怕不够,还请石姑娘你发动村民一起帮忙寻找。”
  石月兰点点头,撑起油伞转身冲进了大雨中。
  烈如风吩咐孟小眼将族长先押到柴房里关起来,回身向秋水鸣发问道:“老大,俺们找哪边?”
  “树林吧。”秋水鸣沉吟着答道,“看族长的表情,小笙的失踪他脱不了干系。他卷起的裤腿上沾着些草叶,应是刚去过树林。”
  “好,那俺现在就去。”烈如风抬脚就走,路过夜锦身边时,听闻他在低声劝阻自家主子不宜夜出淋雨,不由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了几眼哥舒无瑕那宽大的白衫下略显单薄的身形,忽然灵机一动,冲他提议道,“喂,虽然你那些奇奇怪怪的追踪手段在雨中是派不上用场了,但那十几个神出鬼没的护卫还是可以帮忙的,他们的腿脚至少比村民利索多了。”
  哥舒无瑕将身子向后靠了靠,语调平静地拒绝了:“影卫们的职责是保护我的安全,不是用来做找人这种粗活的。”
  烈如风顿时语塞,却也无计可施,只得径自甩掉身上的褂子,当先走出屋外。
  雨越下越大,四下里此起彼伏的呼唤声几乎被肆虐无忌的风雨声淹没殆尽,如注的雨水在众人焦灼的脸上肆意流淌,愈发冰冷的身体摧残着人们的忍耐力,加剧了他们心中逐渐扩大的绝望。
  秋水鸣在暴雨中停住脚步,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向不远处的烈如风扬声道:“这样恶劣的天气,再找下去也不会有结果,让大家都回去吧。”
  一向体健如牛的烈如风也冻得瑟瑟发抖,但听说要撤回,仍是瞪圆了眼睛:“不找啦?还是再坚持一下吧,也许很快就能找到……”
  秋水鸣默然摇头,徒劳地伸手拧了拧紧紧贴在肌肤上的衣襟下摆,言道:“这样大范围的搜寻和呼喊,仍然没有结果,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遭遇了不测无法回应,二是他躲在某处听不到声音。况且现在雨大,视野太差,还是明早再寻吧。”
  众人各自换好干燥的衣裳在主屋聚首,却只见到哥舒主从三人,缪可人立刻问道:“石姑娘还没回来?”
  童心先是摇摇头,又紧接着补充了一句:“师父已经派人去接她了。”
  屋内再次陷入了沉默。少时,一个玄衣护卫翩然现身,单膝跪下,向自家主子行礼。
  哥舒无瑕问道:“找到了么?”
  “是。属下等人在族长家院墙外的花圃里挖到了一具女尸。”
  烈如风闻言大感意外,挑眉道:“你派他们去找尸体了?”
  “不论小笙能不能找到,这个族长都是一定要入罪的,不是吗?”哥舒无瑕用手捋了捋鬓边垂落的发丝,悠悠地反问道。
  “是是。”烈如风十分敷衍地应着,随后背过身去,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嘀咕了一句,“切,挖尸体就不是粗活了?”
  众人等了又等,终于见到石月兰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浑身湿透,神情恍惚,看上去像是遭受了巨大的打击。
  缪可人和姚芊芊忙上前扶住她瘫软发抖的身子,轻声安慰道:“先歇会儿吧,天一亮我们再去找。”
  石月兰机械地点了点头,在二女的搀扶下脚步踉跄地进了内室。
  隔日清晨,众人匆忙起身,刚步出大门,一个村民跌跌撞撞地迎面跑来,口中连声道:“找到了,找到小笙啦!”
  见他身后并无小笙的影子,烈如风忙追问道:“怎么没把他带回来?”
  村民黯然垂下头:“小笙,他已经死了……”
  画证
  在村民的带领下,众人赶到了小笙被发现的地点。在林子深处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少年倚靠树干保持坐着的姿势,面朝正西方,双目微阖,神色安详。
  石月兰第一个奔至近前,见到弟弟的死状,不由双膝一软,人已倒在地上,泪水顿时流了出来。
  秋水鸣俯下身查看小笙的尸身,两道剑眉渐渐拧在一起,面上露出了迷惑不解的神情。
  “有什么异样吗?”烈如风额上亦是阴云沉沉,走过来问道。
  “小笙摔断了右腿。”
  “什么?”缪可人将石月兰从地上搀扶起来交给姚芊芊照顾,自己也走了过来,闻言亦觉诧异,“这周围除了飞鸟可度的‘一线天’断崖之外,根本没有其他高地山坡,他怎么可能摔断腿呢?”   “所以我才觉得奇怪,这里很可能不是第一现场。”秋水鸣缓缓起身,语气沉重地道,“他的死因还需要进一步检验,先把尸身带回去吧。”
  众人一进院子,烈如风便虎着脸将族长从柴房里提了出来,重重地扔在地上,怒不可遏地道:“快说,你为何要杀害小笙?”
  “小笙死了?”族长顿时吃了一惊。
  “你少装蒜!”烈如风恨恨地瞪着他,“你见小笙带着凝容的金锁片,害怕你绑架和杀人的事情被一并抖露出来,所以就利用喜婆引开俺们的注意,自己去杀人灭口。”
  “小笙根本不会说话,老夫又何须灭口?”族长毫不退让地辩驳道,“我虽然讨厌他到处乱跑,还弄些莫明其妙的画出来惹人心烦,可我大不了将他赶出村子,没有杀他的必要。”
  “所以你虽然身为他的大伯,他却十分怕你。”秋水鸣语气冷冽地接过话来,“想必我们能在‘一线天’外见到小笙,也是拜你所赐吧?”
  族长的面色变了变,却也不否认:“我是要赶走他,这是老夫身为族长的权力。”他停了停,又忍耐着解释道,“昨日我让喜婆去找那个女子,等你们的人撤走后我才去找了小笙,目的不过是为了确认金锁片的真伪。可他紧捂着锁片不放,人很快就跑得没影儿了,我便转身回了家,他的死与我无关。我早就说过,就算你们找到那女子也奈何不了老夫,我又怎会为了区区一个锁片杀人呢?”
  “那么,你又因何杀了之前的那个新娘?”哥舒无瑕淡淡地插了进来,唇角轻挑,“尸体我们已经找到了,你可别告诉我这个也与你无关。”
  族长没有料到对方这么快就找到了铁证,他努力控制住脸上抽跳的肌肉,咬牙道:“是我杀的又如何?她不但想要逃走,竟然还敢躲进我石氏祠堂,分明就是找死!我没按族规将她乱棍打死,给了她一个痛快,已然是额外开恩了。”
  “开恩?你有什么权力决定他人的生死?”秋水鸣星眸中渐渐涌起怒气,字字如冰,“即便石家村与世隔绝,亦是大隋的土地,在族规之上,还有大隋律法,容不得你草菅人命。”
  见族长跪坐在地上,面上依旧是一副心有不甘的表情,秋水鸣有些无奈,也知道他不会轻易改变想法,遂定了定神又徐徐问道:“你可知你的儿子石中青为何不肯留在这里?”
  “他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惑住了,忘了自己的本分,所以老夫才要用媳妇拴住他。”族长不假思索、口气冷硬地回道。
  秋水鸣微微摇首:“你没有注意到他眼底深处的恐惧吗?是因为他害怕。”
  “笑话!他是石家村未来的族长,将要掌管这村中的一切,他有什么好怕的?”
  “他怕的是你。”秋水鸣吐出这几个字,双眸紧紧锁住族长的视线,“已经有一个无辜的女子因他逃婚而死,另一个又处在危险中,他不忍告发你,更不想将来变成第二个你,只得选择逃避。”
  “你胡说!他、他怎么会知道?”族长顿时如遭雷击,一张老脸几乎已扭曲得变形。
  “他的确知道。”烈如风双臂环在胸前,方才的怒气渐消,在一旁附声道,“他向俺打听过俺们的身份,之后便对新娘的安全放了心,又不忍亲眼见你被抓,这才在婚宴上逃走了。否则,他大可不必回来,也不必逃得那么迟。”
  族长有些散乱的花白发髻随着他身体的不住颤动而轻轻地抖索着,显得分外怆然苍老。
  秋水鸣默默地看着他青白的面色,半晌,方徐徐说道:“石家村风景秀丽、四季如春,村民自给自足、与世无争,本应是这纷繁乱世中的一处桃源幽境,可惜那些有违伦常的陈规陋习,将你变成了一个冷酷无情、专横独断的族长,不仅让这里成了粗蛮乱法之地,也逼走了你自己的儿子,将他越推越远。”他抬手揉了揉眉心,低声叹道,“去牢里接受你应得的惩罚吧,等到你想明白了自己的错处,肯真心忏悔的那一天,无论是否还有机会弥补,至少还能重新赢回亲人们的心。”
  言罢,他略显疲累地挥了挥手,示意将瘫坐在地上的族长带下去。
  两个时辰后,昏迷中的女子终于醒转过来,一问之下,果然是公主的信使凝容。秋水鸣见她已然无恙,便令孟、姚二人护送她先行赶往雁门送信,自己起身去验看小笙的尸体。少时,他独自一人返回主屋,一言不发地在竹凳上坐了下来,默然片刻后,忽然抬起头有些突兀地道:“对小笙的死,你有何看法?”
  此时屋内除他之外,只有哥舒无瑕一人,他发问的对象显而易见。
  “小笙的尸检结果呢?”哥舒无瑕放下手中的画,抬眸反问道。
  “他不仅摔断了腿,就连脏腑也受了伤,是在腹内出血的状态下慢慢死去的。”
  “也就是说是摔死的。”哥舒无瑕沉吟着道,“对此我和你同样困惑,因为能将人活活摔死的高度差,在石家村里是根本不存在的。”
  可他语气一转,又道:“不过,有人曾说,图画上的信息量往往是文字的数倍,所以在你去验尸的空当,我又重新看了看。”他抬手将小笙留下的那两幅画隔案递了过去,“小笙笔下的环境都是涂成黑色的,说明这村里有不少光线昏暗的隐秘之处,以目前我们所知的,有空置的屋子、有挖好的地道……”他将身子向秋水鸣的方向探近了些,不疾不徐地道,“同样黑暗的地方,又有足够的高度差,会不会是——”
  话未说完,秋水鸣已然腾身而起,双掌交击,恍然道:“你是说地窖?”
  哥舒无瑕又坐直身子,含笑道:“去发现尸体的附近找找不就知道了。”
  果然不出二人所料,经过一番仔细搜索,在距离尸体被发现处大约数十丈的地方,众人真的找到了一个废弃已久的地窖,遮挡地窖口的土色木板因为潮湿腐烂而破了一个洞,洞口的大小恰恰仅能通过一个孩子的身躯。
  “看来小笙是因为天黑辨不清方向,无意中跑到这里失足掉下去的,下面还残留着挣扎的痕迹。”烈如风在地窖里搜查了一遍,从地窖口爬上来,向秋水鸣禀报道。
  秋水鸣却并未露出轻松的表情,眉头反而蹙得更紧。
  缪可人明白他心中所想,开口道:“依小笙当时的伤势,他不可能靠自己的力量爬上来,重新放好木板,再走上百米之遥。这说明在我们之前,就有人发现了他,而且他当时很可能还活着。”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在昨夜的大雨中将他弃之不顾?”烈如风本能地感到这个推测虽然合理,却不合情,“既然想让他死,又何必费力将他带出地窖,还走了这么远?”
  秋、缪二人不约而同地闭紧了嘴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事实上,他们也无法回答,因为此刻心中生出的可怕念头,连他们自己也不敢相信。
  哥舒无瑕淡漠冷静的声音依稀从远处传来,打破了这有些不同寻常的沉默:“这树下有掩埋过的痕迹,挖出来看看。”
  当众人扒开浅坑中的泥土,露出虽染尘垢却依旧金光夺目的蟠龙锁片时,心情之沉重可想而知。秋水鸣缓步上前拾起它,触动机簧,锁片一分为二,被皱巴巴叠成四折的蚕茧纸显露在众人眼前。他将画纸徐徐展开,众人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三张画……
  同一张脸。
  心殇
  当石月兰被带至老槐树下时,秋水鸣已将三幅画像对照着看了好一阵,眸中一片苍凉。他转过身来,一言不发地将画递到她手里。
  见到画中自己的脸孔,石月兰先是吃了一惊,但很快就变得面无表情,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一张接一张地翻看,循环往复,无止无休,仿佛要永远这样持续下去。
  秋水鸣缓缓伸手按住她的手臂,阻止了这麻木机械的动作,低声道:“真的是你吗?”
  石月兰银牙紧咬,却不肯开口。
  秋水鸣看着她攥在手中的画像,目光平和中带着忧伤:“将这三幅画中的唇形连在一起,就是你对他说出的最后三个字:对、不、起。”
  石月兰蓦地浑身一震,双手无力地垂下,失魂落魄地看着画纸随风飘落,美眸中渐渐泛起了星星点点的泪光。
  秋水鸣俯下身去,慢慢地将画一一拾起,方才挺直脊背徐徐道:“我只问你一句,为什么?”
  石月兰的颊边突然浮现出两团异样的红晕,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秋水鸣,压抑已久的感情如潮水般喷涌而出:“我九岁便父母双亡,不仅要养活自己,还要照顾弟弟。为了小笙,我不知忍受了多少村中人的白眼和责难,到了婚配的年龄也不敢出嫁,只盼他有朝一日能够好起来。可是十几年过去了,他却没有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好转。我为这个弟弟付出了一切,却渺无希望,这种痛苦你能了解吗?”
  面对她从心底深处发出的质问,秋水鸣没有回答,只用沉静的眸子默默地凝注她惨然的面庞,良久,方缓缓地道:“所以你虽然找到他,将他背离了地窖,到最后还是决定弃他而去。”
  “不错。”石月兰将不住颤抖的指尖掩入袖中,努力以平静却愈发渺远的声音道,“见到小笙奄奄一息地躺在树下,我心里好像有个恶魔在对我笑,他告诉我这是个好机会,是我摆脱这受诅咒的命运的唯一机会。而且我不需要做任何事,只要从他身边走开,就可以永远离开这个闭塞落后的村子,去外面的世界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一直在她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我没办法拒绝这种诱惑,真的没办法……”
  “可小笙何其无辜?”秋水鸣幽幽地长叹了一声,“他虽然只有幼童的智力,却也并非无知无觉,看看他画中你的面容,分明写满了悲伤。他将画小心地藏好,也许还以为自己又犯了错,还在期待着姐姐消了气会回来找他。他留给你的那三幅画,所要表达的,或许正是你最后对他说的那三个字。”
  石月兰脚下一软,终于忍不住跪坐在地上,掩面痛哭。
  望着她哀恸欲绝的模样,秋水鸣不由闭了闭眼睛,似要抹去满目疮痍,再开口时却仿若在喃喃自语,声音越来越低:“我真的希望小笙如同我猜测的那般,并没有真正了解你的意思,这样他至少还可以在期盼中安然死去,而不是死于无边的黑暗……”
  哥舒无瑕转动轮椅走了过来,伸出手臂将石月兰轻轻搀扶起来,表情水波不兴:“也许在你们石家村人的眼里,小笙不过是个智力残缺的累赘,但在我看来,他的天赋和才能是不可多得的瑰宝。我原本是要等这里的事情结束后就带你们姐弟离开村子,收入我麾下,从此便可衣食无忧。而你要做的,不过是再等上一等……”
  石月兰瘫软的身子晃了晃,无声地向后倒了下去。一阵风拂过,吹落了她裙边一朵被大雨凌虐了整夜的小小野花,洁白的脉瓣瞬间零落成泥,一如她卑微而哀伤的愿望。
  缪可人走过来扶起她,同烈如风一起将她带离了这个有如噩梦般的地方。
  哥舒无瑕清冷的目光静静地追逐着三人渐行渐远的背影,轻声评论道:“真是可惜,人一旦有了欲望,再纯洁的心也会蒙上尘埃。”
  “其情愈深,其责愈苦。她心中多年积蓄的疼痛不是常人所能够体会的。身处绝望中的人做出的选择,无论对错,你我都无权置喙。”秋水鸣在他身侧正色驳道。
  “那小笙呢?这世间向他天真无邪的眼睛所展现的,不是丑恶与卑微,就是令人心碎的无奈。但他还是以纯净无瑕的心灵滤过了这些,给我们留下了纯粹真挚的美好。”
  秋水鸣收回平视着远方的视线,转向哥舒无瑕:“从你临走还不忘在人家心头再补一刀的做法来看,我终于可以确定你只是看中了小笙的天赋异禀,想要收为己用,才对她们姐弟关爱有加。”
  “不然呢?你以为我真的转了性,变成了和你一样的滥好人?”哥舒无瑕依旧毒舌。
  “可正是你的这份私心,让绝望中的石月兰尝到了希望的滋味,而这希望,最终却成了毒药。”
  “一念魔鬼,一念佛陀,这不正是你所谓的他人无权置喙的选择吗?”哥舒无瑕唇边勾起一个邪邪的笑,略带挑衅地回视着秋水鸣,见他面露无奈地摇了摇头,便也没再说下去,却又不急着离开,似是在等待对方再次开口。
  默然少时,秋水鸣温润平和的声音终于响起:“你是在等我问起你和我姑父烈鼎天的关系吧?”
  “什么都瞒不过你。”哥舒无瑕的口吻还是轻飘飘的。
  “我和如风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深知他心里一直都很崇拜姑父,可一年多以前他却突然跑来找我,死活赖着要帮我查案,对姑父的事却绝口不提。他找来的时间恰在家姐离奇身死之后,如今再见他对你的态度,我若还是毫无察觉,岂非太过迟钝了?”   哥舒无瑕面上带着一缕深浅得宜的赞许,笑问道:“既然如此,你何不索性直接开口,追问我们和令姐的死有何关联?”
  “你如果肯说,早就说了,又何须我再问?”秋水鸣答得干脆,目光温润如故,“况且那天晚上,你已经给了如风可以解开心结的提示。”
  哥舒无瑕却含笑摇头:“是他的性子爽直坦荡,才能这么快就放开怀抱,与我无关。”
  秋水鸣若有所思地转回头去,投向远方的目光慢慢地凝成一点,半晌方开口道:“在我姐姐的事情上,我爹一直在极力掩盖真相,他与李家的关系暧昧;姑父烈鼎天显然也涉足其中,他是皇上的近臣;宇文父子自然不必说,他们不可能对丢失的证据无动于衷。在我姐姐的案件背后,竟然同时站着互相牵制的三方势力。”他喟然长叹了一声,低低地道,“现在看来,她很有可能是这场避无可避的权力争斗的牺牲品。”
  “怎么,你怕了?”哥舒无瑕紧盯着他的侧脸,语气有些冷淡地问道。
  “笑话!真相已然呼之欲出,我怎会就此止步?”秋水鸣的语音清冽坚定,他迎视着对方带着几许玩味的笑眼,下一秒便反守为攻,“倒是你,身为天下最大、也是最神秘的情报组织的首领,大可置身事外笑看风云,为何也来趟这趟浑水?”
  此言一出,哥舒无瑕的脸上竟未露出特别意外的神情,而是安然微笑道:“还是被你发现了。”
  “你的手下个个身怀绝技、忠心耿耿,行动组织严密、迅疾如风,纵然你惊才绝艳、聪慧过人,这也早已超出了一个世家公子能够驾驭的程度。更重要的是,你对俞妃烟的事情都了如指掌,而皇上至今尚毫不知情,可见你不仅能探知别人的秘密,还有能力保守好秘密,他们又唤你作‘楼主’。”秋水鸣面上露出清浅的笑意,叹道,“只是谁能想到,一个不良于行的病弱公子,竟然就是那个被世人称作‘无冕之王’的无冕楼主人。”
  哥舒无瑕展颜轻笑,颦笑间魅意横生,声音也十分清朗:“我可没有打算隐瞒自己的身份,只是你不问我不说而已。况且自我接掌无冕楼以来,需要我亲自出马的委托,”他边说边伸出三根修长的手指,在秋水鸣眼前轻轻晃了晃,“也仅仅只有三个而已。”
  “这次和我姐姐的那一次,应该都是烈鼎天的委托,对吧?”秋水鸣还算捧场,开口替他接了下去,脸上的神色却颇为端肃。
  “正确。”哥舒无瑕颔首肯定,唇角那抹戏谑的笑容渐渐敛去。他催动座下的轮辙慢慢地走远,口中低语道,“至于第三个,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三日后,始毕可汗收到公主特使送来的信函,告知突厥北境有异动,始毕可汗信以为真,加之援军已至,不得不忍痛撤围而去。大隋皇帝得以脱困,在驰援兵马的护送下回到了东都。自古功高者不过救驾,遑论此等乱世危局,皇帝对有功之人逐一行赏,亦将秋水鸣召入行宫,御赐“名捕”的封号和腰牌,并许以跨越郡县便宜查案的特权。
  洛阳城郊一处渺无人烟的竹林外,一个身着灰色箭衣的中年男子正略显焦躁地踱来踱去,忽闻辘辘的车辕声远远传来,顿时面露喜色,快步迎了上去。
  神骏良驹一声长嘶,宝璎朱盖的马车缓缓停了下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当先从车上跳下来,伸手轻轻撩起翠幄,清冷的声音从内里悠悠传来:“你家大人找在下何事?”
  灰衣人忙抱拳向车厢方向深施一礼,恭声道:“大人烦请楼主尽快采取行动,迟则可能生变。”
  “宇文大人不是已经派人前来提醒过在下了吗?魏先生不会以为将突厥马刀使成剑法的杀手真能骗过所有人吧?好在他们身手不错,还差一点连在下一齐杀了呢!”说话人的语声中带着明显的讥诮之意。
  姓魏的幕僚连连摆手:“岂敢岂敢!是楼主不愿过早亮出底牌,否则单凭您身边的‘血影十八卫’,即便是一支军队来了,也占不到任何便宜。”
  “先生过誉了吧?此番初次交手,我便折损了一员大将,看来你家大人的确有藐视在下的资本。”车中人的声音带着丝丝阴冷继续传来。
  魏子明是宇文家的第一幕僚,地位不低,又素来以急智善辩见长,此刻被哥舒无瑕连讥带讽的咄咄言辞逼至墙角,几乎无言以对,不由怒气渐生。但想到自己主子对此人“即便不能笼络也不可得罪”的临行嘱托,只得强压火气,哽了半天方才赔笑道:“我家大人岂敢轻视无冕楼主的手段,否则也不会将此事委托给楼主了。在下这就回去将情况禀告我家大人。”
  车中人似乎怒意稍减,默然片刻后终于淡淡地道:“你顺便给我捎句话:此事我自有分寸,无须他人插手,否则,难保之前杀手的下场不会再次重演。”
  魏子明诺诺地告辞而去,小男孩放下帘子,重新钻进车内,倚在车中人的怀里,眨了眨乌黑灵动的大眼睛,问道:“师父,你真的要杀他?”
  哥舒无瑕的视线凝在窗边随车行轻晃的血色流苏上,笑容优雅至极:“局已然布好,能不能保住性命,就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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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后,当柳生十一郎跪在搓衣板上的时候,总是会想起自己还单身的日子。  那时候俞听话正跪在搓衣板上,比他帅一百倍的柳生十一郎,横刀坐在庭院里,嗑着瓜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们中原人,都这么怕老婆么?”柳生十一郎问得很认真。俞听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混蛋,刚才我老婆把我扯过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拦着?”  柳生十一郎拿起瓜子,慢慢嗑着,不回答。  “老子对你有救命之恩,你打遍中原无敌手,怎么智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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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歌  折铁百炼心不止,承君一诺守三生。  易水凉  行歌万里孤城闭,一去山河风雨稠。  引子  空山夜响。  年轻刀客背靠着一棵古木,沉重而压抑地喘着气。山里的夜很冷,他却不敢生火取暖,只怕被围杀的人发现踪影。  荆歌没由来地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怂货师父说的话。  “武功再好又有什么用?这片江湖上有太多的事,即便你武功再好,也无可奈何。”  眼下发生的事的确无可奈何。  那日街头比武,他一刀败了荆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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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动风行惊蛰户,天开地辟转鸿钧。”惊雷一声响彻天地,冬天蛰伏的万物开始苏醒,迎接春天到来。风雨雷电,送暖入春,桃柳着装日日新。在惊蛰与春分的时节里,冬日的寒寂逐渐消散,人间开始又现春意。  值此大好时节,本期三剑客之二十四节气征文系列又会为大家带来怎样的精品呢?  惊蛰·长安棋局  玄武纪·红景  玄武纪·红景,河南信阳人。现为中学语文教师。自幼喜读书写字,学业期间任学校文学社副主编,17岁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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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盗之中,下者用力,中者用智,上者用人。用千锤百炼的手段对付那些懵懂无知的人,不算本领。只有去偷神偷的神偷,才是真正的盗王之王。  楔子 故事的发端  黑暗中传来几声粗细不一的呻吟声,旋而是欠伸摩挲声,之后归于沉寂,只有越来越轻的呼吸声和越来越重的心跳声。  一段沉默后,“砰”的一声,惨白的灯火渐次亮起,黑暗如魔鬼的羽翼渐渐敛起照亮了周遭的一切。  这是一间金殿式的屋宇,雕梁画栋,只是规制略小。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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