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克和白鸡

来源 :芳草·文学杂志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elongyu888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法济利·阿布杜洛维奇·伊斯坎德尔
  (一九二九年——二〇一六)苏俄文学家、诗人,著有长篇小说《切格姆的桑德罗》,叙事诗《奇卡》,短篇小说集《公鸡》《爷爷》等脍炙人口的作品。曾获苏联政府奖、俄罗斯国家奖、俄联邦政府奖等重要奖项。
  文吉八〇年代生人。毕业于首都某外语院校俄语专业。曾于俄联邦国立喀山师范大学求学。现在湖北某高校任教。
  妈妈走出门廊叫奇克的时候,他正和小伙伴们在院子里玩。
  “奇克!”她说道,“帮我杀鸡”。
  她一只手提着一只爪子被绑住的白鸡,另一只手上是菜刀。
  妈妈大约每月都会从巴扎上买回一只活鸡,奇克则帮忙杀鸡。但最近这一年来,奇克发现自己越来越不喜欢杀鸡这活儿。不管是什么鸡,脖子都干瘦多筋,得用尽全力把刀来回拉扯。简直就是在锯。不知道为何奇克觉得鸡有些可冷,但他极力否认这件事。
  三年前,当妈妈第一次委派他去杀鸡时,他感到非常骄傲,并且完全不觉得鸡有任何可怜之处。而如今开始可怜起来,自己却羞于承认。
  奇克不情愿地走到门廊前,从妈妈手上接过菜刀和鸡。鸡浑身雪白,这样的鸡他从没杀过。他登时脑补出血流在白色羽毛上的样子,心觉非常不适。然而他不能和妈妈坦白说,更别提身旁还站着院子里的以及隔壁院子里的男孩们。于是他决定耍个小聪明。他用拇指试了试刀锋,便试图将鸡和菜刀还给妈妈。
  “刀钝,杀不了。”他说道。
  妈妈不知怎的坏坏一笑,只单从他手上接过菜刀。她蹲下身去,开始在门廊的侧壁上磨刀。刀刃在粗糙的水泥墙壁擦过,磨完正面磨反面。
  冗长,铿锵的声音。几分钟后她直起身来,用手指试试刀锋,说道:
  “拿去。现在锋利了。”
  此時的奇克双手抱住鸡,而鸡则不再扑腾,信任地偎在他腹部。透过汗衫,奇克能感受到它的躯体如此滚烫,仿佛正在发烧。此时他愈发觉得鸡很是可怜,还不如大头朝下提住鸡爪呢。
  奇克从妈妈手中接过刀,把鸡放在地上,用脚踩住一对鸡爪,但踩的力道不至于让它觉得疼痛。鸡躺在那里,轻信地期待着,这让奇克尤为不适。如果它啼叫,扑腾,挣扎,可能还不至于如此可怜。奇克用左手握住它雪白的脖子,稍稍拉长,以便更好下刀,却突然想到血从刀下溅出淌在这雪白脖颈上的情形,人便呆住了。他甚至觉得,自己,有可能,会吐出来。然而与此同时,另一股感受却更加强烈,他觉得在妈妈面前,在所有小伙伴面前承认这种怜悯只会带来耻辱。他松开鸡脖子,用左手大拇指沿着刀刃检查,似乎是在重新检验磨刀的效果。
  “刀钝。杀不了。”奇克用非常果断坚决的声音说道,努力掩饰自己的犹豫不决。也许,如果鸡不是这般雪白的话,他还是会杀了它。但这种事没法说出口,不然会让人笑掉大牙。
  当他把鸡和菜刀递给妈妈时,妈妈露出一抹苦笑。
  “奇克,让我来杀!”奥尼克兴高采烈地叫道,朝他跑来,想要拦下那只鸡。
  “奇克,让我来!”甚至跛腿的列西克也喊道,一瘸一拐地朝他走来。
  “没你们的事!”妈妈突然呵止,似乎在生奇克的气。奇克觉得让妈妈尤为屈辱的是,竟然跛子列西克都显得比自己更为坚决。如果单单只是机灵的奥西克想帮忙杀鸡,她也不至于觉得如此屈辱。妈妈走下门廊,从奇克手上接过鸡和菜刀。
  “厨房桌上有个瓶子。”她用命令的语气对奇克说,“把它拿去给索菲亚·德米特里耶夫娜。”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既然复杂的活儿干不了,那你就去送瓶子吧。奇克手脚麻利地取出瓶子,却决定先看看妈妈如何杀鸡。他希望妈妈能够表现出某种笨拙窘迫。但妈妈走下门廊,单脚踩住被绑起的鸡爪,一拧鸡脖子,手起刀落。她后退一步,手上握着血淋淋的菜刀。没了脑袋,白鸡扑腾了几下便再也不动,鸡血甚至并未弄脏太多羽毛。此时的奇克为没有亲自动手而感到懊悔。
  被砍掉头的鸡还在扑腾时,妈妈沉默而忧郁地守候一旁,等待它平息。而后她抓起鸡爪,没忘记捡起砍下的鸡头,挺直身子,长叹一声说:
  “唉,奇克,你将来的日子不好过!”
  奇克就知道她要说些什么,好叫他心里难受。
  “难道我准备去当拉比吗?!”奇克喊道,“为什么我会不好过?!”
  拉比是一个老年犹太人的称呼,住在院角。格鲁吉亚犹太人会把自己的羊牵来请他宰杀,但不知为何俄罗斯犹太人却不往他那里牵。奇克甚至弄不清楚,拉比——是他的名字还是职业。更确切地说,他觉得那是一个逐渐转变为职业的名字。拉比,就完了!所有人都这么叫。
  母亲对他的话未作任何回应。更确切地说,她疲惫地吐出几个字:
  “把瓶子给索菲亚·德米特里耶夫娜。”
  这话听起来又像是:既然你什么都干不了。真不悦耳。
  “奇克,瓶子里是什么?”这是阿布在问,隔壁院子里的小孩。奇克一言不发,朝索菲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住的副楼走去。她坐在凉台自己的位置上,从打开的窗户向外张望。自然而然,门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尽落眼底。她带着洞悉一切而忧愁的微笑说:
  “谢谢你拿来的醋,奇克。”
  此时的奇克最不需要的就是洞悉一切而忧愁的微笑。什么都比这个好!
  他将瓶子放在小桌上便转身离开。
  当他走下门廊时,听见小伙伴们善意的哄笑——既有自己人的,也有外人的。不知为何奇克猜测这笑声与他有关,更确切地说,与他和白鸡有关,甚至可能与那只瓶子有关。真不悦耳。当他走到小伙伴身边时,笑声已然狡猾地停息。
  小索尼娅忽然用异常怜惜的神情看看奇克,说道:
  “我知道奇克为什么不杀鸡!”
  “为什么?”奥尼克问道。
  奇克警觉地竖起耳朵。
  “因为鸡是白色的!”小索尼娅不假思索地说。
  她的话音听起来就像是试题的正确答案。噢,相爱人儿之间的心有灵犀!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爱人之间的敏锐嗅觉更令人恼怒!   “这和黑白有什么关系!”奇克大叫起来。“就是菜刀太钝了!”
  “别怪小索尼娅。”奥尼克从中调解道。“她是个笨蛋。”
  “那也不能笨成这样!”奇克在心中大喊,努力将这可耻的念头赶快驱出脑海,与此同时继续为她的敏锐感到讶异。
  “奇克生气了,说明小索尼娅说对了。”妮卡神秘地微微一笑。她坐在自家窗前织绣,就像大人一样,同时留意着院里的一举一动。
  妮卡令人不悦的敏锐让奇克又是一愕。但是自己并不喜欢她呀?俊俏的小姑娘坐在窗前织绣,奇克心想。确实美得如画一般,奇克又想。当奇克生气时,他会展现出严谨的审美。
  “我没生气。”奇克尽可能平静地说。“但这话也太蠢了。”
  “我就知道。”小索尼娅执拗地说,幽幽地叹口气。
  她说这话时带着奇克妈妈的口吻,仿佛早已预视预知。奇克的心情彻底崩坏了。此时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不去杀鸡。难道真的仅仅因为它是白色?
  ……中午,奥尼克、小索尼娅、列西克和奇克去上学。他们一起出院门,朝一个街区之外的学校走出。为什么杀鸡觉得可冷,吃起来却完全不觉得它可怜,奇克无论如何也想不透个中原因。奇克想得如此入神,以至于过马路时没有注意到疾驰而来的卡车。
  “奇克,奇克,快跑!”已经跑到人行道上的小伙伴们朝他喊道。他却充耳不闻。
  当卡车带着尖锐的刹车声在他鼻子面前停下,火红的散热片吐出一口热气时,他才猛然惊醒。司机从窗口探出身来一阵咒骂,奇克赶忙跑上人行道。
  “奇克,你聋了吗?!”奥尼克叫道。“我们喊你半天!”
  “他在想鸡的事。”小索尼娅又探口气说。
  老天。到哪里才能躲开她这敏锐的嗅觉!但奇克得做做样子,必须做出早就忘之脑后的样子,这样其他人才会真正忘记。于是奇克沉默了。才过一分钟,跛腿的列西克便问小索尼娅:
  “想所有的鸡还是白色的鸡?”
  列西克在这个问题上周转太久了!看起来,列西克的思想也是一瘸一拐的。他们大概把列西克逼疯了,有可能,就像他们逼疯列西克的叔叔一样。不是他们,自然而然,而是另一帮人,早在革命之前。奇克隐约感到,人们甚至在革命后也没有太多变化。他思考这些时,心中稍带一些对革命的忧虑。
  ……两堂课顺利上完。几乎无人注意到奇克沉浸在思考当中。只有他最喜爱的文学老师亚莉珊德拉·伊万诺夫娜走上前来,摸摸他的额头问道:
  “奇克,怎么这么安静?没有生病吧?”
  “没有。”奇克回答。“只是无聊。”
  “你觉得我们的课无聊?”亚莉珊德拉有些惊讶。
  奇克非常喜爱亚莉珊德拉和她教授的课程。他不想惹她生气。
  “不是课程,而是活著很无聊。”奇克缓缓地说。
  “嗯,这是常有的事。”亚莉珊德拉不知为何露出微微,也许是为自己的课程感到庆幸。“不过你要知道,这些都会过去的。”
  奇克顷刻觉得轻松良多。他竟然忘记了!以往多少次心情变坏,过后却是过眼云烟,全都忘了!
  然而奇克高兴得还是太早。在大课间休息时,学校清洁女工的神经质儿子舒里克来找他。
  “怎么着,奇克?”他尖酸地笑着,‘‘杀不了鸡?”
  “为什么杀不了?”奇克却是有些慌乱。
  “当然,就是杀不了。”舒里克信心满满地说。“全学校都知道了。”
  奇克的心脏一阵骤缩。
  “刀是钝的,所以才没杀。”奇克尽可能冷漠地回答道。他决定坚守这个说法,一步也不退让。
  “刀是钝的!”舒里克模仿他说话,“如果刀是钝的,就把鸡牵到拉比那去,他会帮你杀的。”
  他话中带着处心积虑的刻薄。
  “舒里克。”奇克火冒三丈地答道,“你因为说话带刺挨过我多少揍?还想再来一次?”
  然而此时铃声响起,它似乎激励了舒里克。
  “侥幸的胜利。”他厚颜无耻地喊道,已然转身走进教室还不忘高声补上一句,“还不知道谁揍谁呢!”
  奇克走进自己班上,心情沮丧又宽慰,即便闹成这样,舒里克仍旧不知道鸡是白色这件事。但到底是谁在学校里提起鸡的事情?是他自己院里的那伙孩子,还是隔壁院子的?目击者实在太多。
  奇克知道自己不可能去打听谁是告密者。自尊不允许。这样做有损尊严。这便意味着他非常看重之前所发生的事情。
  再次课间休息,当奇克孤伶伶阴郁郁在学校院子里闲晃时,雷日克兄弟忽然冲到他面前,其中一个抢在前面说:
  “奇克,我们会来参加鸡的葬礼。葬礼什么时候举行?”
  这话是如此愚蠢到家,以至于奇克不屑理睬。话音刚落雷日克兄弟便哈哈大笑起来,随后二人并排而行,做出一副愁眉不展的面容,都将右手抚在左肩下,神情阴郁地伴在奇克左右。这些不知所谓的愚蠢行径甚至让奇克有些张皇失措。然而他二人突然假惺惺地哼唱起肖邦的葬礼进行曲,奇克这才惊愕地发觉他们是在描绘鸡的葬礼。不远处的几个学生听见雷日克兄弟所说,也哈哈大笑起来。谢天谢地,总共才四个人。谢天谢地,幸好雷日克兄弟不知道鸡是白色的。
  “愚蠢的玩笑。”奇克说道,装出一副没有被冒犯,完全不好笑的样子,“只是因为刀钝而已。”
  “只因为鸡是白色的,”雷日克兄弟中的一个讥笑道,“所以才没下手。”
  连这点他们也知道了,奇克心头笼上一阵阴云。难道是小索尼娅说的?不,不会是索尼娅。虽说最该教训的就是索尼娅,正是她首先大声说出白鸡的事。嗯,就这样。猜到了。很棒。要知道完全可以走近一些,就在别人耳边悄悄说出自己的推测。奇克可以在她耳边悄悄说出一切真相,前提是她守口如瓶。而现在呢?
  “看样子,奇克同情白卫军。”另一个雷日克说道。“因为他同情白鸡。”
  这句话在雷日克兄弟以及其余四人看来滑稽至极,众人再次哈哈大笑。这玩笑不仅愚蠢,而且在政治上十分危险。奇克明白这一点。   “谁家的母牛都可以叫,就你家的母牛不能叫,轮不到你们来说这件事。”奇克说着,意味深长地盯住雷日克兄弟的眼睛。看你们怎么说!
  在苏呼米这块地方,贵族出身的人都被认为是白卫军。而雷日克兄弟的父亲是个看手相的,骑着毛驴满城吆喝:
  “最后一位俄罗斯贵族,第一位苏维埃算命大师!”
  雷日克兄弟竟然提起白卫军这茬,真是疯得可以!
  “最起码来说,我不偷鸡。”奇克说这话是为了羞辱雷日克兄弟。谁都知道他们二人到处摸邻居的鸡。然而奇克在情绪激动中犯下一个错误。雷日克兄弟不仅不为此感到羞愧,正相反,还以引为傲。
  “我给你偷只白鸡来。”其中的一个笑着说,“所以也别悲痛了,节哀顺变吧。”
  说话间不停有学生聚集过来。奇克心想,他们俩有什么滑稽可笑的事情?灵光一闪!
  战前,苏呼米城中有这样一件事。在各个无产阶级的节日里,各家各户都会挂出红旗,以便展示各家各户的居民心向苏维埃政权。就连最为可疑的人都会庆祝几天。
  故事来了。手相大师老雷日克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子住在山上的洞里,每逢无产阶级的节日也会挂出红旗,仿佛山洞也是一栋真正的苏维埃住宅。
  奇克将这些讲给众人听。但不知为何这荒唐可笑的习惯经奇克转述后,没有在听众中引起任何共鸣。都傻了吗?还是说他因为激动讲得差强人意?甚至连微笑都没有,虽说大家都知道那位红胡子的手相大师。
  “那又怎样?”某位同学说道,“我哥总是在他自行车龙头上插一面小红旗。”
  奇克猜测,他是在利用这个机会炫耀自己哥哥的自行车。自行车在彼时是奢侈品。
  “我给你抓只白鸡。”雷日克还刹不住车,“你可以把它绑在红旗上。”
  愚蠢!然而大家却觉得十分滑稽,不知是第几次哈哈大笑起来。就在此时,谢天谢地,铃声再次响起,同学们各自散去回到自己班上。
  奇克现在恨死了白鸡。他甚至想回到过去先弄死它,省得之后还要动刀子。放学后奇克冲出教室独自跑回家,免得碰上其他人。但在学校和家里之间的十字路口,他被一个骑自行车的小子叫住。那人正是那位赢走奇克钱的阔绰赌徒,奇克此前从别人那里赢来的所有钱全部输给了他。奇克却很尊重那小子,因为他下注时十分果敢。
  “奇克,我刚才有两次差点从自行车上笑倒在地。”赌徒骑到奇克面前停下,单脚撑地说道。“有人对我说起你的事……是真的?”
  他的体格如此端正匀称,再配上长裤和闪亮的自行车。他的匀称就是阔绰的最好证明。
  “说什么了?”奇克问道。
  “有个小子说。”赫赫有名的赌徒接着说,“你下不了手去杀一只白鸡,可怜它。说你在杀鸡之前先拿墨水泼它,把它抹黑,然后再下手。我瞧不起你,哈哈哈!你备再多墨水也不够用的。”
  “愚蠢!愚蠢!愚蠢!”奇克當面反驳道,同时惊讶于富人的天真幼稚。他们是认为奇克家里几乎每天都吃鸡,而妈妈一月最多才买一只。
  “怎么,难道说没这事?”伟大的赌徒问道。
  “当然没有。”奇克说着,心想否认一切未免太过离奇,“只是菜刀,妈妈给我的那把,是钝的,我就拒绝了。”
  “也就是说,鸡满身墨水地跑掉了?”赌徒问,“那就更滑稽了!”
  “不是!妈妈自己杀的。”奇克气愤地澄清道。
  “在你给鸡涂上墨水之后?”
  “呸!我没有给鸡涂墨水!”奇克叫道,“所有这些都是某些傻瓜臆想出来的!”
  “那你为什么拿瓶墨水到院子里去?”
  “没有什么墨水!”奇克叫道,“只是妈妈杀鸡时,我正好拿着一瓶醋。”
  “啊——!”骑自行车的人酌量一番,“我都明白了!你把醋洒在淌了鸡血的地方。我妈总是用水来洗血迹。可能醋更有效?”
  自然,如果每天都杀一只鸡的话,就得活在过膝深的血海当中,奇克心想,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充满了阶级斗争情绪。
  “那瓶醋我当时正要送到邻居那去,也送过去了。”奇克做出最后的澄清,“至于其他的——都是谎言。谎言,谎言!”
  “怎么会,那白鸡也不存在?”骑自行车的人大为震惊。
  “不是,白鸡存在,但是妈妈杀的。就这样!”奇克叫道。
  “那就太无趣了。”男孩失望地说,将自行车夹在胯间,“真是浪费我的时间!”
  他从衬衣口袋中摸出一枚硬币,放在右手拇指指背上说:
  “来玩猜正反,一次一卢布?”
  “我没钱。”奇克说着试图离开。
  “等等,等等。”赫赫有名的赌徒恳求道,“就玩一次。你赢了——就有一卢布。输了——就欠我一卢布。我相信你,你是正直的人。”
  对奇克而言,这一剂轻微的宽慰来得正是时候。
  “如果输了的话,什么时候还钱?”
  “随你便!”有钱人慷慨地说。
  奇克觉得这样的条款相当有利可图。
  “好,抛吧!”奇克说道。
  硬币旋转着向上飞起。
  “正面!”奇克叫道。
  硬币的确正面朝上落地,然而它仿佛犹豫了一下,思索是否要击溃奇克,懒洋洋地弹起来又翻到反面。不走运,真不走运!
  “再见,奇克。”有钱的幸运儿说道,捡起硬币吻了一下,放进衬衫口袋。轻踩踏板,飘然而去,“欠我一卢布,别忘了!”
  奇克到家时,晚饭已经备好。妈妈做了玉米面糊,熬了鸡汤,用香辣核桃调味汁炖了“萨措维”鸡肉,还有沙拉。妈妈额头上贴着一块还带蒂的黄瓜头。那是她与邻居大打出手的鲜明标志,她们经常为搁炉子的地方展开争夺。吵闹过后,妈妈为了平复心情,总会在额上贴一片带蒂的黄瓜头。这能够舒缓她的神经。
  奇克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那东西是怎样固定在她额头上的,要知道她可没有用糨糊。带蒂的黄瓜头似是在她额上生了根。奇克曾尝试过在自己额头上贴一个,但只要他稍微晃动脑袋,黄瓜头便会掉落在地。奇克认定,当人着急上火的时候黄瓜头才会生根,否则便不会。也许,在经历白鸡事件后,黄瓜头可以在他额头上生根了。不过,很显然,以这种模样去上学简直愚蠢透顶。   晚饭简直是天下至味。奇克用手指揪下一坨滚烫的玉米面糊,在浓稠的核桃酱汁里蘸蘸,同白鸡的鸡肉一起送入口中。白鸡的肉似乎格外美味,奇克如狼似虎地嚼碎鸡骨头,吸吮其中鲜嫩的骨髓。奇克觉得,与饭桌上的鸡肉一同被风卷残云的还有关于白鸡的故事。这想法让他愈发胃口大增:你们找去,找白鸡去,它在哪?没有鸡——就没有话题。妈妈是好样的,没有告诉弟弟妹妹他不愿意杀鸡的事,否则弟弟又要嘲笑他很长时间。奇克也没放过沙拉。确切地说,是没放过黄瓜。西红柿已经吃不下去了,但他爱吃黄瓜。况且,奇克心想,既然黄瓜汁能从额头上宽慰妈妈,那多半也能通过胃部宽慰自己。
  飯后,奇克向妈妈打过招呼,说自己要去海边。蹑手蹑脚,尽量不引人注意地摸出院子,在未被人发觉的情况下溜到街上。他在生院子里小伙伴的气,因为有可能是其中的某个人在学校里讲述了白鸡的事,虽说也可能是隔壁院子的小孩。无论如何,奇克现在不想与他们为伍。
  奇克喜爱大海。在他心目中,世上再无其他事物能及得上海洋。他愈接近它,胸中便愈是激动澎湃。此刻他再也不为白鸡而烦恼。也许,是黄瓜的功效已然作用于他的神经,晚餐时他吃下了许多黄瓜片。也许,是身处海边让他心境舒缓。确切地说,二者兼而有之,奇克心想。为了测试自己,他有意回忆起白鸡的事,内心却几无波澜。怎么样?怎么样?他自言自语道,为自己的冷漠无情感到自豪。
  走在海港路上,一辆卡车忽然在他身旁停下,他的堂兄萨法尔出现了。鹰钩鼻子,双眼如炬。实话实说,他是一个性子爆裂,极具家族荣誉感的人。坐在自己载重一吨半的卡车上,他似乎在追猎所有那些他自认为有损其家族荣誉的家伙。他始终用自己的鹰钩鼻子去嗅探损害家族荣誉的行为。
  “奇克,过来!”他从小窗从探出头来喊道。
  奇克走上前去。
  “你们那闹的是哪一出?”萨法尔气冲冲地问道。
  白鸡的事已被奇克抛到九霄云外。他以为萨法尔是在说几天前姨妈把巴格拉特从家里赶出去的事,因为后者与几个吃过牢饭的人混迹一处。巴格拉特是萨法尔的表兄。萨法尔大概认为巴格拉特与牢友混在一起有损家族荣誉,或者相反,认为巴格拉特被赶出家门有损家族荣誉。因此萨法尔才会怒气冲冲。
  “什么哪一出?”奇克问道。
  “奇克,别给我装蒜!”萨法尔火冒三丈,“都说你今天追一只白色的鸡追到忘乎所以,险些被车碾死。你是和你那个疯子叔叔混到一起去了吗?白鸡到底把你怎么了,你要满城追它,差点追到车轮下面去?你身上这些跟疯子叔叔一样习性是从哪来的?以前好像不是这样。”
  奇克竭尽全力解释。他以爸爸妈妈的名义发誓,白鸡绝对没有跑出院子,更不可能跑出去,因为鸡爪被绑着。至于卡车,他确实差点撞上,因为过马路时想问题入了迷。
  “想白鸡?”萨法尔气冲冲地猜到。
  “是的。”奇克承认道,再也无力抵抗。让白鸡见鬼去!什么都能扯到白鸡头上——越来越神乎其神。连暴脾气的萨法尔也找上门来。
  “瞧瞧。”萨法尔稍显缓和地说道,“你这是在追寻疯子叔叔的老路。”
  如同往常一样,萨法尔全都弄混淆了。奇克的疯叔叔只追猫追狗,而且前提条件是它们在家里乱啃乱咬。而鸡是从来没有追过的。在鸡群甚至火鸡群中行走时,他的行为举止俨然是一个正常人。
  “你为什么会去想白鸡?”萨法尔接着说,“哪怕想想家族荣誉或者学业也好。但问题关键不在这里。我听说,司机对你骂娘,是真的?”
  “是真的,”奇克说道。
  萨法尔的双眼燃起亮光,如同车前灯一般。他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块纸片和一支铅笔,舔舔笔头好方便书写。
  “车牌号?”他厉声问道。
  “什么车?”奇克问。
  “典型疯叔叔的典型侄儿。”萨法尔嫌恶地说道,“显而易见,肯定不是我的车。那个骂了你的司机的车。”
  “我不记得了。”奇克坦承,“我看都没看。”
  “怎么会,那个混蛋可骂了你的娘!不过,当然你也打不过他。虽说我在你这个年纪肯定会揍他一顿。但至少能记住车牌号吧?”
  “我没想过。”奇克说道。
  奇克认为这些关于家族荣誉的对话无聊至极。你想想看,载重卡车里的部族领袖!书中说,真正的部族领袖在氏族被冒犯时会不停抬高腿顿足跺地,奇克嗤之以鼻。摆摆样子,然后就没有后文了!
  “你没有家族荣誉感。”萨法尔继续说,“我们是古老的农民氏族,我们是血统纯正的农民!去问问你妈!血统纯正!从来没有做过公爵的奴才!”
  奇克在农村听到过许多关于某个农民氏族血统是否纯正的闲聊。起初他觉得诧异,后来自己得出结论:革命前在阿布哈兹的土地上有如此之多的公爵,以至于纯粹的农民氏族尤为难能可贵。
  “长长脑子。”萨法尔又说,“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我就把你从家族中除名。有一个疯子叔叔玷污名声就足够了!但他那是天然的!没关系!我会亲手把那个开大货的找出来……你们那条破街上每天也就两三车在开,你还能差点撞上其中一辆……你这是要去哪?”
  “海边。”奇克说道。
  “去吧。”他稍加思索,仿佛在斟酌大海对他的家族是否有所图谋,说道,“但是要长脑子,在海边也得想着家族荣誉。我会把那个开大货的找出来,让他为诋毁我们家族付出代价。”
  “但是,也可能他不知道我出身纯血统的农民家族?”奇克不无讥讽地问道。
  “罪加一等。”萨法尔说道,“就这么大一座城。不难记住我们家族里所有人。他会付出代价的。走吧!”
  萨法尔开车绝尘而去,似乎已经嗅到侮辱家族者的踪迹。
  奇克朝野浴场走去。海中戏水的人并不多,因为已值九月。这又是一个关于大海的深奥谜题。奇克注意到每年九月一号,也就是游泳季节结束时,海水都会稍稍变凉。真是疯狂!昨天,八月的最后一天,海水还相当温暖,而九月一号就变凉了。大海是从哪里得知八月已逝?思考这个谜题会叫人发疯。奇克不理解这种季节变换的虚假效应。   当下九月已过半,但奇克以及另外几个孩子仍旧会下海戏水。九月一号的海会微微变凉,那之后奇克早已不再关注。
  奇克脱掉汗衫、短裤和凉鞋,只穿一条内裤。他环顾四周。十步之外坐着一群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他们光顾着玩,没有注意到奇克。奇克迅速将衣服埋入石堆用卵石盖住,免得让人偷走。仔细观察埋藏衣服的地方,免得稍后找不到。
  奇克走人海中。大海温暖而恬静,如若山中的湖泊。水下的沙砾晶莹闪烁,仿佛凝冻的海浪。奇克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在天气平和的时候,浅水中的沙砾会让人想起一排排凝固的海浪。奇克在水中漫步,细細观察水底。城墙似的绿色海藻林中忽然窜出几只小鱼,箭一般四散游开。
  奇克游人海中。划踩十米后,他见到一只潜鸭从水面浮出。细长的脖子和小脑袋伸出海面,似是一个问号。奇克朝它游去。一方面,奇克知道潜鸭会潜水游走,但另一方面,他不知道潜鸭是因为注意到他,还是本来就要游走。总之它有自己的打算。当奇克欺近到五米时,潜鸭满不在乎地钻入水中,消失在海底。五分钟后,潜鸭在奇克前方十米处泅出。奇克再次向它游去。潜鸭却缓慢转动脑袋,仿佛在观察天空:附近有没有鹞鹰?奇克的存在则完全提不起它的兴趣。奇克继续接近。只剩五米时,潜鸭再次钻人海面消失在水中,仿佛本来就打算去捕鱼。奇克游到它下潜的地方,开始等待。潜鸭许久都未出现。太久了。它不用呼吸还是有鳃,奇克心想。或是说,它被海里黑色的鲨鱼——角鲨抓住了?身形娇小的鲨鱼,对人类没有威胁。正当奇克思索时,潜鸭出现在他前方的海面上。它转动脑袋观察四周,却单单没有望向奇克这边:仿佛在说,那边那个没有危险性。奇克几乎把整个头部没入水面,用动静最小的蛙泳朝它游去。这次距离只剩两米,奇克想用一个猛冲一击命中。然而潜鸭仿佛不愿麻烦奇克似的,再次钻人海中消失不见。如此重复多次,潜鸭每每“啾”得一声钻人海面,隐没于深处,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奇克的样子。还是说它真的没有注意到?
  “男孩们!”平静的海上忽然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奇克四下望去,看见三十米外有艘小艇,船上坐着一位穿红色泳裤的年轻男性,还有一位穿泳衣的长发姑娘。男人坐在船舷上,姑娘坐在船尾。他为什么要叫:男孩们!此时奇克才注意到,自己身后有个男孩。看起来他似乎是坐在岸边那帮孩子里的一个。
  “男孩们,快来帮帮忙!”男人再次喊道。奇克和那男孩朝小艇的方向游去。
  “我已经观察你半个小时了。”奇克身旁的男孩说道,他用的是自由泳,“你难道是榆木脑袋,不知道在水里是抓不到潜鸭的?”
  “我又不是想抓它。”奇克冷冷地回答。他心想,当你使用的是乡下的自由泳泳姿时,与真正的蛙泳泳姿说话时就该恭敬一些。
  “你也只能想想!”男孩打断道,对自己的自由泳泳姿毫无羞耻之心,“在水里能逮到的潜鸭只可能是受伤的潜鸭。蠢蛋!”
  “你才是蠢蛋!”奇克回嘴,同时在抚躬自问,努力分辨自己想要捍卫的:是家族荣誉还是个人荣誉?短暂分析过后奇克认为,这与家族荣誉并不相干。二人一同朝小艇游去。
  “孩子们,我的表带断了,手表掉进了水里。”男人说道,“谁捞起来,就奖给谁五卢布。”
  “掉在哪里?”奇克问道。
  “就在这,”男人答道,指向露出水面的一支船桨。
  “如果水深超过七米的话,我就潜不到底了。”奇克预先警告道。
  “但我能游到。”那男孩放肆地说。
  在迪纳摩疗养院的海边有一处供跳水的高台,奇克曾在那里潜至海底,虽说有些勉强。货真价实的运动员们说那里的深度有七米。奇克猛吸一口气,栽进水里往下潜去。他竭尽全力朝海底的方向划水。海水愈来愈昏暗。水压劲韧有力地压在耳膜上,耳朵开始剧痛。当奇克在一片漆黑中触碰到沙砾时,他几乎已经打算上浮。他用双手来回触划,试图摸索坚硬的物体,却什么都没碰到。每一次他停下划水动作去试探海底时,海水都企图将他向上推去,但他使劲划水再次接近海底。最终,当奇克明白再多待一秒就会憋死时,他双脚猛瞪海底,急速向上窜去。阳光愉悦地触及双眼。奇克觉得自己将天空都吸进了肺里。男孩在旁边浮上来,嫉妒而贪婪地盯着奇克的双眼,明白奇克一无所获后放松下来。
  “怎么样?”小艇上的男人问道。
  “暂时没找到。”奇克说。
  “我会找到的。”男孩说着,竭力想要抢在奇克前面,又潜入水中。奇克吸口气也潜下去。再次游到海底,十指张开摸索海沙,甚至偶然触碰到那个男孩。男孩嫌恶地游开,仿佛在躲开某种海怪。奇克诧异地心想,这男孩在水底都直眉瞪眼,有些神经质,就像学校女清洁工的儿子舒里克。奇克无法容忍神经质的人,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他们再次无功而返浮出水面。丢手表的男人此时手里捏着一张五卢布,以便激励他们。他用两根手指夹住卢布,纸币微微颤动,就像一面小旗子。
  奇克喘了几口气,抖出耳中的海水再次下潜。那男孩又一次抢在前面,全为赢得奖赏。奇克稍稍向一侧的海底摸索,还是一无所获。男孩同样两手空空。二人就这样徒劳无功地多次尝试。奇克开始觉得疲惫,而且还灌了许多海水。
  他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今天大海虽说异常平静,平静得如若山中的湖泊,但奇克知道,即便是这样的天气,海流再弱也还是会持续流动。自然而然,小艇就被带向了东方,虽说十分缓慢。要知道它可没有下锚。
  奇克极尽所能吸进一大口气,潜入水中,游过小艇朝另一个方向下潜。然而这次他依旧无功而返。上浮时,奇克想再次游过小艇,好叫那男孩继续蒙在鼓里,然而他上浮得如此迅速,以至于没有力气潜泳至小艇那头。他从船右舷浮出来。
  “你怎么从那冒出来?”男人听到奇克在另一侧出水,问道
  “没注意被水流带偏了。”奇克说道。
  他听见那个男孩也泅出水面。根据并无欢呼声来判断,他也同样空手而归。男人此时将手里的五卢布稍稍举高,以便同时激励船舷两侧的泳者。   奇克累得够呛,但仍旧翻身入水潜至离船更远的地方,摸索水底,依旧一无所获。上浮过程中,奇克忽然瞥见水底稍远处有东西在闪烁。是他的幻觉?奇克浮出水面,尽量记住那个方位,而后再次潜至闪光的地方。
  他一口气吸得如此之猛,以至于胸口某些东西在撕裂。他准确地游到闪光物体处,一把握住便立即明白,这就是手表。脚蹬海底,往上浮去。
  奇克喜悦地想要大叫,却按捺下来。他将只有一边表带的手表轻轻握在掌心,就像握一只刚捉到的小鸟,也许是潜鸭?悄悄朝小艇上浮。那男孩如果知道船已经移动,可能会对他的成功提出异议,比如把船只漂動怪在奇克头上。神经质的小子们什么都干得出来。更别提他在这里还有同伴。
  “找到了!”奇克在船边浮出,大喊道。
  “好样的!”男人扭身转到奇克这边接过手表,喜形于色地说。他将五卢布递给奇克,奇克接过钱,一边双脚踩水一边仔细将钱叠好,放进口中用牙咬住。
  船上的姑娘朝奇克微笑。
  “我很担心你。”她怡悦地说。奇克听到这话很开心。奇克喜欢所有穿泳衣长发披肩的女孩,尤其当背后的长发在风中飞扬时。不过这样已经很好。男人用手帕仔细擦拭手表。
  “手表浸了海水横竖会生锈!”船那边的男孩幸灾乐祸地叫道,暗示男人可以省下五卢布。
  “不会锈的。”男人头也不抬,微笑着说,“我这是进口手表,防水的。”
  你瞧瞧,奇克满怀敬意地看着手表心想,防水的,就像潜水艇一样。奇克从未听说过这样的手表。男人将手表搁进甩在船首的裤子荷包,再放裤子时已是小心翼翼。
  “再见,孩子们。”姑娘话带愉悦,又瞧了奇克一眼。奇克无法对她做出回应,因为他齿间还咬着叠成方块的纸币。他咧嘴龇牙,像哑巴似的朝她点头致意,与奇克一同潜水的男孩则一声不吭。
  他们往岸边游去。男孩不时恶狠狠地朝奇克瞥上几眼。
  “如果不是我。”他忽然开口说,“你现在还在追潜鸭。”
  奇克对他的话无动于衷,既因为口中还咬着钱,也因为这场开心的寻猎所带来的心旷神怡。
  少顷。那男孩说:
  “我最先找到那块手表的,又把它藏在别的地方,想等那对富家男女走后再去拿。而你,像个蠢蛋一样,把手表还给了他们!我恨你!”
  如此胡言乱语让奇克惊诧不已,差点开口揭穿他的谎言,但及时记起了五卢布的存在。他只发出长长的愤怒鼻音回应,那男孩终于忍无可忍,猛地向自己小伙伴那边游去。
  真是谎话连篇!奇克在离小艇十米远的地方找到手表。结果是这个扯谎精从船那头潜过来,找到手表,在水下游过十米远,把它藏在沙里,最重要的是,还在水下再游十米,从船那头浮出水面。简直是世界冠军!说谎项目的冠军!
  奇克游出岸边,周身冻得麻木。他忐忑地翻找藏衣物的地方,此刻他对那伙小孩再无任何信任。谢天谢地,都还在原处。奇克心满意足地躺在温暖的鹅卵石上,将五卢布纸币拿到眼前欣赏,不时还嗅嗅。还说钱没有香味!还要怎样才算有香味!我可以闭上双眼躺在这里,你们尽管拿东西来试,练习本也好,吸墨纸也好,报纸也好,但我绝对不会把钱的味道弄混!为什么人们会说钱没有香味?霎时间奇克犹如醍醐灌顶!这是古希腊流传下来的说法!那时的钱只有金币和银币,而它们是没有气味的。当代的人们仍旧延续了这种说法。世上没有什么能比得过钱的味道!
  奇克忽然听到那帮孩子的方向传来一阵哄笑。不知为何,奇克明白这笑声与自己有关,心觉不悦。为了舒缓心情,奇克又嗅嗅纸币。是的,钱的味道可以舒缓心情。奇克记起自己欠下的债务。一卢布还债,他心想,余下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此时又一阵哄笑传来,那群男孩全望向奇克这边。奇克仔细分辨对方的面孔,努力想要确认其中是否有他同校的同学。没有,似乎没有同学。
  鹅卵石碰撞的声音,那个一起潜水的男孩猛然起身朝奇克走来。此时他已经穿好衣服。奇克躺在地上,他走到近前停下。
  “赌五卢布,赌你潜水没有我厉害。”他说道,“从岸边开始潜,看谁更远!”
  奇克知道自己潜水技术更棒,无论是深度还是距离。然而此刻实在不愿潜水,太过疲乏。奇克忽然想起,也许他们刚才并不是在嘲笑自己。如果他们是在嘲笑自己,那这个男孩此刻就不会近前。有那么一瞬,奇克甚至开始可怜他。他也付出了劳动,潜了水,却落个两手空空。奇克心想,要不要把奖金分些给他?告诉他自己赌输了欠别人一卢布,给他两卢布,这样便是平分。这样听起来不错。而且赌钱可以欠债,更能显现出自己受人尊敬的程度。
  “不想比。”奇克平和地说。似乎说得有些太过平和。
  “来比比!”男孩急躁地重复道,甚至做出脱汗衫的动作。只不过,那是个假动作。
  “我说过了,不想比,”奇克语气更加强硬。
  “如果不是我。”他鄙夷地压低嗓子说,“你现在还在追潜鸭。蠢蛋!”
  “你才是蠢蛋!”奇克仍旧躺着回答,将钱收进裤子口袋,明确回绝一切比赛的可能性,提都别提。奇克甚至相当惊讶:自己想要与他分钱的想法到底从何而来?难道是怕了这群人不成?
  “你这胆小鬼!”男孩忽然大声叫道。奇克仿佛被这句话烫到:如果他说的是事实呢?!他猛地坐起身。
  “我怎么就是胆小鬼?”奇克站在男孩身前恶狠狠地质问道,直视他的双眼。
  看见二人对峙当场准备动手,男孩的伙伴们作鸟兽散。然而二人并未展现出特别凶猛好斗的观感。
  “因为你就是胆小鬼。”男孩高声阐明。“你妈妈今天叫你杀鸡时,你临场怯阵下不去手。”
  奇克恶意的揣测得到了证实。这就是他们哄笑的原因!奇克的忍耐力已至极限,但他仍竭力按捺自己。谢天谢地,还好这小子不知道鸡是白色的。
  “我没有临降怯场,”奇克厌恶地答道,“只不过刀太钝,所以才没有杀鸡。”
  “你人就很迟钝!”男孩大叫道,一拳打在奇克脸上。   这一拳顷刻点燃奇克的暴怒!他将一切都抛在脑后,甚至忘记了放在裤兜里的五卢布,冲上去大打出手。奇克都未意识到,那是在为自己今天遭受的全部煎熬复仇。打斗中他唯一能够感受到的,便是自己的拳头要远重于那个男孩。最终,他一拳重重击中男孩面部,以至于后者仰面跌到,脑袋悶磕在鹅卵石上。男孩登时僵硬在倒下的姿势,双目紧闭。奇克的大脑一片空白。
  “小伙子们。”那群男孩中的某个大声号叫,“他杀鸡下不了手,倒把人打死了!”
  怎么会打死人,奇克如同石雕一般呆立当场。惨了!惨了!如此可怕的惨状他从未经历过。但那男孩忽然颤动一下,再度沉寂。而后再次颤动,抬起头来。
  “伙计们,明天去抓螃蟹?”他的问话出人意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之后他瞧见奇克,甩甩脑袋,猛地记起一切:
  “你拿什么打的我?”
  “什么都没有。”奇克摊开双手说道,快要哭出声来。
  “是的,是的,连卡!”某个男孩热情地从旁证实,“他什么都没拿!我看见了!只是你跌到了,后脑勺磕在卵石上。”
  你瞧瞧,奇克感动不已,他们中间还是有正直的人!
  “小伙子们,回家吧。”奇克的对手忽然起身,认真地说,“都是我自己的错。他不知道潜鸭捉不住,非要去追。我瞧他可怜就上前制止。不然追上半天潜鸭,这莫斯科来的小子就得淹死在海里。就是这样,与人为善。”
  奇克顿时觉得,他最后一句好像是在模仿大人们的蠢话。就让他学去吧,奇克仍旧感动不已,只要没死就好。
  男孩们都穿上衣服,吵吵闹闹,越走越远。奇克一直凝视自己的对手,生怕那孩子猛然倒在地上就此长眠。当一群人消失在街角后,奇克松了口气,认定自己无须再为对手的生命负责。他觉得一身轻松,轻松一身。他眺望大海,夕阳将海面染红。金色的海浪由太阳那边涌来,显得比太阳本身更加金黄。运茶的船队停在海面上。岸边不远处有位小姑你娘在赶鹅。鹅群仿佛知道一日将尽,火急火燎地用橙黄色的喙啄食某种不知名灌木的叶子。日盘稳稳地没人海平面。奇克知道,这其实是地球旋转自己庞大的身躯,在他眼前遮蔽了太阳。在这无与伦比的光景面前,一只白鸡算的了什么?
  有趣的是——无论是那一日,还是往后的所有日子里,再无人于奇克面前提起鸡的事,更遑论白鸡。妈妈大约每月都会从巴扎上买回一只活鸡,奇克则会顺从又带着嫌恶地杀掉它,但白色的鸡,妈妈自此再未买过。要么是她没碰到白鸡,要么便是小索尼娅的话让她铭记在心。
  只在隔天,奇克便还清了自己的债务。二人是偶然相遇的。当阔绰的赌徒得知奇克还有四卢布时,立刻便提出再玩几把,并保证如果奇克赌输的话,仍旧可以欠债。奇克却果断予以拒绝。你没办法同富人赌钱。如果他们赌输的话,再次下注时他们每每都押上已经输掉的总额,于是最终,他们都会赢。
  真是岂有此理!
  (责任编辑:哨兵)
其他文献
在中国近百年的现当代文学发展史中,乡村、乡土、农民始终是其中最为重要的创作内容,并且涌现出了大量的足以代表中国文学成就的作品,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百年文学史就是一部乡土文学史。二十一世纪以来,中国社会高速巨大的发展,现代化与城镇化进程的进一步加快,由此引发了文学上的新变化,有越来越多的作家与评论家敏锐地意识到这样一个现象,那就是长期占据主流地位的乡土文学正日趋衰退,而城市文学则日益崛起。孟繁华在《乡
期刊
雨中过普坪村,看见大出殡  远远地看见一队人马  举白幡,穿孝衣  在细雨中缓步前行  离村子越来越远  离不远处的殡仪馆  越来越近  能在细雨中出殡的人  都是幸运的  一场洋洋洒洒的小雨  洗尽了他蒙尘的一生  也洗去了黄泉路上的  污泥与阴郁  有人就要回归大地了  他将拥有自己的墓穴  (另一些人即使穷尽一生的光阴死后也得不到哪怕三尺的安居之地)  肉体重回大地的子宫  魂灵绕村三匝,最
期刊
柳沄一九五八年十月出生于大连。后随父母工作调动来沈阳。一九七五年下乡。一九七七年应征入伍。一九八六年复员分配到辽宁省作家协会。先后任编辑、专业作家等。  五月十九日,下午  才买回来的  第五辆自行车  又丢了,连同锁车的锁  和栓车的链子  谁偷的呢  当然是人偷的  此刻他正蹬着它  驶向想要驶向的地方  ——两只崭新的轮子  在平坦的街道上飞快地滚动着  越滚就越不再是我的  好像头一次感到
期刊
南帆:今天来讨论一个年轻化的话题。当然,我对于这些领域相对陌生。  很多年轻人现在每天在互联网上耗费大量的时间,浏览形形色色的文本。你们在阅读什么?有个统计让我十分吃惊:娱乐新闻竟然占有非常大的分量。网上种种真伪莫辨的八卦传闻满天飞,李小璐,贾乃亮;王宝强,马蓉;谢霆锋,张柏芝;范冰冰,李晨……哪一个出轨了,哪一个生双胞胎了,哪一个整容失败了,哪一个的钱财几乎被洗劫一空,总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期刊
敬文东一九六八年生于四川省剑阁县。一九九九年获得文学博士。现为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有《流氓世界的诞生》、《指引与注视》、《失败的偶像》、《随“贝格尔号”出游》、《事情总会起变化》、《牲人盈天下》、《皈依天下》、《艺术与垃圾》、《感叹诗学》、《小说与神秘性》等学术专著,有《写在学术边上》、《颓废主义者的春天》、《梦境以北》、《网上别墅》、《房间内的生活》等随笔、小说和
期刊
朱小如著名文学批评家。  曹寇的话语中对“先锋文学”的尖锐批评,出自“七十年代”作家之口,似乎很正常,桫椤也不“反击”,令我不得不沉思起来。为什么?“先锋文学”当真就如曹寇所说的“大面积翻译西方著作和如饥似渴地阅读有很大的关系。西方大师以及各种文艺思潮蜂拥而入,写作者们不可能无动于衷。不过,它的寿终正寝或戛然而止也说明了一个严重的問题,那就是这种写作普遍不贴现实生活,包括我说的‘不诚实’,以至于有
期刊
桫欏一九七二年生,河北唐县人。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网络文艺委员会委员,河北作家协会特约研究员。关注当代青年创作和新媒体文学,在《光明日报》《当代作家评论》《南方文坛》等媒体发表评论文章多篇,著有文学评论集《阅读的隐喻》。现供职于河北保定市文联。  曹寇本名赵昌西,一九七七年生于南京。出版有小说集《金链汉子之歌》等多本,长篇《萨达姆时期的生活》一部,随笔集《我的骷髅》等两册。  桫椤:看网上的资料,您
期刊
叶牡珍湖北省作家协会第七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黄冈市作家协会会员。曾在《长江丛刊》《中国故事》等省市级文学刊物上发表散文、诗歌和小说数十篇。现为黄冈市罗田县匡河中学教师。  十月初五的晌午,丁道士带着一只羊,抱着寿衣回寿房(棺材)垮。寿衣是村部隔壁的王裁缝给缝的,丁道士也没试,他知道王裁缝做的活儿让人放心。羊在身后细脚伶仃地跟着,影子似的,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这么走着路,就有了些阵势。丁道士不
期刊
林那北福建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篇小说选刊》杂志社社长。已出版长篇小说、长篇散文等二十五部著作,现居福州。  每次填表格,“特长”那一栏我都有奋力写下两个动词的冲动,一是吃,二是玩。前者暂且不论,一个曾为长一斤肉比喜马拉雅山增高一毫米还困难而悲愤忧愁的瘦子,以为填入比三个太平洋更丰沛的营养液都不可能长出半厘脂肪,终于也有站在镜子前为一脸肥肉两腿瑟瑟发抖的一天了。“月加半”高压之下,第一个特长正不甘
期刊
吴投文:九十年代,叙事性广泛进入了诗歌创作,带来了诗歌美学上的新变,同时也带来了很大的争议。有人认为,叙事性很大程度上消解了诗歌的抒情特征,甚至被强化成了诗歌写作的一种规范动作。你被认为是把“叙事性”引入诗歌创作的始作俑者之一,在北大举办的一次关于“叙事性”问题的当代诗歌研讨会上,胡续冬、冷霜等人认为你把“叙事性”上升为“一级概念”了。在你的相关文章中,你也有用“亚叙事”取代“叙事性”的说法,实质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