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深处那家人

来源 :读者·原创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renalee9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若有机会去“塞上明珠”榆林,我一般会去趟城北的红山,登上号称“万里长城第一台”的镇北台。2020年初秋,我又一次登上镇北台,感受了那久违的诗与远方。
  自镇北台下山,不远处便是陕北美食一条街,“李家梁羊肉烩面馆”在其中格外引人注目—店面不大,恰遇饭口,座无虚席,老板满脸堆笑,站在门口忙着迎客。
  眼前的这位饭馆老板怎么让人觉得如此面熟?静思片刻,忽然想起:“这不是拾来吗?”
  对方也认出了我,一双大手递了过来,紧紧相握,不停摇晃,眼里闪着喜悦的光芒。
  我与拾来的重逢,勾起了那段难忘而温暖的记忆。


  2000年年初,榆林牛家梁电厂兴建,电厂取水规划设计在20公里之外的李家梁水库。在长达20多公里的沙漠川道上兴建加压泵站、铺设管道,是一项庞大的水网工程。根据实际情况,工程项目部设在一个叫李家梁的地方。这个偏居毛乌素沙漠一隅的村庄里住着一户人家,户主姓李。当得知我们要租用他家刚给儿子盖起的三间砖瓦平房时,主人一个劲儿地说:“房子闲着,公家要用,还要啥钱?”当项目经理把租金递给他时,老李一脸羞愧,反倒像他家欠了我们什么一样。
  陕北人的厚道实诚,若不亲自交往,很难想象。当晚,老李说他们全家人要给我们接风,邀大家聚聚,拉拉闲话,喝上两盅。
  我们应邀而至。老李坐在炕头,指着一位干净朴素的老年妇女说道:“这是我的安塞婆姨,会扭秧歌,会剪纸。”又指着一个抱着酒坛的后生说:“那是我儿子拾来。”
  拾来?这名字听起来咋怪怪的。
  正想着,一股香气袭来,一盘小蒜炒鸡蛋、一盆羊肉炖蛮蛮(土豆)被端上了炕桌。我们围桌而坐,拾来给每人面前放了一个黑瓷碗,挨个倒满了酒。这种场面,来自关中的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不免有点儿发怵。
  烧酒下肚,晕晕乎乎,额头冒汗,脸颊发热。
  这时,老李说道:“陪客人干喝没意思,拾来,吼上两句助酒曲。”
  只见拾来端起黑瓷碗,说道:“我大(父亲)发话,我就给咱吼两句。”随即仰脖将半碗酒一饮而尽。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
  家住绥德三十里铺。
  四妹子瞅上三哥哥,
  毛眼眼泪落沙蒿蒿……”
  拾来的酒曲唱得大家心花怒放。
  拾来媳妇上完菜,大家吵吼着让拾来媳妇也来上一曲。她摘下遮腰,扯开嗓子:
  “正月里冰冻呀立春消,
  二月里鱼儿水上漂。
  三月里绿了沙蒿蒿,
  四月里呀春风拂柳梢……”
  这位叫兰花的米脂婆姨,以一曲婉转温柔的信天游,为我们结束了到陕北后美好的第一天。


  第二天天刚亮,我们就带上设计图纸,去工地开始测量放线。临出发前,老李站在院里叮嘱我们:“今天天色发黄,怕有沙暴,如果遇上,一定要抱住树根或沙蒿,不要动。”
  果然,中午时分,一堵几十米高的“黑墙”自北向南呼啸而来,顿时遮天蔽日,飞沙走石,啪啪作响。眼前一片漆黑,身临其境,魂飞胆颤。沙暴过后,大家从沙窝里爬出来,各个灰头土脸,面目难以分辨。回到驻地,项目经理让每人取一张A4打印纸,把头发、眉毛、耳朵里的沙粒抖落干净并收集起来,每人都足足有一小把。
  单调枯燥的沙漠施工苦乐相伴。我们和拾来一家相邻而居,日渐熟络。这是一个美满的五口之家,李老汉每天迎着日出,挥舞着长鞭,沿屋后的沙梁赶着他的80多只羊走向沙漠深处。日落西山,他把羊赶回圈里,站在沙梁上,一曲自编自唱的信天游唱得悠远、绵长。
  “李家梁蓝格莹莹天,
  我老汉拦羊甩三鞭,
  羊啦肚肚手巾三道道蓝,
  和羊羔羔拉话难上难。”
  拾来娘在家照看两岁多的孙子,家里散养着几百只鸡,收蛋、做饭,忙里忙外。拾来两口子种着20亩责任田,春天插稻秧,夏天种玉米,日子过得充实而安适。
  李家梁是个神奇的地方。20年前,手机通讯还不普遍,为了工作方便,项目部给每人买了部翻盖的摩托罗拉手机。拾来家的三间平房处在各省移动公司信号覆盖的交会点上,每天早晨起床开机,如果手机在大炕的东头,会有短信提示“内蒙古鄂尔多斯移动欢迎您”;若将手机拿到大炕西头开机,就会收到“宁夏银川移动欢迎您”;沙漠里信号不好,有时需要去院子里接听电话,这时手机短信会蹦出“陕西榆林移动欢迎您”!
  李家梁也是个有趣的地方。那里的散养鸡啄青草、吃虫子,下的蛋炒出来金黄金黄的,色美味香。每天收工回驻地,我们沿路在树墩、沙窝、草丛里都能收到鸡蛋,少则十来颗,多则几十颗,抢收鸡蛋成为大家每天最高兴的事情。这些鸡蛋都是拾来家的散养鸡下的,拾来娘心知肚明,总是笑而不语。
  拾来的儿子叫敦子,不到三岁,这小子皮实,不认生,谁抱跟谁亲。那时没有微信,生活单调,大家工作之余都抢着跟敦子玩。拾来娘也与项目部的人越来越熟。
  有一次闲聊,我问拾来娘:“你儿子咋叫‘拾来’?”
  拾来娘放下手中的活计,语气低沉地说:“唉!孩子没娘,说来话长。1970年我和他大去神木串亲戚,在锦界路口,听见有孩子的哭声,走近一看,一条花被单里包着一个婴儿,里面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九七〇年农历三月二十八’,还有半包奶粉。我俩在原地等了半天,也没见人来。我给他大说,咱先把娃抱回家吧,有人来找,咱再还人家。就这样把孩子抱回家,一个月过去了,没人来找;半年过去了,还没音信。
  “他大说,别等了,这是老天爷赐给咱们的。看着孩子的笑脸,我说,给娃起个名儿吧,他大想了半天,说娃是咱捡的,有人再找来,咱也认账。就叫‘拾来’吧。
  “这娃长大了,知道了他的身世,对我们老兩口越发孝顺体贴,你说这怕是我前辈子积的德吧。”   听了拾来娘的讲述,我对荒漠深处的这家人更生敬意。


  紧张的水网管道铺设工程即将竣工。为了感谢村民对项目部的支持,项目经理决定由项目部出资,拾来家操办,热热闹闹庆祝一番,“待客不收礼”。
  项目部从榆林城拉回了十坛用红绸扎盖的“老榆林”酒,买了拾来家四只羊。附近村民闻讯,拿着被面,提着鞭炮,纷纷前来。
  鞭炮鸣响,羊肉飘香,拳头挥舞,酒花乱溅。
  一碗烧酒下肚,许多人都有了醉意。拾来发话了:“这样干喝没意思,咱得唱酒曲,轮上谁喝,谁就得先唱一轮子!”
  人们都同意了。
  酒碗正好在拾来他大手里,众人就让他先唱。拾来他大把酒碗高高举起,说:“唱就唱!穷乐呵,富忧愁,咱农民唱曲儿怕个啥!”
  “项目部,法力大,
  宰羊灌酒犒劳咱。
  后生婆姨都喝大,
  没有人能认得家。
  羊羔羔肉老榆林,
  满院醉鬼乱哄哄。
  东倒西歪胡乱滚,
  你说可心不可心?”
  拾來他大唱了这段连编带诌的酒曲,众人齐夸他有才!
  这边热闹非凡,没有喝酒的婆姨们也不示弱,撑起花洋伞,扭着水蛇腰,嘴里哼着“咚咚锵、咚咚锵”,将脚下的黄沙踢踏得满院飞扬。
  闹腾了一天的庆祝活动终于结束,当拾来一家人得知项目部第二天就要撤离时,都恋恋不舍。拾来娘说:“你们明儿就要回关中了,也没有啥能送给你们,我给你们剪幅画吧。”说着将早已经准备好的大红帖子几经对折,剪刀咔嚓咔嚓,一幅名为“丹凤朝阳”的剪纸画便在那灵巧的手掌中诞生,两只凤凰朝着中间的一轮红日展翅飞翔。


  一别竟是20年。岁月把当年那个高额骨、直鼻梁、浓眉毛、大眼睛、长腮帮的英俊后生,雕刻成了眼角爬上皱纹、头发灰白相间的老汉。
  我问:“你咋在这里开了饭馆?”
  拾来说:“政府有政策,李家梁整体搬迁到移民新村,政府给了帮扶资金,让到这陕北美食一条街自开营生。这里门面房不收租金,水电费也给减免。我和兰花就营务这个饭馆。”
  “哦,挺好,那挺好。我老叔和老姨都还好吧?”
  “我大已经过世10年了。”听说老人家离世,我心头一沉。
  拾来说:“我大临终前一再叮咛,让把他埋在屋后的沙梁上,他在那里放了一辈子羊,他要躺在黄沙里,看日出日落,看羊儿撒欢儿。
  “你们走后,我娘的那些剪纸经榆林市旅游局推荐,在全国民间剪纸艺术大赛中获了奖,登上了《榆林日报》,每天都有人慕名前来买她的剪纸。”
  我说:“老姨给我的那幅剪纸,我也一直珍藏着呢!”
  我又问:“那敦子呢?”
  拾来长叹了一声:“唉,这娃犟,中学毕业时考个西安的大学那是妥妥的,他偏要学什么沙漠治理,现在在内蒙古农业大学沙漠治理专业上大三。”
  得知了拾来一家的近况,我的心底涌出一种莫名的感动,多么厚道善良的一家人,随着时代变迁,日子将会越过越好。
  拾来拉着我的手,问道:“你吃啥,秦镇碗砣,洋芋擦擦?”
  我说:“咱就爱吃陕北的羊肉烩面片。”
  拾来大声应道:“好嘞!”
其他文献
一  儿子乎乎上中学了,转眼已是初三,在一所重点学校。每月一考,压力可想而知。好在他总是有各种方式调节这压力,吃,就是其中一项重要的解压方式。有次放学回家,他告诉我:“妈,我下午上课时想了下,人生最有意义的时刻,不是什么干一番事业之时,而是吃的时候。”  看得出来,这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我一时也不好反驳,我难道能说:“不,你错了!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一个人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
期刊
我爱养兰花,也就是这两年爱上的。  兰花品格高雅,不知道这是谁说的。我只是觉得,兰花很干净、纯粹。它不像绿萝,一长一大捧,仿佛是谁的自来卷长发;也不像吊兰,我姑姑家里有一盆,年龄可能比我还大,我去参观过,吊兰绕过了电视机,在高低柜上盘着,像是绿色的水帘洞。  吊兰与绿萝不是不好,只是没有节制,它们肆意生长,见水就活,生命力太旺盛了,不符合我的气质。我的气质是“半死不活”的。  即便這样,我还是爱花
期刊
一  但凡和人有关的事物,总会染上点儿人的脾气。城市这样的人类聚居地,虽然是由水泥和钢筋构成、木石与花木点缀的,但因了城里居住的人的秉性,每座城市也就有了自己的气质。  作为历经千年的古城,成都的每块砖石都浸透了巴蜀文化乐天知命的气质。它虽然是西南重城,却毫无倨傲之气,反而散发着浓浓的市井气息。这儿的冬日里,随处可见卖蜡梅的小嫂子,她们把电动三轮车停在繁华路口,她们都有著鲜润的粉色脸颊,有着盈盈狡
期刊
前几年去一位老师的家里做客,她的孩子轩轩出来跟我打了一声招呼,然后进房间继续看书去了。老师当年教我时,轩轩还是一个被抱在怀里的孩子,现在已经变成一个清秀腼腆的少年了,成绩稳居全校前三,会多种乐器,读书也多。我感慨道:“真不错,未来是个人才。”老师笑了笑,说:“他啊,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我讶异地问是什么,老师瞥了一眼轩轩的房门,小声说:“我总觉得他太文气了,别的男孩子都会去打篮球、踢足球什么
期刊
亲子之间到底应该怎样相处,这是一个困扰现代人已久的问题。中国的家庭成员之间血脉相连、息息相关,在为彼此带来温暖和关爱的同时,也必定会伴随着无意识的越界、父母长辈的过度干预等让人头疼的“无可奈何”。怎样才能在亲情和自我之间找到完美的平衡?或者说,亲情和自我之间,真的存在完美的平衡吗?  姥姥和妈妈之间关于早餐的拉锯战,让彼时还小的作者肖遥迷惑不解。那一顿早饭里承载的东西,直到她成年后,才领悟了其中滋
期刊
一  我要说的,是正月里看秦腔的事。  正月里最主要的事情是过年,过年除了敬先人、串亲戚,还有两件大事,就是看戏、耍社火。正月初四,临近的两个大庄董家河、张家河的戏一前一后上演了,各演了三天三夜;初十晚上,社火就开始了,一直闹到正月十五。六天六夜的戏,六个晚上的社火。  吃罢早饭,晌午时分,估摸着戏快要开演了,村子里年龄大些的娃娃就扯着嗓子吆喝开了:“看戏走!”然后挨家挨户地约伙伴。不一会儿,大路
期刊
一  在我家附近这几个小区里收废品的大姐都是河南老乡,我们小区小,只有一个大姐常驻,偶有更换。  一个春节过后,来了一个新的大姐。这个大姐个子小,黑瘦精干,走路带风,爱穿紫、红、橙、黄等艳色的衣服,常戴一顶红色的棒球帽。  我偶尔卖废纸盒时会跟她打交道。那年夏天,我们工作室有一个急活儿,一批物料需要有人重新手工挑拣并打包,事情紧急,我们一时忙不过来。我灵机一动,就跑去大门口,问大姐能不能来临时帮一
期刊
还在前往阿尔山的路上,便有一种进入人间仙境的恍惚。道路上人烟稀少,只有乘坐的大巴在阳光下耀眼的雪地上發出寂寞的声响。  两边是绵延不绝的森林,因为相隔遥远,所有的树木看上去便如灰黑色的粗硬的头发,生长在高低起伏的群山之上。这里是大兴安岭西南山麓的一部分。这粗犷壮阔、横亘于中国东北西南角的原始森林,总让人想起开天辟地的盘古。《山海经》里最早记录的颇似盘古雏形的人脸蛇身的神怪—烛龙,恰好也生长在北方的
期刊
也许是高温多雨、物产丰富、生存容易的缘故,中南半岛的居民素来清心寡欲、与世无争,老挝人更是可爱又有趣,只要有饭吃、有衣穿、有觉睡,就一切“没问题”。老挝人不仅自己活得优哉游哉,坚信“工作太多就会费脑伤神”,还常为“想太多”的人感到惋惜,觉得他们白白承受了不必要的心理压力。  老挝人为人处世如此,衣食住行亦是如此。作为东南亚唯一的内陆国,老挝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日常食材主要是当地的稻米、家禽、家畜
期刊
舟山群岛是我从小到大去过很多次的地方。  第一次去,是在16岁的夏天。回忆起来,当时的细枝末节都已不太清晰,只记得在夜晚时分微凉的风中,我与母亲在山上走,四下阒寂。我们在山腰的大排档吃饭,几盘白灼的贝类,味道极其清淡,两个人边吃边聊些细碎的话题。饭后,我们悠然地在山海间行走,走到海边时,夜色越发漆黑如墨,耳边听到阵阵汹涌的海潮声。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海。夜里的海,让我心里充满恐惧、不安与好奇。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