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为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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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离开了又回去,这是个朴素的哲学道理。对于其他人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离开就离开,回来就回来。但对于贺南森来说,却复杂而又痛苦。本打算此生不再踏入那块土地的他,还真不得不重新考量这件事。就像是一个从军的战士,哪怕前面是火海刀山,也要咬着牙巴骨,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前冲。
  贺南森是去扶贫。
  眼下脱贫的事,还真不是某些人以为的那种,说在嘴上、写在纸上、浮在面上,了结在会上。是真扶贫。工作的急、任务的实、担子的重,只有置身其中的人,方可体会。这些年过惯了优渥生活的人,要让下去,肯定就是怨气十足。交通厅的动员会之前,下派驻村帮扶的方案就出来了,厅里要筛选出不少于五名中层干部,分散到各州市的贫困乡村,配合基层组织开始工作,时间不少于两年。驻村的名单里,第一个就是贺南森。贺南森一个劲儿叫苦,说母亲早已退休,身子像腐蚀多年的草绳,说不定哪天不提都断;说老婆是骨科医生,现在全世界的人直不起腰,都有她的事;说自己早年就在基层苦磨多年,啥味儿都尝过,现在再去,已属多余。这种难得的机会,应给正待成长的年轻人。说着便垂下手。捶打弯曲起的膝盖,呲着嘴,喊疼。
  说這些并没有用。分管扶贫的姜副厅长拿起文件翻了翻:“老兄,这是班子的决定,谁也没有讲价的余地。如果实在特殊,那你来帮我料理这一摊子,我下去抵你了。”
  姜副厅长比他年轻,办啥都像是炭火烤到屁股墩子似的,说话经常会拿不住轻重。但重了也就重了,他是领导,贺南森不会和他抬杠。贺南森只好缄口。年纪长了,要学会隐忍,回避锋芒,这是吃了多年盐巴才能悟出的道理。推了推眼镜,他说:“那,我还是下去好了,支持你的工作嘛!”其实,贺南森早已不想这样待下去了。这机关里的若干门道,他一辈子也没法摸透。进来了,没法出去。出去了,没法再进来。这样不出不进、不上不下的机关生活,让人不冷不热温吞世故。他任了多年的处长,另一个处长和他水火不容,话语间针尖麦芒,工作中明争暗斗,仿佛前世冤家。前段时间,单位的副厅长退,两个争,结果两败俱伤,组织部另派了这个姓姜的来。他吃了一惊,这居然是二十多年前的轮回。往事冲心,像酒喝多了般难受。抓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思来想去,退为上策,便一直在联系有熟人的单位,要求借他出去工作一段时间,避避风,舒舒心。年纪大了些,要调出去,几乎不大可能。但事与愿违,上上下下开始清退吃空饷的人,之前外借多年的人全都撵了回来,自己单位借来的人,又全都退了回去。不少人还被扣了工资,受到相关的处分。正郁闷呢,不想是瞌睡来了遇着枕头。贺南森脸上愁容堆叠,内心却是大喜过望。扶贫点在乌蒙大山之中,远是远了点,苦累肯定会多些,但总还是个机会,树挪死,人挪活嘛。他这个年龄,牵挂并不是太多。听到贺南森要去那么远的山旮旯,老婆冯丽非常不高兴:
  “你一大堆病,腰都伸不直,正等别人来扶贫呢!”
  贺南森告诉她,那地方山清水秀,吃的环保,喝的生态,空气中没有雾霾、甲醛和粉尘颗粒,空气中富含负氧离子,是大西南最好的天然氧吧,据说当地多生双胞,长寿者不少。说着说着,贺南森脱口而出:
  “还有明月!”
  贺南森眼前突然呈现出一片浩瀚的天空,蔚蓝的,深远的,没有边际的。那天空中,明月高挂,银色的光芒铺天盖地而来,将他照得通体透明。他打了个冷噤。冯丽不再吭气,低着头翻看她的医学杂志。贺南森对自己的这句话感到惊讶,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说出这句话来。这样不着边际的话,并没有引起冯丽的关注。贺南森知道冯丽所关注的,是他前面的另一句。女人嘛,要让她产生共鸣,改变态度,有时只需要一样东西,甚至是一句话,柔软的,触心的,能准确揣度内心的,微风一样的那种。但这样的话,并不是所有男人都能把握。看她脸色稍解,贺南森便趁热打铁,一一交代:多久领泰迪狗去打一次防疫针,车库里的车啥时应该开出来热一下发动机,几盆略显珍贵的花草的管护细节,再就是母亲的床头,不要忘了摆放阿斯匹林、硝酸甘油片、亚硝酸异戊酯和温开水。母亲要出门,一定得给她带上定位的手表。牵挂也就这些,交代清楚,离家也才放心。
  贺南森到倒马坎村扶贫,这是个定数。他必须来,他和这倒马坎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眼下,他已在大客车上躺了一天一夜。山路起伏越来越大,弯曲如扭麻花,贺南森几十年没有走过这样的路了,巅得呕吐,巅得活来死去。过去那些日子优越了,人却更加坠落。黎明时的黑与白交替的时候,他醒了。他的醒,是因为有巨大的响声打扰了他。这种似曾相识的声音,隔窗而来,令他兴奋无比。透窗看去,晨曦之中,高处是看不见顶的乌蒙山,云遮雾绕。低处是浊流翻滚的金沙江,秋汛刚至,正狂得是时候。
  县委大院热闹非凡。从北京、省、市、县前来驻村扶贫的人,不下百人。有鬓发渐白、五十来岁的老同志,有青春年少、刚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有男的,也有女的。他们操着各种各样的口音,带着各种各样的行李,脸上是各种各样的表情。贺南森暗地里感慨这样一项工程的伟大,这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工作,是史无前例的,是壮举,激情像潮水一样在他的内心里起伏。虽然一夜奔波,但他似乎变得更年轻些,更精神些。分管扶贫的副县长主持会议,县委组织部部长提了要求,扶贫办主任给了具体的任务。大伙签到完,领上材料,扛着行李,就赶往各自所要驻扎的村民委员会。贺南森要去的倒马坎村,山高坡陡,没有公路,沿山路攀爬,得走两个小时。说好来接他的人,还没有到。他掂了掂行李,要扛着它,走两小时的山路,够呛。正思忖着怎么办时,突然肩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疼。他吃了一惊,侧头看去,一只手落在肩上,这手又黑又大,蒲扇一样。转过身来,眼前这个人,头发黑,眼睛黑,脸膛子则是黑里有红的酱色,典型的高原红。他身子粗,脑袋、脖颈、腰、臀都差不多粗,油桶子一般。如在山林里遇上,绝对以为是熊。刚刮过的胡须,似乎也有着白的痕迹,年龄上,估计和他贺南森差不多吧。这人望他笑,手迅速落下,握手。他的手瞬间生疼,骨骼仿佛要碎。
  这感觉,是二十多年就有过的。   “马多……,哥!”他惊叫。
  “你还是记得?兄弟!”那人笑,嘴咧开,牙齿露了出来,又白又大,像两排饱满的玉米粒,“我都差点认不出你来了。看你,头发里夹了白灰,肚腩像过年猪似的,长膘了……”
  “哥,你现在……”此去多年,岁月如霜,贺南森知道自己的模样,早已惨不忍睹,便把话题绕开。
  “后来呀,我又回畜牧站了,还是负责养猪……”马多说,“现在也是下来扶贫,要到村民中间,带领他们养猪……不过,和你一样,也当队长。”
  后来。后来的之前,那是一段难以启齿的往事。贺南森想。
  看他疼得呲嘴,马多放开手,给他接过行李。这行李,沉甸甸的。
  “去了又来的是岩鹰,枯了又生的是春草。欢迎欢迎!”马多笑,“扶贫办的要求,今天之内到村就行。还有些时间,我哥俩找个地方,吹吹牛。”
  “这……贺南森想拒绝,但不等他说话,马多在他前边,已“噌噌噌”迈出了几大步。步子很快,但还是有些沧桑样。不知这些年里,他经历了些啥。
  弯弯拐拐,贺南森跟在马多屁股后面,走进一条老巷,在一个小酒馆坐下。马多也不算年轻,但动作倒还敏捷。也许是习惯了,乡下人,就这脾气。马多进厨房,看着菜品,找新鲜的、野地里收来的点。从马多的话语里知道,他现在连副科级都不是。想想早年那些过往,贺南森不知如何是好。
  “这酒,是用竹根水酿的,”马多钻进厨房,提出一个短粗的竹筒说,“你喝过的那种。”
  竹根水酒,可真是不赖。记忆像窗下的金沙江,浊浪在往上滚。酒香弥漫过来,贺南森忍受不住,口腔里唾液泛起。多年没喝了,他都差点忘记这味了。
  “哥,不喝了,上面有规定的。”贺南森连忙摆手,说刚下来就违规,要闹笑话的。
  两个多年的兄弟遇上,自己掏钱,喝碗土酒,又不是公务,也算不上违规。但马多见他实在不想喝,有些惋惜:“那,兄弟,啥时我们哥俩喝一回?”
  贺南森心头热了,突然冒出:“哥,赶走穷鬼苏沙尼次的那天,我们好好喝一场,我请客。”
  贺南森看着窗外的远处,高高的一堆山,全都躲在云雾之间,两人所在的扶贫村,一个是山这边的倒马坎村,一个是山那边的马腹村。以后不短的时间里,他们俩一定得肩并肩、背靠背,来应对这个地方称为穷鬼的苏沙尼次。赶走它,他们光荣的使命才算完成。
  这理由很充分。马多说:“好,兄弟!等亲戚们都过好日子了,我从这边上山,你从那边上山。我们在山顶上相聚,不醉不回!”
  那山是有些高度的,估计站那顶上,又会是另外一种风景。贺南森真的动情了:“哥,不醉不回!”
  马多站起来催菜。贺南森看着他的背影,心事重重。多年过去,这黑熊,还会不会直棒棒一根,口无遮拦,弄巧成拙?还会不会一遇到麻烦就念经,咒这咒那?
  两人长一句、短一句地聊着。有些话近了,又怕伤到互相的心。远了,又觉得实在陌生。他们绕去绕来,最终还是绕开沙雨。贺南森感觉到,几次似乎都要说到沙雨了,马多却躲闪、回避,不愿提及。唉,不提也好。沙雨,一个让贺南森痛苦一辈子的女人,眼下已离他越来越近。他甚至感觉到了沙雨的一呼一吸,沙雨说话的声音。
  “今天我也是必须到村里报到,不然,得送你过去才行。”马多有些歉意。
  吃完饭,马多租来一匹马,把贺南森的行李捆上马背,拍拍马背,马踢踢踏踏往倒马坎村方向走去。马多背个竹背篼,背篼里装了脸盆、毛巾、换洗衣服和被褥。马多朝反方向走,步子大得像跨沟跨坎。
  到时得带上一只大公鸡,喝鸡血酒。贺南森止住驮马,回头看去。
  正好,马多也站住,回过头来,朝着贺南森摇手,催他快走。
  那兄,那弟,可不是随意喊着玩的。他们之间的情感,撕心蚀骨。
  二
  二十多年前,贺南森大学毕业,分配到乌蒙山区的县畜牧局下属的一个畜牧饲养站。他在命运的轨道上出现了意外,从四季如春的鸥城下到这蛮荒之地,他岂止是伤心,简直是失魂落魄。他的同学,有一半留在鸥城,另一半的一半,在鸥城附近的县城。像他这样结局的,一个班上也就三五个。可那三五个,大多是本地人。本地人回老家工作,他们心满意足。贺南森来这地方,遥远,偏僻,仿佛是世界的边缘,他瞬间有了被发配的感觉。他到乌蒙山的时候,正是深秋,乌云浓重,阴雨像懒牛的尿,似乎永远都流不尽。从长途客车上下来时,他的第一脚便陷入了泥淖。那一瞬间,他全身凉透。他学的是汉语言文学,来这里却让养猪,他心更是凉透。他告诉妈妈,实在不行,他得回去。做个面包师,或者在酒店当服务生,也比这好多了。久卧病床的妈得到他打来的座机电话,居然脸有喜色,来了精神。妈咽了咽口水,从床上爬起,给挂在堂屋正中纸绘的菩萨烧香磕头:“这工作值得!娃儿,你命里有菩萨保佑,才能进这种单位。再有大灾大难,也饿不死了。”
  妈说得有道理,妈挨过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三天难见一回油荤,半月难吃一顿肉,几年难缝一次新衣。饥寒来临,简直生不如死。谁家要是有人在食品组、粮管所或者供销社工作,那必定是祖上积德。爹年轻时参加钢铁厂的扩建,两天两夜没下工地。搶工期嘛,饿狠了,好不容易挣扎回家,一顿嚼了三斤干炒黄豆,肚子胀,抠都抠不出,最后撑死。那年头,居然还有人羡慕:要死要像贺大叔,不做饿死鬼。拿眼下妈这病来说,其实也不是病,是营养不良,眼眶深陷,面容寡瘦,皮包骨头,风一吹就趔趔趄趄,只差飞上天了。妈天天做梦,乱七八糟,但只要梦到吃肉,醒来都会精神些。
  贺南森住的是周转房,青砖砌墙,灰瓦作顶,陈旧得很,据说是以前土司的房子,至少修建了半个世纪。过道窄,黑,深。木的门,木的窗,木的楼板,一走就嘎吱作响。屋里摆张床,有几只小木凳和学生用过的课桌,一个大大的窗,顶上居然用砖砌了个穹形。门口的过道上,靠土墙蹲着一只小火炉,又黑又老。贺南森老是烧不燃,烟雾扭扭捏捏,守着他不愿离开,煪得眼睛睁不开。整个过道暗如深夜。放在炉子上的锅,好半天还是凉的,藏在身体里的心更是冰冷。贺南森的眼泪像大颗的珠子,成串地往下落。伸手一抹,满脸锅灰。   “吱嘎”一声,隔壁的门缝里,冒出一个比烟雾更黑的动物来。那动物直冲火炉边,拾起火钩捅了两下,又用火钳挟进几根干柴。很快,焰火直起腰来,灼灼燃烧。借着火光看去,是人!这人头发黑,脸黑,眼睛黑。这人直起腰来一笑,牙齿倒白得可爱。贺南森怀疑他是非洲人。
  “你,呃……”贺南森不知如何说才好。
  “人要实心,火要空心。”这人说。
  这人说的地方方言,虽然不是太清晰,但还能听懂,看来不是非洲人了,这人住贺南森的隔壁,叫马多。据说是因为工作踏实,前几天从金沙江边的乡政府调上来,也在畜牧局,但让他干的是机关办公室工作。火燃了,做饭还成问题。不是锅烧煳了,就是刀切在手上。要把生米煮成恰到好处的熟饭,把大白菜炒到色香味都撩人的程度,他贺南森还真差功夫,弄了半天,吃不上一顿像样的饭。没有浆过的砂锅装着的水,不停地渗出,柴火又熄灭了。砂锅哭,他也哭。关键的时候,马多又出来了。马多手起刀落,萝卜白菜就被卸成了几大块,江湖好汉的那种“大块”。他炒的菜,颜色也不是很好看,但香味在恰到好处的时候冒了出来。此后常常是马多做好了饭,叫他一起来吃。
  马多从屋角的罐子里倒出半碗酒来,“咕噜”喝了一口,用手掌擦了擦碗口,递给他。
  贺南森皱眉,摇摇头。
  不喝酒,哪像是乌蒙山的男人!
  “高山在对面,阴影在这面。喝醉了,我负责。”马多说,“这可是竹根水酿的。”
  经不起马多的劝,最终,贺南森还是妥协在了这一口上。他端起酒碗,小心地渳了一口。刚上口,酒像只不安分的小鹿,带着刺,带着野性,满口跑。多喝几口,还真就出味了,香了。贺南森先是小心翼翼地呡,酒液漫在口腔的每个角落和舌头的前后左右。他感受到了酒液的辣、苦、酸、涩、香,后来居然还有隐隐的甜。他小心地体会着酒的味道,最后小心翼翼地下咽。喝了几口,感觉好些。他放开了,马多喝一口他就喝一口,马多喝两口他就喝两口,马多喝多大口他就喝多大口。马多端起酒碗敬他一下,他喝了,然后端起酒碗,又回敬马多。马多笑,说你天分高呢,半场酒就出师了。贺南森笑,先是不敢说话,后来就敞开了话匣子。每喝一口酒,他胆子就比之前大一些。每喝一口,他想说的话就会更多些。
  “加过鸡血,喝起来更来劲。”马多说,“不过,眼下你还不配。”
  贺南森当然不知道这是啥意思,一个劲儿问。马多就笑:“会有机会明白的。”
  两人坐在一起聊,一聊就有很多共同点。马多除了年龄比他大一点、脸膛比他黑一点、基层工作经验比他丰富一点外,他们相同的地方还有很多,比如愤世嫉俗,比如心地善良,比如喜欢吃烤土豆和凉拌酸菜。他和马多讲童年,讲读书,讲家里的穷,讲父亲的死,讲母亲的病,讲自己的梦想。一边讲,一边喝。一边喝,一边讲。马多也告诉他,自己家里更恼火。马多的家,在离县城并不是很近的倒马坎村。为啥叫这名字?因为这村子上边是看不到顶的悬崖,下边是深不见底的金沙江。到家是条弯弯曲曲、坎坎坷坷、忽显忽隐的毛路。那路上,每年都会有人落下去就再也找不回来。马多下边有几个弟弟,一个吃不饱饿死,一个看不见路落崖,还有一个,给比人还饿的狼衔走。马多说,老家为啥这样穷,就是因那里住着穷鬼苏沙尼次。穷鬼苏沙尼次古已有之,遍布群山众壑,从他们这代往上数,每一代人都被这家伙折磨得活来死去。只要穷鬼在一天,村民就没有一天好日子过。他马多为啥要这般拼命工作,做梦都想离开,就是因为想摆脱苏沙尼次的束缚……
  “赶走它,这杂种!”酒杯一碰,两人就会同时说出。借着酒性,贺南森也学会骂脏话了。
  穷鬼苏沙尼次,害人的穷鬼苏沙尼次!贺南森的童年、少年以至于青年时代,也无时无刻不受穷鬼苏沙尼次的欺凌。他们都是受害者,他们再次举起酒碗,将酒一干而尽。我们,只要我们手握手,肩并肩,再恶的鬼,都应该见我们而让道!先前他听马多说,后面是马多听他说,再后来是两人争着说。他们先是坐着说,后来是站着说,最后是跳着说。那酒呢,先是有味儿,喝一口就要皱一下眉。后来没有味了,和水差不多吧,喝多喝少都无所谓。酒入愁肠,便专往肠胃深处跑,往心尖子里钻,往肝里肺里钻,钻得痛啊,满心满胸都是蚯蚓在爬行,满头满脸都是蚯蚓在蠕动。贺南森呲着嘴,搂着肚,满脸涨红。他张开嘴,想叫,想骂人,想哭,不想却呕了一地。难受得很,他举起拳头,想打人。手软,举不高,也放不下。他抬起腿,想踢人,不想自己却先跌倒了。想想自己,一个汉语言文学专业出来的大学生,来这里是养猪,可笑不?马多伸手去握贺南森的手,可还没等他用力,贺南森便醉倒在地。賀南森先想远处的云,再想近处的风;先想高处的楼,再想低处的草;先想城市的宽阔,再想峡谷的深邃;先想天地的迥大,再想针尖的细小。想到极致,痛苦不堪。把胃里的东西全吐光了,贺南森还在抠喉咙。他精疲力竭,活来死去。
  后半夜,贺南森醒了,头痛,口渴,挣扎着起来,扶着墙,走了两步,腿汃手软。暗地里有呼噜传来,轻一下,重一下,长一声,短一声。像是打雷,又像是伐木场里拉锯。贺南森坐回床沿,伸手一摸,一杯温水搁在床头。他咕噜咕噜几口喝光。舒服呐!他抬起头,从空旷的窗棂里望出去,他看到了这轮明月。
  这是一轮何等清洁的月,是他在鸥城活了二十多年,从未见到过的干净明亮的月。这月亮近近地贴在窗沿上,好像是谁有意地装在这么近的地方,给他贺南森照明。月亮是银色的,有着深深浅浅的纹理,这让贺南森真切地感觉到了它的存在。月亮很圆很圆,就是当年班上几何学得最好的同学,也无法用圆规画出这么标准的圈。他举起手来,手掌涂满了银光。他的大脑里,瞬间出现了很多历朝历代诗人们的著名诗章,他想大声朗诵,却一句话也说不出。酒像一道门槛,将他的话语全拦在了喉头。月亮好可爱,他伸手摸去,但月亮似乎有些羞怯,小小地往后退了一步。他再往前走,月亮又往后退,直到窗口的木栏阻止了他的前进。
  那酒,是贺南森第一次喝。醉,也是第一回。人生的第一次,让贺南森领会了另一种人生况味。次日醒来,床上、地上的呕吐物,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马多没有讥笑他,没责备他,估计已是司空见惯。此前他有些小看这个乡下人,现在他再也不敢小看了。相反,有了些景仰,有了些感激。   马多在单位是一把好手。别人没有到,他已经到了。别人下班了,他还收拾他们留下的一摊凌乱。打扫卫生,整理办公室,收发文件,接听电话,接待来访,筹办会务,一件件事做得顺顺溜溜。这种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人,在哪都被人喜欢。但是,马多很畏惧一样东西,材料,甚至是和文字相关的东西,他都敬而远之。马多写的字不太好看,一个大,一个小,一个长,一个短,有的字,笔画先横的,他却写了竖。先撇的,他却写了捺。原本平平的一排,他写出来却是蚂蚁上树。错别字就更不用说了。马多有空,也在看书,读字典,练字,学习电脑打字。贺南森看到他满屋子的书,便暗自点头,知道这是个不服输的角色,厉害。马多吃不准的,就常常找贺南森。贺南森也尽自己所能帮助他,甚至直接代替他写过不少。贺南森知道,对这个人,他不能拉稀摆带。
  贺南森在畜牧站,工作具体到每天给猪配料、添食,量体温、消毒,给母猪配种。他不仅要让猪们吃饱喝足长膘,要让它们不断地生出更多的小猪,同时还要时时提防它们生病。他每天皱着眉头、洗得干干净净去,回来满身是过氧乙酸的气味。他个子高,脸又白又净,戴了副眼镜,横看竖看,和温室里冒出的豆芽菜没有两样。他往猪厩里一站,便会让人感觉到滑稽。对立的事物,给这可笑的世界增添了幽默。看他不高兴,马多就约他喝酒,给他讲解猪的特点和遇到不同问题的处理办法。贺南森也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做一样,得算一样,便从书店买回了大堆的书。他靠在猪厩的墙脚看,走在路上看,躺在床上看。看着看着,他睡着了,梦里自己居然变成了猪,在厩里与数不清的猪抢食,挤来挤去。而他总是挤不到猪槽边,无法抢上那么两三口有着各种添加剂的、脏乎乎的食物。他被边缘化,被挤兑。没有爱和帮助,在猪的世界无立锥之地,便伤心到醒。醒来更是伤心,猪病了饿了有人管,他贺南森,还有远在天边的妈妈,病了痛了,却没有人过问。
  和贺南森相比,马多正好相反。他全身黑得够呛,个子又粗又壮,仿佛世间所有好吃的,都让他吃了。他说打记事起,他就天天干活,放羊、养猪,到山上锄地、播种,往家里背沉重的土豆和荞麦。长不高,那是比山重的农活压垮的。脸上黑,是因为他生在火塘边,柴火的烟熏透了皮肤。不过他很自信,黑虽黑,健康色。他有时也会取笑贺南森:一个男人,脸比女人还白,太过分了!
  他们分开来看,不太引人注意。两人走在一起,给人的印象就很滑稽。滑稽就滑稽吧,滑稽会让人笑,笑笑没有什么不可以的,笑才好,笑是人间的蜜。两人在人们各种各样的目光里,打篮球,骑自行车,在城边上的一条河岸散步,或者到乡下买便宜的蔬菜。发工资了,就去唱卡拉OK。贺南森唱的是“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光,温暖了我的心窝……”而马多却是清唱“今年天照看,荞麦收成好。收到场坝上,堆得小山高。金筛子来筛,银瓢子来舀。石磨子磨碎,木柴火来烤……”唱累了,就坐在夜摊前吃烤肉串,醉了就挪到街边墙角,拉着搂着,说长说短。情到深处,抱头痛哭。贺南森平日里根本不哭,他知道如何控制自己。但喝了酒,他就控制不住。喉头一硬,嘴角一塌,便声泪俱下。贺南森肚子里仿佛装有无限的悲苦,永远也倒不完。刚说好不哭的,马上又抽抽噎噎。马多原本没这习惯,他也是不哭的。他天生就是一个笑佛。就是小时候在老家放的羊被野狼拖走、端着的碗失手打烂、新买的锄头一挖就坏,他也没有哭过。工作上有了失误,被领导指着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他也是笑嘻嘻的。据说,他刚生下来时,就是一个笑脸,闭着眼,不吭气,嘴角往上,像是在笑。爹吓了一跳,拍了他两巴掌,才勉勉强强哼了两声。可现在他哭了,他是真哭。他不是酒醉了哭,不是承受不了生活的重压哭,也不是伤心了哭。他是觉得,作为好朋友的贺南森都哭了,他应该哭一哭才对。他先是哭得很小声,羞羞怯怯。哭顺了,他就哭得大声些。他的聲音粗糙、低沉,哭起来有种洞穿一切的力量。他越哭越大声,越哭越悲苦,越哭越就有了哭的力量。贺南森发觉旁边这个黑熊比他还伤心,吓了一跳,止住哭,满脸惊讶地看着他。
  这个比他还悲伤的兄弟,到底是怎么了?
  马多见贺南森没有哭了,抬起头,见他盯着自己,满脸狐疑,不好意思起来:
  “没想到,哭会让人舒服。”
  “你是第一次哭呀?”
  “长大后,是第一次。”马多没说谎,苦涩的童年,打落牙齿连血咽,泪水是女人才有的。
  “如果舒服,那你就接着哭。”
  哭不仅仅是眼睛鼻子嘴巴的事,是全身的事,还和心肝、五脏、四肢有关。马多又试着哭了几声,声音出来了,却无法调动全身。感觉没有之前的好。他将泪花抹掉,满脸又呈笑相。
  贺南森的哭,是有原因的,这原因的确值得他大哭。贺南森在这乌蒙山区里,有米吃,有肉吃,有酒喝,有火烤。但他知道,打他记事起,一家人就从没有这样奢侈过。逢年过节,母亲煮肉,里面百分之七十以上是白菜萝卜。他不知道,儿子远离后的母亲,吃的是啥,穿的是啥,想的是啥。但他告诉马多的却是,他大学时的女朋友,在他分到这穷乡僻壤工作不到三个月,就另有新欢,听说很快就要结婚了。听到这哭的理由,马多咧嘴就笑。
  “哥,你说我苦不?”
  贺南森称他为哥,马多心底如炎热的夏季里,一阵凉风吹来。马多觉得他们的关系,已在原来的基础上更进一层。乌蒙山里的男人,关系近了,多称老表。他一直把这个来自异乡的人看成老表。而贺南森这样叫他,算是对他的更多认可和信任。他从厨房的笼子里提来一只活公鸡,抓过一把刀,将鸡杀了,鸡血倒进两个酒碗。
  “跪下。”
  贺南森一愣:“干啥?”
  “你不是叫我哥吗?上有青天,下有黄尘。你我在此结拜,从今往后,生是手足,死为兄弟。”
  贺南森高举酒碗,正要双膝跪下,突然有人来叫:“贺南森,你让我好找!”
  “惊乍乍的,房子着火了?”
  “比这厉害!”
  “婆娘被掠了?”
  “比这更吓人!”   “啥?”
  “站里的猪遭猪瘟了!割韭菜样的,一倒一大片……”
  “猪瘟?”贺南森吓了一大跳,他知道这猪病的恐怖。
  “你们还不快去!在这里搞封建迷信,怕是找死!”
  “叭!”酒碗落地,两人酒吓醒了,跟着来人就跑。
  几天后,再吃烧烤时,小摊子边就多了一个女孩。贺南森第一眼看过去,那圆圆的脸,又白又嫩的皮肤,让他联想到醉酒时看到的月亮。
  “这是我表妹。沙雨。”马多的黑嘴唇一动,介绍说。
  乌蒙山人的血缘关系比较复杂,姑爹姨妈老表舅子,绕来绕去,绕上三代都有瓜葛。说谁是谁的表叔,谁是谁的姨妹,都没错。这个叫作沙雨的女孩,把眼前这个又高又虾、皮肤如她一般的男人看了一遍,便侧过身去给马多烤肉,敬他酒。马多不断地给沙雨递眼色,假装生气,要沙雨多照管贺南森。沙雨将马多拉到一边:
  “一点吸引力也没有。”
  “井底之蛙!啥是白马王子?这就是白马王子!”
  “可是他只能养猪,”沙雨说,“一个大男人……”
  在老家倒马坎村,别说男人,就是女人,也不养猪。所有的猪,从生出来的那天起,就生长在野地里。谁家的,提早在额头上做个记号,长大了,拖来杀吃就是。
  “你不多了解,咋会知道他的优点?”马多生气地说,“我天天坐办公室,可我不配,我才是个养猪的。这贺南森,绝不会养一辈子猪!”馬多醉了,站不住,趔趔趄趄地缩在墙角要睡。很费了些劲,两人才将马多弄了回去。贺南森提出要送沙雨回住处,沙雨也没有反对。
  一路上,贺南森侃侃而谈,说少年读书的趣事,说来这里工作前的抱负,说他读过的路遥。路遥那么励志,沙雨当然知道。那是他们的共同点。沙雨就给他讲穷鬼苏沙尼次,一讲就想哭。
  第二天,沙雨悄悄对马多说:“这人,豆芽菜长在罐子里那样……很会说,外表很光亮,不知道里子里有没有内容……”
  “看人不能只看表面,也不能只看一时。”马多告诉沙雨,多接触,多了解,是骡子是马,遇几场活,就晓得了。
  “表哥,你……”沙雨看他的眼神,有点不一样。
  “说啥呢!”马多拦住沙雨的话,“从老祖先开始,穷鬼苏沙尼次就从没有放过乌蒙山人。你不晓得,鸥城有多好。我去过。那里就从没有什么穷鬼苏沙尼次!”
  沙雨害怕苏沙尼次,对没有穷鬼的世界充满向往。
  马多看着天,说:“这个贺南森,迟早是要离开这里的。”
  不到两个月,沙雨对贺南森的印象彻底改变。两人黏糊在了一起。贺南森告诉她,我们养猪的目的,不只是有肉吃。将来有一天,大路会修到倒马坎村,甚至,乌蒙山的每个村寨。这话说到了沙雨的心头,她一脸幸福,他们拉着手在野外晒太阳,在老街吃烤肉串,在商场楼上看电影。沙雨告诉马多,贺南森领他去喝咖啡了,那咖啡,黑乎乎的,喝起来,还真香。沙雨告诉马多,这豆芽菜,穿上西装、打了领带,还挺潮的。沙雨又问马多,这贺南森,大男子一个,怎么那么爱哭,像个孩子?马多点点头,让沙雨把握好。某个夜晚,他们住在了一起。月光从窗棂里落了进来,照得他们浑身颤抖,需要对方的搂抱,才能将寒意祛除。这也正常,都大男大女,有血有肉,一旦独处,便烈火干柴,烧得吱吱作响。但不正常的是,几个月后,贺南森又回到了马多身边。沙雨来找过几次,贺南森躲着不见。后来干脆抱一个毛毯,躲在猪厩的一角过夜。沙雨家住金沙江边的倒马坎村,去一次要走两天,全山路,全是悬崖峭壁。贺南森去了一次,腿吓软了,脸比以前更白。
  马多看着他,黑眼珠不动。马多说:“握手。”
  贺南森伸过手去。马多的手蒲扇般大,粗糙得像松树皮。马多的手卷过来,瞬间,“咯喳”声响,贺南森的五个手指,感觉是给机器碾碎了,每个指节都在疼,疼得扯心。贺南森脸色惨白,呲牙咧嘴,嘶嘶吸气。他矮下身去,比跪还低,他知道错了,告饶。
  “我表妹,容不得臭招!”驴脸上似笑非笑,“你知道爱上一个人的痛苦吗?”
  “你没有谈过恋爱,有资格说这话吗?”贺南森的左手托着右手,呲着嘴说。
  原本气散了的马多,脸上突然酱紫,眼珠像是要鼓出来了:“放屁!我揍死你!”
  马多一把提住贺南森的裤腰带,将他举起,就要往地上砸。恰好沙雨赶来:“你们干啥呢?”
  马多将贺南森放下,把笑挤在脸上:“小贺兄弟的摔跤很专业,我们正切磋呢!”
  贺南森的手,三天后还痛,给发烧的猪打针时,居然握不稳针筒。
  没多久,贺南森结了婚。此后,贺南森就很少和马多喝酒、逛马路了。他工作之余的时光,全都给了沙雨。有时候,沙雨煮了一块腊肉,或者炒了一锅野生菌,就会把马多叫过来。看这一白一黑的两个汉子喝酒吃肉、又吵又闹的样子,沙雨就很开心,还会躲在灶台边抹泪。
  三
  夜里,门被轻轻地敲响。这地方偏僻,白天都很少人来,夜里就从没有人来打扰过。贺南森从迷离杂乱的梦里醒来,心拧得紧紧的,揣度着将要发生的意外,不敢起床。屋里没有动静,屋外的动静便慢慢变大。门在响,窗在晃,沙雨也醒了,往他的怀里挤得更紧。贺南森摸索着起床,将门后舂煤的石杵举起,作出勇士的样子。只要外边有人胆敢进来,他就会让他脑袋开花。没等开门,就有人喊他的名字。几声喊过,贺南森听清楚了,那不是来自地狱的魔鬼,是马多。他取掉铁闩,拉开木门。却见黑黑的一团,簇在脚边。马多目光散乱,嘴唇哆嗦。他摸索着站了起来,想说啥。
  “有啥就说。别驮马放屁,吞吞吐吐。”贺南森打了个哈欠,拖着疲软的腿,躺回床上,想睡。
  马多拉住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他。原来,县畜牧局有一个项目,一百头牛的资金,马多没有向局领导报告,私自签字、盖章,直接划到倒马坎村。倒马坎村穷,吃不如人,穿不如人,遭人小瞧,屈辱不少。他负责办公室工作,公章在他手上。那项目书在他手里,他翻着一页页地看。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看来看去,心里矛盾重重。他将公章拿起,放下,放下,拿起,最后他一咬牙,将公章摁下。资金拨走了,两天后,他老觉得不对劲。刚才半夜惊醒,原因是他梦到纪委的同志要带走他。   “没有公路,老家人可怜。”马多说。他是要用来修路。
  马多是收了谷子忘不了稻草、领了俸禄忘不了乡亲的人。老家穷根太深,马多想让乡亲们尽早脱贫,过上好日子,这没有错。错的是单位的专项资金不能挪用,买醋的钱用来买酱油,这是绝对不允许的。感恩乡亲,可不是违纪的理由。
  贺南森的瞌睡虫不在了,寡白的脸慢慢变绿:
  “这是条红线,踩下去就是万丈悬崖。”
  贺南森出了很多主意,马多费了这少力,总算将已出半路的资金拽了回来。每每想起,马多一身冷汗。他没有看错人,这豆芽菜,在关键的时候,他还真是钢筋铁骨。要不是他,自己死定了。抹抹额头上的冷汗,他给贺南森碗里倒酒,口里喃喃诵经,据说是给贺南森祈福,祝他万事顺意。同时他也在祈祷,希望上天庇护,某天一睁眼,从县城到老家,就有大大小小的汽车替代骡马。据说,穷鬼苏沙尼次最怕通公路,最怕汽车。喇叭一响,它就吓得屁滚尿流,很快躲得无影无踪。
  得益于上下的努力,还有老天的庇佑,这年辰雨顺风调。全县的庄稼丰产,很多农户家的木楼,都给苞谷洋芋塞满了,甚至有木楼被压垮的情况出现。满山牛马奔腾,满厩猪鸡喧闹。年底,省里检查组下来,村村寨寨走了一遭,满脸喜色。局领导由此调去教育局任职。虽然是平调,但背心改乳罩,位置更是与以往不同。他走,位置空出,一位副局长跟上,坐他的位置。这样便又空出了一个副局长的位置。马多突然找到贺南森,说他想当副局长。他马多家族,往上数十代,头人没出过一个,土司更不用说。如果能当上副局长,回到老家,腰可以挺得更直,在祖先的灵筒前说话,也要大声些。更重要的是,他实现修路梦想,就会容易得多。
  “兄弟,你喝的墨水多,出个主意。”马多犯了直肠子病。
  贺南森摘下眼镜,擦了擦,额头皱起三根横壑,却不说话。
  马多急了,握住他的手:“耳朵长到角背后了?没听到我说话?”
  疼,贺南森吸了口冷气,努力缩回手。他动了动嘴唇,要马多送礼。给组织部的领导送,给纪委的领导送,给单位管事的领导送,给考察组的领导送。具体送啥,送哪些人,怎么送,他都一一交代。马多此前哪会这些,要找这么多人,要送这么多东西,费时不说,得花不少的钱。他头皮发麻,有些犹豫。
  贺南森说:“哥,天上不会掉馅饼的。”
  马多咬咬牙,回老家卖了一头牛,一群羊,一堆苦荞,凑了一笔钱来,换回几箱贵重的烟酒,一家一家去跑,然后喜滋滋地等着组织的安排。可还没等组织来考察,就有纪委找他去谈话了。纪委追究他的,不只是送礼的事,还有什么时候去过歌舞厅,什么时候私人请客吃饭撕发票到单位报销,什么时候喝过酒骂了领导……
  马多一脸的懵逼。他不是被吓到了,而是满心疑惑。那些似是而非的事情,要流出来也只有一个渠道。他嗅到了一股气息,感觉到了这事的源头。这些事,只有一个人最清楚。只有他才清楚。但马多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他和这人之间有爱、有痛、有甜、有苦,但不可以有这个。马多想来想去,想不出个所以然。主观上,他也不愿意往深处想。乌蒙山有句俗话说,吃了生饭会胀肚,受了猜疑会伤心。晚上,夜深人静,马多端出一碗清水,用青松枝蘸了,绕着单位的前前后后念念有词。有人说,他这是诅咒,诅咒诬陷他的人不得好报,不得好死。他还祈福,希望贺南森的日子也更好些,别像他这样,有点好事就筋筋绊绊。他们是兄弟,兄弟之间可是肝胆相照,兄弟之间可是患难与共,兄弟之间还应是为了对方可以委屈、甚至放弃自己的人。当有人对贺南森说长道短时,他手一摆,头一摇:
  “打住!”
  然后他又说:“说人是非者,必是是非人。”
  因为在组织动议之前就有举报,马多便没能列入这次的考察名单。几天后,局里召开大会,组织部提出考察预告的,居然是贺南森。自己上不了,自己的兄弟能上,也是件幸福的事。他觉得,之前自己的那些花费,好像就是为这个豆芽菜兄弟所付出,这倒也值得。他找到几个科室的负责人,悄悄请求他们:
  “你们一定要投贺南森的票啊!说他的好话啊!我事后请你们喝酒,吃肉!”
  “天底下有你这样傻的吗?”有人对着他冷笑。这多伤人呐,这家伙居然对他冷笑,说这样难听的话。马多的内心,容不得有这样的东西玷污。他举起手掌,用力一挥。那人转了个圈,一跤跌在地上,吐出的鲜血里,还有两颗牙齿。少不了的,他又得出医药费,登门道歉
  再见到贺南森时,贺南森有些神色不对,说话支支吾吾,看他躲躲闪闪。这家伙肯定是累了,操透心了。才要上个副科级,就累得这个样子,说明能力还是不足,得好好锻炼啊!不然将来上了处级、厅级,怕是要命呢!马多为他担心。而事实上,情况比他想象的还更加糟糕,贺南森的考察也未能通过,原因是有人说他在给猪添食时睡着了,以至于有十头以上的猪,没有按时获取营养。
  马多当然不服。他马多并没有干坏事。他只是念了一段经咒而已。那经咒不是咒骂穷鬼苏沙尼次,是咒骂恶鬼威偶。威偶原本是个美少年,但因冤屈死了,便把愤怒撒向人间,钻进最善良的人群之间,挑拨离间,阳奉阴违,好话说尽,坏事做绝。穷鬼让人变穷,日子煎熬。而恶鬼则破坏友谊,噬咬良知,比穷鬼更甚。他说他不是打人,他是打恶鬼威偶。专干坏事的家伙,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认不得天高地厚。这些解释都没有用,这个事件导致的结果是,马多被退回他原来所在的乡里,工资降了一級,依然在畜牧站养猪。贺南森呢,受到政纪处分,在单位大会上做三次检讨。
  出现这一系列的意外,夹在中间的沙雨十分痛苦。面对两个强悍的男人,她说什么,他们都不会听。她只知道,猴子不拴自己的手,老熊不套自己的脚。她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往这样一个方向走。她更不知道,摆在他们面前的路会通向哪里。心里郁闷,不知所以。春节快到了,原本贺南森是要领她去鸥城,拜望从未见面的婆婆,看那如精灵般飞翔的海鸥。贺南森多次讲过,海鸥来自西伯利亚,从贝加尔湖穿越俄罗斯和整个中国,来到欧城。更重要的是,贺南森说过,鸥城很少有穷鬼苏沙尼次,原因是那里有宽敞平坦的公路,有无数的汽车,有很多现代化的工厂,还有好多高等学府……   他们原来甚至商量着要邀请马多一起去的,现在恐难实现了。
  她回了倒马坎村,她希望那些绿水青山和干净的空气,能将她内心的浊气洗涤。但事与愿违,她回到老家的第二天,她和妈妈说,夜里她老是看到穷鬼苏沙尼次。苏沙尼次口大身小,目露绿光,在寨子里窜来窜去,见到牲口咬死牲口,见到粮食吃光粮食。寨子里能吃的,都给它吃光了,可它的肚子,居然还是空瘪的。它吃光了牲口和粮食,还吃人。尖利的牙齿朝沙雨噬咬过来时,她醒了。
  沙雨突然异常开心。见到猫她就抱起来掐两爪。见到猪就追过去咬几口。见到土筑巢院墙,她就骑上去,说是坐上汽车了。有人来劝她回家,她抓起石头就打。村里人一边躲她,一边叫:
  “沙雨疯了!沙雨疯了!”
  沙雨真是疯了。不管往哪里走,她都说那是一条大公路,路好宽,好平。她还说到处都有大汽车在跑。“嘟!嘟!嘟!好听极了!”她说。好几次,她将脚放到了悬崖的边沿,要不是村民拽得快,她早掉下去了。爹将她关进竹楼里,还捆绑了她的手脚。几天后,她突然失踪。寨子里的人在绝壁上攀缘了三天,也没有找到她的一片衣襟,一只鞋子。她像是一只海鸥,翅膀还没有张开就瞬间消失,融入这茫茫群山,再也不见踪影。
  在山上刨土豆的人说,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倒马坎最险的悬崖边。她的头上,戴着马缨花编织的花环。那花儿,鲜艳着呢!
  马多和贺南森两个男人,一个在城里,一个在乡下,他们的表现居然何等的相似。将各自的屋门紧紧关闭,缩在墙脚,神情萎靡。他们的手里,分别攥着一竹筒酒。醉了醒,醒了醉,他们不知道自己是生活在地狱,还是天上。“要是我自私点,你的就是我的,不至于会这样吧?”这话是马多说的,声音小得像蚂蚁爬动,只有他自己的心能听到。整个冬天以至春天来临,他们没有听到草芽在早春的馨风里叽喳不休,没有听到布谷鸟落在窗外深情的恋歌。
  半年后,贺南森通过公开招考,调到了省交通厅,做文秘工作。世事难料,人生的扑克牌就是这样翻来翻去,有的越翻越有起色,有的则越翻越臭。
  四
  老马识途,不用吆喝,它就能将贺南森领上路。路太险峻,有的地方连枯草都抓不住一根,贺南森就只能抓住马的尾巴,紧盯着马屁股走路。多年前曾经走过的路,在记忆里也是如此。如果没有这毛脸畜牲,贺南森是绝对找不到路的。想想活了这么多年,咀嚼了人间无数的东西,牙齿都吃黄了,肠胃都吃坏了,肚皮臃肿了,自己还既不能负重,又不能识途,还不如这这仅仅吃草就可干活的牲口,心下惭愧。
  磕磕绊绊,贺南森来到了倒马坎村。
  到了村上,与村委会的另几个扶贫队员见了面,互相做了介绍,彼此对工作情况作了了解。来自不同地方的几个人,身份各异,年龄不一,但都怀揣着扶贫梦想,都是为驱走这里的穷鬼苏沙尼次而来的。看上去还不错,一个个精神饱满,态度坚定,这让贺南森很是感动。他握着他们的手:
  “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勒在一根绳上的蜢蚱。”
  “火要空心,人要實心。”贺南森还记得这句话,“这是准则,我们一步一个脚印,别给这身份丢脸。”
  工作紧锣密鼓地开始了。他带领扶贫队员走村串户,一户户核实情况,与大伙交心谈心。让老年人做手工,让年轻人外出打工,让孩子都进学校读书,让能种经济作物的种经济作物,让有养殖能力的都养上牲口。这些说起来很简单,但要实施却很难。他们是来帮助大伙脱贫的,但有些人对他们很小心,很警惕,和他们很对立。原以为,大家会站在一条线上,一致对付穷鬼苏沙尼次,想不到很多人的内心里,都藏着一个更难对付的苏沙尼次。内心藏有苏沙尼次的人,会不分青红皂白,反戈一击,相互伤害。他们不会认为,自己的幸福要通过劳动获得,而是认为,自己的幸福是被别人攥在手里。这很恐怖。越是贫困的地方,人心越是复杂。人们的目光都会聚焦在针眼那样细微的地方,他们看不见大象,看到的是蚂蚁。看不到阳光,只感觉到寒冷。没有资源,没有更加广阔的空间,他们心灵只能栖息在黑暗之中。只有目光高远的人,他的格局才会大。贺南森深刻感觉到了自己的小。自己怎么就小了呢?小得那样微不足道,小得那样可怕。倒马坎村的关系,像一涨巨大的网一样复杂。吉布是村委会主任的舅子的姑父的儿子的亲家,坡伙是姨父的外甥的儿子的女朋友的叔叔。有的很穷却不愿意干活,养头猪都瘦得要飞起来。有的有钱却深藏不露,天天跑村上要低保,希望建档立卡,给予补助。扶贫工作刚刚开始,他倒要来考虑怎么处理这个关系。他虽然口才不错,但不能老是夸夸其谈,给人以空诺。他作为扶贫队长,不能顾此失彼,不顾大局。他不能给更多的人以满足,他铁了心,等着有人来砸他的窗,在他门口扔垃圾,或者像当年的马多一样,端碗清水,用松枝蘸了,一边洒,一边念咒。
  找了个空,他到村上的小百货店里买了些东西,有烟,有酒,有红糖,借了个竹背篼背上,到了沙雨的父母家里。两个老人都七十多岁,精神还不错。阿妈在院子里摊黄豆,满院子的金色。阿爹正在编织背篼,绿色的篾片像听话的青龙,在他的手里缠来绕去。几十年来,老人就靠这手艺,养活了一家人。他们没有因为穷鬼苏沙尼次的死缠,而放弃过任何一回的抗争。
  一只黑狗汪汪大叫着冲过来。老爹喝道:
  “瞎眼了?亲戚呢!”
  那狗立即止步,摇了摇尾巴,悻悻地走出院门。
  贺南森脸上发热:
  “爹,妈……”
  两位老人就见过他那么两三次,多少年了,时间应该将那些往事洗得一干二净,将贺南森这样的人清理干净。但两位老人对他,好像再熟悉不过,仿佛他昨天才出家门,今天又回这屋子。他们没有为难他,倒是他自己,满怀歉意:
  “没能来看您们,真是对不起。”
  坐在火塘边,喝下第一口罐罐茶后,他轻松下来。老人对他,礼数尽有,但也没有太多的热情,没有了亲情,人与人之间便平淡若水。他抬起头来,突然看到堂屋的正中的墙壁上,挂着一排小篾篓,他知道,那是乌蒙山区的风俗,这里的人认为,人有三个灵魂,一个留在死亡地,一个留在出生地,一个上了天堂。人去世后,便给他一个竹篓,让他的灵魂得予安宁,同时也给家人留有念想。他一一看去,最后一个篾篓,上面写着沙雨的名字。   沙雨就在眼前。沙雨,这个单纯得像一弯浅月的女孩,这个说起穷鬼苏沙尼次就满面愁容的女孩,现在躲在小小的篾篓里不吭气。你是怎么安放自己的?贺南森问。沙雨不说。你在生活的另一头,那里有没有穷鬼苏沙尼次?沙雨还是不说。沙雨怎么能说呢?一个离开人间的人,怎么能和人说话呢?贺南森突然头昏,他靠着土墙,慢慢坐下。他知道,高血压又犯上了。
  沙雨老爹给了他一碗茶,喝下,清爽了些。撑起来,小心走出寨子,站在沙雨落崖的位置,他双眼朦胧。那是一条断头路,路的那一头,像根细绳,突然间就落进深不见底的谷底。几只鸟从谷底飞出,窜进了云霄。又有几只鸟从远处飞来,歇息在近处的竹林里。如果沙雨有灵,她也许会是那只刚刚飞来的鸟,扑打着翅膀,远远地、小心地看他。如果沙雨知道他贺南森来到这里,为的是驱走穷鬼苏沙尼次,她肯定会原谅他,甚至感谢他,飞到他的肩头,叽叽喳喳说上几句。再或就是给他一个梦,将此前的爱和往事给予还原。但是什么也没有,只有一阵风来,吹得竹林瑟瑟作响。贺南森情不自禁,泪水滚落。年岁将去的人,再有天大的悲伤,也应该咬牙吞咽。想不到在这里他忍不住了。忍不住就不忍吧,他索性放开一哭。他先是小声哭,后来是放声哭。多年来的辛酸、委屈和所受到的无尽折磨,全都涌了出来。
  贺南森说:“沙雨,是穷鬼苏沙尼次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对不起啊,我小了,小得容不进别人一个小小的成长。我太蠢了,给不了心爱的人一个温暖的巢穴……”
  贺南森说:“如果你真是在天有灵,帮助我,我们一起,赶走它……”
  倒马坎村位于高高的山梁之上,峡谷险峻,山路蜿蜒,修公路的事,说过至少三代人以上。这样的地方,原本是神仙所住,却世世代代居住了人。沙雨的老爹说,先人居住于此,是避战乱,躲税赋。后来是为了争山林,争矿藏,争道路,争几头牛或者一群羊,就有了无穷无尽的打冤家。为了保命,他们不得不退到这易守难攻之地。这里可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方。但那是过去,隐居在这样一个地方是对的。现在是和平年代,还居住在这山旮旯,只怕会是穷死饿死。
  贺南森一家一家地拜访。有孩子的家,他给书包、笔,或者给上一两百块钱。有老人的家,他送上两瓶酒、一袋茶和糕点。这是这些年来他花得最值得的钱。当然,村里人对他也很好,遇上吃饭时就吃饭,遇上喝酒时就喝酒。他们没有把他当外人呢!他虽然准备了一套炊具,但那一段时间,他根本就没有生过一次火,煮过一顿饭,虽然几十年过来,他煮饭的本领已经很不错。不久,他便把村子里的情况摸得清清楚楚。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留守村里的,都是些老弱。村里产业十分单一,种植苞谷、洋芋,有些养了少量的猪羊。此外,就只有竹产业了。但竹笋的外销、竹子的编织加工却不成规模。掰着指头算了算,收入少得可怜,根本达不到脱贫的指标。他在电话里向姜副厅长做了汇报。姜副厅长给他出了不少的点子,并说在项目上要给予一些支持,这给他吃下了定心丸。他又和省里几家特产品经营公司作了对接,邀请他们下倒马坎村来考察。要让村民吃不愁、穿不愁,住房、医疗和教育都有保障,差距还真够大的。
  倒马坎村要脱贫,最重要的就是一样——通路,只要路通了,山上的东西能拉出去,山外的东西能运进来,就这么简单。但这么简单的事情,几十年来都无法完成,原因是多方面的。县里的意见是,要在城附近,修了一个大大的安置点,让村民全都搬出去住。住房是城里人一样的标准,有客厅,有卧室,有厨房,还有看天的阳台。倒马坎村的人都搬走,脱贫的任务也就完成。这在贺南森看来是不可置疑的好事,可倒马坎村人并不买帐。要让他们离开生活了世世代代的地方,做梦!贺南森一家家跑,让他们在异迁的协议上签字,个个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家在山上不嫌山陡,家在林中不嫌林密。”有人說,“住惯了,天亮听不见麻雀叫就心慌。”
  其中有部分的贫困户,他们的理解,扶贫就是给钱给东西。看到扶贫队员空着手来,就一脸不高兴。以往,每到逢年过节,外面的领导进山,不是给钱,就是给米、给油、给衣服、给被子。现在的扶贫干部来,不仅不给,反而要让种地、养牲口,甚至要让出去打工,还把家里有多少财产、多少收入都给填在了表格里。这不是露了底还是咋的?他们烦,不喜欢。只要一听到狗叫,便偷偷溜到檐后的山林里,怎么喊都不出来。
  工作陷入了僵局。贺南森晓得问题的症结,也知道用啥办法,谁才能解决这个问题。这天,他给村上的同志打了招呼,便独个去了马腹村。马多所在的马腹村,朝着东,离太阳更近些,土地肥,苞谷土豆长势更好。啥地方饿肚子,这里都不会。所以这里的扶贫,只要把产业搞上去,老百姓的收入就会大幅度增加,就可算脱贫。这几年,村里纷纷转向,开始在养殖上下功夫。家家户户养牛的养牛,养羊的养羊,他们不给这些牲口吃饲料,就吃自己种的苞谷洋芋。这样养出来的牲口,肉质当然就很好,销路也不成问题。说真话,马多原来是挂倒马坎村,倒马坎村是他的老家,但他觉得在那里不好开展工作,便提前和扶贫办汇报,这样,他便和贺南森调了一个位置。他想把工作干得更好,想了不少的办法。他先是让村民把家里的母猪放到山上,与那些凶猛的野猪杂交。这样生下来的猪,比原养的猪品质更好。这个办法,的确让村民尝到了好处。原来的猪肉卖二十块一市斤,这下可以卖到三十以上。马多还跑到外省,进来了一批猪。这种猪个头大,肉质好,增肥快,全面推开,百姓受益不少。这项工作的推进也没有问题。这些,贺南森曾断断续续有所耳闻。
  贺南森走进马腹村时,到处都是牲口。有牛有马,有鸡有猪,还有一群一群的山羊。进了村委会,他问:“请问,马多在吗?”
  一大群人正把头埋在桌子前填表。精准脱贫必须得走这一步,贺南森知道。有人站出来给他指路:“养猪场。”
  道路一片泥泞,贺南森甚至踩进了泥沟里。这些对于他来说,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马腹村的养殖,的确是与众不同。这一大片山地里,密密麻麻地建了猪厩。贺南森要了消毒衣服和鞋子穿上,进了猪厩。猪屎尿的臭味铺天盖地而来,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味道几乎让他窒息。多年过去,养猪场已科技化。有灯光,有暖气,有供水,就是猪每天要吃的食物和不断拉出的粪便,也会被及时供给和清除,但还臭。那种臭,唤起了他对过去时光的回忆。他闭上眼,捏住鼻,用口慢慢呼吸。镇定下来,他才睁开眼,一步步往前走。每个小格子猪厩里,都有精神振奋的猪在追来逐去。每头猪的耳朵上,都有编号。看得出来,这样的管理,还是十分规范的。   找了半天,贺南森没有找到马多。他不知道工作人员所说的,是不是属实。同事之间相互包庇的事,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也许,他马多找朋友喝酒去了,也许他正悠闲地待在家里看电视。天知道。
  贺南森的眼光突然停住。不远处,庞大的猪群里,有一头猪,黑黑的,胖胖的,比其他的猪要高大一些,要引人瞩目一些。也许是种猪吧!贺南森想。但那猪却比其他猪高出许多,他的动作,不像猪的样子,倒和人差不多。贺南森停住了。他倒要看看,那是个啥。
  看清楚了,那是个人。再凑近些,看得更清楚,那就是马多。他依然黑的头,黑的身体,油桶一样的腰。这个勤劳的人,这个和猪肤色差不多的人,在从事着他年轻时做的事,从事着贺南森也曾认真从事过的事。眼前这个像猪一样的人,就那么低头忙碌着。他给猪量体温,追到一个,就往猪的肛门里塞一根体温表。看着那些猪不情愿地窜来窜去,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浮在眼前。当年贺南森在县畜牧站时,就是这样干的。更早以前,马多在这个地方,也是这样干的。现在,他回到这个山村,还这样干。时光流逝,命运轮回。贺南森有些吃不住,他抹了抹眼睛,往外走。
  四周的山,或高或低,都手拉手,肩并肩,仿佛兄弟。离开马腹村,跌跌撞撞走了好一阵子路,电话响起。他打开,是马多:
  “兄弟,来了面也不见一个!我会吃你呀!”
  贺南森心里有点难过,搪塞说:“哥,找了半天,没你的影,还以为你上山拾菌去了。”
  “回来喝酒!”
  “村里有个贫困户生急病,要送医院。我租匹马去接……改时见吧!”
  贺南森没说,但马多明白,他眼下遇上困难了。自贺南森进入倒马坎村的那一刻起,马多就在关注他。贺南森去了哪几家,说了些啥,甚至喜欢吃啥菜,晚上什么时候熄灯,他全清楚。贺南森遇到拦路虎了。贺南森下来这么久,没有喝过一次酒,而不知名的药品,倒是每天都在偷偷吞咽。他怎么了?他是有什么病吗?他那么沉得住气。眼下的贺南森,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豆芽菜,不是那个一喝酒就只会哭的男孩,不是略有点心事就生怕全世界都不知道的男孩。现在,他的内心,不知道还有没有恶鬼威偶。如果没有,内心就会有明月升起。
  扶贫最大的问题,是物资,但最重要的,还是内心的问题。内心充实了,阳光了,物資是不成问题的。马多给他打电话,出主意,逐一进行分析。同时他暗地里给三亲六戚打了电话,要他们诚恳一些,善良一些,别给贺南森小鞋穿。甚至,在贺南森偶有离开,到县里开会的时候,偷偷潜伏回家,做大伙的工作:
  “人家从恁远来,离开老婆的热被窝。为啥?为的是帮我们赶走穷鬼苏沙尼次。这样的人,是上天派来的。是恩人!”
  “多商量,听忠告,不为难恩人,才是乌蒙山人的品质!”
  “穷不可怕,懒才是羞先人!”
  乌云需要闪电,黑夜需要曙光。说的说清楚,听的听明白,倒马坎人也不是刁民。他们的态度一转变,贺南森的工作顺利得多了。摸清村里的实际情况,贺南森赶到鸥城,找到姜副厅长,做了汇报。姜副厅长非常支持,又是立项,又是派技术员,又是和财政协调资金,从乡政府到倒马坎村的路,很快就施工。一年后,道路畅通,倒马坎村民欢天喜地,个个都来争请贺南森和扶贫队员们到家吃杀猪饭,跳火塘舞。通过贺南森协调,在县城附近的安置点要了些房,动员条件差的搬去住。那些零星居住在山巅上、无水无电无路的村民,仿佛进了天堂,高兴得很。也有不愿意离开故土的,但只要住房改善,收入达标,相关的生活条件得到保障,村上也不反对。
  通路的那天,贺南森坐在沙雨落崖的地方,木桩似的。他在默默地给她喊魂,为她祈祷,和她说话。他相信,沙雨的在天之灵,一定是听到了。整个峡谷,密密麻麻的燕子在飞,从未有过的热闹。
  五
  没有任何预兆,有大事发生了。
  这天,马多正手忙脚乱,指导村公所填向上申请购买种猪的表格,他打的主意是进一步扩大规范化养殖。寨子里的人,只要勤劳,每年养几头猪,就不会穷死饿死。如果规模再大一些,就能致富。从今往后,穷鬼苏沙尼次便无藏身之地,马多高兴呐。
  突然,村里的吉克老头跌跌撞撞冲过来,一把抓住他:
  “快!快……”
  “怎么了?”马多有点懵。
  “快,快……”
  到底怎么了?是老公公和儿媳打架了?是牛跌崖了?是女人要生了?还是……这些都是急事,都和扶贫队员有关。村里出啥事,他们都会第一时间报告扶贫工作队。信任嘛!
  吉克老头嘟哝道:
  “猪……”
  “猪,猪怎么了?”
  是猪发情了?跌崖了?还是被狼拖走了?猪是贫困户最大的财富,谁家要是丢失了一头猪,一年都喘不过气来。这不能不重视的。马多站起来。倒是跟在他身后跑来的人说清楚了:
  “猪瘟了,一倒一个片!”
  猪瘟!这可不是开玩笑的!猪瘟的恐怖,马多不是没有见到过。这种病比寒风还猛,比利刀还快。只需要一两天时间,寨子里猪就有百分之七十以上全都倒下。马多奔到寨子里,村民们全都惊惶失措,看着猪痛苦的挣扎,而束手无策。马多匆匆赶来,人们像看到救星一样迅速围到他的身边。马多跑了几家,一一观察,猪的病情是越来越严重了。有的猪烦躁地在厩里走来走去,走去走来。走着走着,就软了下去,倒下一头。再走着走着,又有猪软了下去,又一头倒下。
  没有多想,他把电话打给了贺南森。
  那已经是很深的夜了,贺南森正在做梦。妻子的肚子鼓了起来,气球一般。他可是满心欢喜,他用手摸它,用头抵它,侧脸去感受它。妻子的肚子越来越大,他甚至听到里面的动静。是鸟儿的鸣叫?是溪水在流淌?是牧童在吹短笛?都像,又都不像。他不太希望妻子的大肚子里有这样的声音,他希望妻子的肚子安静下来,他希望这个新生命诞生和成长,能有一个良好的环境。但情况并不是这样,妻子的肚子越来越大,声音越来越响,他甚至看到了妻子因痛苦而变得扭曲的脸。   他吓醒了。
  是手机响。深夜的电话,让人恐怖。他第一时间想到,母亲是不是病危?家里水电是否安全?伸出手去,他卻不敢动那个隐藏着未知的东西。电话的铃声在不屈不挠地响起,犹豫再三,他不得不摁下接收键。
  马多对猪的症状作了简单描述。话还没有说完,贺南森瞬间作出判断,这是非洲猪瘟!贺南森让马多告诉大家不要惊慌,立即打电话给乡上汇报。他给出的处置办法是,在村口立即设卡,不允许生猪和猪肉流通;快速向村民宣传非洲猪瘟的知识,让大家充分了解,不要恐慌;再就是对有病理反应的猪立即捕杀深埋。刚参加工作时对知识的猛啃和经验积累,这下派上了用场。他立即根据马多给来的情况,迅速撰写疫情报告,和乡政府核实后,送县里和省畜牧厅。他最拿手的公文写作,在关键的时候,也派上了用场。
  半个月后,疫情得到了控制。马多松了一口气,暗地里感激贺南森的帮助。老实说,在县政府的会场里,远远看到贺南森时,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他不敢确认,又跑到扶贫办办公室,找了花名册来看。一看,还的确是。二十多年前那些事情,突然电影一样播放了出来。他们在一起干活,在一起喝酒,一起笑,一起哭……后来发生的一切,在他的内心翻江倒海。有些事情他有感觉,但没有去求证。多年来,他努力不去想,努力不揭那盖子。他担心弟兄感情在事实面前,会是冰与火的关系。就那么闷着,闷在心的深处。那时他就想,也许是一辈子不见了。想不到的是,这样的场合里会有贺南森。见,还是不见?见,那些年的恩恩怨怨,真是不堪回首,不见,倒显出自己的小。他是来扶贫,是来帮助倒马坎村脱贫的。他离开家人,放弃悠闲的城市生活,从那么遥远的地方来,注定要吃很多苦,受更多累。他们又是在一个乡,虽不同村,但也算是相邻。今天不见,迟早还是要见面的。俗话不是说,没有锅大的金子,没有天大的纠纷吗?马多远远地绕着,从左边看,从右边看,再小心地透过人的空隙,正面看。他已不是当年那根豆芽菜了,他也没能逃脱岁月魔鬼的折磨。他比以前更茁些,更黑些,腰更弯些,肚更大些。但他分明就是当年那根豆芽无疑。散会了,贺南森背着沉重的行李走出大门,马多捂了捂心口,走过去和贺南森打了招呼。
  现在看来,倒是自己心头还堆有杂物,心胸窄了。
  六
  在回倒马坎村的路上,贺南森走过乡卫生院时,突然想起,自己好久没有吃瑞舒伐他汀和倍他乐克缓释片了。真是麻烦,这么大的事,一忙就忘了。他请医生检查了一回,结果出来,令他大喜过望。持续了十多年的三高,怎么治也没有效果,眼下,几项指标居然有明显下降。这段时间以来,他天天吃苦荞,吃青菜,吃土豆。天天走村串户,运动量特大。看来,此前省里的养生专家说的,不无道理。他给冯丽打了电话,冯丽一听,也很高兴。冯丽说,她最近累坏了,好多病人的腰直起了,她的腰却快要断了。前一分钟,她刚向院领导请了公休假。她正考虑,是到北京不孕不育医院再看病,还是来倒马坎村看他。
  贺南森当即说:“来看我呀,北京嘛,等我有空了,陪你去。”
  当年,贺南森回到鸥城后,内心伤口的自愈能力太差,对婚姻失去兴趣。那么大的城市里,交往过不少的妙龄少女,他都没有感觉。原本打算孤独终老,不想母亲的一场病,让他再次走进婚姻的殿堂。那次母亲出门,是到婚姻介绍所,给他看有没有合适的女孩。回来时恰遇大雨,一跤跌倒,扭伤了腰。到医院就诊时,已是深夜。正巧冯丽值夜班。冯丽刚出校门,经验不足,急得满头大汗,却不敢动手给老人扭伤的部位复位。后来是冯丽打电话请了科室主任来,将母亲的腰伤复位,又不断地道歉。那一瞬间,贺南森似乎看到了沙雨的影子。母亲很喜欢这个姑娘,冯丽也对贺南森的经历、学识钦佩有加。一来一往,两人就好上了。那个时候,贺南森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两人结婚后,却怎么也生不了孩子。为这事,费钱费时,痛苦不堪。
  冯丽也是见老公心急,第三天就到了倒马坎村。这个大城市长大的女人,第一次到这封闭的大山深处,很是惊奇,寡瘦的脸上露了笑。见到还有这么贫困的地方,又很是感慨。想想鸥城趾高气昂的那些有钱人,她现在才觉得,贫困原来也是一种病,一种更让人直不起腰的病。之前她一直听说村里的人对贺南森不错,便带了几大包东西来,见到老人就递把梳子,见到孩子就给支钢笔。冯丽一到倒马坎村,就一家一家走访,询问大伙的疾病史,了解每个人的健康状况,对病情进行分类、总结、登记,晚上就坐在并不太亮的灯光下整理档案。贺南森这才明白,冯丽老谋深算,她是一举两得,既来探亲,还做了个调查报告。这都是纸上谈兵的事,她真正帮在实处的,是给十多个有腰病的人进行了治疗。有两个病情相当严重的,她分析病因,给出治疗的倾向性意见,推荐到她所在的鸥城医院去治疗。
  沙雨的妈妈暗地里也说:“贺南森娶这媳妇儿,值。”
  马多知道贺南森的妻子下来了。马多从村里的老表们发来的微信里看到,那个叫作冯丽的弟媳,穿着时髦,化了浓妆,看上去并不显老。冯丽随着贺南森一起住村上,给贺南森做饭洗衣,还经常随贺南森一起走访贫困户。为人还不错,没有那些城市太太的习气。一生能有这样一个女人,已经足够了。马多想,要是沙雨活到现在,她肯定也学会了化妆,学会了跳舞,或许也学会了城里人的慵懒和对无常世事不切实际的高谈阔论。要是沙雨肚子能及时给贺南森怀上一个孩子,那现在已经是二十多岁了。他,或者她,应该参加工作了,应该谈恋爱了,应该有自己美好的生活了……但这些都不可能。风烟散尽,恍若前生。这些年来,马多尽量回避贺南森。到省里开过几次会,汇报过几次工作,他努力不想他,努力不看见他,努力不听别人说起他。可世间虽然广阔,却又那样的逼仄。有一次,马腹村的一个肉牛养殖项目上报到省里。这个项目如果落地,至少有三百人以上会有稳定的收入,可以脱贫。乡长安排马多具体负责这个项目:“一定要汇报清楚,争取下来。”马多应承下来,在多次与省项目办沟通时,工作推动很快,和省里的同志交流也非常融洽。省里的同志突然问马多:“你们那地头,有没有治不孕不育的偏方?”   “有啊!但偏方不一定人人都对路的。”马多说。
  “那帮助找一些啊!一个朋友,前久到你们乌蒙山区扶贫了。二十多年了,一直还没有孩子。也不知道咋的。”
  “乌蒙山扶贫?叫啥?”
  “贺南森,是个人才啊!能说会写,人长得又高又帅。哈,他这一辈子,也是够呛……”
  原来是他。
  “他那老婆,也不知咋的,流了多少次产。国内最好的医院都去过了,就老怀不上。”
  马多点点头。回到倒马坎村,他便抽空到乡街子上闲逛,专蹲草药摊子。乌蒙大山里,除了穷困,还有数不清的植物。无以计数的、千奇百怪的草木,算得上是这里的宝藏。马多懂这些,他找了丹参、香附、赤芍、白芍、桃仁、络石藤、红花,当归、连翘,川芎、小茴香、炙甘草。另有几种摊子上没有的,他就背个背篼、扛上锄头,上山去采挖。几天下来,收获不小。某天,贺南森到乡上开会,太晚了就没有回倒马坎村。马多立即赶到倒马坎村,把草药给了沙雨的老爹。
  “给他,还有他老婆。一袋降三高,另一袋降脂。”
  老爹也是懂草药的,一看就明白了。当他把这些草药给贺南森,一一交代了用法,贺南森高兴得不得了,连忙快递给了冯丽。他之前就晓得金沙江边的草药特别,也早就想要找些来治疗自己一身的病,想不到现在居然是瞌睡来了遇上枕头。
  这些,贺南森不知道,冯丽更不知道。
  冯丽下来后,村上的伙食就比以往好些,天天有肉吃。野天麻炖鸡、猪脚笋子、清汤羊肉……开始时很香,吃了几天,冯丽吃腻了,她有些怀疑,看着贺南森扁平的肚皮说:“你天天吃这个?吃这个会减肥?会降三高?”贺南森说:“你是客人,倒马坎村人欢迎你。平日里我們哪有这么奢侈!”第二天,伙食变了,肉食少了,饭菜却更丰富。苦荞饭、燕麦粥、玉米饭、野笋汤、白水煮土豆、烤青玉米。只要有人上山,还能带回野生菌、地瓜、酸枣、野木耳等,这些菜,有的是根,有的是叶,有的是皮,有的是花瓣。颜色呢?更是奇妙。由红绿蓝派生出的颜色,有红色、橙色、桃红色、绿色、蓝色、紫色、黄色……这些色彩,或高贵、典雅、端庄,或浪漫、活泼、温馨,或沉着、忧郁、神秘……冯丽惊讶这大自然的神奇:“这些东西,不能吃的。”也有冯丽觉得可吃的,这些东西摆在面前,怎么做,也还是个问题。但对于做饭的大婶来说,居然是驾轻就熟。那烹调的方式有蒸、炒、炸、煎、煮、烩、熬、烤、焖、溜、熥、凉拌、腌渍,甚至什么也不用,生吃!冯丽傻了眼,吃撑了。
  “吃这么多,怕要长胖。”冯丽很担心。
  “倒马坎村都这么吃,可没有胖子。”做饭的大婶说,“真正要身体棒,就得多吃这些草根树叶。”
  大婶对她很关照,每天的菜的配料里,还多了些菟丝子、女贞子、杜仲、枸杞子、淫羊藿、巴戟天、熟地黄。有的煮在肉汤里,有的用来煎蛋,有的醮了醮水就生吃,还有的用来泡酒。冯丽从没有喝过酒,看到酒碗就尖叫。但禁不住劝说,她就试着喝。不喝不知道,一喝就找到了感觉。几天后,她的脸色红润了,呼吸顺畅了,人也精神多了,爬山半天,也没有累的感觉。以前可不这样,在手术台前站上两个小时,就头昏,就心慌,生怕夹血管的钳子夹偏,生怕手术刀口移位。她高兴呐,甚至叫沙雨的妈妈领着她,到不太险要的地方,亲自去找这些宝贝,亲自下厨。
  “吃这么些,怕腐败。”冯丽还算清醒。
  贺南森说:“放心吃,你的伙食费我一笔交上。”
  对于贺南森,冯丽算是满意:“你这身体,比之前棒多了。”
  贺南森很自信:“当然啦!倒马坎村给了我活力……”
  假期快完,要走的头天,她让贺南森给她买上一些草药,她要带走,她有点离不开这些东西了。还没有等他开口,沙雨妈妈已经准备好,打了两个包,天不亮就捆绑在贺南森的背篼上:“那些腰疼得直不起的人,已经排了长长的队等我。我还真得回去。”冯丽说的是实话,没有虚情假意。
  贺南森有空就去看沙雨,仿佛那是他放不下的一门功课。他眼里的沙雨,有时是一缕风,有时是一阵雨,有时什么都不是,就是一种感觉。贺南森也不一定非要看到什么,他只要感觉到有她在,就已经满足。现在他告诉沙雨,或者那些飞高飞低的燕子:他对倒马坎村已经尽力,路已修通,产业扶持也渐有起色。他告诉沙雨,如果还有来生,他得好好和她聊聊,不仅仅是贫困的事,不仅仅是一条路的事,更多是爱情、友谊,甚至是二者之上的手足之情。
  脱贫工作接近尾声,事情却更烦。贺南森已经快三个月没有回家,想老婆了,就在手机里视频一下。说实在的,此前他的内心里填满的是内疚,走到哪,都老觉得有锥子一样的目光在盯着自己,老觉得背后有人在吐他的唾液,诅咒他。他有些灰心,工作上也好,婚姻上也罢,觉得人生不过如此,每月领这些工资,无非是在养命,无非是在等死。下来扶贫这几年,脸晒黑了,手磨糙了,精神却比以前好了。这天洗澡,洗着洗着,他停了下来,搓揉肚皮的手不动了,天,自己的轮胎肚皮变小了。他乐坏了。他突然间想起,冯丽带回的那些药,不知道有效果不,便立即打电话过去,电话响了半天,冯丽才接通,她在那头懒洋洋地告诉冯南森,她这阵头昏脑胀,精神不太好,总想睡。刚才还呕吐呢!贺南森急了,一边想着要请假的事,一边和冯丽视频。见她虽然躺在床上,有些病态,却满脸红润,不像是大病,于是放下心来。
  “尽快去检查一下,我请到假就立即回来。”
  “要检查,还用你说吗?”冯丽捂着嘴,好像偷偷笑了一下。
  贺南森叮嘱:“倒马坎村带来的那些草药,仙草呢!一定要按时服用啊!如果吃完了,提前告诉我。”
  七
  两年过去,贺南森还真给村里办成了些事。引进外商,拉走了两百多吨鲜竹笋。请来一些医生,为十多个老年人做了白内障手术。送走三十多个青壮年到深圳打工……这些都是修路之外的活计。这些事不大不小,但要做成还颇费周折。他贺南森能做到这一步,已经不是当年只会耍嘴皮子的人了。村民都很感激他,他也有了自信。   这天,贺南森抽空来到县城,准备去县委组织部。不想刚进县委大院,里面挤满了不少人,闹得不得了。凑近一看,有不少的,还是倒马坎村的村民呢!看到他来,人们“呼”地围了过来:
  “来了!来了!”
  估计是上访什么的,贺南森忙冲过去:“乡亲们,有啥先和我说。我处理不好,再找上级……”
  村民们望着他笑,从表情上看,根本就不像是来找茬的。他糊涂了,正要细问,组织部部长握住他的手:“你来了正好。是他们舍不得你呢!”
  还真是。看到其他村的扶贫队员陆续离开扶贫点,倒马坎村民如热锅上的蚂蚁。和贺南森这两年的相处,他们离不开他。贺南森在老人的面前是儿子,在孩子的面前是父辈,在病人面前是医生,在建房户面前是建筑师。心头堵时,他还是心理咨询师。他是万金油,离不开他是正常的。
  贺南森脸一绷,大声说:“有你们这样的吗?也不征求我的意见!”
  “为了让穷鬼苏沙尼次滚快点,我们想让您走慢点……”有村民解释说。
  贺南森从包里掏出申请:“部长,我郑重申请,当场向大家宣读一下。”
  “别……”组织部部长不明白他要干啥,要制止。
  贺南森一步跳到石坎上,大声读道:“尊敬的各位领导,倒马坎村的乡亲们,我郑重向您们请示,让我继续留在倒马坎村……”
  “哗——!”院子里掌声响起,村民们涌过来。有冲动的人,将贺南森举了起来。
  两年过去,按照扶贫文件规定,贺南森的归期临近。他不太想现在离开倒马坎村。虽然村里的各项工作推进有序,但需要做的工作还不少。他很犹豫,思来想去,还是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冯丽,委婉地说自己想再留一年,等村里都脱贫,再回家。冯丽支持他。冯丽说,老贺呀,你都这把年纪了,这怕算是你一生最大的成绩,你自己决定吧!有冯丽的支持,贺南森写了申请,发了一份回单位。又打印了一份,送到县委组织部。不想,居然发生了刚才这一幕。
  上面下了文件,要评选省级优秀扶贫队长。县扶贫办通知贺南森,要他报材料。一个年近五十的人,从鸥城那样的地方,下到乌蒙山区,一来就是三年,给村里做了那么多实实在在的事,组织能给的,也就这一点。贺南森没有拒绝,第二天早上,他红着眼、满脸疲惫,赶到扶贫办。奇怪!他报来的材料,却是马多的。原来,一得通知,他就悄悄找到马腹村的同志和相关村民,收集情况,立即动笔。他把马多的材料写得情感充沛,文字优美,重点突出,人物活灵活现。他自己再读的时候,眼眶都会湿呢!
  “不行。”扶贫办主任说,“这得给你。这是硬指标。”
  “我不配。虽然我干的时间不短,但马多在这里是一辈子。”贺南森说,“更何况,我来这里,不是扶贫,是接受扶贫。”
  “接受扶贫?”扶贫办主任没弄明白。
  贺南森笑:“多年来,我内心冰寒彻骨,荒芜多年,现在已经草长莺飞。”
  还没有走出扶贫办的大门,贺南森内心草长莺飞的事,还真就来了。冯丽和他视频,冯丽将又白又大的肚子露出来,让他看。
  “你疯了……”贺南森吓了一跳,一边将手机塞进衣袋,一边回头看有没有人注意他。躲到僻静处,贺南森把手机掏出来,那边冯丽已将手机挂断。
  他回过去,冯丽没有接。他再打,冯丽干脆挂断。他急了,生怕出啥事,发了微信:“老婆,我错了!向你赔罪!刚才正给领导汇报工作。”
  那边微信字幕:“那你再打吧!”接着是个调皮的表情。
  电话接通,冯丽说:“南森,我……有了。”
  “有啥?”贺南森没有听懂。
  “我怀孕了。傻瓜!”冯丽在那头大叫。
  瞬间天高地迥,阴霾的天空突然明月高悬。被叫成傻瓜的人突然跳了起来,他的动作,年轻了十岁:“老婆,是不是双胞胎?”
  脱贫攻坚进入决战阶段。若干天的查缺补漏,接着就是第三方评估,很多环节都弄得够呛。姜副厅长也从鸥城赶来坐镇督导。听过汇报、实地查看、分析研判之后,姜副厅长还算满意,他高兴呢。晚饭后,姜副厅长叫上贺南森一起散步。走进一片竹林,看着四下里此起彼伏地冒出的竹笋,姜副厅长心情大好,这明显就是万物生长的气象嘛!他低声对贺南森说,厅里的班子很快又有调整,厅长对他贺南森印象还不错,他这几年扶贫工作的成效,是单位上其他人无法比的,他希望贺南森好好把握这次机会。
  “天上不会掉下馅饼……”姜副厅长说。
  贺南森笑而不答,倒让姜副厅长尴尬。眼下的贺南森,对这些似已看淡。的确,他做了不少的扶贫工作,但自己内心的暗处,穷鬼苏沙尼次虽已离开,但阻碍兄弟感情的恶鬼威偶,仿佛还躲躲闪闪。
  各种检查纷至沓来,风暴一样迅速和密集,贺南森和村上的同事们忙得不分昼夜。几天后,扶贫系统微信公众号开始陆续公布全国各地贫困出列、进入小康的消息。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倒马坎村即将从贫困村中出列,马腹村即将从贫困村中出列,还有很多乌蒙大山里的贫困村,都在脱贫出列的名单里。也就是说,整个乌蒙大山,不,整个中国更多的贫困人口,在考核结果公布后,即将甩掉穷鬼苏沙尼次,走出贫穷的魔窟。院坝里,早备好的鞭炮、礼花,草垛一样堆了起来。此前就晒干的木柴,码堆成一座座小山,散发出浓烈的香味,只要火柴“嗞”的一声点燃,所有令人心动的事情都将发生。贺南森的眼前,甚至有大伙围着熊熊燃烧的火堆,手牵着手、一边跳、一边唱的情形出现。乡村干部也好,扶贫队员也好,那些刚从贫困线上跨过来的村民也好,一个个大碗喝酒,一个个大声说话,一个个大声唱歌。有人醉了,有人跌倒了再爬起来,有人互相搂抱,笑过之后,是失声痛哭。痛哭过后,又是开怀大笑。
  贺南森眼眶发烫,捂不住,他便将脸迎向天空。泪光中,他看到了老熊坪山顶,阳光穿过云雾,将金色涂得斑斑驳驳。他突然想起三年前说好的,此时此刻,应该在那里开怀畅饮呢!要一醉方休呢!酒香像只小虫一样,往鼻孔深处钻去。他感觉到了那黑熊一样的家伙,一抱搂过来的、令他几近窒息的力量。他甚至感觉到了贴紧的胸膛里传来“扑通”的心跳。现在,他会不会站在山顶,高举酒碗等他?对,真得好好喝一场。多年没有醉过了,他真想那醉了的感觉,真想那可以吼、可以哭、可以撒野的感觉。他背起一罐酒,冲出院子。路途中,他拐一家农户,买了一只又大又红的公鸡,背着就跑。
  路是越来越窄,越来越陡,弯道越来越大。这样的路,渐渐被荒草、灌木丛遮掩,以后肯定是很少有人再走的了。深一脚,浅一脚,高一步,低一步,他走得脚板发烫,心跳加速,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好不容易到了山腰,他停了下来。往左走,是悬崖。往右走,是竹林。往上走,是无边的灌木。不常走山路,真的难认群山,不常走河滩,真的难过深壑。他举起袖子,将头上的汗揩掉。彷徨间,他突然发现,前边有砍倒的竹枝。竹叶鲜绿,茬口还有着湿漉漉的水珠。每走几步,就有幾根砍倒的竹枝。竹枝的方向,朝着高高的山顶。
  多少年了,他一直这样。这个没有血缘的哥,这个让人心痛的哥……
  没有一丝一粒杂质,天空是无边的幕布,蓝得像刚从染缸里捞出。眼前这轮明月,被山顶托着,又圆又大。他伸出双手,努力去拥抱它。此时的山岭间,黑的地方更黑,白的地方如银。这同样是一个朴素的哲学道理,还真不知贺南森在这个时候,是不是真的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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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我对横行胭脂的有限了解,她在生活中是一个很低调、有些羞涩同时也很“正常”的女子,而文字中的她更多是勇猛、偏执、决绝的,两者之间反差很大,几乎不是同一个人。事实上,的确存在着不止一个横行胭脂,有温婉的、古典的,也有冷峻的、现代的,有明媚的,有阴郁的,有积极的,有佛系的,有自怜的,有战斗的,她是一个复杂的、自相矛盾的人(谁又不是自相矛盾的人)。横行胭脂的特别在于,她不是孤芳自赏、小情小调的“小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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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商略,1966年生。出版有小说《流水的方式》《子贡出马》《子胥出奔》,散文集《越人语》。  桑园的雄鸡蹲在一条斜枝上,好像在打瞌睡。我们进入桑园,慢慢靠近,走到只有一丈远了,它也没有惊醒。一只金牛落在它的嘴上,它一口咬住,快速动着嘴,又吐了出来,还是没有醒。我们坐在地上等它醒过来。  我们村里的鸡有时会飞上晾竿蹲着。我们还会捉住一只鸡,用布蒙上它的眼睛,让它蹲在晾竿上。这时它什么都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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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傅小平,1978年生,祖籍浙江磐安。著有对话集《四分之三的沉默》、随笔集《普鲁斯特的凝视》,获新闻类、文学类奖项若干。现居上海,供职于上海报业集团文学报社。(右图)刘心武,1942年出生于四川成都。1950年后定居北京。195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钟鼓楼》《四牌楼》《栖凤楼》《飘窗》等,中短篇小说《班主任》《立体交叉桥》等,纪实作品《5·19长镜头》等,专著《红楼望月》等,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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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风刮来的时候,窗外一群黑黝黝的树枝猝不及防,朝窗口重重甩过来,如群魔乱舞。每每快击中窗玻璃时,又一阵大风将树枝掠走,一时险象环生。  靠窗口的罗小呆赶紧逃开,又惊喜又惊慌地喊台风来了。屋里打牌的两个人笑了,是那种游过大风大浪的人看到有人在小水沟里惊慌扑腾而发出的笑法。  风把横斜在窗口的一根老枯枝打折了,呈九十度角无力地垂落下来,却没有断,看上去像一个老人羸弱而枯槁的老胳膊。  罗小呆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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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小突然之所以叫小突然,是因为他老子叫老突然。小突然这个名字,被人喊了整整六十年。年老的当着小突然喊小突然,年少的也当着小突然喊小突然,丝毫没有违和感。大家喊得理直气壮,每个人的口气中都带着家长的味道。小突然从来不计较,用力提起嘴角,从娘胎里带来的两片肥唇做好绽放的姿态,等待接下来对他的吩咐。  小突然,赶紧喊广播,通知所有的党员到村委会开会——村党支部书记的腔调。  小突然,我去学校接大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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