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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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牡珍湖北省作家协会第七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黄冈市作家协会会员。曾在《长江丛刊》《中国故事》等省市级文学刊物上发表散文、诗歌和小说数十篇。现为黄冈市罗田县匡河中学教师。
  十月初五的晌午,丁道士带着一只羊,抱着寿衣回寿房(棺材)垮。寿衣是村部隔壁的王裁缝给缝的,丁道士也没试,他知道王裁缝做的活儿让人放心。羊在身后细脚伶仃地跟着,影子似的,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这么走着路,就有了些阵势。丁道士不喜欢一个人走路,他喜欢带着羊,一路走一路跟羊搭瓜儿(闲聊),那声音便叮叮当当地在他和羊中间荡着。
  丁道士带着羊从裁缝铺回来时,一路来了兴致,不由得唱起了道士戏,他的右手食指在左手掌上压着两个点儿,左左右右地敲起来,像打拍子。丁道士唱一句,羊跟着“咩咩”地应了一声,丁道士再唱,羊应两声,一人一羊,一唱一和,到了寿房垮的河对面,丁道士眼望着寿房垮,唱词改为念白了:“人有人规,羊有羊道,要晓得收规顺道。”羊“咩”了一声。丁道士又念:“回到家忍着点,屎不要到处屙,惹人说闲话。”羊又“咩”了一声。丁道士笑了,觉得这羊啊,虽是脸上长着毛,却比人更有人情味,有呼必有应,不像人,干净的面皮会甩脸子,不爱搭理人,像是欠了他三斗大麦没还似的。羊在山坡上吃草,寿衣夹在腋下,丁道士坐在壽房垮的河对面琢磨起寿房垮来。寿房垮坐落在夹山沟里,山体多半是黝黑的石头,像上了一层光漆。两山比对着延伸,狭长对峙,像寿房两边的墙板。一条活水窜入山间,将那死亡之脉拦腰截断,寿房垮被隔成上下两个垮落。清亮的河水中央有一条土坝,跳板一样连接左右,而土坝底下又凿开几土方的涵洞,保持水流通畅。过土坝便是下寿房垮,下寿房垮的尾子上筑了二界寺,有几百年的历史了,祖宗筑寺于此,说是要镇住死脉。生中有死,死中有生,于是寿房垮就这样活过来又死过去。
  有到无时无是有,生到死时死是生。生与死本就相生相克,无须大惊小怪。丁道士这么想着,便看见一辆四轮车经过二界寺,从下寿房垮出来,上了土坝,往上寿房垮驶去。
  丁道士领着羊回到上寿房垮,望见四轮车停在自家的稻场上,几个人正在车周围说笑。车上已经装上一个狭长的柜子,长度几乎占满了整个车厢。丁道士皱起眉头眯起眼望着,那黑漆漆、油亮亮的东西,不正是自己的寿房么?
  看到父亲回来了,贵儿从人群里轻轻悄悄地走过来,说话也是轻声细语,像生怕惊飞了一只养得半生不熟的小鸟,吐出来的声音也极不自然,有点结结巴巴的。
  “父、父父,把那几根竹钉给我吧,黄、黄老板出五千块,买你这寿房,好、好划算哩。”
  丁道士望着贵儿伸出来的三个指头,再向屋里看了一眼,知道儿子已翻箱倒柜,没找到钉寿房的竹钉,便从贵儿身旁走近四轮,举起手指,用指关节敲了敲自己的寿房。寿房墙板里传出若有若无的混音,丁道士想,好寿房真是是大道希声啊!这寿房好亮绽(有亮光),出门前自己还擦抹过,尺寸足,头大脚小,天盖两头上翘,底座呈燕尾,像富贵人家的一座豪宅哩。
  贵儿见丁道士不说话,又说:“父哎,这具寿房黄老板急着要买,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你的寿房我会赶紧置办起来,到时候保证你有睏(睡)的。”
  丁道士沉默了片刻,点点头说:“寿房的事等下再说,你先打个电话把你舅爷叫来,我有点事找他。我先去洗个澡,舅爷来了你喊我一声。”说完也不看在场的人,反剪着手径直进了屋子。
  舅爷赶到时,丁道士正好洗完了澡从屋里出来,身上换上了刚拿回来的寿衣,长褂长裤,黑色的府绸料子,白领子,脚穿白袜,一双黑面白底的鞋子,黑漆漆地像个古人,又像活死人。人们目瞪口呆地望着丁道士,看他黑衣飘飘,衬出一张霜白的脸,嘴角还带一丝笑,便想,大概人死了,在阴间就是这个样子吧。
  丁道士直奔寿房去,嘴里大喊了一声:“亡者进材(棺材)了!”也不让人帮衬,踩着车轮子,翻上四轮车,又翻进寿房,头朝大头,脚向小头,顺了顺衣襟,将手放在会阴处,躺下了。人们刚不见了丁道士的头脸,忽又见他从寿房里坐起来,伸出两只手:“来来来,麻烦大家把我的羊儿给我,路上做个伴儿。”
  于是人群中真有个二货扑腾着去捉羊,才拉住羊后腿,那羊向后踢了一脚又溜走了。贵儿赶上去,对着二货翘得老高的屁股就是一脚,那人向前趔趄两步,屁股上留下一道鞋印子。丁道士眼巴巴看着羊拉出一串屎疙瘩,从后门钻进厨房不见了,这才又躺下去。接着,丁道士从寿房里抛出了几根竹钉,还抛出话来:“舅爷来了吗?舅爷,麻烦你帮我把寿房盖盖上,把寿房钉死。”
  舅爷坐在稻场边的椅子上,翘着腿抽烟,看到姐夫把自个儿装进寿房里,脸上毫无表情,木头般僵硬,只在一团烟雾里锁着两道稀疏的眉。听见姐夫的喊声,舅爷忽地丢了手里的半截烟屁股,站起来朝贵儿瞪了一眼,转身走了,走几脚又回头丢下一句话:“要卖就卖吧,你父就在寿房里躺着哩,五千块钱,连你父一起卖,很划算。竹钉我不钉,你自己钉吧!”
  舅爷的声音响得怕人,像晴天霹雳。
  丁道士闭着眼睛在寿房里躺着,侧耳听外面的动静。没人说一句话,连走动的声音也没有,一根烟的功夫,才听到贵儿走到稻场边,咕咕隆隆打了好一阵子电话,似乎说了一些好话,又有几句不耐烦的语气,一段时间的沉默后,贵儿走过来招呼在场的人说:“黄老板一会儿要过来,大家帮帮忙,赶紧把我父的寿房抬回屋里。”
  丁道士仍旧躺着,深吸一口气沉到丹田,这才把心腔放平了。丁道士被人连同寿房一起抬进屋,晃晃荡荡地,只觉身子轻飘,头脑空空,四肢无知无觉,心身无喜无忧,无欲无求,无比舒坦。外面的人进进出出,叽叽喳喳吵了一阵子又安静了。他们吵什么,丁道士不听也不理,只觉得躺在自己的寿房里,十分安逸。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丁道士在寿房里睡了个好觉,连梦都没做。一觉醒来,丁道士爬出寿房走出屋子,看到贵儿媳妇正倒转扫把柄殴打羊。羊走路斯文,跑得不快,贵儿媳妇便敲锣打鼓一样打得很趁手。羊一个趔趄倒了地,贵儿媳妇仍旧不依不饶,赶上去满脸恶气地骂着:你个剁头(该死)的,吃得多,屙得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丁道士听得明白,儿媳骂的不是羊,是他。丁道士闷着头,也不言语,把羊关进圈子里,便去了田老头家。田老头家就在隔壁,两家之间只隔着一处大拐角。几个人站在田老头的门外,其间多半是老头。老头在一起,聊天总要说到生老病死,说某某得了癌,时间不多了,不晓得家里备好了寿房没有,可不能人已经走了,寿房还没有着落。又扯到买寿房的主儿,有人说那男的怕是有六十岁了,那女的年纪不大,看起来很伤心,出这高的价钱买具寿房,不知道他们家死的是什么人。
  贵儿也在其中,说话跟人抢似的,满嘴飞唾沫。贵儿说:“谁死了我不晓得,但我晓得黄老板跟那个女的不是父女,是老牛吃嫩草。”几个老头听了都龇牙咧嘴,像看到有人在吃脏物。贵儿笑了笑,接着说:“你们这些老壳子(老头子)白活了,你看人家黄老板,跟你们年纪也差不多,活得几滋润,死了眼睛闭得紧紧地。有钱人嘛,都这样,下寿房塆李树才的女儿……”
  “莫乱嚼!”丁道士吼了一声。贵儿朝他父亲望了一眼,这才眨眨眼把嘴闭了。丁道士走过去盯着贵儿问:“田叔的寿房是你插手卖的?”这会儿贵儿倒矜持起来,理直气壮地说:“这是么(什么)话,黄老板家死了人,非要我帮忙买一具寿房,出价五千块,你舍不得卖,可田叔舍得,宝儿自己作主卖的,我不过帮他跟黄老板打了个电话,与我么事相干?寶儿沾光走狗屎运,他还要感激我哩。”
  丁道士耐着性子听完了贵儿的争辩,便伸手在人群中扒拉开一条缝儿,顺势进了田老头的屋子。
  宝儿夫妇终年在外打工,田老头的老伴儿几年前去世了,家里也就他一个人。丁道士进去的时候听不到丁点动静,只觉得这屋子里缺少人气,比二界寺更显凄凉。屋里因为疏于打扫,到处是灰尘。一件破旧棉袄搭在椅背上,一只蟑螂从破洞里钻出来,摇摇触角看看丁道士,又摇摇触角钻进破洞。田老头的寿房平时就放在他的房间里,塞了大半边屋子,这会儿只剩下两条空荡荡的长凳。田老头正躺在床上,眼睛闭着,嘴角抿紧,拉出两条硬线。
  丁道士望一眼田老头,说:“都怪贵儿个狗杂种!”田老头依旧闭眼,心里头硌着的铁疙瘩还没消化掉,嘴里却说:“不怪贵儿。那东西太厚实,我命薄,载不住。你见过穷人住洋房的吗?”
  丁道士明白,宝儿要卖寿房,田老头是拗不过的。人老了就小了,变成了帮儿子看家护院的一条狗,虽说住在这宽屋大舍里,那也是寄人篱下,住一天少一天,剩下的日子是奔着寿房去的。
  想想田老头眼下的境遇,又想想自己,丁道士心里竟打了个寒颤,嘴里却硬呛(要强),对田老头说:“你家山上不是还有不少大杉树吗?砍几棵,请个木匠师傅来做个一模一样的。”
  田老头这才睁开眼,射出来的都是责备的眼神,到底没能把对贵儿的怨气关住。
  田老头叹口气说:“当初做寿房的时候,我们还吃得下几碗饭,一百多斤的担子挑着走十几里路都不喘气。那时做得,还当得了家,现在是跟人蹭口饭吃哩,还能提要求?莫说几棵杉树要不来,就是张木匠的手艺,现在有吗?当年,张木匠做寿房几多(很多)讲究,六尺六寸长,六六大顺,头多大,尾多大,天地乾坤,阴阳运势,从不马虎。开斧也要选个吉日吉时,鞭炮一放,张木匠那满肚子说辞也吉利,木听匠人言啊,张木匠寿房做得好,是真把死人当回事。现在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匠人来做一模一样的寿房?”
  田老头说完又叹出一口气,把眼睛闭上。
  丁道士心里替宝儿羞愧,也恨儿子见钱眼开。要不是儿子动这个邪念,田老头的寿房也不会没了。一想到田老头为自己挡了一刀,丁道士心里很不是个滋味,想唱几句道士戏劝劝,可又觉得有气无力,张不了口。
  丁道士正闷着,贵儿在门外探出脑袋,朝他又招手又点头。知道儿子找他有事,丁道士便回头对田老头说:“莫怄气伤了身子,慢慢来。”说完低头走了出去。
  丁道士出了门,贵儿便凑拢告诉他,说黄老板请他明天去做法事,价钱不低。还说认得黄老板了,以后可以跟着沾大光。沾不沾光,丁道士倒不在乎,但做法事那是他本行,有人请就要去,不去要不得。
  第二天,丁道士一大早便赶到二界寺。二界寺的偏殿里常有人约来做佛事,寄名取名、祈福祈寿、消灾解厄,不过停柩还是第一次。丁道士走进去,一眼看见田老头的寿房靠右摆着,天盖还没完全掩上,露着一丝缝隙,但看不见里面的死者。供桌上的灵牌上有“贝比之灵位”的字样。做法事的主家来人不多,除了女子和老头,没有别的亲友。女子二十多岁,一身黑色装束,小脸憔悴泛黄,正哭倒在老头怀里。看上去也是真的痛心,提着拳头一下一下砸在老头身上。老头不像寿房垮里的老头,脸上的褶子没那么多,那么深,只是秃了顶子,幸存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老头边挨打,边细声细气地安抚女子。丁道士便想,大概是他们的孩子不在了。伤心归伤心,但是葬个小孩也不能用这大排场。生缘太浅,过于重死可就添了他的罪过。
  偏殿两壁布满花圈,黑白幡肃然垂挂。一群帮工是从上下寿房垮找来的,正出出进进。左右摆了两张供桌,左桌上方挂的是张真人像,右边摆的二十八星宿仙位。桌子上一律放瓜果贡品,只是左桌置一大碗饭,饭上垂直插三根筷子,用来安置亡灵;而右桌上有尺、秤、剪刀等,是用来接待北斗星宿的。几个道士和尚穿法衣的穿法衣,披袈裟的披袈裟,正在忙活。丁道士也赶紧穿了法衣,扣紧了领子,扯扯袖子,加入进去。于是道士往左,和尚往右,一一归位。
  响器请了三班,一律正面放锣,左手钹,右手鼓。看看道士和尚都上好了香,响器班子相互点头致意,便锣鼓齐鸣,叮当、木鱼、梆(道士用的响器)都敲起来。
  丁道士点点头,率领道士们念经解厄,摇着招魂幡,要为亡者把在生路上所犯下的罪孽赦免掉。道士戏的调子高低起伏,抑扬顿挫,时不时把尾音拖长压在响器上。丁道士侧耳听对面和尚的诵经声,平铺直叙、密密麻麻地劝谏,像抛出无数细绳,一道道缠绕着在场人的神经。他们在拜表,送亡者魂归北斗本命星位。丁道士唱了几十年的道士戏,第一次看到道士和和尚同台开课,一方激越悲怆,一方感慨悲悯,都是满脸虔诚地对死亡的讴歌和膜拜。丁道士也是第一次被这样的丧事所震慑,按说这样的隆重只有生前积了阴德、寿终正寝的人才当得起的,但有钱人总能颠倒规矩。   一时响器歇了,诵经声完全停止,屋里突然安静下来,连斗乱的灰尘也不动弹。丁道士提高声音念着:“亡者贝比,乃方寸县须臾乡蚍蜉堡人士,拜元始天尊座下。”说完举起一块醒木,“啪”的一声响,一只苹果滚下桌子,几个翻滚后溜到女子脚下。女子惊跳起来,奔到几个道士身后,跪了,以头触地,浑身瑟瑟发抖,只听得见嘴里喃喃自语,分辨不清说的是什么。
  巳时掩盖,要合上寿房上的那条缝隙,把天盖固定。丁道士率众人兜着圈围寿房游走。一时只见和尚道士衣袂翻飞,诵经转为各自低声呢喃,又快又急。
  丁道士口里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地念着,心里开了小差。这场法事如此宏大,若是田老头此时躺在这寿房里,恐怕死了也要笑出声的,这么想着,转到缝隙位置便下意识向里看一眼。三圈过后,顺着一个角度,有光线进入缝隙,丁道士也顺一眼进去。一眼之后,丁道士差点惊吓得叫出声来,心中的敬畏突然间塌方了,阴沉沉极不亮堂。于是丁道士便住了口,撅着两片紧闭的嘴唇,夹在几个道士之间木着脸做样子,道士戏也不唱了。
  出了二界寺,丁道士一路垂头丧气,从鼻子里反反复复哼出两句道士戏:人生曲曲弯弯水,世事重重叠叠山。回到家,丁道士一会上楼,一会下楼,找魂似的。贵儿夫妇还在为寿房没卖掉的事吵架。丁道士来到羊圈边,打了几个转,不知该做点什么,又觉得心里堵得很,便扛起锄头带上羊往田畈里走。
  秋收刚过,田里都是败相。几个老头散落在大畈间驾牛犁田。如今在这里基本看不到年轻人的踪迹,只剩下这些老了衰了的躯体,还在以种田为生。
  田老头今天犁田状态不好,拖不动脚,转弯的地方那犁都要提好几把才能掉头。丁道士说,歇会儿吧,吃根烟,再跟你说件事。田老头不理会,将手里的竹条子发狠抽在牛身上。牛便攥了力,拱起尾巴,向前冲了一阵子。田老头忽然喊一声:“哇——”牛这才停下来。田老头转过身,气喘成一团,问丁道士:“你有么事话赶紧说嘛。”丁道士说:“没有。”田老头歇了半天,才直起腰,两只手还叉在腰上,说:“我也想通了,人死了两眼一闭,百事(所有的事)不晓得。就算我现在突然死了,随他们怎么弄上山,薄板儿寿房总会有一具,总不会像多年前死了的讨米(讨饭)老头那样,随便埋了吧。”
  田老头一提,丁道士记起来了。那是个冬天,不知是从哪里游来的讨米老头,夜里冻死在后山上的草树(树身扎满稻草的树)脚下,发现时是从积雪里扒出来的,怀里还抱着一条死狗。他和田老头在给那人处理后事时,发现狗被攥得很紧,抠也抠不出来。人狗合葬从来没见过,他主张把死者的手臂掰断,把狗分开葬。田老头说:算了吧,好歹做了一回人,连具寿房都没有,就让他抱条狗去,算是从阳间带走了一样东西。”两人便各自回家拿来草席,将老头与狗裹得严严实实,挖了坑,就这么埋了。埋讨米老头的事给寿房垮人带来极大的震动,特别是丁道士和田老头,亲自动的手,埋人像埋牲口。砂石粗暴地裹着一个肉身,给他们带来了生而为人的茫然感和死而为猪狗的恐瞑感。这感觉跟在心里很久,直到他们上山砍了十几棵杉树,风干了,给自己和老伴收拾好了寿房。才消失掉……
  田老头心里害怕,丁道士心里也害怕,寿房在他们眼里,是在人世间最后的归宿。活着的人都想住高楼大厦,死去的人不应该有具像样的寿房吗?这么想着,丁道士便对田老头说:“老壳子你放心,不会光秃秃地埋你,有我在就有你的寿房。”田老头点点头说:“你这话我信。”又问:“你说要跟我说件事,就这事?”
  “不是,我说的是天下奇闻。”丁道士说。
  “什么天下奇闻,在二界寺?”田老头盯着问。
  “在二界寺,我看到你的寿房了。”
  “这算什么奇闻,人家买去就是装死人的。”
  “要是死人就不稀奇,蹊跷的是,里面装的不是人。”
  “那是么事?”
  “是狗,有钱女人怀里抱的那种宠物狗……”
  顷刻间,田老头的脸由白而红而乌,手上的指头颤颤抖抖摸上犁把子,身体僵持着纹丝不动,连刚刚耀武扬威的竹条也脱了手。牛昂起头向远处张望了一眼,似乎听到了某种召唤,自顾自地走了几步,犁把子便跟着倒了。田老头失去支撑,张开嘴巴向后仰倒,后脑勺首先落地,枕在一棵稻茬上。
  “老伙计,么样(怎么)啊?”丁道士叫一声,急忙跑过去。
  田老头仰面躺着,两只血红的眼珠把眼眶撑得溜圆,再撑下去只怕要裂开口子了。一团一团酱色的污秽物从田老头的嘴角涌出,顺着耳根流进脖子,随即散发出刺鼻的气味,一只手五指弯曲,痉挛着在嘴角抓了一把,盲目中又抓住丁道士的手。丁道士便觉得满掌滑腻腻的,这黏糊糊的感觉越发使人焦灼。一根大拇指钉在丁道士的掌心里,钉子样的越来越尖,钉得人生痛。越钉,田老头嘴里的呜呜声越是拉得悠长。
  丁道士明白,田老头正在跟自己残存的一点意识拼命。见这阵势,丁道士赶紧说:“寿房的事你放心,把我的让给你就是了,你睡我那具寿房还有么事不称心的?”
  丁道士的话刚说完,便看见田老头身子一软,手脚像泄了气,软软地摊在地上,一双眼睛也徐徐闭上了,似乎把眼底下许多意犹未尽的内容全遮住了。丁道士抬起那只释放出来的手,狠狠抽自己一耳光,摇摇头说:“作孽啊,害人啊!”
  丁道士赶紧招呼畈里的几个老家伙过来,把田老头平平稳稳抬回去,然后招呼人找李郎中,又招呼人打电话给田老頭的儿子宝儿。一顿饭的工夫,李郎中来了,又是翻眼皮,又是听心跳,忙乎了好半天,最后说,脑溢血,早走了。说完,背起药箱也走了。
  田老头死的第三天,宝儿夫妇从外地赶回来了,看见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父亲,宝儿好歹掉了几滴眼泪。宝儿媳妇看了一眼之后,面无表情,随即又掏出手机打电话,电话中照旧跟人油腔滑调嘻嘻哈哈。
  丁道士搬了张小桌子,摆在田老头的房间正中,边写文书边给田老头做伴儿。其实人死了挺胆小的,可笑活着的人反而怕死人。丁道士嘴里含根烟,将一张白纸折了八折,写着“岁次丁酉年辛亥月癸丑日未时……”字没写完便停笔对宝儿夫妇说:“有件事我要跟你们商量一下,你父走得突然,本来多年准备好了的寿房,又被你给买了。他临走时一口气咽不下去,可怜啊,我答应把我的寿房借给他。我大概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你家山上杉树不少,再慢慢做具寿房还我。”   宝儿听了,偷偷看他媳妇一眼,低头不说话。宝儿打了几年工,骨子里的怂样儿一点都没变,倒是他媳妇把出门在外的派头都学会了,一开口便洋腔洋调:“叔,寿房嘛,其实我们是打算去铺子里买一具,八百块钱就能搞定。现在只要有钱,么事买不到呢!”丁道士说:“铺子里做的寿房要不得,你父一生讲究,不要让他睡得不安生,再说,我答应死人的话,能不算数吗?”宝儿媳妇点了头,似乎很通情达理,说:“既然你这么关心我父,那我们就听你的安排。只是我们也有件事,说出来你掂量一下。我父是非命死的,在正屋里安灵位、出殡都不吉利,你是做这行的,比我们还懂。我们想把我父搬到脚屋里去,我和宝儿出门在外,也好图个平平安安。叔,你说呢?”
  死于非命?人这一辈子,在生死上总想图个说法,活要儿孙满堂,死要寿终正寝。说人死于非命,就是诅咒他不得善终,亡者的灵魂听了会不安的。然而这个说法竟然从田老头的儿媳妇嘴里说出来,丁道士听了很是心惊,瞪着眼睛看着宝儿媳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等了半天,丁道士才说:“你父怎么是非命死的呢?”宝儿媳妇问:“那我父是么样死的呢?”田老头怎么死的,丁道士说不出口,只是狠吸了一口烟,吞下去,呛着了,咳嗽不止。丁道士朝宝儿望一眼,没什么异常,但这阵咳还是半天停不下来,把脸憋得通红。丁道士缓了口气,才说:“犁田时牛发了颠(狂)向前冲,把他带倒了,李郎中说是脑溢血。”宝儿媳妇说:“就是非命死的唦。”宝儿也帮上了腔:“就是,就是。”丁道士见他们夫妇同了心,自己要是当硬家,把田老头安置在正屋里,得罪了宝儿,害怕日后还寿房的事也要泡汤,只好点点头答应了。
  丁道士磨磨蹭蹭从田老头家里出来,心里想着事,低头走路的时候,道士戏不自觉地流出了嘴。唱的啥意思呢,丁道士自己都没明白,大概是唱给墙壁听的。丁道士唱着就进了自己的房间,看看条凳上放的寿房,伸手把寿房从头到尾摸个遍。丁道士在漆面上照了照,里面的脸已经很老了,面相越来越像骷髅,往寿房边上一站倒是绝配。想到精心置办的寿房自己不能睡,倒让田老头先睡了,丁道士总有些不舍,便将鼻子凑到寿房上嗅嗅说,好香啊!从杉木和漆里透出的这股沉香味,是寿房的体香,也是死亡的气息,这气息丁道士闻了好多年,进入记忆了,熟悉了,接下来的日子就是为寿房而活的。可怜田老头,摸了十几年的寿房没了,让狗睡了。狗睡就睡了吧,干不该万不该,不该把葬狗的消息传到他的耳朵里,怎么不要了他的命呢?说起来都是自己父子造的孽!丁道士这么想着,把对田老头的愧疚像老牛反刍样反复嚼着,只觉得滋味奇苦。再看自己的这具寿房,便铁了心,舍不得也要舍。
  宝儿家的脚屋低矮狭窄,光线暗淡,里面做法事的只有丁道士一个人。因为宝儿事先说了,拜章、拜表、拜斗、解厄这些骗鬼的事都不做了,谏亡是省不了的。于是,丁道士就替田老头做劝亡这一曲法事。响器班子也只有一个,丁当、锣、鼓、钹敲得懒散拖沓,声音越发显得凋零,在嘈杂的人声中听去是心不甘情不愿的一点响动。
  丁道士准备就绪,招呼响器班子说:“吃米了没有?吃了就用点劲。”
  待到锣鼓响声大了,丁道士这才正了衣冠,拔高了声气,把唱词咬得切齿一样清楚,嘶哑着嗓门叹春夏秋冬,叹风花雪月,叹酒叹茶,叹生叹死。
  寿房边没有人哭,丧事也就少了些渲染,只一根细竹篙插在稻场边的土堆上,临空挑起黑色的招魂幡。奔丧的人从幡下经过,走进屋子,接受孝子孝孙下礼,还礼,随即出来,在稻场上找桌椅坐了,吃瓜子,谈天说地,偶尔有人发出热情的招呼声和爽朗的笑声,仿佛今天到这里来只为吃一餐大鱼大肉,与脚屋里的亡者和道场无关。
  有人说:“道士要劝亡了!”奔丧的人赶紧起身看热闹,各找各的落脚处,挤进脚屋的,攀在门口的,在窗口探脑的,剩下的围着脚屋站着,蹲着。人们看见丁道士抖抖法衣袖子,喊一声:“上饭!”女人们鱼贯而入,上了十碗饭菜。丁道士又说:“磕头!”宝儿夫妇率子侄头戴孝帕,匍匐地上。鞭炮一响,丁道士又拖长声调念一声“堪叹”,便又开了头。
  叹空词的腔调跟当地山歌小调相似,曲调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既宛转悠扬,又哀怨悲凉,听起来像冷月当空的夜晚,禽兽类不胜凄寒,在山头拉长嗓子叫唤,声声催泪。此时,丁道士那苍苍凉凉的声音,混在响器里拖出长长的尾音,像拖着一管愁肠,干回百转。那声音古老拙朴,如泣如诉,如规如劝。
  远近安静,狗的叫声传过来传过去。亡者还没走远,丁道士还在劝,劝田老头要看清生死的实质,要知道宇宙茫茫,时间恒久,万物转瞬即逝,化为尘土;劝他要懂得,人生本是同林宿,大难临头各自飞,夫妻也好,子女也好,都是匆匆过客,既不能替你生,也不能替你死;劝他断了人世间的一切念想,吃好喝好,速速归去。生命就是这样亦真亦幻,真相看不见,却总让人震撼。人们把丁道士的唱词一字一句听得真真的,按在心里一想,便觉得人生忙忙碌碌几十年,到头来两手一撒,什么都抓不住,全是空的!
  念完叹空词,丁道士也不歇息,到脚屋门外招呼人送簸箕来,有内行的人小声说:“赈孤魂呢!”人们便将口鼻里的悲声都止住了,屋内外的气氛由悲切转为肃静,人们盯着丁道士看,脸上的表情像恐惧又像猎奇。
  说起来丁道士的道士戏,本是用來安抚天上神仙、地下鬼的,使他们各就各位,各自安生,但是这人世间还有多少孤魂野鬼在游游荡荡,上不得天,入不得地,不得超生呢?此时丁道士正怀着慈悲之心,像位朝廷调派的赈灾大臣,手拿一块朝板,抓起一把米,朝米上吹了口活人气,便撒在簸箕上。人们只听到丁道士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为四方的孤魂念痛词,然而簸箕上却不见一点动静,到底有多少孤魂赶来抢米吃,也只有穿了法衣的丁道士晓得。有女人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大了胆子,指使一个小孩子钻到丁道士的法衣下去看。丁道士忽然住了口,法衣纹丝不动,两只眼睛盯在簸箕上空,似乎已穿透空气看到某物,手上的米来不及撒出去,从指缝间漏了。
  丁道士的精气神儿突然泄了,垂头丧气做完法事,从脚屋里走出去,拖着两只脚仿佛很疲惫,有人赶到门外问:“看到谁的生魂在抢米吃了吗?”丁道士说:“我!”   丁道士回到家就倒了床,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只是迷迷糊糊地睡着。
  三天过去,寿房垮里的老人们都赶过来探望,看到丁道士躺在床上,手脚伸得笔直,胸口微微起伏。有老人摇摇头,把贵儿夫妇叫过来,说,你父的生魂已经走了,在簸箕上抢米吃,时间怕不多了,早点给他准备后事吧。有老人说,贵儿,把你父送医院打打针,尽尽孝心,省得别人说闲话。还有老人说,唉,可怜,一辈子给别人做法事,给人唱痛词,不晓得这回哪个给他唱。贵儿见不得有人同情他父,心里憋着气,哼,未必(难道)我父过得还不如你们,嘴里说话也像打铜锣:“我父百事病没得,是他自己稀奇古怪多,这都是唱道士戏的职业病。”人们听了咋咋舌头,不敢再说话,回头又看看床上,丁道士连眼皮都不动一下。
  其实,这会儿丁道士并非人事不知,脑子里倒是翻来覆去想着自己寿房的事。倘若有人来了,在厅屋里说话,声音又含糊不清,丁道士便要用游丝般的声气,空荡荡地问上一句:“是宝儿来了吗?”
  丁道士就这么问了三五遍后,宝儿就真的来了。
  宝儿和贵儿坐在沙发上谈还寿房的事,两人谈得很亲热,但讨价还价谁都不让步。
  宝儿说:“哥,我家跟你家之间的那块地皮,你说过要买去给老家老二做房子,现在那地皮我给你,不要钱,借你父的寿房我就不还了。”
  贵儿说:“要是要得,做哥的也不把你当外行,但是你晓得的,我父那样好的寿房值五千呢,你那块地皮值不了这个价,把你家反背垮的那块田加上。”
  宝儿笑了一声,咂咂嘴,听上去声音比较干:“一具寿房卖五千,是因为碰上了黄老板这样大方的人,一般人顶多出三两干。”
  贵儿说:“如今这样好寿房就像城里的房子,是会增值的……”
  贵儿话没说完,丁道士突然从房间里走出来,飘飘拂拂像个纸人,脸上的颜色如同一张黄纸,眼睛深陷,从窝底凸出一对大黄珠子,略向上呛,似乎正处于疯狂状态。又见他慢慢走到屋中间,把屁股移到椅子上坐着,两眼死死盯着宝儿,突然开口说话了,声音又干又薄脆。
  “宝儿,寿房你还是做个杉树料的还我,要不,你还我几棵杉树,我现在找人做还来得及。”
  贵儿瞧着他父一副作死的样子,皱了眉,说:“父,我知道你担心你的寿房,再怎么急,你也没必要绝食,用死来威胁啊!寿房我会去铺子里给你买,你寅时走了寅时买,卯时走了卯时买,现成的,你急么事呢?”
  丁道士捣起一口气,声音响亮了些:“铺子里的寿房薄得像鸡蛋壳儿,用的是纸夹的板子,做的寿房跟个纸箱子样的。那些木匠做寿房一点规矩也不讲,钉枪钉得密密麻麻,亡魂最怕铁器。”
  贵儿媳妇站在旁边听着,撇了嘴:“有具寿房就要知足,用那好的杉树做寿房,埋在土里还不是烂了。”
  宝儿赶紧附和:“就是的,就是的,我就说我父用那好的寿房可惜了。”
  儿孙后辈们终是站在一起了,他们觉得要改变世界,就拿自己的父母开刀。
  舍不得好木料,那就像讨米老头一样光秃秃地埋了我,不更省?丁道士的话没出口,一口气扯了半天没提起劲来,只将一只瘦得像鸡爪子似的手无力地提起,在空中划了划,又无力地放下。
  贵儿不耐烦了,挥挥手像赶一只恼人的苍蝇,说:“父,这件事你就莫管了!”
  屋外传来羊一声长似一声的嘶叫,高亢而尖利,单调地在寿房垮的夹山间回荡。丁道士没起床,羊没人理,叫了三天三夜,还是这么有力气,人老了就不行了,人老了连话都说不动了,也没人听了。丁道士只好一言不发往门外飘移,他知道自己的寿房指望不上别人,还得自己想法子。也是的,一边是活人的房子,一边是死人的房子,死人怎么能跟活人争?
  丁道士到了羊圈,把羊放出来。羊见了丁道士,亲昵地往他腿上靠,放低腔调的咩咩声,听上去嗲声嗲气的。丁道士和羊出了村,往六组屠宰场那边去。路上,丁道士顾不得头昏目眩,专挑些好草让羊放开肚子吃。羊吃得欢,尖细的嘴巴咀嚼出脆响,使人听着心生欢喜。丁道士便有一句没一句地絮叨:“吃饱吧,别做饿死鬼,黄泉路上冷!”羊咩了一声。“卖了你,三两干块钱是有的,办具寿房差不多。”羊又应了。“你也不要怪我无情无义,养儿不能防老,养羊来防老,也是个理儿。”羊抬头望望,叫着,又低头吃草,乖顺得很。“你这畜牲啊,平时说你通人性,做得了伴儿,你怎么就不知道死到临头呢?”
  丁老头伸手抹了一把老泪,模糊的眼睛移到对面山咀上,一片枯黄的老茎里又长出一层青翠,灌木林子里的映山红新开着几枝,十月小阳春,又是一茬儿草长莺飞。冬天要来了,老天爷在接济生灵呢。
  丁道士收回了视线,似乎想到了什么,发出一声长叹。看过太多的死亡,丁道士终于明白,所有生命都应该享受活着的自由和欢悦。于是,他便对羊挥了挥手说,老伙计,你自由了,想去哪就去哪,能活多久就活多久吧。
  羊似乎听懂了,咩了一声,慢悠悠地往草多的地方去了。
  丁道士回到家,坐在椅子上喘了好一阵子,贵儿媳妇跟他没有多话说,只问:“羊呢?”丁道士勉强抬起头,挤出两个字说:“没了。”贵儿媳妇又问:“多少钱?”丁道士没有应声,起身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间里很凌乱,柜子的衣物揉成一团,条桌上的小匣子盖子还敞着,抽屉里的一只线团滚到柜子底下,拖着长长的一截。丁道士知道貴儿媳妇又来翻检过,就像例行检查一样,虽然每次都没查出自己扎过私(私房钱),但还是定期来一次。丁道士也不见怪,只是庆幸把羊放了生,否则,钱也到不了自己的手里,做杉木寿房,那只是痴心妄想。
  衣柜脚下扔着一只小纸包,折出八个角,纸张泛着淡黄色,是很有些年头了。丁道士捡起来,颤着手打开看,又伸了鼻子上去闻,白色的粉末里有股陈旧的气味,随即又散发出呛鼻的药味。丁道士想,人老了,这个才是必备之药。
  现在,丁道士坐在桌子前,稳了稳神,脊柱里杵出一点气力,慢慢地人也放松了,腰不躬了,背不驼了。看看那支写了一辈子文书的毛笔,看看一叠叠折成八折的纸,墨还敞着,它们随时为丁道士作着准备。丁道士便稳住手,提笔写。第一份是王裁缝的痛词,丁道士拿寿衣时答应过替他写。第二份是自己的痛词,算起来王裁缝比自己还小一岁呢,早该写了。   写完,丁道士便去了王裁缝的铺子。再回家时,丁道士像换了个人,走路也稳当了,目光有了神采,脸上泛出釉光,是硬硬的一层。这人,心里有了主的时候,就会不同寻常,像在十月小阳春里,返老还童有可能,起死回生也有可能。丁道士甚至把王裁缝店里的几只纸箱子带了回来,也不知道是怎么从又饥又渴的空壳身子里爆发出许多气力的,竟然轻而易举地把纸箱子搬上了后山。
  老伴坟上的草老长了,像一头凌乱的头发。坟的左边,紧挨着的是自己的古搁。所谓古搁,是为未死之人备下的半成品坟,水泥做的拱,留着搁寿房的洞,只等人死了,连寿房带人往里一塞,封住洞口就葬了。丁道士看看洞,空荡荡像张嘴,都说坟是吃人的,真是不假。
  此时太阳当空照,露珠散尽,丁道士掐指一算,吉时已到,便放了一挂鞭炮,说了几句祝词。丁道士再拆开纸箱子,量出卷尺和几寸宽的透明胶。量尺寸,剪裁,粘贴,铁钉一颗颗的拔掉。没人打扰,丁道士做得很专注,像当年做寿房的张木匠一样讲究。也不知过了多久,丁道士站起身来,一具大头敞着门的纸寿房成形了。丁道士再一次量了量尺寸,长六尺六,宽三尺三,九块板子,大头上翘,小头下沉。丁道士将纸寿房塞进古搁,再回头望望寿房垮,只见两山夹峙,南北走向,南大北小,头有杉木林,尾有二界寺,不正是一具天造地設的好寿房么?更难得的是天为天盖,地为地板。好风水!丁道士心里叹了一声,便眯缝着眼睛笑了。
  丁道士穿了寿衣,在纸寿房上贴一道符,钻进纸寿房,顺了顺衣襟,整整齐齐地躺下去,再打开手里的纸张,借着入口处的光亮,运气调声,打开荒凉凉的嗓子唱:
  天地合万物生人类繁衍,父与母育儿A-)h尽艰难。
  实指望养成人双亲有盼,又谁知伦理丧只重金钱。
  叹人生如草芥时光短暂,利与禄功与名过眼云烟。
  唯有那父母恩山高水远。劝世人重孝德代代相传。
  丁道士一念完,便听到洞口外传来羊的叫声,一声长,一声短,抖抖索索,如泣如诉,像在为丁道士唱叹空词。丁道士说:“好啊,到底来了个送终的!”说完从口袋里颤颤地摸出小纸包……
  山脚下,丁道士家的道场上,贵儿媳妇正跳着脚骂:“贵儿,你个死杂种,羊回来了,在叫呢,快去后山上找羊!”
  贵儿正赤脚挖屋基,一声凄厉的咩声从山上传下来,像一股水被撕开,贵儿感觉背脊一阵发凉,手一哆嗦,一锹下去,挖到自己的脚了。贵儿怔怔地望着那块发白的皮,一团殷红的血冒出来。贵儿突然脱口而出:“我父呢?”便丢了锹,跛着脚往后山跑去。
  (责任编辑:龙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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