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俄:迷途的韵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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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踏着你们祖先的德性已经留下的脚印走去吧!不是你们祖先的意志跟你们一同攀登的路,你们怎么想高高地登上去呢?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祖辈的故事
  “无勇不进果洛之地,是乃罗刹域。”原本整个雪域高原在很早以前便被相地师认定为是一片形同罗刹女仰面朝天的地域。所以在很早很早以前,生活在这里的人就决定在罗刹女的心脏、额头和每个关节都修建上寺院,用以镇压这随时等待起身而乱舞的魔女。在这里,关于人类起源的故事也有罗刹女这个角色,凶残好斗的她执意与温和善良的猕猴结合生下六个猴崽,逐渐发展成原始六大氏族,遍布整个高原。可能这些故事正映射了这个民族的某些特质:执着、不屈,且浪漫。
  在这罗刹女仰躺的土地上,一个叫果洛的地方被周围的人认定为罗刹之国,“无勇不进”之地。旧时,此地为岭域,六大姓氏中董氏之分地,古老的族谱记载:“三山峰分于董,董帽高源于此。”格萨尔王和阿尼玛卿山神都戴着高高的毡帽,他们被当地人视为祖先。其实到很晚很晚以后,佛教才在这里深入和普及,在那之前,他们祭拜高耸的阿尼玛卿,而在阿尼玛卿脚下发生的史诗故事的主人公——格萨尔王,便是他们的宗教。后来六大姓氏中智氏后裔的一个部落来到这里,反败为胜,将这里分成了三大部落。
  拉俄是班桑的儿子,德尔文·班桑。德尔文部落隶属果洛三大部落中的阿什姜部落,德尔文部族零星地散落在柯曲河畔,一座叫穆日的神山脚下,山里住着一位骑着牦牛,脾气不怎么好的山神。相对于毗邻的部落,或者说在整个阿什姜部落中,德尔文部落总是那个最贫穷的部落。从最初德尔文部落的祖先出现于果洛三部的领土开始,便是以视死如归的冲锋英雄的形象出现,他们也用藏文重新诠释了这本为蒙古语的部落名,德尔文——置之死地而后生者。那柯曲河像是被一只慵懒的手放置在吾勤草原上,时而蜿蜒,时而笔直,时而汹涌得好似要带走岸边的帐篷,时而安静地裸露出她怀里的几块巨石。一个地方的人总有他们共有的特性,那是因为他们饮用同一条河流的水,这里的人也不例外。然而同饮柯曲河水的几个部落中,德尔文部落却偏偏对格萨尔王和他的故事情有独钟,无论老少男女都乐于吟唱格萨尔的故事,他们对《格萨尔》极其熟悉,且充满激情。同样,除了天赋的歌喉和无双的唱调,对战争史诗的热爱也影响了他们的价值观和行为方式,极端的尚武精神和英雄情怀,使他们往往与附近的战争和仇杀脱不开干系。一位嫁到德尔文部落近四十年的大婶说,“我嫁到这里三十几年间,已经逃杀了三次。”每次严重的暴力冲突发生后,在双方矛盾得到调解之前,杀人的一方总要以举家搬迁的方式逃离,反复的逃离使得家庭根本无法聚集财物,“每次生活像点样子了,就又要逃杀了。”
  拉俄也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家庭,他的父亲班桑是德尔文·拉瓦众多异母子女中的一个,德尔文·拉瓦七兄弟曾经公开与阿什姜头人对立,因为头人决定取消因为德尔文部落英勇抗敌而被授予的免税特权。传说那一天,阿什姜贡玛部的军队沿着山脊展开行动,将拉瓦七兄弟围困在山谷之中。七兄弟大声呐喊,那喊声震心,山脊上的战马也被惊动,那些战士连忙拉紧马头。“我们的祖辈曾经为阿什姜出生入死,马鞭甩下的那一刻便从未想过掉转,我们直击玛多泽瓦王的军队取回他如虎般勇猛的将军的人头,而今他们却要为那青草和河流收取我们的税,为此将整部的军队倾盆般倒在我们的身上,与其像狐狸一样苟且偷生,不如像猛虎般战死沙场!”拉瓦对着山头的将领大呼,说完,他们便冲向敌人,在山脊的一处打开了一条生路。
  与阿什姜的战争迫使德尔文部落搬迁至阿坝草原,果洛三部落的领地之外,直至后来,因为一次机缘,才得以和阿什姜头人讲和,重回故土。班桑和他的大部分兄弟姐妹一样,对父亲并没有多少印象。他在年轻时就被一位大德委任为天葬师,在一个被认定为等同印度尸陀林的殊胜的山间,一面简单的天葬台上,他和尸体打了几十年的交道,尽管他后来放弃了这份工作,但是直至今日,附近的人都称他为“觉巴”——天葬师。
  拉俄的母亲是班桑的第一任妻子,拉俄出生时,他们的家在达日黄河畔的畅干甘玛,佳科部落的领地。阿尼玛卿的雪水融化,在其脚下源起黄河的第一滴水。河水慢慢流经那寒冷的大地,在群山之间推出一片宽广的牧场,到达日草原时,河流早已汇聚成一条足够将人淹没的大河。“岭与霍大战之时,就有一位无双的大将淹死在这河里。”拉俄听他的父亲讲,“两名大将冲击黄河对岸的霍营凯旋,被后来的敌人追上,在二人驾马渡河之时,其中一人便被敌人用套索套住,拖入河中……”在這些似曾听闻,又似曾经历的故事中,拉俄和所有牧区的孩子一样,和家人一起过着贫穷而又从未感受到贫穷的生活。他跟随父亲在夹杂着雪的寒风中驱赶牛群,歪着头,努力将冻得通红的耳朵推进袍子的领口;和兄弟姐妹在烈日下的支流小溪畔玩弄石子,试图让那些顽皮的石子在每一次抛起后稳稳地停留在手背;在山顶将手掌放在额前遥望日落,在溪边观察蝌蚪……日出而起,日落而息,任随草原漫长的冬季和短暂的夏季反复交替,他在温暖的黑帐篷中,在父母慈爱的照料下,度过了模糊的童年,在模糊不清的童年记忆中,唯有父亲讲述的那些曾经发生在这里的岭国的故事还依稀残存在他的记忆里。每个傍晚当牛群归圈,一家人在土炉前共用晚餐时,班桑总会哼唱几段《格萨尔》的唱调,然而这一切似乎因为太过平常,如同每日临睡前母亲轻轻地将被褥拉起,盖在他露出的肩膀上,温暖,却并不让人特别在意。
  冬季牧场和昂仁叔叔
  为了减轻大地的痛楚,游牧民族选择不停地迁徙。拉俄一家,也随着季节的转换,轮迁于冬夏牧场之间,给予每个牧场喘息的机会。每年,当干黄的草彻底地倒在地上,河流的水冰冷刺骨,湿地上的水洼结起一层薄薄的冰,拉俄便看着父亲放倒帐篷的顶柱,家人打包起所有的东西,驮在牦牛坚实的背脊上,他们便迁往他家的冬牧场,一个叫做安章吉桑的地方。在两座相近山脊间的小沟中,一面倾斜而微微隆起的小坡上,他们的帐篷再次立起。三面的山挡住了大部分的寒风,沟口的斜坡上,深陷地面的木橛套着结实的牛毛绳,几排黑色的绳子整齐而又扭曲地排列着。供人安睡的帐篷,和帐篷附近牢实的拴牛绳条,这是牧人的家。   那一年,拉俄差不多七八岁,已经到了能在牧场上照料牛犊、迁徙时打包行李的年龄。这一天,风吹得特别大,那风声几乎掩盖了所有其他的声音,牛圈附近尘土飞扬,所有的人和牛,都眯起了眼睛。就在牛群刚入圈的黄昏,门口的两只老犬开始狂吠,一次次地向着坡下奋力冲刺,却一次次地被脖子上沉重的铁链拉回,铁链另一头的铁杵在冰冻的土层中一动不动。正在低头拴牛的拉俄的母亲抬起头眯眼望向门前,班桑从牛圈的另一头慢慢走来,拉俄舔了舔掌心饲喂牛犊残剩的盐渣,跑到父亲身边,紧紧抓住父亲脱下的右手袖子。
  “累了吗!累了吗!哥哥,你来了啊!快进里边坐!”父亲用他洪亮的声音大声地说道,声音被狂风吹向拉俄注目的方向,拉俄放眼望去,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牵着一匹黄马,正缓慢地从低处向他家门前走来。“是谁呀?”拉俄小声地问。“你昂仁叔叔!”班桑转过头对着拉俄说,满脸的自豪。
  拉俄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他是父亲的哥哥,岭国米琼卡代的转世。昂仁,是德尔文喇嘛之子,德尔文喇嘛是德尔文·拉瓦兄弟之一,他曾跋山涉水,前往金沙江畔一座建在丛林密布的深山中的寺院求法,传说那里是密法的祖庭,很多人在那里求得真传,在高耸的山崖间飞翔,死后化作一道彩虹,不知去向。德尔文喇嘛亦学成归来,成为一名得道瑜伽士。他也是一名掘藏师,他能从悬崖峭壁、虚空清水中取出宝物。他还是一位预言家,他在很久以前曾预言,在将来,达日河上将架起巨大的石桥,冒着青烟的铁块儿在大桥上来回疾驰。他疯狂的言论和德尔文人对《格萨尔》的执着一样遭到了别人的嘲讽。“那宽阔的达日河河面上架起的石桥,一定是你架的!”曾有人当面奚落。多年以后,当人们驾驶着金属制的汽车疾驰在达日大桥上时,却不再有人记得那个疯子和他说过的话。他的儿子昂仁,从小也是个行为诡异的人。打小就骑着羊,背着行囊四处晃荡,像一名吟游诗人一样到处演唱格萨尔的故事。后来在多卡寺的一次莲师法会上,年幼的他在众人面前演绎《格萨尔》,震惊了法会上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从此便远近闻名。他长相俊美,声调悠扬,演绎传神,仿佛亲身经历了一切,让听者相信那些故事定是不久以前发生的真事。后来,便有传言说他是岭国善言者,米琼卡代的转世。
  等全家忙完牛圈里的活儿,围坐在土炉旁时天色已黑。昂仁盘腿端坐在炉旁最靠里的位置,重要人物才会坐的上座。晚饭和寒暄结束后,班桑请求他的堂哥演绎一段《格萨尔》,昂仁什么都没有说,轻移盘起的双腿重新坐了一下,挺直了背,双手叉在腰前轻咳了两声,润了润嗓子,便开始演唱。年幼的拉俄第一次仔细端详这个男人,这个父亲每每向他提起时两眼都要放光的男人。他是如此的高大,宽阔的肩膀仿佛撑起了整个帐篷。修长白净的脸上,高挺的鼻梁像雪山的山脊,他的眼睛總是瞪得大大的,总是无缘无故地注目远方,头顶和父亲一样,戴着一顶蓝色发套。左臂之下是一尊硕大古旧的噶吾盒,串在黄色哈达上,戴在他的右肩。盒框里是一尊若隐若现的神像,神秘得让你不敢细看。他大声地演绎着,仿佛面对着上千位聆听者,滔滔不绝。间隙稍有停顿之时,便发出一声清脆的响舌声,挑动眉头,随后又继续演绎。他是如此的非凡,仿佛来自于另外一个时空。
  “话说,在那岭域众羡之地……”昂仁开始了演绎,那一晚他们很晚才睡。拉俄清楚地记得那一晚的情景,昂仁叔叔演绎了《霍岭大战》中《丹玛响马》的桥段。格萨尔征战魔国数年未归,霍国的白帐王听说王后珠牡倾城的美貌后,举兵侵犯,军队驻扎在黄河对岸。岭国第一大将丹玛香查单枪匹马渡河杀进对岸的霍国军营,推倒了霍国的军帐,在乱兵之中挑选了霍国最矫健的战马带回。昂仁讲得那么入神,那么逼真,仿佛他亲眼见证了这一切。每每讲到高潮,他的双眼总是瞪得比往常更大。最让拉俄难忘的,是昂仁叔叔用丹玛六韵的唱调演唱大将丹玛的说词。他曾从父亲的口中听到过那个韵调,但是今晚在他面前的这个高大的男人,将这韵调演唱得如此传神,他随着节拍轻轻拍打着膝头,试图跟着叔叔一同吟唱,却发现这韵调是如此触手可及,却又难以复仿。年幼的拉俄双眼直盯着叔叔,渐渐地,他仿佛看到叔叔身披战甲,在乱战中傲慢地挥舞着长枪。他入神地欣赏着,感觉这一切是如此的完美,心想什么时候我能够像叔叔一样把格萨尔的故事演唱得如此酣畅。他一直默默地哼唱着那个调子,直到睡去。
  那晚,拉俄做了个梦。他梦见自己驾着乌黑的骏马,挥舞着战刀,在他身边有父亲和兄弟们与他并肩作战,他们左手握着竹制的盾牌,右手握着长枪。在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中,他放眼望去,看见在队伍的前锋方向,有一个高大威武的背影,战盔下露出浓密乌黑的卷发,正在用他身上发出的光芒于阵前杀出一条道路。拉俄心想,这到底是昂仁叔叔还是那传说中战无不胜的格萨尔王?
  夏季牧场和南卡叔叔
  从那以后,年幼的拉俄便对格萨尔的故事疯狂地着了迷。《格萨尔》不再只是晚饭后和睡觉前在土炉旁的消遣,那些故事和韵调一遍一遍地在他心中浮现,他总是在山间草地哼唱那些曲调,纠结着他的哼唱是否和叔叔的一致。他总是拉着父亲,请求他演绎一段格萨尔的故事,而父亲也从未让他失望,那故事总是永无完结且从不重复。
  他开始习惯期盼夏季的到来,他所等待的并不是夏季灼热的日晒和反复无常的降雨。他家的夏季牧场在瓦梅扎玛,离德尔文本部很近的地方,将家安顿在这里,德尔文的亲戚便会经常光顾。那些亲戚也从不空手而至,他们总是与永无完结的故事和扣人心弦的韵调一同到来。同样的,在夏季牧场昂仁叔叔也会频繁地光顾,他发现相比之下,昂仁叔叔的韵调是德尔文部落最完美、最动人的。他还发现,除了丹玛傲慢的塔拉六韵,还有珠牡婉转的格桑六韵、总管王缓慢的达拉六韵、格萨尔宏伟的威震之韵,每个韵调在他的脑海中一遍遍回响,他一遍遍地试图学唱,心中一直期盼着,总有一天,等他长大以后,他也能像父亲和叔叔们一样,用完美的韵调演唱格萨尔的故事。
  只要人的背上盖着衣服,炉上的茶壶里有沸腾的茶,牧人的生活就能平淡而重复地进行。拉俄成长到了十一二岁的年纪,一天,他的叔叔南卡多杰活佛来到了他们家。南卡多杰是班桑同父异母的兄弟,是果洛白玉寺的活佛,一生戒律清净,身体力行,是果洛三部公认的上师。他的到来让班桑极其欢喜。他在离帐篷不远的地方,一处有黄花点缀的绿地上,铺上了那张一直卷在柜子里的拉达克地毯,摆上满是彩色糖果的旧饼干铁盒,恭请活佛入座。牧人相遇总有聊不完的天,从天气变化到牛马膘肥,从河流大小到白昼长短,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拉俄挺直了腰,盘腿坐在活佛面前,一直等待着他最期待的话题。活佛用慈祥的目光看着他,在聊天的间隙,活佛微笑着用嘶哑的嗓音对他说:“咱们德尔文的人都要说自己是岭国勇士的化身,孩子,那么你是谁的化身?”“丹玛!丹玛!”拉俄大声叫道,起身跑进帐篷,拿出他用来当战刀的木棍,跑到南卡活佛面前,像昂仁叔叔一样瞪大了双眼,挥舞着“战刀”,大声地说:“叔叔,我是丹玛!”说着,模仿昂仁叔叔的样子用丹玛六韵唱了一段丹玛大将的说词,时不时地又将木棍当作弓,模仿射箭的样子,说:“我丹玛的箭术超神,从岭国众羡之地射出一箭,直插霍国白帐王的金座!”活佛看了哈哈大笑,随从的洛桑傲赛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大家都笑了,只有拉俄依旧瞪大双眼,一脸严肃地,模仿着昂仁叔叔,盯着远方。   接近黄昏时,天空突然聚起一大簇不知从哪儿来的乌云,眼看就要下雨了,他们连忙躲进了屋里。刚合上帐篷的出口,雨便落了下来。雨水匆忙地打在帐篷上,帐篷似乎慢慢变得沉重,这使帐篷里面显得更加温暖。他们在帐篷里继续外面的话题。南卡活佛说格萨尔是佛陀正教的守护神,如果有妄想破坏佛陀教法者,他就会出现,那些正法之教敌、恶品之鬼神,都会葬身在他的马蹄之下。同样的,那些拥护正法、坚信因果的人,永远都会得到格萨尔的庇佑。他总会在人们最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就像他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在岭域众生最需要一名统领者的时候,在神界本为兄弟的格萨尔王和岭国诸将被阿奶贡曼杰姆化作花瓣,撒向人间岭域。格萨尔有众多化现,时而慈悲,时而忿怒,因为他是莲花生大师和三怙主的化身,他不但是佛教的护法,他本身就是佛,是菩萨。面对不同的人,他需要用不同的方式去度化他们。他以一名英明勇武的王者的形象出现,征战四方,但其本性是菩提:一心想着每个人永具安乐、永离痛苦,每个人为他人的快乐而快乐,又不执着于快乐。所以一个人,在一生中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境遇,但是无论如何都要勇敢地用一颗菩提之心去面对。拉俄听着活佛叔叔用他沙哑的声音慢慢地讲述着,渐渐地他的思绪离开了帐篷,在天地之间随意地飘荡,而后又飘向了一个他只在唐卡中见到过的世界,一个有庙宇楼阁、神鹿圣泉的地方。他突然插嘴问道:“那格萨尔现在在哪里呢?在天上吗?”“天上?”南卡叔叔笑着回答道,“天空是世界上最坦荡、明了的东西,你抬头看,他们在天上吗?格萨尔王化身成为了勇武轮王,在一片名叫香巴拉的净土。”“那他还会回来吗?”拉俄接着问。“经书里说当世界经历到时间的尽头的时候,当世界将被愚痴军团侵占之时,格萨尔化身的勇武轮王将会带着他的军队来到,解救众生。”南卡叔叔继续微笑着用他沙哑的声音回答。拉俄深呼了一口气,他在想什么时候才是时间的尽头,时间真的会被人用完吗?勇武轮王和他心中的格萨尔是一个模样吗?
  这时,拉俄的母亲回来了,双手握着一张四角被收口的塑料布,“你们怎么没把晒着的奶酪拿进来,都湿透了。”她小声地抱怨着,抬头看见帐篷里安坐的南卡活佛,急忙摘下了她那一顶早已湿透的帽子。
  文字和母亲
  那一年,还没等迁至冬牧场前,班桑就把拉俄送到了县藏文学校,那是一座小学初中一体的寄宿制藏文学校。拉俄在那里,第一次感受到了藏文字的魅力,三十个字母重复拼凑,就能把平时说的话全部记录下来。他又开始痴迷于这一游戏,他喜欢拿着书本,大声地念读书本上的文章,任随唾沫星子溅洒在纸页上,他喜欢用力地握住早已削短的铅笔,认真地在本子上书写楷体的藏文字,随着笔画的变换不由自主地摆动脑袋。两三年间的学习,使得他能通畅地朗读所有的文章,能以藏文字书写出自己所有的想法,尽管总是还有那么多的拼写错误,尽管他对数学课和汉语文课始终提不起兴趣。
  在学校的生活,是快乐的,但是在这里,拉俄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贫穷。他发现这里不再像是自己家的夏牧场,抑或是冬牧场,这里总有人穿着他穿不起的衣服,吃着他吃不起的食物,他渐渐地意识到这里的人不只是共同享着头顶的蓝天和牦牛蹄下的草地,人和人之间除了天生的美丑善恶外,还有很多外在条件的差别。
  三年级寒假的一天傍晚,干完牧活,14岁的拉俄坐在火炉的一边,与父亲面对面,手里捧着一本泛黄的《格萨尔》史诗之《大食宝宗》大声地读着,每到唱词部分,便以洪亮的声音用那些在他大脑中练习了成千上万遍的曲调演唱。父亲沉迷地听着,不时点点头,表示满意。拉俄突然合上了史诗部本,慷慨激昂地讲起了学校里的事情。他从学校明亮的窗户讲到教室里今冬新架的铁炉,从汉文老师的严厉讲到数学老師的温柔。再后来,他对父亲讲起了吞米桑布扎历经千辛万苦,前往印度学成归来,创造了藏文文字,并且撰写了八大文法。父亲一直沉默地听着,用吸气时发出的“呃”声回应着拉俄的每一句话。最后,拉俄讲出了他的憧憬:初中毕业后去州府上学,再考到遥远的城市,最后荣归故里,找到一份工作,成为一名坐在办公室里上班的干部。父亲坐在他的对面,手捧着碗,慢慢地吸着碗里剩下的茶,缓缓地说:“去大城市,需要很多钱吧……”
  其实那句话拉俄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开学以后。一天晚上,同宿舍的几十个男孩儿依次合唱着雪域歌王的那些经典曲目,当他们唱到《赡养父母之歌》时,值周的老师闯进宿舍,厉声呵责他们的行为,他们这才安静下来。那晚,拉俄躺在宿舍的高床上,低声哼唱着那首歌,想起在寒风高地上辛苦生活的父母。这时,他才想起父亲的那句话,那句话和那些《格萨尔》的韵调一样在他的脑子里反复回响,他辗转反侧,久久未能睡去。
  那个学期,拉俄开始无心学习。他总是无精打采,心里却翻江倒海地胡思乱想着。他在他仅有的认知范围内给自己的未来构思了千万种可能,他幻想有朝一日能穿着领口没有污泥的上衣坐在政府的办公室里;和邻班最白皙美丽的女生睡在砖房里的木床上;再或者穿着袈裟在南卡叔叔的身边念经修行。他对学习不再表现得那么积极,连平时最疼爱他的数学老师也对他厉声指责,但他对这一切不以为意,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早已排除了开始于这里的一切可能的未来,他选择了离开。一天,在午饭过后,他偷偷越过学校的围墙,背对着学校院墙里嬉戏打闹的声音,哼着歌,走向了家的方向,傍晚到家时,发现母亲已经病倒在床上,奄奄一息。
  离家
  母亲的病逝,使拉俄更加摆脱了那些幻想。父亲也没有提出关于他离校的任何问题,他比往常更加沉默,没有母亲的帐篷,显得特别空荡,他用同样的沉默陪在父亲身旁。
  再次搬迁,他们把家安顿在了东吉多卡,在一座有古老经石墙的寺院旁。再次回归牧人的生活,拉俄只得每天闲游于蓝天草地、帐篷牛圈之间。他有时会想念起学校的课桌椅和宿舍的高床,想念几位可爱的同学,藏文老师那特殊的口头禅也时不时在他耳边回响,然而他对这一切仅仅是想念,对重回校园他没有丝毫憧憬。
  一天拉俄在山间闲逛,回到家中,发现父亲正对着几位客人演绎说唱。他看到父亲的脸上露出了那熟悉的满足和自信,他打断父亲,问这是什么桥段。班桑瞪大了双眼,双手压在盘曲的膝盖上,身体向前微倾,回答:“我在赞颂印度和汉地之间所有的神山!”拉俄看着父亲描述着自南印度之地到东大汉之域,一些完全陌生,一些又似曾听闻的神山,他用优美丰富的词汇描述着那些山峰的秀丽景色,赞美那些居住在山中的神秘的神祇,拉俄聚精会神地听着。他发现父亲也能像昂仁叔叔一样演绎动人的说唱,如同昂仁叔叔演绎《格萨尔》时仿佛他经历了一切一般,父亲也好似亲身游历了这一切名山大川,滔滔不绝。瘦小的父亲此刻变得如此高大威猛,“什么时候我才能像他一样演绎格萨尔的故事?”这种憧憬再次在他心中出现,那些优美的韵调像桑烟熏绕着他,他仿佛对生活又有所期待了。   有线电话的逐渐普及,使许久未能谋面的人之间也能捎去声音的信件。班桑时不时地去县城一家有公用电话的商店和远方的兄弟们通电话。一天,父亲从县城归来,对拉俄说:“你格日叔叔在州上工作,是个干部,那个单位叫群艺什么的,专门招群众里唱歌跳舞的人,你可以去那里看看。”几天之后,他便背起行囊,离开了家。
  朗玛和六弦琴
  在州群艺馆工作的叔叔是德尔文·格日尖参,他是拉俄的表叔,被德尔文人认为是德尔文喇嘛的转世。他身材矮小,和拉俄的父亲一样头顶蓝色的发套,发套里盘蓄着长长的瑜伽士发,他总是穿着一身淡棕色的西装,戴着金色镶边的眼镜,唇边留着小小的八字胡,总是说说笑笑,一副乐天派的样子。他也是一个非凡的人,他和大部分演绎《格萨尔》的艺人不同,他既不是简单地讲述那些积累而来的丰富的词汇填充的众所周知的故事,也不是在使人半信半疑的降神的疯癫表象下以非正常的状态演绎《格萨尔》的桥段。他从未上过一天的学,却能撰写上百部格萨尔的故事,他也是一名掘藏师。和他的上一辈子不同,此生,那些宝藏直接埋藏在他矮小的身体里,那是一处无穷无尽的宝藏。他需要做的,只是在一些机缘成熟的時机将宝藏慢慢挖掘出来,那些秘含着百转千回的史诗故事的宝藏以一种奇特而陌生的文字的形态被挖掘出来,往往只有只言片语,这时他便以掘藏师另一种独有的智慧:如同破解密码电报一般,将那些简短的神秘文字展开成为浩瀚的史诗,也正是因为这点,他被吸纳进群众艺术馆,如同某个濒临灭绝的珍稀动物一般被保护起来,生活在果洛州府大武。
  拉俄寄宿在格日尖参家中,群众艺术馆对面,一座体育场的后面。格日尖参一家随性简单的生活使他特别快乐,他经常帮助叔叔一家去自来水口打水,享受着以米饭为主食的午餐,偶尔拿着叔叔家女儿的课本默默地朗读片刻。他经常跟着格日尖参叔叔一同去群众艺术馆,叔叔也希望以这种方式将这位年轻的史诗艺人引荐给单位。那时各种艺人和艺术团体风起云涌,他们经常在群艺馆楼上一处开放的展馆演出,拉俄在那里接触了各色各样的民间艺人。他们中的男性,大多留着长发,女性身上飘着陌生的香味。拉俄第一次在这里感受到了“城市”的多彩,如同在老人口中听说的让散落居住的牧人汇聚一处的集市。那些形形色色的人,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充满了对艺术的热爱和对生活的希望,每天与这些人接触,仿佛都是一场从未看过的演出。他开始习惯晚睡,习惯在熄灯之后放纵自己飘渺的思绪,他再一次在四角方正的房子里开始了对未来的憧憬。
  渐渐地,即使没有叔叔在身边,他也能自如地与陌生人开腔,以一名进城开展自己艺术生涯的艺人的身份向其他艺人介绍自己,他开始跟那些弹唱艺人混在一起,渐渐地,爱上了六弦的扎念琴。
  上个世纪80年代,消声已久的扎念琴声在黄河第一湾地区开始重响,从那个甘青川三省交界的水草丰美的地方开始,那婉转的琴声瞬间风靡整个多康藏区,一发而不可收。从那时起,出一张六弦扎念琴的磁带专辑几乎成为了每个牧民男孩儿的梦想,他们崇拜扎念琴歌唱家德白,称赞他为雪域布谷,说他的歌声像布谷鸟的啼鸣一般唤来了春天,尽管多年以后,德白用酒精断送了自己的生命,但是他的歌声至今盘旋在雪域的高空。那些扎念琴者以德白为榜样,翻唱他的歌曲,模仿他歌词的样式创作歌词,谱写歌曲,留着长发,戴着夸张的藏式耳环。拉俄拜师于当时小有名气的扎念歌手次成门下,开始学习扎念的弹奏。对音乐的敏感和天赋,使得他很快就上手了这门乐器,加上遗传的声音条件,很快,他便得以拜师果洛著名弹唱歌手格勒,深造弹唱技艺。
  牧民的孩子总是容易随遇而安,他很快便融入了这里的生活。他结识了很多朋友,在朋友的带领下上台表演,在朋友的鼓励下参加比赛,慢慢地,他也在弹唱圈里混出了一点名声,他开始有资格在朗玛厅演出,并且加入了一个民间艺术团,以独唱、合唱的形式在一台晚会中反复登台。观众的掌声和呐喊带来的自信、啤酒泡沫在胃里的作祟,和那些和他一样初来乍到的姑娘的妩媚,这一切使拉俄特别满足,他也像其他弹唱艺人一样蓄起了长发。
  这时的他和每个以音乐为生的人一样,一直等待着一个机会,他在想终有一天,他会出版个人专辑,风靡藏区,无论走到哪里都有震耳的喝彩和铺天而来的哈达。
  之后几年,他和结识的几位弹唱歌手,一同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作品——一张取名为《兄弟欢聚之歌》的磁带,然而并没有产生他所期待的反响。不久后,他又与一男一女两名歌手合资出版了自己的第一张光盘《阿里歌声》。专辑封面上,那位女歌手右手放在耳旁,用最古老的姿势,摆弄出正在歌唱的样子。右边是那位男歌手,双手持琴,一副正在弹唱的样子,自信地对着镜头微笑。左边,拉俄留着长发,手拿琴把将琴扛在肩上,头微微抬起,望向远方。
  拉俄手拿着成品的唱片,故作镇定地,认真地端详着,心里却是百种滋味。他想起牛圈里牛绳端头的木卡,想起去世的母亲,想起学校早餐泛黄的馒头……深呼一口气,心想,这一切终于走到头了。
  他们将唱片分发到当时生意火爆的唱片店寄售,自己留了几十盘,分送给亲朋好友。他时常故意路过那些唱片店,观察自己唱片的销售情况,期盼着马上,唱片的主打歌曲会在每个唱片店门口的音响中循环播放,直到过往的人们感到厌腻。
  像牦牛走过干草地的脚印,他的专辑只在市场浅浅地出现了一次。那张寄托了他所有希望的专辑,在当时弹唱唱片疯狂出版的洪流中被完全淹没了。或许他深知专辑的失败和出头的无望,也或许他心中不死的希望掩盖了这一切,他将头发留得更长,左耳戴着夸张的藏式耳环,以一名出有专辑的歌手的身份,继续混迹于朗玛厅之间,结识那些美丽的姑娘,她们有的初出篷屋,有的早已风花雪月。怀揣着梦想,此后他继续参与和出版了十余张唱片,大多以配角的身份。他深知希望如同山后的余晖越加的灰暗,却努力不去想这发生着的一切,挣扎在那边缘的弹唱艺人群体中,直到镇上的人渐渐地对那些千篇一律的歌舞失去兴趣,渐渐地不再光顾朗玛厅,他便失去了舞台。
  婚姻
  时间像缓缓流淌的黄河永不停止,像帐篷天顶漏下的月光无法把握,晃眼间,拉俄已经25岁了。在牧区而言,这个年纪,一个男人如果还未在温暖的炉火周围建立起自己的家庭,若不是一名厌世的僧人,那定是不成事的流浪汉。其实拉俄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他对时运的妥协、对世俗的规律迎合,还是对恋人的爱和承诺,他决定和一位始终使他留恋的女人成家,决定将恋人变成妻子。   一些苦命的人,时运的骏马注定不会在他的肩头奔跑。婚后的生活并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使他的生活变得安定。他依旧留恋那五彩的灯光和嘈杂的欢呼声汇聚的舞台,但无穷无尽的琐事不停地扰乱他歌调般柔美的心态,窘困的家境总是时不时地跑到他的耳边悄悄地告诉他它的存在。他也曾决心努力试图改变这一切,然而一双只能拨动琴弦的手,仿佛无力撑起一个家庭。吟游诗人的后代,怎能妄想在固定的屋檐下聚起众羡的财富。他每天在家弹奏扎念琴,等待妻子烹饪出热腾腾的食物。他不再演唱那些歌颂自然、赞美人性的弹唱歌词。他在指尖娴熟地弹奏出那些陪伴他一起成长,那些同他的记忆一起从模糊变为清晰的,那些自母体问世便流淌于血液中的韵调。他在韵调讲述的古老的故事和现实之间来回穿梭,在车流穿梭的公路旁倾听千万战马的嘶鸣声,在阴暗低矮的土房中看到神兽驮土而建的宏伟高大的宫殿。他在沉睡的妻子的枕边暗暗地责备自己没能成为像雄狮一样承担一切的男人,指责这个世界将满怀壮烈史诗的诗人推向最寒冷的角落。他为自己心中那不朽的史诗王国感到自豪骄傲,沉迷于自己飞鸟般的本性,迷恋飞翔和啼鸣,却没有飞落的枝头。
  婚后第三年的初春,像往常一样,漫山遍野的冬虫夏草吸引了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掘金人。这时的牧民,在市场的驱使下,也将所有的期望寄托在这短暂的一个月中。拉俄也想着借此机会,改善一下生活的窘境,至少在妻子的项链中添一颗珊瑚,安抚她不满的心,感恩她一直以来的跟随。牧民用“欢乐新年”这个反讽的词形容那些不会实现的痴心妄想。这一年他家草山上的虫草并不多,持续的降雨使得大部分冬虫夏草在采挖者到来之前便已经腐烂。拉俄的妻子满脸愁容,拉俄却怡然自得地拨弄着他的扎念琴。那曾经深深地引起她的注意,并引诱她坠入爱情深渊的琴声此刻变得那么的恼人,那如蜂蜜般甘甜的情话和奶皮般黏稠的缠绵带给她的快乐早已消失殆尽。她开始明白爱情只是让人身心愉悦的一种感觉,这和需要诸多外在物质的拼凑才能平稳进行的婚姻完全不同,老人们常说“婚姻如炼狱般痛苦”,此刻她才后知后觉。她开始埋怨生活的不公,开始忍心将不悦的刀口对向自己的丈夫。一向温和的拉俄也开始学会用同样带刺的话语回应,他们的生活开始充满争吵,渐渐地,他俩习惯了用钢刀般的话语直插对方的心脏,直到双方开始期盼将这一切尽早结束。
  两年后,在冰雪还未融化的时节,两人选择了分开。他将仅有的一切留给了那个女人,带着诗歌和韵调,怀着失落的心情,以坦然的方式离去。他又一次回到了一个人的生活。尽管没有枕边女人曼妙的胴体、火炉旁边热腾的食物,在漫长的失落过后,他还是感到了久违的怡然自得,早就厌烦无休争吵的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久困牢狱而初出的犯人。只身一人,他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这时,德尔文部落的《格萨尔》史诗文化开始得到政府的认可和重视,各种《格萨尔》文化活动层出不穷,拉俄也跟着忙碌了起来。他积极参与各种《格萨尔》文化事宜,想尽一切办法组织筹办各种活动,给自己搭建舞台。直到这时,他才开始鼓起勇气,尝试他很久以前就有的一个想法——用扎念伴奏吟唱史诗。
  他的尝试得到了大家的欢迎。他再一次沉迷于舞台上短暂的存在,面对聆听者时那股源自心脏最深处,并慢慢充满胸腔的快感。但是相比起之前弹唱的那些从别处模仿而来的歌调和那些违心的歌词,遗传的史诗,让他对自己的艺术感到万分的满足和自信。他开始明白,只要是在吟唱自己祖先创造的史诗,他就是聆听者围绕当中歌唱的王者。他不需要奋力挤进那陌生的群体中,努力去充当他们当中的一员。那些人也无法复制他的吟唱成为另一个他。他在用神授的身份用天赋的韵调吟唱祖辈的故事。他剪去了长发,耳边不再有夸张的耳环。
  善于啼鸣的雄鸟总能吸引雌鸟的眷顾,生性浪漫的歌者总有女性青睐。拉俄像一面时而平静,时而波澜的海水,又有一只鸟儿落在了湖畔。当一个人的内心处于喜悦或悲伤之类的情绪中时,因为对情绪的依赖和执着,总会使人失去觉察力。爱情总能像迎面而来的巨浪,卷走理智的帆船。浪漫总是致命的,当爱情再一次降临时,拉俄表现得像是一个初次听到示爱情歌的姑娘。他似乎没有觉察到他吟唱诗人的本性犹在,在再次面对炽烈的爱情时,他再一次深陷其中,再一次选择以这种方式表达他对伴侣至诚而强烈的爱意——将身为恋人的她变成自己的妻子。
  他再一次选择了婚姻。拉俄的温柔和浪漫深深地吸引着新娘,面对着这甜美的生活,他以为能将这一切一直保持下去,他以为一次婚姻的经验能让他在未来的新婚生活中,无论面对什么问题都能从容不迫,尤其在婚姻起初的日子里,他对此深信不疑。屋子不再是之前的屋子,牧场不再是之前的牧场,妻子也不是以前的妻子,就连这一日三餐也不是之前的味道,但是诗人,还是那个诗人。
  吟游诗人的诗词也许不会重复,但大地上发生的一切事情总是那样惊人而又巧合地重复着。这一次婚姻持续了和上一次几乎一样长的时间,又几乎以和上一次一样的原因失败。湖畔落下的鸟儿注定南飞,在这次婚姻最后的日子里,拉俄像是早就知道结局一般平静。这一次婚姻的失败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如同专辑失败一般,使拉俄滚向失落的山谷,他再一次平静地离开,再一次一无所有。
  今天
  像奔途觅食的牦牛终归会回到安全的牛圈,几经犹豫辗转,拉俄选择了回到父亲身边。如今,年过四十的他,生活在父亲的身边,和儿时似乎毫无差别,只是现在的他已经能帮助父亲承担所有的牧活,他在父亲的身边找到了久违的家的感觉。虽然在父亲的身边,打点火炉周围所有家务的女人不再是自己的母亲,但他還是有和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的感觉,在他去有明亮的玻璃窗的教室学习文字之前,在他混迹于吵闹和弥漫着烟味的朗玛厅之前,在他还没有感受爱情憧憬破灭而带来的伤感之前的感觉。
  在拉俄回到父亲身边不久之后,还未能盼来叔叔们光顾他们重新温暖起来的家,昂仁叔叔便带着他那无双的嗓音和韵律离开了这命运多舛的部落。几乎同时,南卡叔叔圆寂的消息也传到了他曾经多年传法布道的吾勤草原。拉俄想起了南卡叔叔讲给他的一切,他心想此刻,南卡叔叔一定在铜色的吉祥山净土,在莲花生大师的身旁,而昂仁叔叔,一定是回到了格萨尔王的身边,那片叫香巴拉的净土。南卡叔叔慈爱的抚摸和沙哑的嗓音经常在他入睡时浮现在他的脑海中。而德尔文部落的人恍然发现,在昂仁离世后,那些能在他们脑海中清晰准确地浮现的韵调,已没有人能用歌喉完美地吟唱出来。
  班桑和拉俄父子依旧保留着吟唱史诗的习惯,无论有没有聆听者,即便只有他们二人时,他们也会吟唱那些动人的史诗故事,永远都那么充满激情。
  作者简介:华桑诺吾,1991年生,果洛甘德人,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藏学研究院,现供职于果洛州民宗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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