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rawbe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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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
  
  这几天来,早川志黑在家忍着不抽烟,甚至还提前洗了准备堆积到周末再处理的衣服,都是由于一个特别的理由:因为她,住在自己家里。
  与她初次相遇也就是五天前的事情吧,那是傍晚七点左右的光景,白昼快要结束。早川在便利店买了便当,之后躲进旁边的小巷里抽烟。烟快要抽完的时候,早川偏过头往巷子里瞄了一眼,震惊地发现了倒在地上的她。
  她穿着杏色的连衣裙,头部有已经半干凝固的血块,同时又不断有新鲜的红色血液涌出来。早川立刻抱着她拦了出租车,因为这附近就有家大型的综合医院,所以没有打急救电话。
  
  记忆
  
  医生检查后告知早川,她头部的伤是由硬物撞击造成的。还好没有伤到重要部位,把出血的伤口处理一下,小心感染就好。
  当时躺在病房里的她,在伤口包扎好一个小时后才清醒过来。早川询问她:“怎么联系你的家属?你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要报警吗?”顺便还说了自己发现她,并送她来医院的经过。
  “我不记得了。”她紧皱着眉头,一脸茫然地望着眼前的早川,“我是谁?”
  “饶了我吧……”这是早川的第一想法,他叹了口气,用手扶住额头苦思冥想起来。
  医院自然是不适合久留的,对于她的“失忆”,那个戴着金边眼镜的医生这样告知:“拍的片子显示脑部没有太大问题,大概是一时受了刺激,过段时间就会恢复。”
  已经35岁的早川现在依然是独身,他在附近一家电器商店担任店长的职务。本准备将她送到警察局的早川,也不知道是哪里冒出的念头,鬼使神差地就将她带回了家照顾,大概是独身太久很寂寞,又遇上了这种奇妙的事,这两天早川的心情还算不错。
  
  她
  
  为了帮助她恢复记忆,早川出门采购都会带上她,有时晚饭后还会跟她一起出去散步,比如今天。
  她穿着已经洗好的杏色连衣裙,亚麻色的长发直落腰间,像海藻一样浓密,白皙的肌肤衬得她棕色的眼瞳更加深邃了。因为头上的纱布还没取下,早川为她找了一顶帽子戴上。
  散步的路线一直没变,从家绕过一个棒球练习场,然后再回来。早川手里提着忍痛买下的水果,转头发现她站在百货商店的门口停住了,头抬得很高。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是一个电子屏幕,上面正播放着吉卜力动画工作室的作品。今年恰逢吉卜力工作室成立三十周年,各大影院都在重映宫崎骏的经典动画作品。
  “chihiro……”她喃喃地念了一句,整个人有点恍惚,早川觉得她随时可能倒下去。
  “Chihro?是说千寻吗?”这会儿屏幕上正放着当时红极一时的《千与千寻》,早川这么问着,伸手指了指屏幕。
  也就是下一秒,她突然就在路中间蹲了下来,整个人抱作一团,裙子都皱在了一起。她伸手敲打自己的头部,剧烈的疼痛就着光线透过眼睛流人脑海,有什么东西就像泡在药水里的胶片,慢慢显现出了模样。
  路人的目光由四周汇聚过来,女高中生对着早川摆出一副看笑话的姿态,他立刻弯腰拍了拍她:“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叫千寻……”她的声音非常微弱,早川费尽力气才能听得清楚,“我……想起来,我叫千寻。”她这么说着,抬起头来看着早川,眼里全是辛酸和恐惧。
  “我是个杀人犯!”
  仿佛时间定格在那一瞬间,早川无法用任何表情作出回应。
  
  记忆
  
  早川掐灭了手里的烟,这已经是这包的最后一根了。咖啡馆里的冷气打得很低,早川和她已经在这里坐了快两个小时。
  现在已经弄清楚的是,面前这个女人叫作高桥千寻,一周之前才杀死了一个即将升人小学的孩子。
  早川觉得千寻的状态很不对劲,她只能想起一些零碎的片段,比如她的工作是小学语文教师,有个孩子。却忘记了自己头部的伤是怎么弄的,也不记得居住的地址。他直觉眼前轻声细语说话的女人并不是坏人。
  “有没有可能是你记忆出错了?”早川喝了一口已经冷掉的咖啡,然后试着说出自己的猜想,“是不是把自己的经历,和以前看过的电影结合了?你看,你连自己的朋友,丈夫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杀个小孩子,你连理由也不知道。”
  “鱼喃葵。”千寻缓慢地吐出一个名字,听不出任何感情。
  “我杀死的,是鱼喃葵的孩子。”她又补了这么一句,浅色的眉毛纠结成一团。
  “鱼喃葵是谁?”总算听到一个新的名字,早川赶紧追问。
  “葵……葵他们……他们说我是那个女生,我是那个女生,我有点问题。”千寻突然变得很慌乱,她伸手想要拿面前的小圆杯,却手一抖把杯子碰掉在地上,瓷杯碎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千寻立刻低头道歉,嘴里还在小声念着。
  待服务生把这里收拾干净,早川才重又开口,他放平了语气,安慰地说道:“你不要急,慢慢回想,他们是指谁?他们说你?”
  “没错,”千寻的眼神一下暗淡下来,“他们在那个教室里,跟我摊牌。葵的脸色很难看,没错,是我杀的。”
  “我竟然,会做这种事?”千寻很快又这么问自己,她显得很矛盾,眼神又开始在空气里打转,“想不起来了,过去的事,他们说的事,我到底……”
  “你先……”
  早川叹着气,刚想开口应的话,却又被千寻打断,堵在喉口。
  千寻从沙发上站起来,她全身发抖,双手紧紧握拳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这次她坚定地看向早川:“可以陪我去警察局吗?我要去自首。”
  “哎?你都没弄清楚啊……”早川不太赞成千寻的做法,他不知道哪里来的不甘,很想把眼前的局面推翻。
  “我呢,”千寻自嘲地笑了笑,“好像真的做了那些事,虽然还有些不能理解,但是他们逼问我时,内心那种后悔的感情,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快要把我淹没了。”
  “真是没办法。”早川有些丧气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他去结了账。
  
  strawberry
  
  已经是初夏的时节,早川从警局出来,被刺眼的阳光弄得有些睁不开眼,他眼睛里全是猩红的色块。
  早川在警察局里陪着千寻做完笔录,心里差不多了解了整件事的经过,虽然只相处了几天,他还是觉得千寻怎么看也不像她自己描述的那样。
  被警察教训说应该早点联系警方,早川只得不停地堆着笑脸点头,他觉得自己的脸部肌肉僵硬了。但是现在真正让他在意的,并不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就在几分钟前的警局调查室里,快一步从座椅上站起来的早川,看见了千寻由于领口过大而露出的后颈,她左侧的肩膀上有一个小小的刺青,那是一个草莓图案,下面跟着strawberry这个单词。
  那个刺青,早川绝对不是第一次见到。
  
  鱼喃葵
  
  鱼喃葵搬回山梨县不过才两个月的光景,女儿就不幸在幼儿园里遇害了,她死在地下室存货的铁皮柜子里,是被活生生闷死的。
  距离上次搬离山梨县已经有14年 了,葵出生在山梨县的八代町,中学二年级以后,由于父母分居,葵跟着父亲去了位于东京都的昭岛市。如今父亲已经再婚好多年,母亲却还是孤独一人呆在山梨的老家,正好工作调动需要,葵就带着孩子一起回到了山梨的八代町。
  葵的女儿名叫鱼喃响,她用的是葵的姓氏。在葵的家里,几乎不会提到有关父亲的话题。葵心里也很清楚,关于“爸爸在你出生没多久,就过世了”这个谎言,总有一天会被拆穿,尤其是在搬回山梨后,真相和编织的假象之间只隔了薄薄一层纸,轻轻一捅就会破。
  虽然小响生性腼腆,却也很快在班里交到了好朋友,对方是个叫作高桥安喜子的孩子。由于每天都要送小响去幼儿园,所以理所当然的,在路上也碰见了安喜子的母亲,是个看起来很有气质的女人。她人很和善,特意留下电话号码,并且嘱咐葵,如果有不懂的地方,可以不用顾虑尽管问她。两个人在每天的见面与交谈中,变成了关系很不错的妈妈之友,空闲的时候还会聚在一起吃饭。
  但是葵没有预料到,会被对方发现那件事。
  葵在搬来山梨的第二天,就发现了令她意想不到的事,那就是自己最不想重遇的人,竟然和她选择了同一所幼儿园。那个人叫作岩濑亮,是小响的亲生父亲。
  岩濑亮和葵可以算作是青梅竹马,两家人住在同一幢公寓里。葵住在十五楼,而岩濑住在二十七层顶楼。从幼儿园开始,两个人就经常在电梯里打照面,却一直没有开口说过话,这多多少少也有岩濑生性内敛的原因。到了小学三年级,岩濑因为长得秀气,再加上生性软弱,常常被班里的男孩子欺负。
  葵的母亲曾经是排球运动员,可能是继承了她的基因,葵的身高在同龄人中显得很突出。
  那是三年级的暑假快要到来的日子,那天岩濑蹲在楼下公园的沙坑里一动不动,葵看见他手臂和小腿上全是淤青,头发上还有杂草。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心疼,她几乎是对岩濑亮骂了起来,为什么不还手,为什么自己躲起来,胆小鬼。对方抬起一双无辜的眼睛,和葵开始了对话。
  真正建立友情,也就是小学三年级的那次,因为那天交谈之后没多久,葵就去帮岩濑收拾了他们班的那群男生。
  后来,升上了中学,葵已经长成了一米七八的高个子姑娘,而岩濑还是安静话少,长相却从清秀得像女生变成了男孩子该有的英俊帅气。那时候他们的身高相差六厘米,葵站在岩濑身边就像是个大姐姐,尽管他们每天一起上下学,中午一起在天台吃便当,也没有人怀疑他俩的关系,除了葵自己。
  葵对岩濑的喜欢藏得很深,她明白自己和岩濑是没有可能的,觉得只要继续这样存在于对方身边就好,一起看同样的风景,对着他露出傻气的笑容,帮他教训那些找上门来的麻烦家伙。
  岩濑在学校里突然变得很有人气,是在一年级的下半学期。中学时期开始岩濑就很喜欢摄影,后来他的摄影作品在东京获得了大奖,电视新闻上都有报道。岩濑身边开始出现各类追求的女生,他很快就开始和学校里的一个女生交往。那个女生的名字和模样,葵已经记不清楚了,但她是个很漂亮的混血儿,性格也很反叛,曾经还在教室后面烧书,总之是个很帅气的女生,在学校里也很受学生的喜爱。
  也就是交往一个多月后,岩濑和葵一起吃拉面的时候,他很沮丧地说,自己的精神已经接近崩溃了。原来那个和岩濑交往的女生,经常被自己的父亲毒打,所以心里充斥着自杀或者虐待之类的负面情绪,疑心病也非常重。葵自然很担心岩濑,她偷偷去调查了那个女生,结果发现对方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就由于很严重的抑郁症,休学在精神病院治疗度过了一年。
  岩濑一方面想要远离这个女生,一方面又出于可怜和责任,继续和她呆在一起,但是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后来消息流了出去,女生在小学时候曾经得过抑郁症的事情,在学校传得沸沸扬扬,可是结果却出乎意料,并没有人就此排挤她。当时这个女生看起来已经恢复得很好,加上是个模样漂亮,个性帅气的女生,反倒积攒了大量同情的目光。
  本来分手的话已经涌到岩濑嘴边,他又拼命压下去,他知道这种情况下,如果提出分手,可能会被全校人唾弃排挤。但是对方却敏感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负面的情绪,终于将岩濑的喜爱磨光,于是她的报复就开始了。
  女生开始在课堂上掐住自己的脖子,开始不顾一切地发泄着痛苦,开始用刀到处刻字。学校的导师劝家长把她带回家去休养,而当时女生的确是真的开始犯病,每天精神恍惚地念叨岩濑的名字,所以没过多久她就离校再次休学了。
  她在学校的宣传板上留下了给岩濑的话:
  ——我并不是想报复你,我只是受不了你即将抛弃我的眼神。无论是以秒,分,周,月,年何种计算方式,你都会重新站在我身边,用原本温暖的眼神看着我。我相信。
  岩濑从女生离校的那天起,就再没有来过学校,但是对他的攻击还是就此开始了。全校的学生好像是被压抑很久的怪兽般,突然找到了一个共同的攻击对象,他们就此狠狠地宣泄着不满。开始有人给岩濑母亲工作的地方发陷害的邮件,在岩濑家的门口贴上各类辱骂的标语,他们孜孜不倦越发上瘾投入地欺负着岩濑。而在此之间,岩濑没有见葵一面。
  每天回家前先去撕掉公寓门口的标语,在学校教训准备去找麻烦的家伙,保护他曾经用过的课桌,传送鼓励式的简讯,和全校学生背道而驰。这就是当时葵所做的事,那个时候也有几个支持她的女生,大多也是原本喜欢岩濑的人,但是她们没有勇气面对压倒性的舆论导向,所以表面上还是装作讨厌岩濑的样子。
  后来二年级开始的时候,岩濑一家人搬到了名古屋,公寓空了,就像他们从未在这里存在过一样。
  葵在父母离异的时候,一度决定留下来陪母亲一起生活,她并不想跟随父亲去东京都,葵觉得自己不适合那种快节奏的生活。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件谁都没预料到的事,催促她必须走,必须逃。
  那件事,是几个原本喜欢那个抑郁症女生的高年级学长做出来的。他们在放课后,绑架了葵。又在体育馆后面的小山坡后欺负了她,并且拍下了裸照。
  那是一个晴朗的夜晚,天上的星星出奇的多,它们把大地照得一片明亮。葵的眼泪干在眼眶里,她就那么赤身裸体,一动不动地躺在高高的草堆里,恨不得自己能够凭空消失。
  之后没过多久,葵就告别了山梨的老家,随着父亲到东京都的昭岛生活了。
  从那之后,直到葵大学毕业,她和岩濑就算是彻底失去了联系,各自迈入了新的生活。而葵,却一直自私地在心底给岩濑留了一个位置,有关岩濑的林林总总就这么扎根在那里,谁都拔不走。
  喜欢去摄影展,也是和岩濑有关,而就是这个喜好,让葵在二十二岁大学毕业那年,再次与岩濑重逢了。
  那是个有关“鱼”的摄影展,展厅几乎是黑暗的,只有蓝色的灯光照在画作上。葵去的那天,正巧碰上下大雨,她一声不响地走人展厅,裤脚 和身上其实都湿得差不多了。就这么逛了半个多小时,展厅头顶的大灯却突然亮了,一切都暴露在赤裸裸的白光之下,工作人员开始为收场做准备。
  “啊……有位客人啊。”其中一个人发现了葵,有些不知所措地开口对旁边的同事说,“她好像还没看完。”
  “唉?”对方正背着身子理东西,听到这话回过头去,嘴里念叨着,“完全没听见声响啊。”
  虽然相隔了挺远的距离,他们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葵感到笑容僵硬在自己的脸上。当时岩濑离开的时候,她很害怕和对方再无交集,但是此刻站在展厅中的葵,却也深深感受到,她自己也同样害怕重逢。
  “你是……鱼喃葵吧?”对方立刻从远处走过来,急急的脚步声伴着熟悉的语调不断融化葵原本已经封存的回忆。
  葵还没来得及接话,对方又确认般地说了一次,“葵对吧?”他的语气里满是惊喜,没有任何尴尬,也只是遇见老朋友的感觉罢了。
  “岩濑……君?”葵拼命压制住自己那颗充斥着喜悦和悲伤的心脏,故作镇定地反问了一句,谁知道出口的话都在抖。
  “真是好久不见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在这里念大学的吗?”岩濑挺拔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刘海儿在眉毛上面一点的位置,整个人显得干净又清爽。
  “我中学就搬到这里生活了,你呢?怎么会来?”葵在搬到这里之后,忍住没有再打探任何有关岩濑的消息,她心里有些失落,看来对方也是一样。
  “我高二就去英国留学了,现在也就是个搞摄影的。因为我是这次摄影展的策划人之一,就跟着团队几个城市到处跑。”岩濑这么说着,小小的骄傲扬上了眉头,整个人好像都被笼罩在很积极的气氛里。葵看着他远离了原来的自己,从那个懦弱逃避的自己,变成现在成功自信的样子,心里的滋味很难形容。
  “哦对了,”岩濑像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般,伸出手指在空中点了几下,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葵还记得,“你还没看完吧,要拉掉灯继续看吗?本来也还是展览时间的。”
  “不用麻烦了,”葵立刻挥了挥手,她微微笑了笑说,“我可以周末再来看,正好六点多了,差不多该去吃晚餐了。”最后一句话刚说出口,她就皱了皱眉头,葵知道自己心里还抱有多多少少的期待,毕竟这样的重逢很难得。但若是再走下去,过去不好的回忆便会全部回来,对自己是,对岩濑也是。
  “正好我要结束了,一起去吧,难得见到。”岩濑自然而然地接着葵的话发出了邀请,他拍了拍葵的肩,脸上还洋溢着笑容。
  他们先去吃了昂贵的怀石料理,接着在十点左右去了附近的居酒屋。岩濑一喝啤酒,脸立刻就变得通红,他吃了一口烤鸡肉串,絮絮叨叨地和葵聊起了过去的事,当然都是一些美好的回忆。由于是两种酒兑着喝的,他们很快就有点醉了。
  “我呢,”那个时候葵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醉了,她感到自己口舌干燥,全身都被热乎乎的气息包裹起来,“其实从小学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喜欢小亮你了哟。”她直呼着对方的名字,把手搭在了岩濑的肩上。
  “唉?真的?”岩濑立刻反问过来,他是一副完全不能相信的语气,“我完全不知道啊……”
  之后两人陷入了短暂的尴尬,又开始怀抱着各自的心事喝酒。
  葵觉得头痛欲裂,她靠在居酒屋的桌子上,打了几个嗝,连莫名的眼泪都被震出来了,“呐……”她拍了拍桌子,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们做一次吧?”
  重逢的那天天空很高远,就算是在东京都这种高度发达的地区,抬头也可以看见漫天的繁星,就像是天空在说谎那样。葵想到了中学时的那天,她躺在高高的草堆里,赤身裸体,祈祷着只有一次,就这一次岩濑能来救自己,而不是自己再去保护他。虽然她清楚地知道,那个时候岩濑已经去了名古屋,却开始一直这样祈祷着。
  “抱歉……我在说什么胡话。”葵吸了吸鼻子,她总觉得是岩濑的拥抱就会温柔温暖一些,她总觉得是岩濑的话,一切就会不同。葵又喝了几口酒,因为已经醉了,动作和思维根本连接不上,很多酒就这么直接倒在了自己身上,“笨蛋一样。”
  “好啊……”一旁的岩濑开口了,他低着头,低沉着声音,葵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醉了。岩濑又重复了一次,“好啊,那就做一次好了。”
  隔天早晨,昭岛地区开始下暴雨,葵醒来的时候还以为是傍晚六七点太阳要落下去的时间,一看钟才发现是早晨九点。岩濑已经从房间离开,大概是去了展厅,他没有留下任何字条或者名片。葵知道自己只要在酒店等,就可以再见到他,或者再去一次展厅,都是有机会的。但是她却打从心底感到一阵心酸,这些年的感情对别人来说也许就像句玩笑话,听听就忘了。
  葵没有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她很快离开了酒店,也没有再去那个摄影展。当她以为自己与岩濑再次失去联系的时候,转机出现了,葵怀孕了,显然那是岩濑的孩子。从最初就没想过要打掉这个孩子,尽管葵知道这个孩子会没有父亲,会比别的孩子承受更多,但是她想让他出生的那份欲望还是不断膨胀到无法抑制。
  那是自己与岩濑的孩子,那是自己喜欢的人所创造出来的生命。
  葵知道,生下这个孩子的自己是卑鄙的,她只期待这一生别再碰见岩濑,因为葵不希望这个孩子诞生的原因变得不纯洁。
  而之前说到,被安喜子妈妈发现的,就是这件事。
  那是发生在葵搬回山梨八代一个月之后的事情了。那天,幼儿园已经放学了,小响正和其他小朋友在玩游戏,岩濑主动来搭话了。
  “葵,你怎么会回来?”他的口气很不好,脸上却还是装出一副和善的样子,那天是他来接孩子。那个时候岩濑已经结婚,有了一个可爱的男孩子。
  “工作调动,正好回来陪陪我妈。”葵没转头看他,语气很平和,她看着正在玩滑梯的小响,然后说,“真是挺巧的,我没想到会和你家的孩子在一个幼儿园。”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岩濑语气很严肃,他停了一段时间没说话,像是自己在酝酿一句难以开口的句子,很久之后声音才重又钻进了葵的耳朵里,“小响,是我的孩子吗?”
  葵没预料到岩濑会这么直接地问出口,只能咬着嘴唇思考着,最后只能蹦出一句:“小响她爸爸已经过世了。”
  就算岩濑没有立刻开口,葵还是感到一股怒气逼向自己,她感到对方压着快要爆发的情绪:“你还记得吧,上次我们在门口碰到,就算装作不认识,桃子班的近藤妈妈也指着你女儿说,长得很像我。虽然对方没有什么恶意,也只是感叹一下,但是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被拆穿的。”
  “是啊,是我的女儿,和你有什么关系?”葵酸溜溜地回了一句,她已经下定决心带着小响好好生活下去,这次不会再为了任何人作出牺牲了。
  “你到底,为什么要把她生下来?”
  “抱歉,她是我的女儿,和你没有任何关系。”葵语速极快地作出回应,她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于是往前走了几步和岩濑拉开了距离。
  谁知道岩濑并不死心,上前扯住 了她的衣袖,语气急促地说:“我也想和我没关系,但是怎么看她的年龄,都和我有关系。”
  葵转眼盯住岩濑,眼底透出从未在他面前展现过的冷漠:“有关系又怎么样?你要负责吗?”
  岩濑一时词穷,只得一脸焦虑地叹气,他狠狠地踹了一脚地面,之后又意识到这个动作有些奇怪,于是努力调整情绪朝四周观望了一下。
  “是我擅自生下来的,”葵把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所以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上次,学校不是要求填写家长的教育证明吗?”岩濑的语气里全是无奈,还带着点乞求的意味,“因为这个幼儿园本来就不大,所以你转过来,我妻子也知道。她听学校的老师说,我们俩是同一所小学和中学毕业的,回来就责问我为什么不说,而且我们还同班。我也希望平安无事地过去,但是现在情况并不好。”
  “你妻子最多就怀疑,我们是不是以前交往过,肯定不会往这个孩子也是你的这方面想的。”葵一时心软,口气也变得温柔起来,她带着安慰的语气又说,“再说这本来就不是你的错,不过是我自己任性生下来小响,我们之前从来也没有过互相的喜爱。”
  葵有些自嘲地说完,不知所措地踢了踢脚边的石子儿,她叹了口气,偏过头却看见了一直站在身边不远处的安喜子的妈妈。
  由于葵和岩濑就靠在教学区的旁边,所以他们谁也没发现站在墙另一边的安喜子的妈妈。葵慌乱的眼神暴露在空气里,岩濑感到葵有些不对劲,他顺着葵的目光看过去,心里塌了一片。
  “抱……抱歉,”安喜子的妈妈显然也没料到对方会回过头来,她的眼神也是同样慌乱,毫无目的地投射在远处,“我不是有意偷听的,安喜子的水壶落在教室了,所以我绕过来拿。”
  “安喜子妈妈……”这个时候葵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用一种拜托的眼神看着她。
  “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安喜子的妈妈微微抬起头,短促地望了一眼葵,葵却又觉得那个几乎捕捉不到的眼神里,包含了很多东西。她朝他们点了点头,然后迈开脚步离开了。
  到家之后,葵一直处于一种忧虑恐惧的情绪中,虽然她很想选择相信安喜子的妈妈。但是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她心头盘踞,现在回头想想看,那是失去某样重要东西的感觉。安喜子妈妈的简讯,是在葵煮晚餐的时候进来的,因为她很不安。所以一直把手机装在口袋里,第一时间就看见了简讯。
  ——明天下午有时问吗?可以见个面吗?
  葵猜不透安喜子妈妈找她出去的原因,却也找不到理由拒绝,于是便答应下来。她们约在以前一起去过的餐厅吃午餐。
  隔天葵提前了半小时出门,之前和安喜子妈妈见面,都只是聊一些教育孩子的问题,想到今天可能还要牵扯到自己过去的故事,葵就觉得有些不安。她不希望让别人等,于是一早就收拾好到了餐馆。谁知道安喜子的妈妈比她到得还早,她看起来心情不错,脸上的妆容比过去还精致一些。
  葵点了一份奶酪蘑菇鸡肉烩饭和咖啡,安喜子妈妈则点了金枪鱼海鲜意面和苏打冰激凌。没等点的东西送上来,安喜子的妈妈就先开始了对话,她的脸上染着笑,虽然葵有些弄不清她为何这般开心,但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还是让葵慌乱烦躁的心情好了一些。
  “我叫夏目千寻。”她的语气里掺着一种奇妙的感觉,没等葵反应就又重复了一遍,“我是千寻。”
  “啊……我叫鱼喃葵。”葵不懂为什么这个时候,安喜子的妈妈突然说出了自己的原姓,还把名字告诉了自己,但是作为礼貌葵也立刻道出了自己的名字。
  “平常叫我葵也可以。”为了缓和气氛,葵又加了这么一句。
  对面的千寻好像一时有些语塞,她点的苏打冰激凌被服务生送了过来,绿色的汽水上是圆形的冰激凌球。千寻好像突然变得不知所措起来,葵明显感到她有些慌乱,于是便开口问:“你怎么了?没事吧?”
  千寻原本把目光放在了窗外,葵的话问出口后,她才一个激灵回过头来:“我没事,你也可以喊我千寻。”她低头喝了一口苹果味的苏打饮料,然后又开口,“昨天的事,请你不要在意,我不会说出去的。”
  原本葵在来的路上,对可能要作出的一大堆解释感到很厌烦。但是此刻,对面的女人看上去是认真想要帮助自己,并且什么也没准备问。葵的烩饭已经端了上来,但是她却没有拿起一边的勺子,反而也露出令人安心的笑容:“千寻,让我把那个故事告诉你吧?”
  “嗯?”千寻舀了一勺冰激凌塞进嘴里。她的嘴角沾到了白色的奶油。
  葵将那个冗长隐秘的故事一字不落地和盘托出,等她说完,两个人点的东西都凉透了。但是葵却觉得舒了一口气,她拿起勺子挖了一口饭塞进嘴里,然后又问千寻:“能在搬回这里不久就交到你这个朋友;我也很开心。可是你为什么要帮助我呢?”
  “说到底也是为了安喜子吧,”千寻也用叉子卷了意面,“安喜子因为太大大咧咧,总是闯祸,也没交到什么真心的朋友。这次却能和小响这么快成为好朋友,我很感谢小响。也不想作为小响妈妈的你,出什么事。”
  葵点了点头,做了母亲之后,都会首先为孩子着想,她又说:“你现在是专职主妇吗?”
  “不是,我是投北小学的语文教师,”千寻才吃了一口,就放下了叉子,菜色看起来很诱人,她却没什么胃口。只是用细长的勺子搅拌着苏打冰激凌,“葵,你刚刚说岩濑当时被欺负的时候,你因为一直是帮他的态度,所以被全校人唾弃了?当时应该很辛苦吧,就没有人帮你吗?”
  “嗯,有也有,但他们也都是嘴上说说,我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虽然是刺人的回忆,但是葵现在也能坦然地说出来了。
  “还好你挺过来了。”千寻真诚地说了一句,她又低下头,声音细细小小地说,“其实我挺能理解的,想和喜欢的人拥有一个共同的东西。小响对你来说,就是这样一个存在啊。”
  “所以我会好好保护她的,虽然她的出生,很大部分是我自私的欲望。”说到这里,葵的脸色有些晦暗,她又大口塞了些饭进嘴里。
  “我和我丈夫,是相亲结婚的,”千寻眼神有些落寞地看着地面,她仿佛沉入自己的小世界那般,对话也不像是说给葵听的,“说起来都有些可笑,我们才见了两次面就结婚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并不喜欢却要在一起。过去的那些喜爱,可能就像是没能顶出泥土的芽,根本也不算存在过吧。”
  她说完,眼神还是空洞着,就这么发了一会儿呆,千寻才急急地说:“啊,不好意思,我在说什么。大概听了你的事,有些感触吧。”
  “没关系,不过今天找我出来是有什么事儿?”一直在说各自的往事,葵都快忘记今天是和同班孩子的妈妈见面了,反倒像是巧遇了老友。
  “对了,”显然千寻也被弄得有些昏头,经过葵的提醒才醒悟过来。她从包里拿出一沓白色的资料,然后递到桌子对面葵的面前,“因为明年就要上小学了,各所小学考试的时间也不一样,我想你大概对学校都不太了解,列了个表给你看看。如果有什么 问题,可以问我,差不多也该报一些补习班了。”
  “专门列给我的吗?”葵接过资料,上面详细地列出了每个学校的优势和缺点,还配有彩色的介绍图,“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来表达我的感谢了。”她觉得鼻子发酸,眼眶里涌起热热的暖流,太久没有人对她的事情这么上心了。
  “没关系,安喜子也希望小响可以顺利升人小学,继续做好朋友呢。”千寻温柔地笑了笑,她的眼睛眯成一条好看的弯月亮。
  “安喜子准备考哪里?”
  “我们家的话,”千寻思考了一下,然后有些为难地开口,“爸爸希望她可以上投北小学,的确投北是这里最好的私立小学,我又是那里的老师。但是我们学校很难考,又很累,安喜子一直在学舞蹈,我是想让她去考文艺气息比较浓厚的夫山女子小学。”
  “我们小响很喜欢画画,我回去看看,不然也让她试试夫山好了。”葵翻着手里的资料,又抬头对千寻笑了一下,“我也觉得小孩子,还是不要学得太痛苦比较好。”
  葵的这句话,没有坚持到一个星期,就被她自己击垮了,原因则是和岩濑有关。幼儿园让家长们填写了小学入学志向表,葵原本已经决定要报夫山女子小学,也在家里和小响说好了,但是当她得知隔壁班岩濑的孩子报考的是投北小学之后,鬼使神差又把志愿给改掉了。
  虽然嘴上口口声声说着,是自己私自生下来的孩子,就算就此和岩濑断绝来往也没有关系。但是在葵的心底,她还是不希望断了和岩濑的联系,至少她想要留在岩濑的附近,看着他的温柔的脸孔,看他是怎样抚养自己的孩子,葵其实不期待岩濑对小响有什么付出,她仅仅是不想自己被遗忘罢了。
  把志愿改掉之后,葵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一来她觉得没有充分为小响考虑,只因为和岩濑之间理不清的关系,就擅自作了决定。二来投北小学很难考上,需要大量的补习和训练才行,她深知小响现在的水平是远远不够的,这意味着小响的很多自由时间将被剥夺。就算顺利考入了投北小学,也会面临着和岩濑的孩子同校的尴尬局面,可能每天都会陷入失落的情绪里。
  就在葵独自在家烦恼的时候,千寻打了电话来,她先是抱歉说,本来约定好一起考夫山女子小学,最后却由于丈夫的坚持,换考了投北小学。之后又嘱咐葵,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告诉她,还说可以免费帮小响补习。
  尽管葵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还是第一时间告诉了千寻,其实自己家里也换考了投北小学。结果不出几日,葵就知道了一个令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消息,投北小学在小响就读的千秋幼儿园里有两个保升名额,而其中一个就给了小响。
  “我真是没想到,不过你们放弃了保升名额没问题吗?”依然是在那家餐厅,葵对着坐在对面的千寻,反复说出了好几次感谢的话。
  “因为孩子的爷爷是教育局的干部,才会拿到了保升名额,我们家的态度是想让安喜子自己努力看看,”千寻依然点了苏打冰激凌,她喝着碧绿色的苹果苏打,脸上是平和的笑容,“倒是小响,才来这里肯定不适应,把保升名额给她比较好。”
  “真是帮了我大忙了,安喜子真的没问题吗?”葵又确认了一次。
  “肯定没问题的,”这次千寻是真的笑了出来,露出整齐好看的牙齿,“说不定还能做同学呢。”
  葵喝了一口热咖啡,然后点着头说:“是啊,要是还能做同学就好了。”
  “不过说是保升,统一考试还是要参加。只是要求会低很多罢了。”千寻说到这里露出了隐约担心的表情,她边思考边开口询问道,“小响应该还不熟悉投北的题型吧?我来帮她补习吧,正好安喜子也要练习,两个孩子一起学可能会好一点。”
  自那之后,小响每个周末都会到千寻家里,和安喜子一起学习。两家人的关系也倏然拉近了,千寻的丈夫工作很忙,几乎不着家,所以很多时候葵去接小响的时候,都会被留下来一起吃饭。葵对外国的料理很拿手,千寻则比较擅长标准的日式料理,两个人经常搭配起来做便当,孩子吃得也很开心。
  在千寻的帮助下,一切进行得都看似很顺利,但不好的事情还是在暗处抽芽滋长,像噩梦一般困扰着葵。传言是从幼儿园的某个家长那里流出来的,说葵是出卖了自己的身体,才得到了让小响保升的机会,还说千寻家是被逼无奈才放弃了这个机会。虽然千寻毫不在意,还是每周帮小响补习,但似乎葵还是感到很内疚,尤其是小响的考试成绩几乎没有什么起色。
  “每周留你下来吃饭,也是想打破那些谣传。”有次一起准备料理的过程中,葵由于失神切破了手。千寻在帮她包扎的时候,有些无奈地说,“那些谣传我早就听到了,希望你不要在意,对小响也别太苛刻了。”
  葵觉得很累,她没有回应千寻的话,她希望小响能够争气点,和自己一起好好努力,毕竟是这么难得的机会。像是“干吗要把名额给这么差劲的小孩”、“还不如给高桥家的孩子啦”、“明摆着浪费机会”、“要是安喜子考不上就可怜了”之类的话,总之像针一样扎进葵的耳朵里。
  再后来学校里流出了更荒唐的传闻,说是小响故意欺负了安喜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葵给的压力太大,对小响太苛刻,小响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起来,连幼儿园都要葵反复哄骗才肯去。小响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画画,色调也都是冷色调为主。某天葵准备晚餐的时候,小响亲口对她说,自己的确做出了对不起安喜子的事情。
  而就在小响去幼儿园向安喜子道歉的下午,那天是个大晴天,葵工作的漫画杂志社到了最后的截稿日,她千叮咛万嘱咐小响一定要好好跟安喜子把话说清楚,并且真心道歉。每个月快到杂志截稿日的那几天,小响都只能一个人在家过夜,不过她也已经习惯了。
  葵发现不对是在隔天中午,那时她已经睡了一觉醒过来了。一般来说,这几天小响会自己起床去附近的面包房买早餐,然后去幼儿园,所以凌晨五点葵到家的时候什么也没管,直接换了鞋子就上床睡觉了。其实她进门的时候就觉得有哪里不对,事后想想是因为小响的拖鞋还好好地摆放在玄关,运动鞋却没有放在鞋架上,这说明小响根本没有回来。
  小响的尸体是在报警后的第三天。被一个实习警员在幼儿园地下室的铁皮储物柜里找到的,死因是窒息。
  而那组照片,是直接被人投进葵家公寓的邮筒里的。那是一个白色的信封,上面没有贴邮票也没有写地址,却用胶水封得很好。
  小响死后,葵一直硬撑着,她继续去上班,每天买新鲜的菜回来煮好吃的料理,然后大口大口地将食物塞进胃里,每天吃很多东西,然后靠在沙发上看一场午夜球赛,肚子里装了很多罐啤酒。她的恨意,是在拆开信封的那一刹那才汹涌地浮现上来的。信封里装了三张洗好的照片,那是千寻的身影,她蹲在昏暗的地下室里,打开了小响死去的那个柜子,葵看见小响穿着自己帮她买的红色小皮鞋的脚,从柜子的一侧滑落出来。
  几乎立刻哽咽着要哭喊出来,葵努力镇定着自己的情绪,然后给千寻传了一封简讯。   ——下午到幼儿园的自习室来,有话说。
  唯一能够依靠的人就是岩濑了,毕竟孩子的身体里也流着他的血,抱着这样的想法,葵把约见千寻和照片的事都告诉了岩濑,没等她开口拜托。岩濑就表示会立刻赶去葵家。中午他们就着冰冷的麦茶吃了两根德国烤肠,就立刻赶去了学校的自习室,这次千寻没有先到。
  葵忍了一肚子的话,她恨不得立刻就骂出来,这种时候她的理智已经全灭了。但是一边的岩濑还在考虑有关照片的问题:到底是谁投了这封信呢?如果那个人有时间照相的话,为何不直接去救下小响呢?一系列的事情混杂在一起,让他没了头绪,脑子里好像缠绕着解不开的线团,而现在葵根本就没有心思考虑这些问题。
  千寻还是比约定的时间提前到一些,她穿着一条杏色的连衣裙,头发梳得很平整。
  “这些是什么东西?”没等千寻开口询问,葵就把照片扔到了她的脸上。
  照片砸在千寻的脸上,边角处在她的皮肤上划出一条血印子。千寻低下身去,捡起那三张照片,她的眼睛随着在瞳孔里沉淀下来的画面倏地瞪大,仿佛不相信般的,惊愕地微微张开了口,却吐不出一句话来。
  “你那副表情是什么意思?想要狡辩吗?”葵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她上前几步,伸手扯起千寻的领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是的……”千寻总算是说了一句话,她的声音里有明显的哭腔,已经说不下去了。
  “不是的?叫我看着这些照片,相信你说的‘不是的’?”葵剧烈地晃动着千寻的身体,她把压在心底的话全都朝她吐了过去,“你到底是为什么?就因为小响在学校欺负了安喜子吗?怕安喜子考不上,后悔把名额给小响了?”
  “不是的……”千寻不断摇着头,她又否定了一遍,“葵,相信我。”
  “闭上你的嘴,别喊我的名字,杀人犯。夺取别人珍贵东西的杀人犯。”葵几乎崩溃般地大叫出来,“小响会那样,都是因为压力太大,她也很可怜。就不可原谅吗?这是无解的问题吗?明明是道歉就可以和好解决的事。”
  依然扯着千寻衣领的葵,不小心摸到了千寻后肩皮肤上凸出的东西,她下意识地看过去,却被那个东西吓得立刻松开手。
  ——那是一个小小的刺青。一个草莓图案,下面跟着strawberry这个单词。
  岩濑亮的摄影作品,在他中学一年级的下半学期,在东京获得了大奖。那是一幅叫作“strwberry”的照片,照片中有个小女孩,正在喂一位奶奶吃草莓。由于是抓拍的,所以无论是小女孩,还是那位老奶奶的表情,都很自然。作品展出结束后,岩濑把那幅照片送给了那个奶奶,他也是事后才知道,那个小女孩只是老奶奶隔壁公寓的邻居罢了。
  ——希望这幅照片,可以驱赶你的孤独。
  这是岩濑亮写给那位奶奶的一行字,听说那个得过抑郁症的女生,就是被这最后一行字所感动,才执意要和岩濑交往的。而在他们交往了一月之后,女生就在她的左肩刺了一个刺青。
  那个刺青是一个小小的草莓图案,下面跟着strawberry这个单词。
  “你……是谁?”葵惊诧到无法顺利讲出话来,她以猜测的口吻却又确定般地说,“那个抑郁症女生,你是那个和岩濑在一起过的,抑郁症女生对吧。
  “难怪在知道小响是岩濑的孩子之后,说什么羡慕我能这么喜欢一个人。你是故意把名额让给我的吧?然后编造了那些谣言?逼得我不得不给小响施加压力?最后实在恨不过,才下了毒手。你妒忌我,因为我跟你一样得不到岩濑的喜爱,却能够拥有他的孩子。就是这样没错吧!”葵咄咄逼人,句子毫不间断,一个跟着一个跳了出来。
  “不是的啊……”千寻只能发出几个气音,她依然否定着,眼泪从红肿的眼眶里流了出来。
  “你真的好恐怖,都到这种地步了,还在否定吗?”葵指着她的刺青说,“不然这个刺青是什么,这个世界有这个刺青的人,不就是你了吗?不然刺草莓的意思到底是什么?”
  见千寻不再接话,葵转头对着从看到刺青后,表情就变得异常凝重的岩濑吼了一句:“快叫警察啊!我手机没电了。”
  但是岩濑像是没听见葵的话那样,依然一脸怪异不解地盯着一旁的千寻。此时千寻突然抬起眼,里面是藏匿着巨大的绝望。她还在哭,却没有了之前的那份心痛,她缓缓开口,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低沉恐怖:“是,就是我,就是我杀的。”
  她说完突然拔腿朝自习室外面走去,脚步越来越快变成了小跑。葵试着迈开脚步追上去,却发现自己由于几天都没休息好,腿已经发软一步都移动不了了。大概是感情才宣泄完,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能朦胧着一双眼,拼命拍着已经在一边麻木呆掉的岩濑。
  
  老人
  
  小响的追悼会结束后,葵靠在门口抽烟,她踢了踢地上已经抽完的短烟头,皱着眉头抹了抹后颈渗出的汗。夏天已经完全侵占了这座城市,绿油的叶子疯狂地在枝头绵延展开,满眼的生机勃勃。
  岩濑边点燃一支烟,边推开了会场的侧门,他在看到葵之后,短促地“啊”了一声,然后也只是静静靠在一边抽烟。
  “没想到千寻会去自首,还扯出了什么失忆。”岩濑吐着烟圈,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们家好像想争取精神病鉴定。”
  葵转过头去,热烈的阳光晒干了她的说话欲,她只是虚弱地看着岩濑,用眼神催促他讲下去。
  “但是要本人签字的时候,千寻自己拒绝了,她说人就是她故意杀的。”岩濑掐灭了手中的烟,又点燃了一根,“还是不明白,真荒谬。”
  见葵不搭话,岩濑又问了一句,“听说你下周就搬走?”
  “嗯,”葵懒懒地回应了一声,她微皱着眉头看着面前大好的阳光,提不起任何精神,“公司算给了我个特例,允许我调回昭岛。会带我妈一起回去。”
  “都忘了吧,小响过世的事。”岩濑猛吸了一口烟,他被呛得咳嗽起来,脸上深重的黑眼圈让他看起来很瞧悴,“或者连有过小响的事,都一起忘了吧。”
  “是啊,还有岩濑你,我也会忘记的。”葵眯着眼睛笑了一下,她摔掉手上的烟屁股,推门回了会场,也没说声再见。
  葵会在三天后离开山梨,公司提前给她放了假在家休息,但是葵不想呆在充满与小响回忆的家里,于是就在街道上乱逛。这次她好好地看这座城市,距离上次有十四年的时间了,已经改变了太多。熟悉的漫画咖啡屋变成了公司大楼,原本最高的大厦现在又翻修高出原来很多,大大小小的街道巷口也都不是原本的模样了。
  她回忆着这些年来的事,望着路上来往的行人。女高中生的头发染成了醒目的红色,裙子改得很短。上班族提着已经发旧的办公包,去赶一班电车或地铁。人们不断交谈着,细细碎碎的话语里充斥着爱与恨,世界就像是一张黏稠的蜘蛛网,稍一用力就可以让人窒息。
  葵走到一个巷子口,她躲了进去。这条巷子很长,却没有人在,大概因为一面对着住宅区的阳台,另一面则是写字楼的背面,所以阳光都不太能 照进来,很阴凉。葵靠在那栋欧式写字楼的深红色外墙上,她拿出一包烟刚准备拆开,却听到了咿咿呀呀的叫喊声。
  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目光接触到的是一个老妇人。她穿着浅浅的咖啡色和服,正朝着葵招手。葵并不记得自己认识她,却还是清了清嗓子问:“怎么了?”
  老人好像有些口吃,说话的声音也是模模糊糊的一团,她对着葵的方向指了指。然后又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话,葵又问她:“您要下来吗?”
  这次老人点了点头,很快她的身影消失在阳台上。
  因为公寓之间有些距离,所以老人就从中间直接穿了过来,她穿着木屐,手里拿着一本褐色封皮的笔记本,上面还别了一支钢笔。葵暗自揣测这个老人应该已经有九十来岁了,她的皮肤已经皱成了一团,并且干瘪。眼白上布满了红色的血丝,手上也有很多老人斑。
  老人脸上一直挂着和善的笑容,葵觉得这个笑容很熟悉,后来她想到之前千寻常常对她这样微笑。
  ——你回来了?
  那是一排有些呆板的圆圆的字体,它们由老人写出,整齐地排列在笔记本上。
  “回来?您认识我吗?”葵觉得很奇怪,自己明明是第一次进入这条巷子,她内心被一种不安感盘踞着。
  ——我在楼上,以前常看见你。这里已经翻修过很多次,连街道的样子也变了。你身后的写字楼,原来是叫作“Tastuya”的洋食店。
  葵读了一遍“Tastuya”,她觉得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来,于是有些放弃般地说,“我没有印象,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chi……”老人突然开口了,她有些急躁,连着发了几个同样的音,却还是努力地想要把话说出来,“chi……chihi……ro……”
  “Chihiro?”葵跟着老人的发音又读了一遍,却被自己说出的东西吓了一跳。
  老人又开始在本子上写字,她的拇指上沾到了蓝色的墨水。
  ——我不知道那个名字的汉字是什么,你不是总叫Chihiro吗?你们还会一起吃便当,那个时候你就在餐厅打工啊。
  前段日子,我看到那个孩子回来这里,她哭了。你们吵架了?
  “Chihiro……千寻……?”葵觉得自己的思绪一瞬间陷入了混乱,有什么东西就要冲破那张模糊的纸涌进她脑海里了,“抱歉……我……”
  ——也过了十几年了,忘记了吗?
  葵觉得头很痛,她勉强抬头看向老人,对方露出一副“也对啊”的表情,有些落寞地合上了本子。
  “但……但是,”老人自言自语般地念叨起来,这次说得意外顺利,“只是一方记得,很……很寂寞吧。”
  同样的制服、在备受欺凌的时候收到的鼓励式便当、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了很久、下雨天躲在神社里、中午时分蹲在自己身边、洗盘子切洋葱、Tastuya、洋食店的兼职。
  Chihiro。
  “我叫夏目千寻”、“我是千寻”。
  葵想起了之前千寻眼里满溢的欣喜和期待,她慌乱地拿出手机,想要拨通岩濑的电话。
  弄错了,不是千寻,千寻并不是那个得过抑郁症的女孩儿,她是自己中学时代的朋友。因为时隔多年,已经遗忘得差不多了。葵觉得心里浮动着抑制不住的心酸,眼前的老人拍了拍葵的肩膀,葵抬头准备道别,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这么想着刚要开口,却在仔细看了一眼老人的和服之后愣住了。
  钱包里放着前不久拍好的照片,葵怎么也没想到那么灿烂的微笑,会变成小响的遗照。照片上小响穿着白色的和服,头发盘成好看的丸子头。她手里拿着照片,和眼前老人身上穿的和服反复对比,终于发现了哪里不对劲。
  
  岩濑亮
  
  岩濑收到葵的信息时,正在陪自己的儿子看搞笑艺人的节目。葵说想,要最后一起吃顿饭,他想不到理由拒绝,尽管心里非常不情愿,还是赴约了。餐厅选在了三丁目一个偏僻的大楼后面,岩濑险些没找到,他到包厢的时候已经迟到了十分多钟,但是葵却还没有来。
  那是一家专门做牛肉火锅的店,岩濑先点了单,一刻钟之后葵到了,那时锅子里的牛肉和蔬菜正好煮得差不多了。
  岩濑把生鸡蛋打入小碟子里,又把一边的酱料倒进去搅拌,他夹了一些牛肉然后说:“点了你喜欢的虾子,东西已经整理好了吗?”
  “不搬走了。”葵不喜欢生鸡蛋,她把鸡蛋打入锅子里煮,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
  正在咀嚼牛肉的岩濑被这句话弄得措手不及,他努力掩饰着自己的不安和紧张问:“为什么,公司的问题吗?”
  “呐,岩濑,”葵喝了一口手边已经倒好的啤酒,然后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放在桌上,“这是上次你主动提出要帮小响拍照,然后去拍的吧?”
  “嗯,”岩濑预感到对方已经发现了,于是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心里开始考虑别的事。
  “因为我不会穿和服,你做摄影的同事又当过一段时间的化妆师,所以当时小响的和服是你帮她穿的吧?”葵边说边吃着碗里的东西,她根本不看岩濑,一口一口拼命把食物塞进嘴里。
  岩濑也埋下头来吃东西,他喝光了杯子里的啤酒,又帮自己倒上一杯:“是我帮她穿的。”
  “活人左襟在上,死人右襟在上,”这个时候葵抬起眼睛,把筷子往碗上用力一摆,“这点常识,当过化妆师那么久的人不知道?你是在示威吗!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打算害死自己的女儿了!”
  “千寻不是都自首了吗?你在说什么傻话。”岩濑不屑地笑了一下,他又捞起一个鱼丸装进碗里,“那只是我不小心犯了错。”
  “她不是凶手,如果千寻要害死小响,也不会用那种手法。”葵重拿起筷子,她在碗里没有规律地敲了敲,“她有幽闭空间恐惧症。”
  岩濑听见葵这么说,迅速抬头看了她一眼,他没有接话。
  “岩濑,你当真不记得了吗?”葵依然继续着手上敲碗的动作,她显得有些烦躁不安,“因为年头太久,所以我忘记了,之前有过夏目千寻这个朋友。但你们明明也是认识的不是吗?就算你真忘记了千寻。为什么我错认为她是那个抑郁症的女生时,你没有指出来?还是说你连前女友的模样和名字也忘记了?”
  岩濑从口袋里找出一包烟,他取出一根点燃,然后闭上眼睛不急不慢地说:“事不过三不是吗?”
  “事不过三?”葵不明所以地皱起眉头问。
  “我会杀了小响,虽然也有她对我现在的家庭,造成了巨大危险的原因,”岩濑话说到一半,他把烟灰敲进碗里,不准备再吃东西,“更重要的,她会让我想到不堪的过去,说到底她只是我复仇造出的孽罢了。”
  葵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她认识了将近三十年的人变得陌生了起来,也许这么漫长的时间以来,她才是最看不清事实的人:“复……仇?对谁?”
  “你。”
  “对……我?”葵确认般地又说了一遍,她虽然隐约感到答案和自己有关,却怎么也想不到原因。从小开始,葵一直都是坚定地站在岩濑身边,从未背叛过他,甚至还因为他背负了很沉重的过往。
  “当年我和三木铃在一起,就是 那个得过抑郁症的女生,其实我从一开始就不是真心的,”岩濑又点了一根烟,他把燃到最后的火柴吹灭,然后缓缓开口说,“那个时候,我只是因为被喜欢的人拒绝,有点失去理智了吧。”
  葵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未知的世界,那个自己架构的关于岩濑的世界,正在慢慢被颠覆。
  “喜欢的人?”她轻声问了一句。
  “我的初恋对象,是千寻。”岩濑这么说着抬头去看葵,对方本能地睁大了眼睛,好像才咽下一个吐不出的苦果,表情难看得很。
  “那个时候,我跟千寻告白,却知道了一个惊人的秘密。事到如今,我也不用再保密了吧,”岩濑复又闭起眼,像是在回想当时的事,“千寻跟我说,她喜欢的是女生,是你鱼哺葵。”
  对面的葵一句话也接不上来,她感到自己的手开始发抖,全身的温度像是被瞬间抽走,血液冻结在血管里。
  “她告诉我,你喜欢的人是我,让我想想你的好。”岩濑自嘲地笑了笑,他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喜欢的人竟然喜欢女生,本身就够打击了,还让我试着喜欢你,开什么玩笑。”
  岩濑睁开眼,发现葵整个人都摊在桌子上,她把头埋进手臂里,另一只手紧紧握拳。他继续说,“如果不是你一直跟在我身边,如果不是你那种喜欢强出头的性格,去救了当时被人围攻的千寻。也许我就会跟千寻在一起,也许她就不会喜欢上你。”
  怒气已经在房间里散开,岩濑越说越激动,他几乎是在质问,“没有这一切我会跟三木铃谈恋爱吗?会被欺负被转学吗?”
  “全部,都是我的错吗?”葵的声音阻隔在手臂问,闷闷的却带着微弱的哭腔,“我只不过是……想保护……”
  说不下去了。
  “本来根本就没想过什么滥俗的复仇,”岩濑又取出一支烟点燃,他显得烦躁不安,“但当六年前我和你重遇,当我对你说我有给千寻邮寄明信片,还说她问你好。可你明显早就把她给遗忘了。她一直通过各种途径打听你的消息,就如同我对她那般,结果到头来你竟然已经不记得夏目千寻这号人物了!
  “所以当你说要和我发生关系的时候,我同意了。”夹在岩濑手指间的烟正冒着细溜溜的白烟,他没有抽,“也不知道是为了千寻,还是可笑的我自己,我心里都是伤害你的念头。本来准备如果你再来展厅,或者在酒店等我,我就告诉你其实我一直很恨你。
  “谁知道你竟然生下我的孩子。”岩濑眼神空洞地摇了摇头,“绕了一圈,我们三个竟然在同一个幼儿园再次相遇了。”
  “恨小响吗?”葵想到了小响穿着白裙子天真可爱的模样,这个孩子到底带来了些什么?她开始意识到,自己早就陷入了巨大的迷失之中。
  “六年前的重逢是第一次,如果你还记得千寻,我肯定不会跟你发生关系。后来,你带着小响搬回了山梨,把我的生活搅得一团乱,妻子也开始发现各种蛛丝马迹,而且你还是没能认出千寻。”岩濑夹在手里的烟已经燃得差不多了,他却浑然不知,“我看见和我长得那么像的小响,心里觉得很奇特,这是我的孩子,我知道。但是小响看着我的眼神,让我想到过去的自己,我觉得那些东西非常危险,我必须避开它们。
  “但我还是舍不得,”岩濑伸手摸了摸葵的头发,对方迟钝地抬起头来,那是一双失去灵气的双眼。他接着说,“我明明故意帮她穿错了和服,你为什么没发现?如果早一步来问我,或许我就不会真去杀她了。如果你来质问我,骂我,怀疑我,说不定一切都会不一样,但你为何什么都不做?小响对你来说到底算什么?我觉得于我于你,她都没有存在的价值了。”这次是异常温柔的语气,混杂着无奈和不舍,“如果你只是发现了和服的秘密,我也不准备认账的,但是这次你赢了,你想起来了,关于千寻的事。”
  还来得及,去把千寻解救出来。
  “只是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千寻会有那个文身?”岩濑最后嘟囔了一句,他站起身来去前台付了账,准备前往附近的警察局自首。
  
  夏目千寻
  
  第一次遇见葵,是在中学一年级。那时候我正在接受视力矫正,每天都戴着大大的眼镜,一边的镜片上还包了黑色的纱布。在葵出面之前,我已经在班里被欺负了很久了,鞋柜里经常被放进虫子,室内鞋里也会出现钉子,更别说午餐的面包里被挤了颜料这种事情了。因为我是班长,所以有时会不得不顺着老师的意思做,欺负的事情愈演愈烈,他们还会在走廊上大声叫我“独眼龙”。
  那是一个太阳非常好的晴天,天上没有一丝云。体育课下课后,我准备去换制服,谁知道被同班的几个女生堵住,她们把我的制服摔在地上,让我就在门口换衣服。女子更衣室地区设在比较不显眼的地方,当时旁边也没有人,但我还是觉得很羞愧,不断说着道歉的话希望她们能够原谅我。
  “哎?你说对不起?你果真做了什么对不起我们的事儿?”她们非但不放过我,反过来还如此逼问我。是啊,我的确什么也没做,当时站在更衣室门口,我很想这么喊出来,可是我没有胆量。
  体育服是白色的短袖上衣和红色的短裤,她们很不耐烦于是开始脱我的衣服,就是上衣被脱下来的时候,有件大外套罩在了我的头上。葵大概才上完体育课,她白皙的脸上还泛着潮红,身高有接近一米八那么高,总之我当时甚至以为,那就是所谓的神明吧。
  葵说着让她们住手的话,她见我呆在那里,就伸出她长长的手臂帮我把外套的拉链拉起来,然后对我露出一个好看的微笑,白白的牙齿和薄薄的嘴唇。同班的女生很快散了,那天放学后我和葵一起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了很久,我已经很久没有跟别人倾诉烦恼,所以说得很慢,葵什么也不问只是静静在一边听着。
  最后她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笑眯眯地说:“我倒是觉得这副眼镜很可爱啊,有这么大的镜框。像是科学小怪人一样。”
  听到科学小怪人,我一下笑了出来,见我笑了她反倒是收起了笑容,认真地告诉我以后有事可以跟她说,接着还一起去附近吃了拉面。葵总给人很干净利落的感觉,她喜欢穿着浅色的T恤,差不多过耳朵的短发是黑亮黑亮的颜色。
  我总喜欢在学校里制造和葵巧遇的机会,比如我知道她在早操结束后,喜欢从第二个楼梯口走回教室,尽管那里离我的班级非常远,我还是会特别从那里绕。比如当我知道她在体育课下课,常去学校里的小型便利商店买东西后,也开始独自去那里呆着等她出现。等我发现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扎扎实实喜欢上这个女生了。
  葵喜欢的人叫作岩濑亮,我一直都知道。岩濑在学校很受女生欢迎,因为他的摄影很棒。我抱着想了解自己喜欢的人喜欢的那个人的想法,开始去岩濑他们开设的摄影社团活动,但是我没有相机,只是看看别人的作品。谁知道没多久,岩濑竟然和我告白了,我很怕葵受到伤害,又希望葵可以过得开心,所以也没多想,就把自己和葵的事告诉了岩濑。本以为岩濑应该会就此疏远我,但是他反倒安慰我说,这可能是我被她的好吸引了, 并不算真正的喜欢,还说如果哪天决定喜欢男生,一定要跟他说。我很感动,但对葵的喜欢却停不下来。
  后来情况急转直下,岩濑和学校里另外一个女生在一起了,那个女生是个混血儿,长得很漂亮,有大批的fans,但是却生性怪异,常常说一些诡异、让人无法理解的话,岩濑的精神饱受打击。这个时候,不知道从哪里传出那个女生得过抑郁症的传闻,大家又开始对那个女生投入了很大的同情,所以当岩濑准备和那个女生分手,她又伤心得发疯自虐的时候,全校都开始谴责岩濑。但似乎,当时岩濑已经到极限了,他开始不来上课,把自己关在家里。
  那个时候的葵,无论在哪都在帮岩濑说话,她也开始被学校里的人攻击,但是葵倒是毫不在意,她只希望这种可笑的欺负快点结束。那个时候葵在一家叫做Tastuya的洋食店打工,我常常在午休的时候逃出学校,在巷子口偷看她靠在店面的后面抽烟,有时她也会在那里处理蔬菜。
  关系能够进一步发展成好朋友,都是托那条无人小巷的福。有天。我装作无意间发现了她,并且把自己做的便当分给她,鼓励她坚持下去。葵吃着我做的便当,她大口大口地把东西塞进嘴里,然后哭了,她说岩濑要搬走了,去名古屋。我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缓慢地抱过她,葵温热的泪水把我的制服衬衫浸湿。
  后来只要一有时间,我就会去Tastuya的后门等葵,有时带便当给她吃,有时只是单纯地聊几句。葵跟我分享了她的秘密,她说大概一个月前,岩濑还没有和那个女生发生矛盾的时候。她曾经在体育课下课换衣服时,看见那个女生背后的刺青,是一个草莓图案,下面跟着“strawberry”这个单词。当时学校里都知道那个女生为了岩濑去刺青了,但是都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葵看见那个图案后,找到了那个女生刺青的店,文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刺青,连位置都一样是左后肩。
  我用手机拍下了那个图案,青色的线条盘踞在葵的皮肤上,像是有生命般弯成一个图案。
  后来没过多久,葵就跟着父亲搬去了东京都的昭岛。
  我没想到葵会重新出现在我的身边,显然最初她没有认出我,但是我觉得很幸运,因为我的孩子和她的孩子,竞成为了最好的朋友。之前我就知道岩濑也回到了山梨,并且和我选择了同样的幼儿园,当我们俩四目相接的时候,我知道岩濑应该是认出了我,但是我们什么都没有说,我也不擅长先和别人攀谈。
  但是情况到了葵这里就开始变得不同,我仿佛回到了中学时代,我想要跟她分享生活里的一切,我想要帮助她。说实话,第一次听说小响的父亲竟然是岩濑的时候,我有些吃惊并且不能理解,他们的孩子是同岁,岩濑就是在结婚第一年要了孩子,难道那年他还同时在和葵交往吗?难道是他们分手后,葵偷偷生下来的吗?那她现在是单亲妈妈吗?有很多事情想问,可是我都忍下来了。
  “我叫夏目千寻,我是千寻。”那天我有些害羞却期待地出说了口,我满心的喜悦,终于又可以呆在她身边了。可是出乎我的意料,葵并没有回忆起我。虽然失落占据了整个心脏,我还是努力对她展开笑颜,葵告诉了我关于小响出生的故事。
  本来准备报考夫山女子小学,但是在学校交表格的时候,却发现葵帮小响填的是投北小学。我也没和丈夫孩子商量,就擅自将报考学校改了。我想要留在她身边,这种想法像是发疯了一样成倍增长充斥在我的脑海里。丈夫本就希望安喜子报考投北小学,所以他没有多说什么,反倒很开心。安喜子虽然嘴上说着没关系,但是心里一定不开心,毕竟她一直希望自己以后成为个舞蹈家。等我冷静下来,后悔的心情就涌上来,现在的我已经是别人的妻子,是一位母亲,我却一直为了自己的小心思考虑。
  我在对葵的喜爱和家庭利益之间不断徘徊,终于在某天隐约感到自己的恨意。我曾经很多次地询问葵,当她在学校被欺负孤立无援时,就没有任何一个人站在她那边吗?她的回答一直是没有,从未变过。葵忘记了我每天中午都偷偷跑出去,在Tastuya。的后门等她,我早就彻底消失在她的生命之中了。我甚至不死心地做出了和那个时候菜色一样的便当,她也只是赞叹好吃而已,她什么都没回忆起来。后来我独自跑去了那条小巷,Tastuya已经被一幢写字楼替代,物是人非,我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蹲在巷子口就哭了起来。也就是那个时候起,我开始有些恨葵,为什么会忘记我?
  但我确实还是在乎她的,所以什么事情也没做。
  
  夏目千寻
  
  那天安喜子七点就睡下了,丈夫提前打过电话给千寻,告诉她要加班会很晚回来。千寻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已经接近九点,她觉得心中憋着一酋闷气,于是换了身运动服出门散步。
  她选择了送安喜子去幼儿园的那条路,这个时候街上还会零零散散地出现一些人,有牵着狗散步的,也有才下班的。千寻走到幼儿园门口,里面已经是黑漆漆的一片了,她看到平时安喜子爱玩的秋千,突然也想坐在上面晃晃,千寻绕到了后门。
  后门外面的栏杆不知被谁掰下一段,很久也没有修,只要身形不是太臃肿的人都能钻过去。千寻从小路走出来去的时候,正好有人在钻那个洞,她吓了一跳只得躲在一边偷看。那个身影是她熟悉的,千寻回想了半天,才发现那是岩濑亮。正当她奇怪为何岩濑会此时来这里的时候,眯着的眼睛看清了他手上抱着的东西。
  那是一个小孩子,葵的女儿鱼喃响。
  千寻回家之后连澡也没洗,就爬上床准备睡觉了,她希望自己赶快失去思想意识,但越是这么期盼她就越是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不久之前,她跟踪抱着鱼喃响的岩濑进入了幼儿园,岩濑把鱼喃响关进了学校的地下室里。千寻在岩濑离开之后,对着地下室的门站了很久,她不确定被关在里面的鱼喃响是否还活着,她也知道如果自己此刻推门进去,也许会挽救那孩子的生命。但是千寻什么都没做,她就这么默默离开了。
  “为什么要帮你?明明都把我忘记了”、“生下这个孩子,到底有什么意义”种种想法盘踞在千寻的脑海,她头也没回,狠下心回到了家。
  这一夜千寻睡得很不好,断断续续做了很多关于过去的梦。之前她很想梦见的时候一次也没有梦见过葵,但今天,葵的模样占据了她整个梦境。明明入睡了,却还能隐约听见窗外的鸟鸣。千寻按亮了手边的台灯,小巧的方形闹钟上显示是清晨五点,她起床套了件衣服,就往幼儿园赶去。
  由于千寻有很严重的幽闭空间恐惧症,所以当她再一次站在地下室门口时,又有些退缩了。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千寻握住手里的电筒,缓慢地推开了那道门。她提着一颗布满恐惧的心脏,想回头又不敢,只能一步步地往前走。地下室其实不大,里面被各种箱子柜子和资料填满,千寻一样样地翻找起来,她觉得自己害怕得快要哭出来,没来得及整理的头发凌乱地散在两肩。后来她终于找到铁柜子,天边已经破晓翻了白肚皮,由门外照 进来的光线,让地下室也变得亮堂起来。电筒的灯光先是照到了小响的红色皮鞋,然后是细细的小腿,白色的连衣裙,失去生气眼圈发紫的脸。
  已经死了。
  千寻不知道的是,那时候不远处来查看情况的岩濑亮,拍下了她的照片。
  照片丢在了自己的脸上,原本保护自己的双手指着自己的脸。那天在教室里,葵像疯了一样,质问着千寻,仿佛要把千寻杀掉那般。千寻开始流泪,她想到了自己在黑暗的地下室里,拼命翻找柜子的样子,她只能辩解一句,葵却怎么都不会相信了。岩濑一直没有看她的脸,直到葵发现了千寻背后的文身,那个男人才像突然发现千寻的存在那般,直愣愣地看着她。
  千寻从那里逃走了,她在街上狂奔着,风呼啸着掠过耳际,脚步越来越快,她甚至希望自己可以就那样消失。葵不但没有想起她,反而误认为她是三木铃。她打了车去这座城市的南边,那是千寻不常到达的地方,一切的风景都是新的。但是她下车没多久,岩濑就追了过来,本以为他是想要将自己送到警察局,谁知道对方只问了一句话。
  “你为什么会有那个刺青?”
  他们在便利店门口对峙着,谁都不再开口。千寻突然转头进了一边的小巷子,岩濑理所应当地跟了过去。
  “为什么要杀了那孩子?为什么要把结局弄成这样?”千寻意识到自己开始哭,她已经无法面对现在的局面,“为什么要暴露我的文身,什么都没了。”她这么说着拿起一边地上堆着的砖头,向岩濑那里狠狠砸过去。
  “你冷静下来,”岩濑身体一偏,然后扶住她的身子,“那个文身到底怎么回事?我之所以想要嫁祸给你,也是太爱你生了恨,为什么你看不到我,事到如今还一直为葵付出?”
  “都是你的错,不能原谅。”千寻这么说着,找出手机,手抖着开始拨号码,“都是你的错,要说出来……”她又说了一次,看着岩濑的眼睛里全是恨意。
  一瞬间,岩濑的脑海里浮现出自己儿子的模样,他想到妻子可能已经做好饭在家等他。岩濑又看了看眼前这个自己喜欢了十几年的女人,拿起一边的砖头,狠狠砸了上去。
  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冲进千寻的鼻子里,她皱起了眉头。千寻脑子里一片混乱,脑海里只能依稀回想起几个画面。她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又是怎么受的伤。
  她被一个叫作早川志黑的男人收留,暂时住在了他家。这一周千寻过得很宁静,她吃着这个男人做的饭菜,有时是他买回来的便当,他们没有过多的交流,只是会并肩坐在一起看电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失忆了,但是却不想再想起来。也没过多久,当他们再次一起出去散步的时候,千寻听见了屏幕里的动画人物在叫chihim,她的记忆破开冻结冰层汹涌地涌进脑海,她跪在路边,关于过去的事情她滴水不漏地回想了起来。
  千寻做了一个决定。
  “如果自己早点进地下室的话,说不定小响现在还活着。”这种自责的想法,在记忆恢复的一瞬间就包裹住她的心脏。不能原谅自己,千寻不断重复着内疚与自责,她想到了葵愤怒又痛苦地对着自己的脸。千寻准备投案自首,并且不把岩濑是真凶的事说出来,她希望自己可以一辈子被关在监狱里,并且再也不见葵和岩濑。其实无所谓自己变成什么样,只要永远不再与他们有任何交集就好。
  
  高桥安喜子
  
  “妈妈,这道题怎么做?”安喜子正在做投北小学的入学练习题,她被困在一个走迷宫的题目中。
  “嗯?”千寻才从警察局被放出来,她正在缝丈夫西装上的纽扣,“安喜子,你今天已经做了四张了吧?可以休息了。”
  “没关系,因为多做一点的话……”
  “听着安喜子,”千寻放下手中的活,她捧起女儿天真无邪的脸,一字一句说得认真,“不用勉强,就算考不上也没关系。”
  “哎?”安喜子还是不能明白千寻的话,她又埋下头去看着手里的习题。
  千寻搂过女儿小小的肩膀,脸上洋溢起一个满足的笑容:“因为我们安喜子,一直想上夫山女子小学不是吗?如果考不上,我们可以八月份去考那个小学。”
  “但是如果,我考不上投北小学,”安喜子试探着抬起头,“妈妈不会不开心吗?”
  千寻摇了摇头,她摸了摸安喜子圆圆的小脑袋,宠溺地说:“因为是安喜子的事,妈妈才会开心,只要努力就好。”
  “真的?”安喜子还是不能相信般地又问了一次。
  “真的。”千寻耐心地用力点了点头,女儿伸出小手要跟她拉钩。于是她也伸出自己的手。
  “对了妈妈,你脖子后面的图画,是画上去的吗?”安喜子趴在沙发上,她用稚嫩的小手摸着千寻背后的刺青。
  “也可以算是一种吧。”
  “那我也可以和妈妈画一样的图画吗?也要在一样的地方!”安喜子两只手交叉握成拳摆在胸前,跟千寻撒着娇。
  “为什么?”千寻听见女儿这么说,有些惊讶地回问过去,她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刺青。
  “因为全世界我最喜欢妈妈了,”安喜子眯起眼睛,她皱着鼻子靠在千寻身上,“所以想要和妈妈的一样。”
  千寻没再说话,她觉得心跳漏了一拍,笑容藏着一张快要哭出来的脸。
  “安喜子,马上要走了,怎么还不准备?”这时候丈夫从书房里走出来,他今晚要带安喜子去看少儿歌剧团的舞台剧。
  “马上就来。”安喜子从沙发上跳了下去,踏着欢快的步伐回到自己的房间。
  “不然我也出去散散步好了。”千寻回头看了一眼钟,才刚过七点。她这么说着,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老人
  
  老妇人靠在阳台上吹风,夏天的风总是带着淡淡的味道,像是海风的咸味,又像是松树林里的草香。今年已经91岁的她,独自生活在山梨八代的三丁目。
  每天起床拿报纸,煮早餐。去买午餐食材,下午看看电视,晚上很早就上床睡觉,只有附近有大型活动的时候,才会走较远的路。大概因为上了年龄,老妇人很喜欢看人,她喜欢看聚集在一起的人流,一家人一起出游的情景。
  “奶奶,葱放在哪里啊?”
  楼下传来了孙子的声音,今天明明不是新年,孙子还是回来了,这是这些年里头一次发生的事。
  她缓慢地移动着脚步,到厨房里帮孙子拿出葱和另外一些食材,今天的晚饭由他来做。老妇人的耳朵依旧很灵敏,但是说话的功能却退化了,这导致她平时和人交流不太方便。她伸手拍了拍孙子的肩膀,把之前在本子上写好的问话递给他看。
  ——今天怎么突然回来了?找什么东西?
  孙子回来的时候,匆匆忙忙地翻找着他原来的房间,只丢下一句:“我有点东西要找找。”
  “啊,”他边把切好的火腿放进锅子里,边挠了挠头说,“前几天,我好像遇见我以前的客人了,但是也不确定,所以回来找找看。”
  老妇人的孙子,从26岁开始进入电器行工作,现在已经是一家分店的店长。不过这之前,他一直从事着刺青师的工作。
  吃完饭后,孙子负责洗碗,等一 切收拾干净,他立刻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桌子上是之前翻出来的几本记录,上面画着每个顾客要求的图案,贴着完成后的照片,以及每个客人刺青的原因。
  他很喜欢收集客人们刺青的原因,同时也觉得如果不知道原因,是不能好好完成一幅刺青作品的。
  根据图案的分类,不出半个小时,他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果然是的啊,”他在嘴里喃喃自语,然后边用手指着,边读出了本子上记录的字,“夏目千寻,14岁,刺青要求:草莓图案。刺青的原因是……”
  由于对方是用原子笔写的,这本本子也已经上了年头,字迹都有些模糊不清了。他不停眨巴着眼睛,仔细分辨才勉强辨认出上面的字。
  ——对你来说,是纪念之前喜欢的人。对我来说,却是让我和喜欢的人,拥有了某样共同的东西。如果有一天,我们在一起,这个刺青对于你,也会变成美好的回忆吧。给世界上最爱的葵。
  他看完这段文字,觉得自己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于是扯着嘴角关上了本子。这时他瞥见本子的下角,他胡乱签上的名字。
  ——早川志黑
  “都过去这么久了啊,”他感叹地看着自己当时龙飞凤舞的签名,嘴角漏出一个自然的微笑,“反正也都过去了。”这么说着,他又把几本大本子,重新放回书架上。
  老妇人用竹扇扇着风,望着楼下那条熟悉的小巷,眼光却停在了巷子口。有个女人站在那里,却没往里面走一步。
  老妇人的丈夫去世,大约是十六年前的事儿了,独居生活也就是从那时开始。那个时候这附近还没建成体育场。这条小巷因为隐蔽在两栋楼之间,所以基本没有人通过,但是有那么一段时间,却有两个中学生模样的女生经常在这里见面。
  先出现的是个高个子的女生,老妇人揣测她应该是在对面的Tastuya洋食店打工,因为这个女生穿着店里的制服,常常从后面出来处理蔬菜,或者是抽一根烟。后来老妇人发现总有一个女生会躲在巷子口,她相比之前的女生就矮很多了,而且看上去是一副文文弱弱的样子。
  她们之间开始有了一次交谈,两个人开始吃一份便当,有时还一起玩店里的猫咪。这些改变都被常在阳台观望的老妇人看在眼里。对她来说,她们的这份友情拯救了刚开始独居生活的她,让她变得不那么寂寞。
  现在站在巷子口的女人,一如十几年前那样,靠在墙边不往里迈进一步。但是现在的巷子里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老妇人突然想不起她的名字,于是她皱着眉头回想起来。
  “chi……chi……”她在嘴里念着,拼命回想却就是没办法拼全。
  “Chihiro。”声音自下传上来,有人在安静的巷子口叫了那个名字,老妇人俯身看过去。一个高个子女人站在先来的女生背后,她们的影子在路灯下重合在一起。
  “奶奶,这个电风扇怎么开啊?”孙子又在他的房间里叫起来,老妇人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于是她也从阳台走回了房间,准备去孙子身边。
  经过房间门口的时候,她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照片,那还是很早之前一个中学生帮她拍摄的。照片上的她。正被对门家的女孩儿喂了一颗草莓。
  她看不懂英文,所以也不知道以“Strawberry”为名的这幅照片的日文译名。
  ——希望这幅照片,可以驱赶你的孤独。
  老妇人看了一眼照片底下的题字,迈开脚步朝孙子的房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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