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鞋里的望远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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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脱下右脚那只球鞋,举起来对在眼前。然后,从鞋底那口铜币大小的窟窿里四处遥望,起伏不平的山丘依次出现在鞋底的洞里,黄昏微弱的阳光下,那些山丘像一群穿着新袈裟的喇嘛,矗立在天地间默默地颂经……
  那年我十岁,阿姐十二岁。
  病魔那狡猾的坏蛋把我阿爸强壮的身体重重地击垮,阿爸在家里的土炕上整整躺了两个月,还是起不来,最后阿妈强硬地拉着阿爸去县城看医生。离开家时,阿爸还说:“再躺几天估计也就能站起来,去什么医院,要花很多钱!我不去了……”阿妈把阿爸的话丢在耳后,把我和阿姐叫过去,交代家里的很多琐碎事,早上起来首先要供佛,晚上睡觉前必须要把大门关好,阿妈说了很多,她说话像年迈的密咒师仁增念经一样,没完没了。阿妈脸色蜡黄,身材瘦小,说的每句话却都像在石头上刻经一样有力。阿姐在不停地点头,阿妈还要说什么事,又好像没记起来,阿姐便说道:“您不用操心了,我都懂!”阿妈停顿了一会会儿,说,“好吧,那我们走了。”
  阿爸和阿妈坐上邻居阿吾周本家的拖拉机,“扑腾扑腾”地向着村边的土路走了。
  我站在自家的屋顶上,举起球鞋,看着拖拉机在鞋底的窟窿里越变越小,最后消失在一堆土丘的背后,才穿上球鞋顺着梯子,慢慢下来。
  那年夏天,我们家里确实发生了很多事情。
  阿爸阿妈走了不到三天,我们家的一只公羊不见了。晚上我和阿姐数羊时,那只公羊不停地打喷嚏,耳朵立得高高的,一直望着我,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只公羊叫托娜,意思是“额头上有一簇黑毛”。可是,第二天早晨阿姐打开羊圈门时,托娜不见了。阿姐含着眼泪不停地问:“我家的托娜去哪儿了呢,这可怎么办?”她一直盯着我,好像我藏了托娜似的。我有点不耐烦地说:“别喊了,别喊了,喊得我的耳朵都聋了。”我怎么都不相信托娜丢了,心想着昨晚我还明明看见托娜了,这不可能!我打开羊圈门,羊圈里四处散落着羊粪蛋,有些羊粪蛋还冒着热气,可托娜确实不见了。这不可能啊,若托娜是鸟儿,会飞到天上去,若托娜是虫儿,会钻到地下去。可托娜就是托娜,一只公羊罢了,他不会飞,也不会钻,这就奇怪了。
  托娜到底去哪儿了呢?
  我怎么想也没有想出缘由来。
  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村子里的一些年轻人知道阿爸阿妈不在家,便偷了我们家的托娜,有可能宰了吃了。在卓香卡出了什么坏事,大家会第一个想起来的人,除了索南巴杂还是索南巴杂,这没有任何争议,人们的脑海里不会出现第二个人。
  久美家菜园里的向日葵一夜间被人全部斩首后没过几日,多布旦家碾场里往年剩下的麦秸干也全被烧成灰了。
  后来大家纷纷猜测,那些坏事肯定是索南巴杂干的,可谁也没有看见,所以不敢指着他的脸问个究竟。
  索南巴杂真是个可恶的人!
  一天下午,我一个人站在村边的水池旁,刚举起破球鞋,便从鞋底的窟窿里出现了惊心的一幕。首先看到一条红色的头巾在离水池不远的树林里闪烁了一下,然后消失在茂密的树林里,紧接着头戴灰白色礼帽的一个男人出现了。我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过了一会,那条红头巾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原来红色头巾下的面孔是阿姐央措。阿姐央措左看右瞧了一阵,便躺在了树林里。就在那当儿,头戴灰白色礼帽的男人走过来趴在阿姐央措身上,他是阿吾周本,我心里想着阿姐央措明明是阿吾次仁的女人,此刻,阿吾周本和阿姐央措在树林里躺着干什么呢?阿姐央措——阿吾次仁,阿吾周本——阿姐央措,他们的面孔从记忆中跳出来,在我眼前晃啊晃,這事情有些复杂,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那天下午,四处静悄悄,安静得像个巨塔。阳光被锯子锯了般从西山顶上哗啦啦地散落下来。我看着阿吾周本光着的屁股在阳光下不停地晃动,他的屁股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力量。我能听见阳光洒落在树林里的声音。
  那声音里有一种无可抵抗的诱惑。
  那声音在我的心里一直晃来晃去,我的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快要溢出来了。
  我举着球鞋,从鞋底的窟窿里看着阿吾周本和阿姐央措,直到两人的背影在树林里彻底消失。突然间,索南巴杂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哇”地一声,我被吓得像撞见猎狗的野兔一样猛跳了一下,那一跳的瞬间,西山上摇晃的太阳就跟我手中的破球鞋一起掉地上了。
  索南巴杂笑着说:“这屁孩的胆子比老鼠还小,哈哈,哈哈……”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笑得那么夸张!
  那天,索南巴杂跟我说话时,他的嘴里满是肉的味道,我知道那是羊肉的味道,浓浓的羊肉味扑面而来,我熟悉这羊肉味,它跟牛肉是不一样的,羊喜欢吃野葱,所以羊肉中沁满了野葱味,我一闻到那味道,便知道我家的托娜是被索南巴杂偷了,而且宰了吃了。我想,他肯定还有帮手,不然索南巴杂一人吃不了一只公羊。
  我盯着索南巴杂的脸,心里想着多布旦、扎西,还有端智他们。我想他们肯定是他的帮手。索南巴杂突然不笑了,他说:“你这是第一次看见我吗?我脸上又没有佛!”他的语气里有一点点紧张的气氛。
  我对索南巴杂说:“你偷了我家的公羊!”
  “说什么?我偷了你家的公羊!”索南巴杂反问我一句,顿了顿接着说道,“你不要往雪山上抹牛粪!”
  他嘴里的羊肉味又一次地扑面而来。
  “你嘴里怎么会有羊肉味?”
  他一时语塞,稍后又大声吼道:“我嘴里有羊肉味怎么了,这能说明我偷了你家的公羊吗?真可笑!”
  索南巴杂这么一说,我便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想了一会,还是不知道怎么跟他说,我只是说“我走了”。
  索南巴杂用手指着我的脑袋,语气一转:“小屁孩,以后你敢胡说八道,我会割断你的舌头。”他说话的瞬间,脸突然刷地红了,我想做贼心虚吧。他慢慢地转了转脖子,扭了扭脑袋。他嘴里的羊肉味伴随着唾沫往我的脸上不停地飞溅。他说着便抓住我的衣领前后推拉了两下,我就像一捆麦秸秆似地倒了下去,突然间,我开始惧怕索南巴杂起来。   “我嘴里有没有羊肉味?”
  “有!”
  “有吗?”
  他的手又伸向我的衣领。
  “没……没有,没有。”
  “今后你再敢不敢胡说八道?”
  他咬牙瞪眼地看着我。
  “不敢!”
  “真不敢,还是假不敢?”
  “真不敢!”
  “滚,给我滚远点!”
  “……”
  那天晚上回到家,阿姐还在惦记着那只公羊,可我的眼前总浮现着阿吾周本和阿姐央措,还有和阳光一起摇晃着的那个光溜溜的屁股。
  阿爸阿妈去县里的医院有段时间了,虽然他们还没回来,可是阿妈捎话给村里的人,说阿爸的病情有所好转,阿姐听了很高兴,她不停地说,佛祖保佑我阿爸早日康复,喇嘛千诺①!然后跑到家里,在佛龛前点了一支酥油灯,让我跟她一起磕头。听到阿爸的病情好转了,我也特别高兴,我想着再过不了多久阿爸阿妈该回家了,索南巴杂再也不敢欺负我了,还有比这更大的好事是,我敢肯定他们回来时会给我买一双新球鞋。
  一天下午,我站在村边的水池旁,举起“望远镜”四处看去。我看着伸向远方的那条磕磕巴巴的土路,好像有个黑点在不停地摇晃着,慢慢地那个黑点变成了两个黑点,我换了另一只鞋,这鞋底的窟窿比那个鞋底的窟窿要大许多,显然那两个黑点看得更加清楚了。
  我瞪着眼睛一直看着,都不敢眨一次眼,结果等来的不是阿爸阿妈,而是阿吾次仁和阿姐央措。阿姐央措看见了我,便走到我的面前,摸了摸我的头,说:在等你阿爸阿妈?不用担心,你阿爸的病马上会好起来,可能过几天就要回家了。
  阿姐央措的金耳环在我的眼前闪闪发光,阿姐央措的笑容也在我的眼前闪闪发光,阿姐央措的声音像一首动听的歌一样,在我的耳朵里不停地回旋。
  那年夏天发生的另一起事,是我们家的毛驴出事了。我们家有三头毛驴,我们村好几户人家里都有三头毛驴,可偏偏我们家的三头毛驴出事了。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站在屋顶,举起破球鞋四处瞭望。首先太阳从我的望远镜——破球鞋鞋底的窟窿里升起来了,接着密咒师仁增穿着绛红色的藏袍在自家门口煨桑,我不停地更换视角。索南巴杂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在自家院子的一个角落里撒完尿后,便揉着眼睛钻进刚出来的那个门里了。我继续移动着视角,看见村长家大门前经幡杆子顶上,落了一只喜鹊在叽叽嘎嘎地叫,再往下移动时,阿姐背着一桶水出现在菜园的拐角处,我顺着梯子快要下来时,阿姐站在院子的外面,向我喊道:“你看看四下,有没有看到咱家的毛驴。”
  前天晚上,我和阿姐找遍了村子周围的所有去处,还是没有找到毛驴。无奈之下,阿姐说:“就一个晚上嘛,应该不会有事,你等着,明天它们自己找着家门来,让它们尝尝夜不归宿的滋味。”阿姐虽然这样说着,但她接二连三的叹气声说明她其实很担心那三头毛驴。
  我脱下一只鞋四处眺望,阿姐笑着说:“你的‘望远镜’里显示了什么?”
  就在那当儿,我的“望远镜”里确实出现了一些东西,村子右边有拉则②的那个垭口,几只秃鹫在盘旋着,紧接着秃鹫们起落不定,最后不知道落哪儿了。
  阿姐看我一动不动地站着,笑着说:“是不是看见了三头毛驴?”我没有跟阿姐说话,继续看着拉则的方向,那几只秃鹫又开始盘旋起来,因地势的原因,它们盘旋起来我看得很清楚,但是落下时又什么都看不到了。阿姐开始喊我:“你是不是聋了,到底看见什么了?”我一五一十地告诉她我看见的情景,阿姐说:“你继续四處看看,有没有我们的三头毛驴。”说完便把几根烧柴夹在腋下进了伙房。
  我一直站在房顶看着拉则的方向,可是除了那几只秃鹫,再也没看到任何东西,更不要说三头毛驴。我觉得那样一直看着好无聊,准备顺着木梯下去时,阿姐提着一个茶壶突然跑出来问我:“没有看见毛驴们吗?”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她就急忙忙地扔下手中的茶壶跑出去了,茶壶掉在地上的哐当声犹如一声警报,在早晨的空气中回旋很长时间。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立刻从木梯上跳下来,阿姐早不见踪影了。
  阿姐跑得很快,我跑到拉则山底下,阿姐已经快到拉则旁的垭口了,我加快步伐赶到阿姐面前时,阿姐的小脸蛋红得发紫,所有的表情凝固成冰块,看上去冷冷的,她盯着眼前的情景说不出话来。
  眼前的情景确实让人恐惧,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前天晚上没有回家的那三头毛驴东倒西歪躺在地上,秃鹫们在三头毛驴间跳来跳去抢吃着这顿美餐。我赶快拿起一块石头向秃鹫们扔去,阿姐也突然惊醒似地拿了一块更大的石头嚎叫着向秃鹫们跑去,秃鹫们很不情愿地往高处挪了几步,然后盯着我俩看了一会才慢腾腾地飞走了。
  我和阿姐跑到三头毛驴跟前时,母驴和公驴早断了气。小毛驴微微动了一下,充满恐惧的眼珠子轻轻地转了转,我抚摸着小毛驴的头部细看时,发现小毛驴的大腿上少了一大块肉。那时,村里的几个大人也赶过来了,阿吾周本和阿吾次仁也在其中。阿姐如梦初醒,大喊大叫。他们一边安慰着我和阿姐,一边用布条裹着小毛驴的伤口,然后背起小毛驴送回我们家。虽然两头毛驴被凶恶的狼残杀了,但是存活下来的小毛驴一天比一天精神起来,这使我和阿姐松了一口气,尤其是阿姐,她每天悉心照料小毛驴,没过几天小毛驴的伤口差不多愈合了。有一点遗憾的是,小毛驴的腿上有一个缺口,从此村里的人们冲我们叫它“你家的残腿毛驴”。
  我最喜欢在水池旁举着破球鞋瞭望村子的各个角落,再也没有比这里更好的视角,这是我跟球鞋间的秘密,谁都不会发现。我看得最多的,是村子下面的那条弯弯曲曲的土路,举着球鞋从鞋底的破洞看过去,那条路就像撑在我的掌上。
  有一天,我又在水池边瞭望,土路上突然“啪嗒啪嗒”地来了一台拖拉机,尘土飞扬,根本看不清拖拉机上的人,但是我们村里只有阿吾周本家有拖拉机,所以那开拖拉机的人非他莫属。
  那台拖拉机最终在我的“望远镜”里停住了。尘埃完全散开后,我才看清了拖箱里有哪些人,可是,阿爸阿妈的面孔,仍没有出现在我的“望远镜”里。   阿吾周本拉住拖拉机的刹车,向我挥手。
  我紧忙穿上球鞋向他跑去,阿吾周本说:“你不用担心爸妈,好好学习就行了。”他说着便从口袋里拿了两粒泡泡糖送给我,然后摸了摸我的头,说:“上车,咱们回家。”
  我上了拖拉机,吹着泡泡糖,回家。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阿爸骑着一匹白色的马——那匹白晶晶的马像羊油一样耀眼。
  阿爸一身盛装,阳光下他的那颗金牙闪闪发光。阿爸好像在很远的地方,可我看得那么清晰,像是向我跑来,又像不是。就要抵达我面前时,突然又离我远去了。我喊着阿爸的名字,不停地向他招手。好像阿爸没有看见我,也没有听到我的呼喊声。他一直在漫无目的地跑,有那么一次,他就在我的面前停了一会,不看我一眼,从怀里掏出一双新球鞋,扔在草丛中,又向草原深处跑去了。我心想,阿爸这是怎么了?连看都不看我一眼,那个画面仍在我的眼前不停地回放,远处的雪山顶上,一片白云像是拴在那里,一动不动。阿爸骑着那匹白色的马向云端跑去。最后我看到,白色的马和白云融为一体,渐渐消失了。
  当我醒来时,阳光猛烈。
  阿姐煨桑的烟雾飘向天空,整个空气中弥漫着熟悉而祥和的味道。
  卓香卡所有的故事像是在我的那双破球鞋里发生着,我每每举起那双破球鞋的一瞬间,正要发生的事像等待着破球鞋的出现一般,立刻开始了。
  我牵着残腿小毛驢,举着破球鞋四处探望,忽然看见不远处阿吾次仁正在踢索南巴杂的屁股,踢了几下,索南巴杂便倒下了。阿吾次仁仍然踢着他的屁股说着什么,我听不到说话的内容,只看见阿吾次仁不断地踢着,索南巴杂在地上打滚,阳光下尘埃飞扬。索南巴杂在我们孩子群里永远是大王,谁也不敢招惹他,所以,我顿时兴奋起来。嘴里默默地叫着“活该,活该!”阿吾次仁用指头指着他的脸骂了半会便离开了。
  后来,大鼻子多布旦说,那是因为阿吾周本惹的祸,我心想既然是阿吾周本惹的祸,那为什么阿吾次仁要揍索南巴杂呢?
  “你什么都不懂。”大鼻子多布旦对我说。
  “我不懂什么?”我问,我真不懂他说的意思什么。
  “你看阿吾次仁家的顿珠像谁?”大鼻子多布旦说。
  “跟他有什么关系?”我说。
  “肯定有关系!阿吾次仁揍索南巴杂是跟顿珠有关,你懂不?”大鼻子多布旦用惊叹的口吻说道。
  我仍然没有明白其中的缘由。
  “你真是个弱智,你看看,你看看顿珠像不像阿吾周本?”大鼻子多布旦说。
  我的脑海中顿时出现了顿珠和阿吾周本,寻思着顿珠确实有点像阿吾周本。
  “你这么说,确实有点像。”我说。
  “什么,有点像?你不觉得一模一样吗?”大鼻子多布旦说。
  他告诉我阿姐央措是阿吾周本的旧情人,顿珠不是阿吾次仁的种,而是阿吾周本的种。因为索南巴杂在别人面前说了这事,阿吾次仁听到后才揍他。
  那当儿,我的眼前浮现了戴灰色礼帽的阿吾周本和系红色头巾的阿姐央措,还有那天下午的情景。
  现在回想起来,那双破球鞋给我的童年带来了很多乐趣。
  有天下午,我去村边的树林,在曾经阿吾周本和阿姐央措睡过的地方躺下来,我感觉我不是躺在树林里,而是趴在阿姐央措身上,我用一只手举起破球鞋,我的“望远镜”被蓝色的天空遮住了,我的另一只手握住呢呢③不断地摇,“望远镜”里出现的太阳也不停地晃来晃去,我在嘴里喊着阿姐央措的名字。我摇得越来越快,天空和太阳也在快速地摇晃,我顿时停下来,一时半会天空和太阳不知丢在哪里了。
  我出了树林,沿着小溪回家,我的“望远镜”里突然出现了一条红色的头巾,我一看便知道了,那系红色头巾的是阿姐央措,阿姐央措在小溪上游洗着衣服,看到阿姐央措,我的脸顿时变红了,她搓衣服时冒出来的泡沫随着小溪向我飘来,那些泡沫是从阿姐央措那柔软的双手间冒出来的,我从“望远镜”里看那些白晶晶的泡沫——泡沫上有很多看着阿姐央措的、拿着破球鞋的我,我默默地一直看着阿姐央措,可是阿姐央措并没有发现我。
  那是一个星期五的下午,一天的课程全结束了,正好我是值日生,我把所有的凳子放在桌子上,然后拿着扫帚扫地,那时恰好看到久美的桌子底下有支笔,我趴在桌子下面捡那支笔时,在我身后正在玩耍的旺姆和卓玛看见了我球鞋底下的窟窿,她俩笑嘻嘻地指着我在说些什么,起初我没有注意到,后来我听见她们在说“破球鞋”“底下有个窟窿”“像个小乞丐”等等,那些碎言碎语像黑刺一样扎进我的耳朵,我的心中好像起了个疙瘩,感觉到脸在烧,心想有个小洞多好呀,我想钻进去。
  就在那天下午,我感到无比的沮丧,我的“望远镜”——呸!那个破球鞋,用来看毛驴的那个破球鞋,用来看索南巴扎的那个破球鞋,给我带来痛苦的那个破球鞋,就那双破得不能再破的破球鞋——丢尽了我的脸。
  放学后,我第一个跑出校门,我一直跑啊跑,跑到村子边的那个水池旁,然后我把穿在脚上的一双破球鞋脱下来,向下方的深沟扔去。该撕的、该烧的、该被洪水卷走的破球鞋!我骂了又骂,还是觉得不够,我捡来一块小石头向破球鞋的方向扔过去,我哭啊骂啊,哭到骂到天黑为止,天空很暗,看着就要下雨了,我便回家。
  阿姐做完夜饭在家等着我,阿姐看见我,说:“天这么黑了,你跑哪儿去了,我都急死了。”我不想回答阿姐的问题,也不想说什么,我静静地坐在灶台旁吃饭,那闪烁着的酥油灯下,我突然感觉到,阿姐虽然比我大那么几岁,可她不像阿姐,而是像阿妈,她很瘦,脸庞像削尖了一般,头发乱蓬蓬的,像是很长时间没有梳理过。她一会儿背着自己的影子走过去,一会儿又踩着自己的影子走过来,她再次给我盛饭时发觉我的脚上没有鞋子,她左看看,右瞧瞧,然后问:“你的鞋子呢?”我假装没有听见,把碗扣在脸上不停地吃。阿姐再次问道:“你的鞋到底放哪儿了?我在问你,你难道听不见吗?”这次她的声音中明显带着很生气的味道,我知道我无法回避,我只是说:“鞋丢了。”阿姐很惊诧的样子:“什么,鞋丢了?”她接着说:“你明天穿什么?”她一直盯着我,圆圆大大的眼睛好像要蹦出来了。我仍然没回应,阿姐有点急了:“你怎么成哑巴了?你说话呀,到底丢哪儿了?”她不停地问我,我没有办法,只能老老实实回答。   “我扔到池塘边的那个深沟里了。”我说。
  “为什么?”阿姐问。
  “它丢尽了我的脸。”我说。
  “啊?怎么……”
  我把下午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阿姐,阿姐沉默了半会,然后急急忙忙出去了。
  炕桌上的酥油灯明灭不定,好像打量着我的心思,随着酥油灯的微光不断地飘来飘去,我映在墙上的影子也在飘来飘去。一会儿不知哪儿飞来一只飞蛾,围着酥油灯转圈,我跟我的影子好像见了一出好戏似地看着飞蛾,以前我也见过飞蛾,可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飞蛾。
  阿姐出去一阵子了,还没有回来,我盯着飞蛾,心里却想着阿姐,飞蛾仍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我的心中却充满恐惧。“阿姐怎么还不回来?”我自言自语道。最后飞蛾在酥油灯上空“嘶”一声掉炕上了。
  我听到雨声啪嗒啪嗒地砸落,心中的恐惧不断加剧,我差点哭出来。就在那一刻,阿姐夾着破球鞋,瘸着腿进来了。阿姐的身上满是泥巴,头发全湿了,上下两排牙齿冻得直打架,可是她一看见我,便露出微笑,我一看就知道那微笑是挤出来的,可我仍然感觉到,那微笑像我从那破球鞋里看到的黄昏的阳光一样,把我心中的雪山照亮了。阿姐放下球鞋抱住我,双手按在我的头上,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
  我把泪水挡在眼窝里,问阿姐:“你的脚怎么了?”阿姐一时好像不知道怎么回答,停顿了半晌,然后说:“刚才不小心抽筋了,现在没事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晚上,阿姐为了找我的那只破球鞋,一定受尽了苦——水池边的那条深沟里,有很多大大小小的石头。我眼前能浮现出她在黑夜里用双手在地上摸来摸去的样子。雨点倾斜着从天而降,她在大大小小的石头间跌倒,她的脚肯定是受了伤。
  第二天清晨,我果然看到她的脚上有一处伤口。
  又是一个下午。我又来到水池边瞭望。
  远处的雪山静悄悄,像一个头戴白毡帽的老阿爸。
  我听见有人在说话,我把破球鞋“望远镜”从雪山顶上移到不远处的树林里,熟悉的一幕又出现在我的“望远镜”里。阿吾周本和阿姐央措在树林里躺下了,那耀眼的屁股开始晃动起来。我不敢眨眼,盯着他们。
  就半会儿功夫,阿吾周本的屁股还没有停下来,索南巴杂带着阿吾次仁来到树林里了,阿吾周本和阿姐央措仍旧没有发觉,还在不停地摇动着。阿吾次仁平时很温顺,可是那天他却像头野牦牛,他大步冲过去,一脚踢翻阿吾周本,然后抓住阿姐央措的长头发扇了几巴掌,我可怜的阿姐央措连裤子都没来得及提上来,一手抓着裤腰,一手抱着头。阿姐央措啊!谁让你干那种不要脸的事,活该!我心里骂着她,可又心疼起她来,阿吾次仁呀,你就饶了阿姐央措吧!阿吾次仁踢了阿姐央措好几下,嘴里一直骂着:“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但是阿吾周本早就不见踪影了。那个可恶的索南巴杂脸带微笑,在不远处看着阿吾次仁和阿姐央措。我好心疼我的阿姐央措呀!可我确实无能为力。
  我不忍再看阿姐央措可怜巴巴的样子,我赶忙把“望远镜”转到村口,村子下方那条弯弯曲曲的土路上,有个黑点在移动,慢慢地黑点变成了一个女人,那女人是谁呢?阿妈,好像是阿妈的脸,阿妈系着一条白色的头巾,沿着那条土路走来。跟阿妈一起的还有村里的几个男人,我瞪大眼睛找寻我的阿爸,那些人中间怎么也看不到我的阿爸,我的“望远镜”里总也没有出现阿爸沧桑的脸。
  他们离我越来越近,我从“望远镜”里看到阿妈手里拎着一双崭新的球鞋,她的脸蜡黄蜡黄的,犹如一坨旧酥油,在我的破球鞋的窟窿里不断地摇晃,阿妈深深的眼窝里满是泪水,阿妈看见我就大声哭出来了,阿妈的眼泪像洪水一样冲垮了眼窝。
  我丢下那双破球鞋向阿妈跑去。
  注释:
  ①喇嘛千诺:藏语音译,意为“上师请鉴知我”。
  ②拉则:藏语音译,又称“玛尼堆”,是用刻有经文的石块垒起来的石堆,上插许多杆印有经文的旗子(又称经旗)及一些木刀、弓箭之类的法器。
  ③呢呢:藏语音译,意为男性生殖器。
  【责任编辑朱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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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远伦,苗族,1976年生于重庆彭水。著有诗集《那卡》《两个字》等。获得2018年度人民文学奖、诗刊2016年度陈子昂青年诗歌奖、重庆文学奖、巴蜀青年文学奖、银河之星诗歌奖、诗同仁2017年度诗人奖。出席全国第七届青创会,入选诗刊社第32届青春诗会。重庆文学院签约作家。 1  我要请一朵花,做无氧呼吸  那火焰之上,轻柔的气流,定然  是它在换气。有一种无形  因它的圆润而有形。我看见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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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被奶奶为他洗头时脸一下蒙在水里的那种感受包围着。大厅里坐满了喜气洋洋的人,他们都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男孩一个也不认识。炽烈的阳光穿透了玻璃,靠窗坐着的人周身给照亮了。他们大声嚷嚷的声音也很亮。这个时刻,该上上午最后一节课了,可今天他没去上学。一阵模棱两可的愤怒和羞耻感令他涨红了脸。  这边大多是男孩爸爸的同事,那边是黄小意的娘家人,奶奶指着右边那一溜桌子的人说。男孩坐在奶奶和姑姑中间,这一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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