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刹鬼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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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那无望而漫长的生命里,只有你才是唯一真实的记忆。
  我的魂魄裂成了废墟,却有一片瓦砾把你带到了这里。
  我活了生生世世,原来只是为了等待你的归来。
  只是,再也回不去了啊。
  01
  幽云国。
  巍峨的祭司殿依山而建,凿于峭壁中,石阶蜿蜒而上,光头的僧人正没日没夜地搭着高梯在壁上一点点作画。
  粗壮的烛火三十步一处,火光摇曳中更显得窟中鬼魅。
  夜风袭过,兜兜转转在殿中穿梭,依稀听得到不知名的叹息。
  年迈的僧人眯缝着双眼,执著地描绘着画中惊悚的一幕,偶尔凑近,偶尔远离,把笔伸入舌上,湿润颜料,往壁上涂抹。
  殿中大约有二十余僧人作画,彼此却并无言语,只是那样静默地描绘着画中的世界。
  一独目僧人着朱砂,往画中巨鸟的眼窝处上色,瞬间,触目惊心似的大鸟即刻扑面而来,凶悍之势让人心悸。
  黑压压的翅膀铺天盖地,尖锐的爪子上拽了两个骨瘦如柴的小人,面容惊恐不已,却挣扎无望。
  巨鸟猩红双目,尖锐鸟喙,与人的面容诡异相融,让人分不清是鸟还是人,双臂下的手指化作了利爪,依稀认得出是人的脖子与肩膀,这半鸟半人之物纷纷翱翔在壁画中,一只只都凶悍无比,把人或撕裂,或叼在嘴中,肚肠撒了一地。
  另一断臂僧人站得极高,正描绘着一个巨大的竹篮,篮中竟有襁褓,一含指婴儿正笑嘻嘻盯着他瞧。往上看去,竹篮赫然被一只巨鸟拽着,不知送往何处。
  细细看来,那些僧人竟都不是健全之人,或独目断臂,或少耳缺鼻,有一人竟是独腿,却又攀爬得那样高,似用生命在绘这些骇人的画作。
  祭司大人戴着面具,站在石窟的最顶端,俯视着这一切,黑洞洞的眼眶里看不到任何光亮,长袍轻微飘动,身姿飘逸。
  作为幽云国仅次于皇帝的祭司,国人从不知道他的模样,只在祭祀时,听过大人低沉的声音,带着神圣的重叠,似乎不是在用凡人的嘴说话,而是在用灵魂向众神祈福。
  幽云国位于遥远的西北方,这里充斥着草原与黄沙,戈壁与荒漠,它的国土跨越了长长的齐尔玛草原,穿过了广袤的大漠,一直延长到天空的最远处。它神秘而强大,与中原霸主珈蓝国毗邻,却从未被吞并。哪怕此时此刻,新国君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其余诸国也不敢轻举妄动。
  传言,幽云国人会秘术,能上天入地,隔空取物,亦能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他们是神的后裔,神的力量与血脉一直流淌在幽云国人的身体中,他们刀枪不入,无所畏惧,谁也不能撼动幽云国一分一毫。
  神的庇佑,与他的子民同在!
  02
  “还未好吗?”寝殿中,琉嘟着嘴,一脸焦灼。
  “快了,僧人正没日没夜地赶着呢。”戴着面具的男子,轻声安抚道。
  “中元节就要到了,一定要布置好一切,镇住那些妖物!”琉坐立不安,衔了一枚晶莹的樱桃在嘴中,许久才吐出核来。
  每一位新君继位,都要修葺祭司殿,让高僧把妖物镇在壁中,以防他们作乱,要把画满符咒的长帆一行行挂下来……这样的传统,已经有许多年了。虽然谁也没有见过那些巨鸟到底是何物,只是这样的惶恐哪一位新君都不敢懈怠!
  “嗯。”男子应声,正要退下,却被琉拽住了衣袖。
  “哥哥再陪我玩一会儿吧。真是无聊透了。”戴着玉冠的琉一脸稚气,不依不饶。
  “琉现在已经是皇帝了,不可以这样任性。”男子看了看四周,小声道。
  “做皇帝有什么好?我只喜欢与太监们逗蛐蛐儿玩!那些个大臣们一个个都把自家女眷往宫里送,谁要答理那些个没趣的女人,就知道细声细语像只鹌鹑,见着了我,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琉撑着下巴,坐在榻上,苦闷极了。
  “琉已经长大了,就要担负起繁衍皇嗣血脉的重任,开枝散叶。皇帝……”男子顿了顿,想要去安抚愁苦的少年,那只举在半空中的手生生没有落下去,“也许,琉再长大一些,便知道它的乐趣所在了。你是这个王国的主人,所有人在你面前都是你的臣民,你是那样的至高无上……”
  琉抬起头,眼波流转,“那为何只有你敢这样与我说话——”
  男子双眉一蹙,不动声色跪下,“臣罪该万死!”
  琉忽地咧嘴一笑,“真是无趣死了,你也要那样吗?”他看着伏在地上的男子,嘴角微微扬起,手指捏着樱桃准确无误地投进了一个太监的后颈中,眼中的阴沉一闪而过。
  “臣不敢!”男子的呼吸有些急促,却被少年拉了起来,坐在他的身畔。
  “你说……那些是真的吗?”
  “什么?”男子疑问。
  琉展开双臂,做飞翔状,嘴型夸张却声音不大,“飞!罗!刹!”
  男子摇头,走神间,已经被少年抢走了面具,露出了一张粗犷却英俊的面容,带着幽云国人特有的深邃五官,高鼻深目,浓眉大眼。与他相比,琉则孱弱了许多,瘦弱的身子总是咳嗽 ,面色苍白,一直在服用御医开的养身方子,个子不高,喉结刚长出没多久,声音说话间带着稚气的沙哑,一笑,就露出了两颗俏皮的小虎牙。
  “过来。”琉勾勾手指头,顽皮地把面具罩在自己脸上,只露出一双晶晶亮的凤眼。
  男子凑过去,琉的嘴唇一张一合,细微的声音却让男子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男子才戴上面具走出了寝殿,夜已深了。
  宫殿的庞大与宏伟被夜色掩盖了许多,那或宽阔或狭长的走廊只有三两个侍卫百无聊赖地站着,眯缝着眼打着瞌睡。
  男子仰头看了一眼夜空的星象,带着疑惑的表情飞快掐了掐指尖,却没有算出个所以然来。
  辇车停在那里,八个下人毕恭毕敬跪着,空气中隐隐流动着什么,男子顿了顿,终究还是踏了上去。坐稳后,辇车轱辘转了起来,缓缓朝着宫外走去。
  夜风吹拂着辇车的遮光布,男子的脸在昏暗中若隐若现,不,不是脸,是一张狰狞的面具,他轻轻闭着双眼,竖起耳朵,仔细感觉着四周的一切。
  辇车驶入了一条昏暗的长廊中,光滑的石板路让辇车加快了步伐,宫灯并不十分明亮,辇车的黑影却被拉得格外庞大。
  “嗖嗖嗖——”几根铁链猛地从黑暗中窜出,牢牢锁住了辇车,把男子死死困在了中央。   八个下人猛地抬起头来,赫然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彼此对视后齐刷刷抽出长刀,劈头盖脸朝着男子砍了过来!
  冰冷的刀锋险险劈过男子的脸,他冷笑一声,头轻轻一偏,险险躲开,却又被背后劈来的两刀截住了去路,每一刀都夹杂着夜风中的杀气,辇车几乎快要被劈裂了,男子依旧稳稳坐在里面。一刀突然刺了进来,往他要害处扎去,他竟躲也不躲,两指夹住锋利的刀刃,咬牙一掰,那刀生生断裂!
  突然,一杀手猛地洒出一片蚀骨粉,顺着风向朝着男子的脸吹来,撞入辇车的木栏杆时,轻易就把栏杆腐蚀出了一片蚁穴般的细窟窿。
  男子猛地一震,从辇车顶部蹿出,掌风一移,蚀骨粉四散开来,两杀手捂着脸号叫着滚在了地上,逐渐没了声息。
  他轻轻立在辇车顶端,像一只高傲的鹤,衣袂飘飘,仙风道骨。
  六杀手咬牙再度甩出铁链,哐当声中死死锁住了男子的双腿,三人飞快甩出火符,另三人浇上油水,火符瞬间沿着铁链一路烧了过去。
  男子轻轻叹了一口气,在火焰烧来的瞬间,身体竟然自己燃烧了,一阵烟雾后,只余一具漆黑的尸体矗立在那里,片刻功夫后,轰然倒地,被焚烧后的面具滑落,里面一张烧得面目全非的脸,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滴溜溜从指尖滑落,一串闷响后,落在了地上。
  一个杀手小心翼翼拾起面具与玉扳指,往宫内奔去复命,其余几人麻利地收拾残局,很快,一切都恢复了原样,像什么都未发生过。
  只有夜幕中的星星,悄无声息地改变了几个微妙的方向。
  03
  中元节是幽云国最热闹的节日,来来去去的热闹要折腾足足半月,白日里看不出所以然来,一到夜幕时分,大家都戴上奇异骇人的面具涌上街头,面具自然是一张张活灵活现的鬼脸。
  午夜的街头、唱大戏的、耍杂耍的、卖小吃的……张灯结彩,鼓乐喧嚣,火光冲刷着黑暗,更显得诡异莫名。
  此寓意为——驱鬼。
  举目望去,一张张狰狞的鬼脸分不清男女老少,人头攒动,鬼影重重,更让人觉得置身于地狱之中。
  热闹的鬼市中,一个杂耍的被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白发老头嘻嘻笑着,戴了半张面具遮住双目,穿着一件轻薄的长袍,手里捏着几圈麻绳。旁边站了一顽劣小童,左蹦右跳,约莫六七岁的模样,小鼻子小眼睛,脸上被画得花里胡哨,看不真切模样。头上扎着三个小辫,摇晃间十分可笑。看二人长相,像是南诏国人,那里的男子多以杂耍行走江湖,比起女子来,地位很是卑微。
  “今夜给大家表演老头儿九重葛我的看家本领——一线天!我要派我孙儿小七去那天宫探一探,顺道去王母娘娘的蟠桃园里走一圈,给大家捎几个桃子下来吃吃,如何?!”
  小七立刻做猢狲状,嘟嘴挠头,一副浑身痒痒的模样。
  “怎么去?”有人起哄了!杂耍班子看得多了,不是真本事,大家也不愿意买账。这鬼市虽小,厉害人物倒是不少的!走夜路的人,没点看家本领,哪好意思混鬼市啊。
  “我手中的绳子啊!”九重葛又嘻嘻笑了,掂量了一会儿手中的麻绳,嘴里嘀里咕噜似乎在念什么咒语,突然一声低喝,往夜空中一扔,那绳子竟然直溜溜蹿入了云中,不知挂在了何处,越升越高,绳子的尾端逐渐离开了地面,停在了半空中。
  大家终于有些吃惊了,纷纷张大嘴,伸直了脖子往高处看。
  “孙儿!去吧——给我摘几枚桃儿下来!”九重葛拍拍小七的脑袋,手滑到肩膀处,顺势一拎,一股力量就把小七送到了绳上。
  小七亦嘻嘻笑着,完全不畏高的模样,四肢滴溜溜猴子一样越爬越高,偶尔还回过头来冲众人招手讨赏,大家纷纷把铜板丢进了地上的铜盆中,叮叮当当一阵乱响。
  今夜想必有雨,雾霭重重,看不到半点星光,乌压压的云在头顶上盘结着,翻滚着。小七在没入云端的时候,再次回头挥了挥小手,便“嗖”地一下钻了进去。
  脖子都仰酸了,却依旧不见小七下来,众人开始嘀咕了。
  九重葛也收起了那嘻嘻笑的脸,凝重了起来。
  突然,一枚桃子从云中坠了下来,九重葛看也不看,一抬手就把它牢牢接住了,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又一枚桃子落了下来!第三枚!第四枚第五枚第六枚桃儿相继落下,九重葛又开始笑了,把桃子兜在胸前,冲着绳子上方喊道:“孙儿!桃子接住了!下来吧!”
  叫了半晌,上头没有任何回应,只余轻飘飘的绳子被夜风吹得东倒西歪。
  九重葛的表情越来越难看了,最后哭丧着脸冲着众人摊手,“我孙儿一定被天兵天将抓住了!天啊!这让我如何是好啊!”
  话音刚落,云端里坠下来了一条血淋淋的胳膊,一条血淋淋的大腿,然后是一股脑倒下来的肠肠肚肚,混着散发着腥味的刺目的红,惊得众人倒退了好几步,最后落下来的,是一张画满了油彩的……孩童的脑袋,紧闭着的双眼和从脖子处劈开的伤口,早已没了声息。
  “天啊——大家给点钱,让我这可怜的老头把我的孙儿葬了吧……”
  铜盆里的钱越来越多了,九重葛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小七的残骸收入了一个箱中,手一伸,绳子滴溜溜从云端坠落,一圈圈毕恭毕敬地缩回了他的手掌中。
  一炷香的表演工夫,人群中已经有人浑水摸鱼把众人的荷包摸了个透,那张带着痞笑的脸冲着九重葛做了个收工的手势,先离开了。刚走两步,就撞上了一个俏脸的姑娘,穿着一身男装,横眉怒眼,“哟!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呢!流云,真是哪儿都有你啊!”
  “过奖过奖!千手观音您也来凑这份热闹?”绰号妙手书生的流云轻挑浓眉,不亢不卑,“许久不见了,雁沙。”
  雁沙梳着草原姑娘常见的发式,五彩丝线夹杂着四股辫子把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编得服服帖帖,她一脸不耐烦地踢着脚下的石子儿,冷笑,“是啊,你竟然还没死!”
  “咱们可说过的,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怎么才两三载的工夫,你就忘得干干净净了?”流云边说边往客栈月牙湾走去,很显然那也是雁沙的目的地。
  “你死了就干干净净了,只是九重葛那老儿今天演什么一线天啊,搞得血肉模糊真不吉利。”雁沙一甩辫子,头发结结实实抽在流云的俊脸上,痛得他敢怒不敢言。
  他揉着脸,翻了个大白眼,“这你就是外行了。九重葛平时从不演这看家的把戏,只有每次觉得万分危险,才会玩这‘一线天’。”   雁沙停住了脚步,“此话怎讲?”
  “南诏国人素来迷信,九重葛和小七这两个南诏人每次觉得有性命之忧时,才会演‘一线天’,南诏人把许多东西融入了看似平常的杂耍中,这‘一线天’本来就有祭天的意味。把孩童送入天际,以血肉之躯祭祀神明,祈求万事大吉一帆风顺。”流云在转角处停住了脚步,“雁沙……我知道你压根不缺银子,没必要冒这险,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他背对着雁沙,语气异常沉重。
  雁沙盯着他的后脑勺,笑了,“我素爱冒险,你是知道的。怎么,突然关心起我死活来了?这与你有何干!我现在就是立刻死在了这里,你又能怎样?”
  流云倒吸了一口凉气,闭着眼,低低道:“我会竭尽所能顾你周全!”
  雁沙捏着拳头,冷冷回道:“不需要了。”
  “雁沙……”他猛地回头,死死拽住她的手腕,“只要你离开,我安然归来后会把一切的一切都说与你听!”
  “你以为我还稀罕?!”雁沙面若寒冰,从牙缝里逬出了两个字,“放——手!”
  流云颓然松开,雁沙迅速淹没在了人群中。
  04
  推开客栈门时,人差不多都齐了。九重葛呷了一口茶,小七刚卸了油彩一脸阴沉,雁沙跷着二郎腿倚在床边,两张陌生的脸分别坐在靠墙的太师椅上。
  “九爷,七爷。”流云嬉皮笑脸作了个揖,目光看向了两个陌生人。
  “这位是夜莱,姑娘芳名花音。”九重葛简单做了介绍,三人分别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小七沉闷开口,嗓音赫然一个年迈老者,言语间也没有了孩童的稚气,“夜莱的名字你大概不会陌生吧,这个杀手的价格可比你这个偷儿值钱。花姑娘做了很长时间的仵作,别看是个小姑娘,人家脑子可机灵着呢。”
  九重葛咳嗽了两声,说道:“这次给各位的酬劳比你们的价格涨了一倍,不管成与败,你们都可拿到那五千两白银。若有额外收获,咱们再细细分来,如何?”
  众人沉默,表示无异议。
  “大家不必担心路途遥远,我找了一位靠谱的向导,他是我能找到的唯一一个实实在在去过鬼城的人。他在鬼城外捡了一枚珠子,落入了我手中,才寻得了他!此行,我们不会太轻松,鬼城在大漠深处,如果顺利,不过五六天的工夫,骆驼老马水和干粮带上半月的量以防万一。听闻鬼城里有吃人的货,大家也小心些,不管飞罗刹是真是假,去探一探,总归是有趣的。”
  “九爷说得倒是轻松,我们此去大概是凶多吉少的,不然你老人家也不会‘一线天’了。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不然我们连去里头寻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夜莱轻笑,额头一道闪电疤痕自左眉裂向鬓角,却丝毫未减损他面容的英俊,硬朗的五官,沉稳的姿态,说话总是一针见血,却带着翩然的风度。
  雁沙的目光从流云身上收了回来,甩着长辫应道:“是啊,老头儿,话不说明白,我可不去!银子虽多,命更值钱!”
  流云斜瞄了她一眼,无声地笑了。
  九重葛似乎早已料到,这些人谁是省油的灯!索性从怀里掏出一幅泛黄的画卷,小心摊开,赫然是一幅古地图,上面依稀标注着山川河流大漠古城。他招招手,众人围了过去。
  九重葛的食指指向了幽云国的地盘,“你们看,这是幽云国最古老的样子……看出什么端倪没?”
  花音仔细观察了片刻,小声道:“看起来与现今毫无二样,其实仔细看,似乎齐齐往右偏了不少。也就是说,很早以前,如今的大漠也是幽云国的国土,而且当时的标注还不全然是沙漠。”
  九重葛嘻嘻一笑,又掏出一幅地图来,“没错,你们看,这是现在的幽云国,那凭空消失的地方在这块。也就是……鬼城所在之处。传言那是一片荒废的古城,不……确切说是荒废了的皇宫。过去那里不是大漠,曾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只是不知为何,竟然被抛弃了,成了一座鬼城。”
  “古往今来,斗转星移沧海桑田,荒城都有,更何况是什么废弃皇宫。”夜莱表示并无可疑,“而且飞罗刹什么的,不过是些迷信的人见着了大鸟受了惊吓所致,并不一定真的存在着什么人首鸟身的怪物啊。”
  雁沙再一次应声表示赞同夜莱的说法,这一切实在有些荒谬,去大漠深处寻找一座压根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着的鬼城,还有什么飞罗刹,听起来也太玄乎了。若没有,凭空忙了一场,若真的存在,只怕……大家也是凶多吉少。她想起了流云的话,抬头就看见流云正冲自己使眼色,她冷哼一声,没再答理他。
  “飞罗刹的的确确存在着……草原上的人每到中元节就要宰牛羊祭祀那些巨鸟,以报平安。虽然每次祭祀,人们都躲在帐篷中,可是……总有好奇的人见到过那些骇人的巨鸟。一切诡异的传说都不是空穴来风,小子,爷吃的盐比你们这群小崽子吃的米都多。”
  一只苍白的手捏着拳头放在了桌面上,松开后,一枚黑色的石片儿映入了众人的眼帘。
  花音的表情总是怯怯的,皱着眉,瘦得仿佛一阵风就可以把她吹倒似的,一身月牙白的裙子更衬得她脸色苍白,圆溜溜的眼睛大而长,眼睛下面是重重的黑眼圈,眉毛又浓又黑,翅膀般飞入发鬓中,整个人充满了一种邪魅的美。可是这样的美,却不会给人一点害怕的感觉,只觉得真像她名字一般,花音……花开花谢时,何来声音呢?不从来都是怯怯又柔软的吗?
  夜莱看着她的侧脸,只觉得心头一软,说不出的复杂。
  “哪里来的?”九重葛捏着石片儿冲着烛光,细细看,真没见过这样的石头。在光亮处呈半透明状,仔细看,上面似乎刻有纹路,但谁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无意得来的,觉得奇怪,就一直放在身上了。”花音垂着头,修长的睫毛忽闪着,落在脸颊上,声音软得像随时都会碎掉。
  “一会儿倒是可以问问那向导,那老头儿一直在大漠里给人带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九重葛话音刚落,敲门声就响了起来。
  嘟嘟嘟——
  “谁?”九重葛压低嗓门,听真切了是三个节奏分明的叩门声。
  “方远。”是那向导。
  九重葛把门打开后,进来了一个有些驼背的男人,发鬓有些斑白,整个人看起来瘦削干练,个子不高,眼睛浑圆,鼻头塌陷,咧嘴一笑,一口大黄牙。
  他一一给众人拱手,落在每个人的目光里都充满了忠厚老实的诚恳。   “方远,你来看这个,知道来历吗?”九重葛把石片儿递给了方远。
  他枯瘦的爪子迅速接过,细细在光亮处认真看,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这石头……哪里得来的?我只在鬼城见过这东西……”
  他撩起袖子,露出了一条狰狞的疤痕,“被划伤过,伤口又深又疼。”
  花音蹙眉不语,方远只看了她一眼就别开了,“九爷,您想什么时候启程?”
  “现在。”九重葛半刻都不想耽搁了。
  “这么急……”雁沙有些慌乱。
  小七冷哼,“路途遥远,路上你问什么,方远都可细细回答你。一切早已准备就绪,诸位,下楼吧。”
  行走间,流云暗暗捏了一把雁沙的手,让她安心。
  花音淡淡回首,正撞上夜莱疑惑的目光,他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眉头紧蹙,不知在想什么。
  “姑娘,我们是否见过?”他上前一步,终于开口。
  花音眼波流转,认真回想后,摇摇头,“应该没有。”
  流云戏言,“怎的,看上人家姑娘了?这搭话的方式我几年前就用过了——”
  雁沙愤愤回头怒视他,流云一愣,硬生生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眼里的神色怅然起来。
  夜莱一直走在最后,当众人进牲口棚牵坐骑时,他发觉花音有些不对劲,总是用手挠肩胛骨,脸上的表情也是带着隐忍的疼痛。可是毕竟刚相识,他也不好冒昧,只多了个心眼,只怕那姑娘身体不是太好吧。
  真是奇怪,为何那方远也一直盯着花音看,那眼神……带着谨慎的思量,像是……像是看一个旧相识。
  此刻正是午夜时分,喧闹依旧在继续,烟火耸入云霄,诡异的鼓乐声扰得人心烦意乱,众人避开一群群恶鬼似的人,从僻静的地方离开了阿喀则,一路往西去。
  05
  一匹骆驼上驮着干粮,挂着水袋,为了以防万一,各自的马鞍后也分别挂了些食物与水,一路不徐不疾跟着向导走。
  方远骑着一匹老马,所谓老马识途,这匹马跟了他十来年了,昏暗中,似乎马与人合二为一。他偶尔回过头来,逆着光,冲众人微笑,那憨厚老实的笑容却让夜莱有种莫名的心悸。
  “姑娘从何而来啊?”走着走着,方远不知何时,马匹骑到了花音左侧。
  “西覃。”花音笑笑,只觉得方远身上有种让她觉得异常亲切的东西。
  “姑娘做过仵作?怎么身上有股……说句冒昧的话,身上有股挥散不去的……尸体的味道。”侧耳细听的夜莱不禁感叹方远的好鼻子。他不搭腔,只静静听着,这方远,只怕没那么简单。
  “嗯。”花音有些胆怯,只觉得后背越来越痒,忍不住抬手去挠,肩胛骨处总是像被虫子啃噬一样,又痛又痒,看过大夫,却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很是苦恼。
  “那石片儿是姑娘的吧?”方远偏头,看着花音,认真问道。
  “是的。”花音如实作答。
  “姑娘可否告诉我,是如何得来的?”方远扬鞭加快步伐,花音顺势跟上,将夜莱甩开了五六步,夜莱知趣,也不跟上去,只遥遥听着。
  九重葛与小七不发一言,凝神屏息走在一起。流云与雁沙不知在嘀咕什么,雁沙的脸上又露出了气急的表情。夜莱突然发现,也许……这一趟,只有自己才是外人。九重葛与小七是一路的,流云与雁沙看起来一直吵吵闹闹不共戴天的模样,貌似渊源很深。花音与那方远……恐怕也不那么简单。
  “我的父母不是亲生的,夫妻俩家境殷实,只是苦于无子。据他们说,某个夜里,听到一阵声响后开门看时,就是我我就捏着这石片儿躺在了竹篮中……”花音压低嗓门,一一说来。
  方远转动着眼珠,思量道:“倒与那传说中的飞罗刹送子不谋而合啊!”
  “什么?!”花音瞪大眼睛,愕然问道。
  “在古老的传说里,飞罗刹会把孩子送到那些没有子嗣的可怜人家中,如果你养父母对你说的是实话,想必姑娘此行就有意义了。”方远笑了,声音有些古怪,“当然,也许他们只是逗你罢了。只是那石片儿上的纹路,你认得吗?”
  花音摇头,又挠了挠后背。
  方远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遥远,像从云端又像从地底深处传来一样,“那个纹路是一个字——”
  花音死死盯着他,方远的嘴唇无声张合了一下,花音整个人都愣住了,呆呆坐在马上,许久才有力气眨了眨眼睛。
  夜莱的眉头缓缓舒展开了,一字一句他听得清清楚楚。
  朝霞染红了地平线,一轮红日缓缓升起,地上的影子被拖得又细又长,走了半夜,倒没有觉得太累,一路都是平坦的大路,只是晌午时分,烈日当头,必须找个落脚的地儿歇一歇。
  在一个小茶棚,就着茶吃了点干粮,烈日灼灼,小憩了两个时辰,等太阳没那么毒辣后,方远才招呼大家继续赶路。
  长路漫漫,越往后才越艰难。
  走到午夜时分,众人已有些疲惫,入了大漠中,饮水和干粮都得计划着用,找了一块平坦的地面,大家围坐一团,燃起了篝火,依偎着骆驼与马匹小憩。
  花音吃得极少,细细嚼了两块肉干,喝了一些水,就闭上了双眼。整个背靠在骆驼的腿上,这才舒服了一些。大约是一路的劳累,她的脸色愈加苍白了,整个人摇摇欲坠像随时都会倒下去。
  夜莱看着她,微微靠过去,小声问道:“姑娘实在扛不住,不如掉转头回去吧,趁着我们还未到沙漠腹地,不然进了深处想要回头就更难了。”
  花音睁开眼,亮晶晶的眼睛冲着夜莱轻笑,“不用了。我总觉得自己一直在寻找着什么……”她的手里一直摸索着这块小石片儿,似乎里面有关于记忆的一切。
  夜莱看着夜空,明亮的星星似乎触手可及,整个夜空美得那么无法无天,“命运这种事情,是谁都无法掌控的……”
  “你脸上的伤痕真像电闪雷鸣的夜……”花音忍不住抬手,轻轻碰了上去,夜莱没有避开,只是笑了。
  “小时候遇到了一点麻烦,有人刺杀,我护着弟弟,脸上就留下了疤痕。很吓人吧?”不知为何,他见着花音总觉得亲切又心疼,像认识了许久一般。
  花音摇头,“挺好的,就是刚看到时觉得……当时一定很疼吧?”
  “嗯,那时却没有哭,那年才六岁吧,弟弟还很小。我们不是一个母亲所生的,他的生母比较尊贵……我与弟弟关系一直很好,只是后来……一切都不同了。”夜莱枕着手臂,仰望着夜空,有些惆怅。   “大概世间万物,一直不变的,唯有变化了吧。”花音也枕着手臂,选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了下去。
  “是呢。所以,这次结束后,或许,会重新选择接下来的人生吧。我好像从未考虑过,自己做主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想要认认真真去过平凡又缓慢的生活。”夜莱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语气充满了笃定,偶尔会用手触碰脸颊,仿佛不适应这样的自己。
  雁沙坐在地上,靠着马背,闭眼休息,流云保持着安全的距离,静静看着她,嘴角带着莫名的笑意,终于忍了许久,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雁沙怒瞪双眼,笑什么!?
  “我在看你什么时候流口水呢。”流云双手环臂,乐不可支。
  雁沙红了脸,“走开!真讨厌。”
  流云挪了挪屁股,见雁沙没有赶开自己,索性靠了过来,与她依着同一匹马,“如果我们还有命回来,我一定带着你浪迹天涯。”
  雁沙低着头,身子颤抖了一下,许久才答道:“太迟了……我一人已经把这天涯浪迹完了。”然后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沙,躺到了另一个地方。
  流云握了一把沙,越握越紧,可是流沙却纷纷从他指尖滑落。
  九重葛与小七全然没有睡意,与方远坐在一起,聊着天。
  “那天也是快到中元节了,我带了一行商客到阿喀则,结果遇上了风沙,竟然迷了路,走着走着,不知何时竟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大家很害怕,干粮和水都所剩无几了,可那大漠却无边无际似的,马儿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我们的眼睛被鬼迷了一般,兜兜转转来来去去地在原地打转。那时已是黄昏,只怕入夜后就麻烦了。就在焦灼万分之际,竟然发现了一片诡异的……废墟……黑压压陷在黄沙中。夕阳照在上面,只觉得那废墟像在那里矗立了生生世世……”方远低声细语说着那日的经过,眼神有些飘忽,似还惊魂未定一般,“大家想要找个落脚的地儿,于是不管不顾往里冲了去!”
  九重葛与小七对视一眼,静静听着,其实大家都在竖着耳朵听方远说话,眼睛虽闭着,心却是明亮的。
  “可是刚靠近那废墟,大家都跟见鬼了似的,开始神志不清疯疯癫癫起来,一个个摇头晃脑胡言乱语……最后竟然打了起来,拾起地上的东西就砸对方的脑袋,掏出刀子就往人身上捅……我哪见过那阵势,吓得拔腿就逃,真亏了那老马,我们兜兜转转终究是走出来了……”
  九重葛点点头,小声问道:“听说里面有飞罗刹,是真是假?”
  方远顿了顿,压低嗓门,“我倒是没见过,所以不知真假。诸位也就当个故事听好了,据闻这幽云国啊,最早的时候,压根不是咱们人在统治这片国土。它的皇族其实就是飞罗刹!”
  “哦?”夜莱索性坐了起来,花音也直起了身子。
  方远歪嘴一笑,“看大家吃惊的样儿,没听过吧。最古老的大地上,其实居住着的是一群天神,后来不知何故,神回到了天上,地上留着的都是半神了。”
  “半神?”花音轻叹。
  “所谓半神,就是身上流淌着神的血液,却没有办法羽化升天,留在了这红尘里。现今的半神,或者说是众人口中的邪魅之物。一说是飞罗刹,人首人身却长着巨鸟的翅膀,女极美而男子丑陋,可以活得长长久久。另一说是中土沿海的鲛人,半人半鱼,落泪成珠,具有预言的能力,也有漫长的生命。至于是真是假,我也不知道啦。”
  “继续说飞罗刹的事儿!”九重葛似乎对飞罗刹极有兴趣。
  方远斜瞄了他一眼,嘴角扬了扬,笑了,“据闻,飞罗刹一直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是我们很少见到他们罢了。飞罗刹收起翅膀时,与常人无异,或者说,压根看不太出来与人类有何区别,只有长期生活在一起才会发现,他们的容颜竟然是不会老的……头发会花白,可是容颜基本不会有任何变化。传说,古老的幽云国里,以母为尊,统治国土的尊为女皇,继承皇位的是长公主,也就是女皇的第一个女儿,男子是没有办法成为君主的。后来……一位女皇爱上了自己的侍卫,可对于飞罗刹来说,人类不过是奴隶罢了!飞罗刹拥有漫长的生命,而人类的寿命不过短短数十年……最后,那位侍卫带领着人类推翻了半神的王朝,建立了新的幽云国,将那段历史尘封了起来!”
  小七笑了,稚气的脸上带着成年人的冷嘲热讽,“如果是真的,也不无可能,所谓的历史啊,不过是任人打扮的花姑娘罢了!若干年后,谁知道此时此刻发生的一切是真是假?”
  九重葛打断小七的话,“听说吃了飞罗刹的肉,可以和他们一样拥有极长的寿命,是真是假啊?”看来,九重葛已经万分肯定飞罗刹是存在的了。
  “飞罗刹……这个骇人听闻的名字不过是今朝的人取的,他们,原名羽人,意思就是长着翅膀的人类,拥有尊贵的地位,今时今日,却成了大家口中的妖邪之物了。吃肉,听过这个说法,是真是假我是不知道了。‘吃什么补什么’古往今来都有这个说法。半神……吃了神,怎么会不能长生不老呢!?自然会的啊!你会回到你最精壮的时候,而女子,则会回到最美丽的年华,永不会老去!”方远的双眼在火光的照射下,竟隐隐透露着微微的红。
  “啊……太好了!”九重葛由衷叹息了一声。
  “这位向导知道得不仅多而且特别的详细,连飞罗刹原本叫什么都一清二楚。羽人……听起来的确比飞罗刹良善了许多。只是如果真的还有残余的羽人生活在废墟中,他们为何不出来呢,既然都和常人无异?”夜莱轻轻揉着大拇指,像是一个习惯性动作。
  方远有些警惕地望了夜莱一眼,目光落在花音身上时,呵呵笑了,“是啊,肯定有羽人会试图走出那片荒芜,到热闹的人群中去生活。可漫长的生命除了带给他们痛苦,还有什么呢?就算是娶妻生子,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亲人一个个死在自己眼前,而众人看自己的目光也逐渐有了敌意……羽人的翅膀,有时候不是想藏匿就能藏匿起来的,当你的家人突然有一天看到你背后竟然张开了一双黑漆漆的翅膀,大约也会吓得晕过去吧……”
  听起来像在说一个笑话,却让人莫名的辛酸。
  “总有人在追求漫长的生命,有人却怎么死也死不了,只能蝇营狗苟活着,或者悲戚地回到那片废墟中去……只有那里,才有自己的族人……”
  花音听着,只觉得心中酸涩,眼中像有湿润的泪水要滚落了。
  流云转过头去,深深望了雁沙一眼,可是她的目光只是呆滞地看着夜空,连看都不愿意多看他。   “人类靠着飞快繁衍的速度和磅礴的野心蚕食鲸吞了这片大地,而今以新主人的姿态抹去了那些隐秘的过去,现在,谁知道古幽云国是何模样?高贵的羽人也成了恐怖骇人的飞罗刹,成了妖物鬼魅,再也不能见光了啊——”
  夜莱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冷笑,“向导真是悲天悯人,一个故事也能讲得这样生动感人,只是这样的故事有根据吗?谁能证明所谓的古幽云国的统治者是羽人呢?凭什么认定是人类夺去了他们的一切?”
  方远嘿嘿一笑,“这位爷,咱们不过是闲来无事随便聊聊,这个世界有些故事只是口口相传留下来,为何要去追究真假呢?”
  九重葛也附和道:“是啊,大家不过随便听听罢了,真要较真就没意思了。”他深深看了夜莱一眼,又与小七交换了一个眼神,隔空望了流云一眼,他正百无聊赖打着瞌睡呢。
  这一夜,平静得有些不可思议。
  06
  第三日和第四日,依旧走走停停,避开艳阳高照的正午,大家井然有序地分食着干粮和水,方远偶尔会在休息时讲一些有趣的事儿,可是,再也没有任何事情能撼动第二夜的那些“传说”。
  九重葛欣喜若狂,恨不得立刻置身于鬼城中,擒得一只飞罗刹立马生吞活剥了它!小七照旧阴沉,少言寡语,偶尔静静盯着九重葛,会看得他有些发毛。
  “你从未想过我,只顾着你的长生不老吧!”小七冷笑。
  九重葛立刻回道:“师弟!我自然是把你放在心上的!等抓住了飞罗刹,我们就能永葆青春了!当年在祖师爷跟前发过誓的,我们师兄弟要同生共死啊。”
  小七嗤笑,“但愿你记得!”
  果然,是越走越偏,之前还看得见零零散散的人星,如今真是置身黄沙中了,方远骑着马却走得一脸笃定,似乎闭着眼都不会走错路。
  第五日了,竟然平白无故刮起了大风,掀得风沙劈头盖脸扑来,众人躲在骆驼身后缩成一团,流云护着雁沙,夜莱守着花音,其余的人也抱作一团眯缝着双眼,生怕眼里嘴里进了沙子。
  过了好一会儿,那阵风过去了,大家拍着一头一脑的沙子站起身时,这才发现向导不见了!
  糟了!不会被风刮走了吧!如果没了向导,在这黄沙深处,真要活着出去,只怕也难了!九重葛立刻怪自己没有多个心眼,无论发生什么事,第一个拽住的就应该是那该死的向导!
  残阳如血,余晖映在黄沙上,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方远——”大家扯着嗓门喊着向导的名字,心里都像敲了一把大鼓,坐立难安。
  夜莱突然发现花音缩在原地瑟瑟发抖,赶紧走过去询问,哪知她只是环抱着双臂拼命摇头,双手不住抓挠着肩胛骨,像是难受得不行了。
  “是不是中毒了?”
  花音有气无力摇头,拽着夜莱的手掌,艰难地站了起来,苍白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夜莱灌了她几口水,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冲着他感激地笑了笑,“没事了,多谢。”
  夜莱咬了咬嘴唇,还是问出了口,“我们……真的没有见过?”
  花音扶着疼痛的额头,确定地回答道:“真的没有,倘若见过你,我为何会不承认呢?”
  夜莱恍惚一笑,“大概……是在梦里吧。”
  花音闻此言,愣愣地望着他,“梦里?”又摇头否定,“怎么会……”
  呼喊了半天,也不见方远的影子,大家只得收拾行装继续上路,却在走了没多远就看到方远直愣愣站在前面,原来越过了一个小沙丘就看见他了,方远压根没离开。
  九重葛顿时如见了救命稻草一般,丢下缰绳就冲了过去,“你到哪儿去了?!让我们好找!”
  方远逆着光,鬼魅一笑,猩红的双眼骇得九重葛跌在了地上,“我一直等在这里,好容易带你们来了,怎么会离开呢?”
  “呼啦啦——”他的驼背一点点隆高,终于撑破了脆弱的衣衫,两节黑色的东西从肉中刺了出来,见风就长,瞬间就黑压压展开了!
  赫然一对黑色的巨翅!
  “欢迎来到罗刹鬼城——”方远桀桀笑着,脚尖踏地,瞬间腾空而起,双翅转动着方向,头也不回朝着前面飞去。
  “飞罗刹!飞罗刹!飞罗刹……”九重葛跌在地上又哭又笑,老七把他扶起来,大家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若不是亲眼看见,谁能相信这传闻中的飞罗刹竟和自己生活了好几日,藏起了自己的翅膀,把一群人像羔羊一样赶进了危险的圈中!
  “找到鬼城了!找到鬼城了——飞罗刹!我要吃它们的肉!我要长生不老……我要……我要……”九重葛哭哭笑笑,十分癫狂。
  不远处,一片黑影正逐渐呈现在众人眼前,那是一座黑色的废墟,却依稀看得到高墙屋檐,黑洞洞的门敞开着,像一只恶兽的巨嘴,等待着期待许久的美食。
  “走——”九重葛抹了一把眼角欣喜的泪花,连滚带爬朝着鬼城冲去。
  雁沙刚要跟上,就被流云按住了,“你别过去,在原地等我。”说罢,拔腿追了上去,雁沙咬咬牙,索性跟在了流云的背后。
  花音望着这片黑影,眼里充满了迷惘,太阳的影子正逐渐往西方移去,阳光在花音的身上逐渐偏移,她瘦弱的手心中躺着那枚散发着暗光的石片儿。
  “他说……这是一个字,是羽人的字。这个字,叫‘花’。”花音怅然看着夜莱,“我经常梦见自己赤着脚漫步在黄沙中,寻找着什么又像是在等待什么……我根本不知道……当我第一眼看到它,我就知道……是的,我要找的地方,就是这里了。”
  “你冷静些,方远的话并不可全信,他根本就是一只飞罗刹!”夜莱想要阻止花音进入那片黑暗中,可是花音像被什么东西蛊惑了一般,力气大得惊人,轻易就挣脱了夜莱的手掌,朝着黑洞跌跌撞撞走了过去。
  “该死!”夜莱飞快追上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花音出事,虽然根本不知为何,那个念头却异常坚定。
  飞罗刹意味着什么:长久的生命,神的荣光与衰败,无尽的财富,那古老国度中最神秘的历史……谁都无法抗拒这样的东西。它有一种让人惶恐且癫狂的东西,如张着大口吸食一切的黑兽,明知有危险,却还是那样轻易地被蛊惑。
  这片黑暗的废墟在逐渐暗淡的夕阳中散发着淡淡的光芒,那光芒随着风氤氲流转,众人刚踏进去,立刻就被眼前的幻境魔怔了。   小七仿佛回到了六岁那年,他与九重葛抽签,谁倒霉谁就会被师傅灌下毒药,成为永不会长大的孩童。这场全凭运气抉择的悲剧落在了小七的头上,他后来才知道,师兄九重葛在签中做了手脚,而小七因此失去了长大成人的机会……
  “啊——”小七仰天怒吼,心中的仇恨仿佛在这一刻充斥到了顶端,一切再也无法平衡了,他眼里全是满满的杀意,掏出怀里的匕首就往九重葛腰间扎去!
  两人疯了一样纠缠在了一起,从来都是小七表演那被人剁碎了的悲剧角色,从来都是九重葛做爷爷,而小七是那嘻嘻笑的孙子,他狂暴叫嚣道:“你才是孙子!你才是孙子!你才是——”
  “哈哈哈哈……看看,这就是你们人类最真实丑恶的样子!永远在争斗,永远在厮杀!没有一刻消停!别争了,都是孙子!来——爷爷送你们一程!”方远扑闪着翅膀,停顿在半空中,看着疯狂的两个人,哈哈大笑,像一只巨大的鹰,张着锋利的爪子,扑向了自己的猎物。
  雁沙的身子一直在瑟瑟发抖,不知是冷还是因为恨,流云这个混蛋,竟然在新婚之夜失踪了,她面对着满屋子的宾客强颜欢笑,洞房花烛夜,新娘在床边坐了一夜,一刀刀把鸳鸯被撕裂,一刀刀把红色的床幔划烂,然后脱下凤冠霞帔,撕成一条条细细碎碎的绳子,她恨不得踩在凳子上,把自己吊在房梁上,再也不要醒过来!
  实在太恨了!更可恶的是,流云竟然在几日后若无其事地来找她,嘻嘻笑着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也不解释那日为何离开!什么事比自己成亲更重要!这个混蛋,她今生今世都不会原谅他!
  “你去死——”雁沙的耳朵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她从马靴中掏出一对匕首,拼命往流云身上刺去,她要像撕碎鸳鸯被一样撕裂这个无情无义的男人!
  流云怎么也喊不醒雁沙,锋利的匕首紧贴着他的皮肤来来去去,他只能防御不敢反击,只担心会伤了她,雁沙步步紧逼,他只得往废墟里钻,一股凉意夹杂着昏暗,瞬间把二人吞没了。
  诡异的是外面一片狼藉,废墟中的一切却大多完好,只是里面的屋子经历了太过漫长的岁月而积累了密密麻麻的蛛丝,墙体裂开了,一切的一切都积了厚厚一层的灰烬,地上零零散散落了许多羽毛,每一个脚印都让流云胆战心惊。
  “雁沙——”他的声音回荡在昏暗中,“雁沙……你在哪儿!回答我!雁沙,我让你杀我!你出来——”
  他凭着直觉往前走,当眼睛终于适应了昏暗后,才发现自己像来到了一个个巨大的巢穴中,每一个破旧的房间里都堆满了棉絮枯草树枝等等,筑成了一个个鸟儿的巢,而里面的黑影让流云瞬间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往里移去。
  循着雁沙的香味走了好一会儿,突然脚下一空,差点儿跌了下去。
  流云低头一看,地上生生裂开了一个巨大的缝隙,下面似悬崖般深不见底,一只苍白的手正险险抓着一块突出的破石板,他一把拽住雁沙的手想要往上拉,整个身子却往前一滑,半个人跌了出去!
  “嗖——”他左手往腰间一挥,长鞭瞬间挂在了某个屋角上,他死死拽着雁沙的手往上拉。
  “抓紧我……”因为紧张,手心很快溢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让两人怎么也拽不紧对方。
  雁沙憋红了脸,仰头望着流云那张焦急的脸,眨眼间,眼泪就顺着眼角滚了下去。
  “快放开我!你也会跌下去的!”
  “我已经失去了你一次,不能再失去你了!这些日子……我一直活在悔恨中,盼着有一日你能原谅我……我们说过不能同生但愿能同死的……抓紧我,雁沙!”
  长鞭已经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吱声,而那不知挂着的何物已经开始有了碎裂的趋势。
  流云的眼泪落在了她的额上,雁沙凄厉尖叫:“放手……”然后猛地掏出匕首在他手背狠心一划,血顺着两人纠缠的手滑了下去,可是流云依旧不放手,反而拽得更紧了,两人的身体同时往下坠了几分。
  “我要你活下去!”血让两人的手更加抓不稳了,雁沙几乎把嘴唇咬出了血,她一点点扭动着手腕想要挣脱开。
  流云挂着的鞭子已经嘎吱得快要断掉了,雁沙闭上眼,两颗滚烫的泪珠坠入了深渊,干涸的嘴唇无声张合了几下,她冲着流云微微一笑,这个笑容让流云看得异常真切。
  他愣住了!
  她太久太久没有笑过了,他惊愕地看着她笑颜如花的脸不知作何回应,一道寒光闪过,血喷射而出,流云瞬间闭上了眼,手中突然一轻,轻得像把一生一世都给丢了一样,轻得他整个人不知该往哪里落脚,手里握着的一截断腕,断腕处还在不断往下流着温热的鲜血,而手的主人已经无声无息坠入了黑暗的深渊。
  流云咬着牙,酸涩的鼻音重重骂出了两个字,“傻瓜——”
  想也没想,手,瞬间松开了鞭子,直直坠了下去。
  ——我爱你。
  ——傻瓜。
  每一次,她说“我爱你”,他都刮着她的鼻子笑她“傻瓜”。
  他没有告诉她,自己是皇家杀手,连性命都属于皇帝,那夜他被迫离开是为了完成一个任务,归来时,洞房里已是一片狼藉了。但是这一次,皇帝答应他,只要成功了,他就自由了。
  他可以带着雁沙远走他乡,再也不用回来了,他将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还未来得及跌下去,几只黑色的影子就扑腾着飞了过来,猩红的双眼在黑暗中散发着骇人的光,尖锐的爪子死死嵌入流云的身体,獠牙刺入了他的喉咙……
  寂静的半空中,只听得到血肉飞溅的声音,夹杂着浓烈的腥味。几根黑色的羽毛在空中飞扬着,又轻飘飘地坠入了深渊中。
  07
  黑暗中,只有那闪闪发光的龙椅,夜莱的世界里波光粼粼宛若水中央。
  他看到自己转身欲离开时,琉那张陡然变化的冷笑不已的脸。那日的假死计划,那人原本是下了死命令的吧,如果真把他杀了,也就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了。倘若没死,还有这九死一生的任务等着他呢!那人早知道所谓的罗刹鬼城是怎样骇人的地方,所以吃准了他回不去了!
  跪在琉脚下的,赫然是毕恭毕敬的九重葛,而另一个人,竟然是流云!原来,这一次,为了周全,还派了另外两人来,成了必定是不会让他活着离开鬼城的,若败了,不过是死了几个人罢了,那人自然是不会操心的!
  他还看到了九重葛一路与方远说话吸引大家的注意,而流云一直在闷不吭声地沿路做记号。   天衣无缝啊!
  夜莱看到自己提着血淋淋的长剑,一步步踏上黄金铺成的石阶,走向那把金碧辉煌的龙椅,琉抱着头缩成一团大喊:“哥哥……不要,不要杀我……”
  他看到过去的自己将琉搂在怀里,寒光闪过,血刹那飞入了他的眼中,他的脸……从此戴上了面具。
  他越想越愤怒,上前一步指着他的脆弱的咽喉猛地一划,血顺着那道缝隙溢了出来,突然琉的头滴溜溜滚下了龙椅。
  一切都结束了,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沉沉坐在冰凉的龙椅上,他再也不用藏在暗处用该死的腹语装神弄鬼了,他可以统治这个庞大的国家,如果不是少年的母亲作祟,也许登上皇位的,原本就是他!!
  夜莱看到自己丢下长剑,仰天长啸,鲜血溅红了他的长衫,他笑得那样狰狞,那样可怕……
  他猛地睁开双眼,低吼了一声,“不!”
  猛吸了一口气,按住太阳穴后逐渐清醒。此时竟然已是夜凉如水,圆月高悬,月明星稀了。此情此景让他忍不住低呼了一声,眼前一片庞大的黑影如蛰伏的猛兽虎视眈眈,这里没有一丝生机和活力像一座巨大的坟墓。而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一大一小两具血淋淋的尸体。
  时间怎么会过得这样快,分明之前才太阳西坠,眨眼工夫,不,只是一场梦境的工夫,就已是黑夜了?
  夜莱小心翼翼往里摸索而去,为何耳畔一直听得到谁在轻微的叹息?他寻着叹息声,一路追去,却发现了一处光亮,月光穿透破旧的屋顶投射了进来,而花音更缩成一团笼罩在那团月光中,瑟瑟发抖。
  “花音……”
  花音难受地呻吟着,拼命抓挠着自己的肩胛骨,两片骨头越凸越高,有什么东西像要冲破身体喷涌而出!
  夜莱刚要靠近她,花音猛地抬起头来,发红的瞳孔死死盯着他,厉声尖叫:“不要过来——”
  “啊!啊!啊!!!”凄厉的叫声穿透了一切,然后回到了原点,随着叫声蔓延出来的是一根根尖锐的羽毛刺破了她柔软的肌肤……
  花音痛苦地仰天长啸,那翅膀“嘭”一声展开了,整个骨头仿佛都要碎掉了,她把自己紧紧环绕着,不知所措。
  冰凉的月光照在她单薄的身躯上,那对庞大的翅膀让她看起来是那么的诡异。
  “花音……”夜莱皱着眉,慌乱地望着她。
  她站在月光下,凄厉一笑,翅膀扑腾着,疾风闪过,她微微抬脚向那破碎的屋顶飞去。
  他大惊失色想要去拉住她,却发现她迷茫地停顿在了半空中,喃喃自语,“我……是……飞罗刹……我竟然是飞罗刹……”
  像一个人,做了太久太久的梦,以为那是真实的人生,醒来才发现,那只是多么短暂的时刻啊,那根本是活在不愿意醒来的梦里啊。
  一个声音长长叹息道:“不,你是我。”
  “我是你?”花音转头想要寻找声音的来源,可是整个人像被一层薄薄的月光冻结了。
  “你是我的一部分,是命运赐予我的唯一的恩典……现在,你该回来了。”
  花音的呼吸突然中断,瞪大的双眼看着眼前骤然停顿的一切,整个身体像被撕裂了一样,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只知道自己正在一点点碎裂,如开到荼靡的花瓣,又如倒塌的沙人,先是双腿,然后是纤腰,胸,双翅,肩胛……她在月光中,一点点消失贻尽。
  夜莱惊愕地凝固了,只余胸口中似有千万斤大锤咚咚作响。
  他捂着胸口,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脑海里却有万千画面零星闪过,一幕幕拼凑成了回忆的挽歌——
  一日她与他正攀爬在这个屋檐上赏月,硕大的月亮像个银盘,她爬上去,他必须时时刻刻保护长公主,她是未来的女皇,他必须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她。
  她曾经偷偷想过求母亲把夜莱赏赐给自己,可是羽人是不可以和人类做夫妻的,这是她很小很小就知道的。
  人类是卑贱的奴隶,他们的一生蝇营狗苟,他们的生命对羽人来说实在太过短暂,又太过脆弱,一旦发现羽人与人类苟合,人类会在广场上被活活分尸,而羽人会被斩断双翅流放,失去了翅膀的羽人将永生永世不得回到故土。
  她暗暗祈祷她的翅膀永远不要长出来,这样她与他就没有任何不同了。
  她的身体轻盈得如同一只鸟儿,那是羽人的独一无二的天赋,轻飘飘就跃了上去,撑着下巴坐在宫殿的屋顶上,看着似乎触手可及的月亮。
  她沐浴着月光,整个人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快乐,她的秘密再也藏不住了,她必须告诉他!
  他仰视着她,逆着光的花蕊公主笑得那样天真无邪。他的心,像融化了的冰,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沐浴着那样舒坦的冰凉。
  “来——”她伸出手,洁白如玉的指尖想要触碰他的脸。
  他犹豫着,纠结着,惶恐着,这样的踌躇不安,他咬着嘴唇几乎快要站不住了。如果他触碰了公主殿下的肌肤,那么,等待他的也许是整只胳膊被砍掉,然后丢进牢里,喂食早已饥饿难耐的老鼠。
  可是他的手却不再受他的控制,那么欢喜的,想要牵住公主的柔荑。
  淡淡的月光笼罩在两只停顿在半空中的手上,他一点点艰难又痛苦地想要收回来,他的灵魂在训斥他,“不!你不可以这样!你不可以爱她!你在用你的性命做赌注!你会输得片甲不留!你会死无葬生之地!不——”
  突然,花蕊公主的双眼发出了诡异的红光,整个人开始摇摇晃晃。
  “公主——”他踩着柱子,三两步跃了上去,她却跌跌撞撞往后退。
  “不……不……不要过来……”她痛得跪在了地上,环抱着双臂,垂着头,瑟瑟发抖。
  “公主……”
  她抬起头来,双眼含泪,似在泣血。她看着他,声音沙哑,悲痛欲绝,“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他不敢靠近她,思忖着是否叫御医,可是心中那份猜想又阻止了他。也许,公主是到了那个时刻了。
  “啊——啊——啊——”每一次惨叫都在撕裂他的心,一直到她因为疼痛而支起了上半身,两道黑影在公主的背后逐渐延展扩大,最后变成了一双巨大的黑翅。
  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双翅轻轻舒展,保持着平衡,她不再痛苦地叫喊,整张脸已经看不到任何表情了。
  她呆滞地看着他一眼,然后突然笑了,笑容却瞬间落下。
  她猛地转身,扑腾着双翅,跃下了屋顶,似乎飞入了月亮中。   他怔怔站在原地,看着花蕊头也不回地飞远,轻轻闭上了眼睛。
  长出双翅,就意味着羽人成年了,等待着公主的,将是一场举国欢腾的成年礼,花蕊公主是女皇最心爱的女儿,是她的第一个孩子,是最尊贵的长公主,以后会顺理成章成为这个国度的统治者。而他呢……他依旧是卑贱的人类。
  他想了许久许久,公主说的来不及了,到底是什么来不及了?
  可是夜莱余生,都没有得到这个答案。
  08
  他是她宫殿的侍卫长,活泼可爱的长公主对什么江山社稷并无太大兴趣,只是一心一意喜欢与夜莱玩。
  所有罪孽深重的爱开始时又何尝不是青涩美好,就像是明知道这场爱恋是一场错误,可是它依旧迈着坚强的步伐走向一个无人可以撼动的结局中。
  后来她成了女皇,而他日渐阴沉。古老的幽云国以母为尊,羽人是高贵的种族,而人类是卑贱的奴隶,彼此的距离越来越遥远,连爱都成了羁绊。
  花蕊并不是一个成功的君王,她的怜悯,她的温柔,她的忧郁与阴柔都是一个君主的致命伤,而残酷的等级制度让人类怨声载道,苛捐杂税和腐败残暴的羽人贵族一步步恶化了这个国度。
  人类发动了政变,推举出了新的王。当他带领一行人屠杀她的族人时,她还在云床上闭眼安眠。乌黑的长发散在雪白的锦被上,泪水却顺着脸颊落下。
  宫殿外,惨叫声,兵器撞击的声音,弓箭从弦上飞驰而出的声音,温热的鲜血从身体里飞溅而出的声音……所有的声音都听在她敏锐的耳朵里,可是她只是那样静静地躺着,恨不得就那样睡死过去!
  皇宫里的侍卫早已不知去向,冰冷的寝宫里只有她一人,可是她不怕这样的孤独,因为它从小就伴随着她。她的命运从来由不得自己主导,兄弟姊妹的叛变,她艰难却又勉强地登上皇位,那岌岌可危的富丽堂皇的皇椅对于她来说,从来都是折磨。她每天都在祈祷这一切快点结束,她害怕这样权高位重的自己,她痛恨这样生活!
  悲惨的是,花蕊等了许久许久才等到了一群叛变的侍卫冲了进来,他们的手里晃动着粗壮的铁链,她并未睁开双眼——从小花蕊就是这样,以为闭上眼睛所有的惊恐和不安就会消失——唯有看不见才不会害怕!
  她静静躺在云床上,硕大的翅膀轻轻舒展着,几根柔美的羽毛轻轻飘扬在半空中。
  她突然笑了,因为她知道他来了。
  “嗖——”
  “嗖——”
  两根尖锐的大铁钉刺入了她的翅中,她不由自主睁开猩红的双眼,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啊——啊——”
  铁钉中带着的毒液迅速浸入了她的身躯,痛得她浑身颤抖。
  铁索绕在四个人的手中,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她层层锁住,她在人群中寻找着他的身影,嘴里喃喃低呼着他的名字,“夜莱……夜莱……”
  他站在帷幕后,咬着嘴唇,死死拽着拳头,心中像有千万铁蹄踏过,每一寸都是沉沉的痛。
  一切竟是那样的顺利,女皇花蕊竟无半点反抗,就那样被牢牢锁在了庞大的云床上,那张绝美的脸因为疼痛而扭曲,猩红的双眼无助地寻找着那个令她魂牵梦萦的人,可是他不在……但是他一定就在某处,她知道!她嗅出了他的气息,可是他甚至都不愿意见她。她宁愿他站在人群的最中央,与她敌对,她宁愿他残忍地面对她,亲手把她杀死!
  这样的折磨过了足足一个时辰,一直到她因为疼痛而昏厥过去,欢呼声时远时近,当她再次睁开双眼时,这里又静成了一片荒废的坟墓。
  她赫然发现自己是“站着”的,可是双脚并未踏在冰凉的地上,就那样被凌空锁在了竖立起的云床上,身体被层层铁链锁住,翅膀被大铁钉牢牢钉住,她像一只垂死的鸟,钉在了这片永不会流动的云中。
  乌黑的头发早已散开了,密密麻麻从肩头散落,一直垂到她苍白的脚踝上。
  她以一个罪人的姿势被固定着,囚禁着,如果她一开始就拼命挣扎反抗,她……是可以展开双翅冲出窗外,逃走的!就算冲出去时,被万千箭雨射落,也比这样屈辱地任人宰割有尊严啊!
  她试着动了动翅膀,立刻痛得呻吟起来,铁钉穿透了她的羽毛,她的血肉,她的肩胛骨,把双翅死死嵌入了云床中。她再也无法飞翔了……身子微微动弹都能引起铁链的咔咔作响,而翅膀上的伤口干涸的血迹又涌了出来,顺着黑色的羽毛惊心动魄地滴在了地上。
  她从尊贵的女皇,沦为了卑贱的阶下囚。
  她不听母亲的话,一意孤行让自己沉沦在对夜莱的爱恋中。可是这段悲哀的爱情却葬送了整个王朝,连带着羽人几乎被灭族的惨重代价!
  那个男人发明了杀伤力极强的弩——一根根尖锐的长箭刺向空中,射落了巨大的鸟;他长年累月悄无声息的下毒让他们的翅膀羽毛脱落,再也飞不高;让他们尖锐的爪子剥落脆弱再也无法轻易刺入人的心脏……
  他就那样,一步步,深思熟虑又悄无声息地腐蚀了她的王国,然后带领着人类,发动了那场可怕的政变,并且,成为了一个绝对的胜利者。他带领着自己的人类子民挪城,推倒了皇宫外的一切,只余这座孤零零的寝宫,把她困在了里面,一点点淡出了所有人的视线!
  他爱她!可是又怎样呢?奴隶一般的爱小心翼翼又如履薄冰!他想念她,小心翼翼地藏匿着她,他告诉子民,羽人全部灭绝了,然后偶尔在更深露重的夜里来探望她。
  她像一只垂死的鸟,披头散发瞪着无神的双眼,那双眼睛带着愤怒与悲哀,仇恨与爱。
  羽人是无法落泪的,再大的痛楚都只能是回荡在越发破旧的房间里的哀号,欲哭无泪的痛才是最真切又最惨烈的。
  他经常来陪她聊天,与她闲话家常谈论国事,仿佛她是他的最亲密的爱人,她是他的发妻,他甚至都未立后,只是纳了一些不甚重要的妃子。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渐渐老去,而她除了消瘦与苍白,容颜却从未变过,她依旧是美得惊天动地的花蕊。
  她还是被钉在那张曾经恩爱过的床榻上,床榻的形状是一朵祥云,鸟是最喜欢飞翔在云中的,如今她却被锁在了上面不能动弹!大钉铁索渐渐融入了她血肉中,无法分离。她就是一幅绝美而诡异的活着的画像啊!
  每一次,他离开时,总会轻轻抚摸着她瘦削的脸颊,温柔道:“我很快就回来……”   那一年,他没有再来,按照人类的寿命他已经活了足足八十余年。这个被史书竭尽全力歌功颂德的皇帝,死在了某个雾霭沉沉的黎明。
  从此她被人彻底遗忘……这段被裁剪过的历史在这片鬼城中荒芜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传说。
  他的死亡埋葬了这段爱与痛的历史,谁也没有想到这片土地会因为一段匪夷所思的爱情而改朝换代。
  她的孕期是如此的长久,以至于他死了她才艰难地生下了这些孩子。这些带着他血脉的孩子一个个走了出去,融入了人群中。有的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有的离开后很快回到了她的身边。
  人类与羽人注定了是不可能的!她用惨痛的历史得出了这个教训,而她的子嗣在不断的杂交和混血中逐渐忘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羽人的血脉日渐稀疏,有的人成亲生子后又回到了这个鬼城,因为那张未老的脸会被当成鬼。方远便是其中之一。他偶尔带着那些贪婪的人类来到鬼城,成为大家的食物,长年累月经久不衰。
  她依旧是孤单又尊贵的女皇。时间在这里仿佛停止了流动,神衹的后裔注定拥有漫长的生命,而这样的漫长在时间河流里其实是一种痛并快乐的折磨。她活了太久太久,在这个小小的王国里真正成为了一个也许会永恒的妖物。
  她花白的头发可以瞬间伸长,然后勒住食物的脖子或者手脚捆成一个茧,卷入自己口中一点点吞噬掉。
  她与这张云床、这间寝殿融为了一体,可以不动却又可以操控一切。
  可是她一点都不快乐,依旧在等待着那个离去了很多年的男人,因为他对她说过,“我很快就回来……”
  这句话像一个魔咒,死死罩住她的回忆,时间,就是在那一刻停止的。
  我很快就回来……
  他每一次,都是那样说的。
  她知道,他是个遵守诺言的男人!
  09
  回忆是黑白的,眼前的幻象像燃烧了的黄纸,一点点卷曲,消失的彩色世界又重新回来了。
  夜莱捂着脑袋,痛苦不已,脑海中闪过了太多零零散散的碎片,当它们终于拼凑在一起时,他彻底清醒了。
  此时此刻,他发现自己站在了一间诡异的屋子正中央。对面的墙上,一幅耀眼的美色画面扑面而来。
  她是那样的美!美得惊心动魄,过目不忘!时间在她身上一点都没有留下痕迹,连让他惭愧的姿势数千年都未改变过。
  痛苦地望着她,千言万语哽咽在喉,却发不出任何只字片语!
  “你终于来了……让我等了好久好久……”
  雪白的头发似冬日初雪,娇艳妩媚的容颜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混合的声音像娇滴滴的女人,又像年迈的老妪,殷红的双唇因为吸食了太多鲜血红得那样的刺目。媚人的双眼上扬着,像一只迷人的鸟在红色和黑色中辗转。
  她的耳朵比人类形状尖锐一些,翅膀被钉在云床上依旧无法动弹,只有零星羽毛飘落在半空中。
  她的双手已经彻底变成了粗糙的爪子,而华丽的衣衫经过了漫长的岁月早已开始腐朽,宽大的袖子长长的裙裾上刺目的红黑色彼此纠缠,雪白的肌肤与头发交相辉映,她早已成了魔!
  “花蕊……花蕊……我来了……”他的声音颤抖成了惊弓之鸟,脚却软得迈不出半步。
  她静静望着他,像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长戏,双眼里再也看不到爱恨情仇。
  太过漫长的时间里,消耗了她所有纯真的情感,那场劫难,永恒的囚禁,是她怎么也无法释怀的痛。以至于身体裂成了另一个她,冥冥之中竟然又把他带了回来。不是不恨的,这样的恨无日无夜地啃噬着她的骨髓,让她不能安眠。
  他在她的记忆里,已经碎成了屋角的一缕缕蛛丝,再也拼不齐半分情意。
  他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是沉默却又无所畏惧地走向她,手忙脚乱地想要解开那些枷锁。却发现,那些铁链,那些铁钉早已融入了她的血肉中!
  她静静地看着他,像看一个突然入梦的鬼魂,带着恍然如梦的怅然。
  他忙碌了许久,却没有任何办法,颓然坐在地上,掏出匕首,沉默施咒,把毕生精力都融入了匕首中,想要切断那些铁链,却发现每一次触碰都带来她疼痛的哆嗦。
  他在这里慌乱地游走,想要把她解救出来,他的脸上一直有冰冷的泪水滑落,可是他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他知道,现在的他,是连落泪都显得无耻的。
  他用匕首一点点刨着这坚硬无比的床,一直到太过用力,手磨出了水泡,可是一切都没有任何改变。
  她轻轻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以为你死了……早就死了……那么多个日日夜夜……”
  他在轮回中走了几世,却依旧是他,他的心里一直有个窟窿等待着被填满,那是他对她的亏欠与内疚,是他无法爱上任何人的无助和冷漠,那里……只有在今夜,才觉得窟窿被填满了,可是又满得那样突然,以至于疼得他不住落泪。
  “你为什么不说话……”她对他说话的语气,从来都是天真的,像这些年的时光从未流逝过一样。
  “我在。”他抹了一把泪,咽了咽唾沫,静静坐在她旁边,让她纤细苍白的脚掌可以落在他的肩头,可以让她踏实一些。
  “我活了太久太久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待着什么……因为我知道,你一定早已死去了,你每一次来见我,都会苍老许多……后来,你没有再来过……这里,就彻底成为了我的坟墓。可是我却并未死去……”
  “对不起……”他仰着头,抚摸着她冰凉的小腿,始终不敢看她的眼睛。他无声地哭泣着,此时此刻,只有他的双眼还活着。
  “我曾经愤怒过,挣扎过……我把残余的羽人召唤来这里,想要重新整顿我的王国……可是却发现,一切都是一场梦……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你的出现,也许就是为了终结我的王朝。可是因为那个人是你,我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对不起……”他握着匕首,沉闷地扎入了自己的大腿。
  “我宁愿你站出来,杀死我,也不愿你躲在人群后折磨我……你为何不杀死我……夜莱。你在那日,就应该结束我的生命。”
  他咬着牙,一刀刀狠狠刺入自己的身体,语气却是那样的平静,“不,我做不到。我舍不得……我怎么能让你离开我……”
  所以,他愿意这样卑劣地把她囚禁着,他终于不用再卑微地仰视她,他把她困在这里,她就只属于他一人了!可是他又害怕她会自戕,害怕给她自由她又会飞走……所以,他只能这样。他对她的爱,从来都是卑微又阴暗的!   “你知道我有多痛吗……身体,还有心!”
  那样骄傲的女皇,却被死死禁锢在这里,那些服侍她的下人无不带着惊恐和粗糙,衣服许久不换,散发出了难闻的气味,她想要洗澡也是不可以的……
  那样爱干净的一个人,无人梳理她的羽毛,无人把她的长发绾起,无人给她梳妆……这样的痛和恨,却因为他偶尔的到来而变得云淡风轻了,所有的期盼都来自于他。他与她聊天,给她擦拭身子,与她说朝堂上的事,与她闲话过去,给她喂食她最爱吃的樱桃……
  这样畸形扭曲的爱,一直到他年迈,可是她的容颜却并未衰老半分,他答应她,等他死了,就给她自由。他想要死在她的身边,可是却在迈出了寝殿不过四五步就沉沉倒在了地上,无人听得懂这个年迈的皇帝在说些什么……
  他把她藏得那样好,那样深,每个服侍过她的人,每个把他护送去的人都被他一一灭口。那座荒废的旧皇宫成为了一片废墟,衰草萋萋,城墙塌陷,风沙日日夜夜把它逐渐埋藏……它和她彻底消失在了人们的记忆中,甚至那些曾经显赫一时的王朝历史也被改写,史书中都未记载半分。
  血浸湿了他的下半身,只有痛才能让他清醒。
  “那日月圆,你在屋顶,对我说什么来不及了?”他曾经想要在死的那一刻,才问她的。
  她顿了顿,沉思片刻,缓缓道:“我本想要问你,愿不愿意带我远走高飞。”
  他的呼吸瞬间紊乱。
  “我想要问你,爱不爱我,愿不愿意带我走……我们可以离开这里,逃得远远的,谁也不认识我们,天地间只有我们俩。我不想做什么女皇,我只想要每天和你在一起,想要每天睁开眼睛就可以看到你,我的手,可以随时牵着你的手……”
  他的拳头塞进嘴里,啃噬得血迹斑斑。
  “可是,我的翅膀长出来了,一切都来不及了……而你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陌生了。”
  “对不起……”
  “都已经过去了,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夜莱。你走吧……”
  “不!我说什么都不会再离开你了!”他挣扎着站起来,双腿已被鲜血浸湿,他死死抱住她冰凉的身躯,绝望地嘶吼。
  她再也无法飞翔,她的一切痛苦都是他给的,彼此纠葛了漫长的岁月,却以这样的方式重逢了。她不知道,他也不知道。
  “我爱你……”
  “什么?”
  “我爱你!”他从未说过这三个字,因为卑微的尊严,因为那不平等的身份,因为种种原因……他从来不敢说,一直到他死的那一刻,这是他最痛苦的遗憾。
  “我亦从未恨过你……”她看着他,莞尔一笑,一切都释然了。
  “我想过要带你走!只要你开口!我甚至偷偷存了一些银两……哪怕你长出了翅膀也没有关系,真的……”
  只是谁也没想到,命运把两人越推越远,他叛变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其实是因为她。如果他们永远是那样的关系,他就永远不可能有机会与她在一起!这样自私又阴暗的想法,如果一切都改变了,他就可以与她在一起了,无论用什么方式!他都想要与她在一起!
  不知何处燃起了大火,浓烟滚滚而入,夜莱知道,一定是皇帝寻着流云做下的记号跟来了!
  “你快走吧。”花蕊看着这一切,知道,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候了。只是她,根本挪不开分毫。
  他摇头,抱着她,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我哪里也不去,再也不会离开你半刻了。”
  浓烟卷了进来,带着渐渐炙热的火苗,一点点燃烧着她灰白的头发,舔舐着她绝色的容颜……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样轻轻闭着眼,任身体如一张泛黄的信笺,一点点燃烧,卷曲,最后败成了一地的灰烬。
  骨骼太过脆弱了,风轻轻一吹,就碎了一地,她终于从那罪恶的云床上解脱了,化作了一缕青烟,连同着这张古老而庞大的云床。
  他整个身体都附在她的身上,嵌得那样紧,像要用毕生的力气去保护她的周全,不,不是周全,是同归于尽的决心,生怕再一次分离的惶恐。
  “花蕊……”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火苗织成了大网,把他的皮肉煎熬,他望着她的脸,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再也没有什么,能把他与她分开了,跨过了这样漫长的时间之流,他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她的身旁。而她,竟然还在这里等待着,煎熬着,存活着。像一朵开到荼靡却永不会凋谢的花,盛放到了天荒地老,只为与他重逢,才能跌入他的怀中。
  他的罪孽,唯有死亡才能平息。
  他的等待,亦只有死亡才能终结。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10
  这一场火,烧得那样无法无天,染红了夜空,烧亮了黎明,把那些鬼哭狼嚎死死封锁在了火焰中。
  弓箭手埋伏得密密麻麻,每一个冲出火焰的黑影都被射成了刺猬,然后带着凄厉的叫声重新坠了下去。一直到天光大亮,再没有任何生命气息从里面散发出来。
  “埋——”
  这片鬼域,连带着那个古老的秘密,在这个黎明彻底消失了。
  发号施令的少年,卸下风帽,露出了一张阴冷决绝的面容。他玩弄着手上的玉扳指,迎着朝阳,轻轻扬起了嘴角。
  他抬起右手,逆着光,晃动着食指,所有人都毕恭毕敬地单膝跪在了地上,把头埋得那样沉,那样深,几乎快要伏在地上了。
  他知道,他的王国再无任何隐患了,无论是来自于人,还是来自于那古老传说中的飞罗刹。他将在那冰冷僵硬的龙椅上坐得长长久久安安稳稳,可是他知道,胸膛里跳动的那颗心脏,有个隐秘的地方,彻底崩坏了……
  那个胆怯的,柔弱的少年,仰着头,注视着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凄厉地呼唤了一声——哥哥。
  背影回过头来,笑了,露出洁白的贝齿,招手道——琉,你快点。
  嗯——他赶紧抹掉眼泪,加快步伐追了上去。
  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创作谈
  历史上的花蕊夫人和此文里的花蕊半毛关系也没有,只是纯粹觉得名字好听,花蕊,花音,像花儿一样的女子才是最美丽的啊。我总是喜欢写生生世世的守护,痴情的男女,第一次搞这么变态的爱情——夜莱就是个神经病啊,把心爱的人锁起来关起来藏起来,这样畸形的深爱,只是因为那身份上的不平等。
  如果当初他们勇敢一点,也许整个幽云国的历史就会改变了……两人也许会简简单单过一生,夜莱死去,花蕊孤独地活着。或者,花蕊会被抓回去,斩断双翅,夜莱会被剁成肉酱……花蕊真是个傻瓜啊,爱他竟然到了牺牲所有的地步,大家请不要向她学习!我们应该把帅哥锁起来……(茶茶,你到底在说什么!)
  因为这个故事很久都没有交,在吴哥窟差点儿被朝小颜卖掉……没有交稿还去玩,郎小宇还出主意把我关进宾馆写完再出来……各种狠。
  废话打住,希望今年的新《天下》系列继续得到大家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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