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望见北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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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辽东半岛冬末的午后,阳光亮晃晃地照着果园子里还秃着的果树,褐色的土地干干的,走起来腾起一阵细烟。李福顺就在这细烟上腾云驾雾似地穿过果园子,顺着村里的土路走进自家院门。
  一只鸡从院里的玉米秸堆上突然飞下来,李福顺和鸡都吓了一跳,鸡被李福顺气恼地一脚踢飞了。
  李福顺老婆端着一瓢玉米粒出现在屋门口,望着院子里的这场小骚乱说:“咋地啦?还没说成?”
  李福顺在院里的石条台阶上刮鞋底上的鸡屎,刮完一只又刮另一只。另一只上没屎,刮了两下没刮下什么来,只好抬起头面对他老婆。
  “也还不一定,秘书说孙副镇长开会,我说这回我不回去了,就在这等着镇长开完会。后来镇长开完会了,他说你弟家那俩孩子的事儿我们研究了,县上的那个孤儿院得有城镇户口的才收,农业户口的不收。镇上只有福利院没有孤儿院,住的都是老头老太太。再说你弟虽然死了,你兄弟媳妇儿不是还没死吗,那俩孩子也不算孤儿啊,你还是抓紧联系孩子妈。”
  “那你没说这都好几个月了根本找不着么?这全国这么大上哪儿找去?”
  “都说啦,上回也说啦,这帮王八犊子就是支我呐。这俩小犊子把我腿都跑细了。”
  好像听到召唤似的,小凤和小林的脸浮出黑洞洞的屋子,在阳光下变成金黄的两块饼子。小林一只手指头在鼻孔里坚决地挖着,杵得鼻子和嘴朝一边扭歪过去。
  小凤看见她大爷李福顺正愁眉苦脸地望着她姐弟俩,忙用手打断小林在鼻子上忙碌的手指头,厉声说:“别抠鼻子啦,那不讲卫生!”说完朝她大爷心虚地笑过去。
  晚饭桌上李福顺老婆捧着胸口端坐着,小凤说大娘你咋不吃呢?李福顺老婆说我烧心。李福顺从碗沿上抬起头说:“我明天一早还去,不行我见天儿在民政科待着。”
  小凤躺在炕上,看她旁边的小林睡得没心没肺的,外屋大爷大娘模糊不清的说话声,还有大爷咳嗽吐痰声忽远忽近地传进耳朵觉得有点心慌。她爸病死了两个月后的一天早晨,她被一阵响声从梦里不情愿地拽出来,从炕上抬起头,看她妈正往红蓝条的编织包里塞衣服。她说,妈呀你干啥呢?她妈说,睡你的,等起来带你弟上你大爷家去。那会儿屋里像现在一样挺冷的,被窝里还有热气,小凤就听话地继续睡。小凤想:那天要不睡就好了,咋就没问妈上哪儿啦?
  星期天,小凤和小林从镇里福利院回大爷家。大娘问:“凤儿啊,你俩住的咋样?”小林抢着说:“老孙太太骂我了,她嫌我尿尿对不准尿盆尿她鞋上了。”
  “那你瞅准再尿。”
  小林说:“没有灯我咋瞅准,我姐不起来给我开灯,我够不着灯绳。”小凤不耐烦地说:“谁让你喝那些水,晚上净尿尿,我困死了。”小林说:“咸菜太咸了么。”
  开学了,小凤去上学了。除了瘫子以外,福利院的十来个老头老太太都蹲在院里晒太阳。小林觉得无聊,从兜里掏出午饭时的半个馒头,院长老张从小林身边经过,见他正把馒头揪成小块,搓成一小粒一小粒的喂院子里的鸡。老张一巴掌甩过去,骂:“你个小兔崽子尽糟践东西,馒头给人吃还是给鸡吃。”
  小林顺着老张巴掌的方向转了半个圈,耳朵嗡嗡直响,咧嘴一边哭一边跑出福利院铁门,向他大爷李福顺家跑去。
  一个多钟头后李福顺杀气腾腾地跨进福利院,屁股后头跟着一路小跑的小林。墙根下的老头老太太都精神了一点儿,一齐望向院门。
  李福顺冲着老张喊:“你欺侮小孩儿干啥,孩子送这儿挨打来啦——”
  老张正和老赵头下棋,抬起头茫然了几秒钟才判断出情势。
  “你喊啥呀,这小犊子拿馒头喂鸡我就说他几句咋地啦,你个彪乎乎的,嫌这儿不好你自己领家养去。”
  李福顺卡了一下,骂声散漫起来。两个老头又对喷了几分钟唾沫星子,李福顺气冲冲地走了。
  老张回去继续下棋,小林又蹲下去看鸡,别的老头老太太又继续晒太阳,唯独彪子二庆嫌热闹太短暂心里有气,上小林屁股上踢了一脚,小林拍拍裤子看了二庆一眼没吱声。
  福利院吃饭一直是在一个大桌子中间放几个大菜碗,老人们围着桌子一人端碗饭一块吃。老人们都是一口不合口的假牙,还有两个假牙真牙都没有的,菜就都炖得稀烂。小林和小凤在福利院住过了头几天后,吃饭时就不捏着了,小林一边吃一边盯着菜碗,筷子使得飞快,有时小凤和小林比着快,气得几个老头老太太一个劲儿拿眼剜姐弟俩。终于有一天,彪子、二庆和小林吃饭时在一片肉上狭路相逢,二庆一脚踢翻了小林的板凳,小林打了饭碗,又被老张劈头打一耳刮子。后来菜就分开吃了,每个人打到自己菜碗里。
  小凤比小林挨的打少,因为她白天都上学,也不太惹祸。放学回来小林跑到她身边向她告状,谁谁打他,如果是当着院里人的面,小凤会说你懂事点啊,谁让你咋咋啦,活该,以示自己的立场与全院是一致的。如果身边没旁人,小凤拉着小林的手说,没事儿,姐给你揉揉,等咱妈回来接咱们就好了。
  以小凤的全部智慧,也就这么多了。小凤十二,上四年级。在学校小凤是个不出奇的孩子,心眼子并不太多,性格也说不上活泼,就是能忍让。跳皮筋时别的女生都相互轮换扯皮筋,小凤能心甘情愿地一直扯着,直到别人恩赐让她跳一把。小凤就求个集体认同,我一直扯着下回你能不带我么?在大家堆里就感觉安全。那被恩赐的跳上一把格外甘美,跳起来格外酣畅。
  小凤的头上生虮子了,站队站在她后头的男生看她头发上白花花的虮子笑着叫:“大米饭。”这个称呼很快在班里推广开,小凤心里不痛快也没办法,只有假装听不见。
  福利院原本有着自己的节奏,一切小的抵牾龌龊,个人要吃的亏要占的便宜都是定下来的,加进俩孩子这种节奏蓦地被打破了,老头老太们心里对这俩小犊子是厌烦和恼火的。晚上吃过饭聚到电视屋里看電视,半个小时后就满屋没一个老人是醒着的了,偏小林和小凤是醒着的,见反正没人看了就要换节目,小林在电视上啪啪地按换台键,忽大忽小的各种哭唱枪炮声惊醒了一屋子的老人,含混的骂声四起。小凤觉出了其中的不安全和不合适,就劝小林别去看了。   这天小凤发烧没去上学,晕乎乎地醒来也不知是啥时候。小林见他姐睁眼,一边忙着赶搁在床头饭盆上盘旋的几只苍蝇,一边说:“姐,把晌午饭吃了吧,有肉。”小凤说:“不想吃,你给我倒碗水吧。”小林手忙脚乱地倒了水来,正巧老孙太太进屋,一把夺过来:“这是我的水碗,别用我水碗。”边说边抻起大褂襟擦她这玻璃罐头瓶。
  水洒在小林脚上,水是温的。
  小凤忙坐起来在酡红的脸上摆上笑对小林说:“你咋不看准,这是孙奶的水碗,咱水碗不在那呢么。”小林重操起另一个罐头瓶去倒,暖瓶却没水了。小林说:“我上外屋去倒点水。”小凤把自己出溜着放倒,说:“别去了,不喝了。”
  福利院一排平房高高坐在水泥座上,一排窗户开向朝南的院子里,窗玻璃久不擦灰蒙蒙的。瘫子住的屋在走廊头上,小林、小凤和老孙太太住走廊最里头,进出都经过瘫子门口。瘫子不出屋活动,整天孵在床上唱一阵,抽烟,由他大敞的房门里传出的味儿总能在走廊混杂的气味中脱颖而出,小林小凤进出经过他门口都小跑过去。
  瘫子光看上半身还是很雄壮的,他抽过烟,从嗓子里攒出一口痰来“噗”地射到对面墙上,痰像钉子一样“啪”的一声钉到墙上,慢慢往下淌,汇到墙脚干涸的同类中去。天热起来,下午更热,老头老太太们都躲到屋里,瘫子却愿意活动了,拄着双拐在院子里、走廊里前一只后一只地挪动他的拐来回逡巡。
  这天下午小凤由外头进来,从阳光底下一进走廊,眼前有点黑,差点撞到瘫子。瘫子说:“小凤儿,上我屋把我被子拿外头晒晒。”
  小凤有点迟疑,不情愿地走进瘫子屋,瘫子紧挪两拐跟进来,和小凤一前一后地走到床跟前。瘫子把拐放床边,趁着小凤低头拉被子的时候一下子把小凤拉倒摁住。小凤吓了一大跳,在瘫子手里扭动撕扯,瘫子乱七八糟的大脑袋正对着小凤的脸说:“小鸡巴崽子你给我老实点,要不我整死你。”说着照小凤一个大耳光。
  小凤身上又挨了几下子就不扭了,只觉得瘫子两条死腿扔在她的光腿上冰凉死沉。
  小林突然冲到瘫子床边,嚷嚷着:“操你妈死瘫子欺侮我姐!”伸手来拉小凤身上的瘫子。瘫子腾出一只手来操起床边的拐敲向小林脑袋,小林边骂边抱头鼠窜。
  晚上食堂吃包子,小凤没吃多少就下了桌,在院里种的那排串串红前站着。一会儿小林也出来站她旁边,姐弟俩不出声地站着,听身后老头老太太们吃完陆续走出来,假牙和茶缸子碰撞出轻微的声响。小林说:“姐,你疼么?你摸摸我头上,鼓了一个包。”小凤伸出胳膊搂住小林的脖子。又站了一会儿,假牙都已各就各位,身后一片泼水声。小林小凤就回屋去了。
  第二天上学,小凤只觉得屁股下边疼,在凳子上咋坐都难受。小凤同桌张清芳生气地说:“你老咕容啥呀,生蛆啦?”小凤尽量少动,好容易挨到放学。
  暑假小凤和小林都和瘫子猫捉老鼠。小林发现瘫子腿虽然没用,但是两只拐使他的胳膊成了加长版,瘫子十次能有六七次揪住小凤,那两只拐也真打,不分头腚地劈头盖脸地打下来。小凤发现如果这次不被揪住,下次再被揪住时就打得更痛些,边打边骂:“让你跑!让你跑!”好像要把上次的补上,所以就跑得不那么快了,给她自己和瘫子都省点儿事。晚上瘫子也不去电视屋里看电视了,在老头老太太们围着电视打瞌睡时在走廊里搞伏击。
  这天小林从外面进到院里,看见彪子、二庆正趴在瘫子灰灰的窗户上往里看,嘴里还嘿嘿地笑着流涎水。小林好奇地也往窗户边凑,走到二庆身后猛地想起二庆在看什么,气得转身向外跑,跑到院当中,看见瘫子脏得发亮的老黑棉裤在晾衣绳上晾着,小林狠狠地擤了两把鼻涕抹上去。经过一个夏天,瘫子这条经常晾晒的、原本就发亮的棉裤越发闪亮挺阔。
  小林小鳳星期天从大爷家往福利院走,手里拎着大娘给的一塑料袋枣和堂姐李秀娟给的两件旧衣裳。离福利院越近,小凤的腿挪得越慢,心里头愁。小林本来在他姐身前身后跑,见他姐愁眉苦脸的,也不跑了,走到小凤并肩来。小林说:“姐,我长大跟你结婚。”小凤嗤地一笑,说:“姐和弟不能结婚。”小林说:“咋不能,宝柱他爸就管他妈叫姐么。等我跟你结婚,死瘫子再欺侮你我就揍死他。”小凤说:“等咱们结婚,瘫子都老死了。”
  又走一会,小林说:“咱跟大爷说还回大爷家呗。”小凤在心里考虑这个提议,觉得没什么指望,说:“我不爱听咱大爷咱大娘天天骂咱妈。哎呀,咱俩得把枣现在吃了,要不彪子又该抢了。”
  姐弟俩在路边坐下吃枣,枣挺脆的。下一顿打还没来,眼下的事就是枣,先解决眼下的要紧。
  老田头把瘫子的饭盆蹾到瘫子床边的桌上,说:“给你瘫子好好补补。”瘫子嘻嘻笑着,心满意足地端起饭盆。“补啥呀,一块肉他妈的也没有。”
  张院长进屋,恶声恶气地对瘫子说:“你妈个巴子的给我注意点儿,别整出事儿来,整出事有人收拾你。”瘫子赖皮赖脸地笑,说:“包子里也没肉,菜里也没肉,不能整点儿肉啊。”张院长说:“我看你长得像肉,把你两条死腿炖了。”
  现在瘫子有了一个竞争者,老田头加入到伏击中来了。如果小凤从外面进屋就先经过瘫子屋,如果从屋里往外走就先经过老田头屋。瘫子对这种局面很生气,虽然老田头伏击的次数不多,有两次看瘫子在走廊里还放小凤过去,可瘫子仍气愤不已。这天老田头踱进瘫子屋,笑嘻嘻地扔给瘫子根烟,本想交流一下并缔结友好,瘫子却高声骂:“滚你妈的老骚驴”,老田头也生气地走了。“妈的你个死瘫子,小凤是公用的,你凭什么一个人霸着。”
  天又凉了。小凤从瘫子屋里出来一走到院子里,觉得空气真新鲜。几个晒太阳的老太太见小凤出来,一齐向她行注目礼,然后挤扁嘴互相扔眼神。小凤倒不觉察,在晒太阳的队尾坐下。太阳晒起来很舒服,小凤把身子窝起来晒着。小凤学会把日子分成一块儿一块的过,就像学分数时老师在黑板上画的那个平均切成几份的大饼,学校里虽然也有点儿小的不如意,也还能过,回大爷家帮大娘在地里干活挺好过,堂姐秀娟回来时就更好过,福利院也不是每分钟都难过,还有大伙高声说笑的时候,还有过节前炒瓜子的时候,还有夏天吃西瓜的时候,难受不就那么几分钟么,瘫子、老田头,如果不挣扎撕扯还少了那顿打,几分钟之后的日子里还能晒着太阳,想了几分钟小凤就在太阳底下盹着了。   这天小凤运气特别坏。放学时小凤走在路上觉得有人跟着她,回头看是一个小子骑辆自行车,本来他骑车应该比小凤走得快,可偏在小凤身后慢慢跟着。小凤心里有点奇怪和不安,小子也没让小凤奇怪太久,路过一片苞米地时把小凤别在路边,往苞米地里拽小凤。小凤被薅掉好大一撮头发,头皮痛得像烤着了。小凤溃不成军地走回福利院,电视已经开演了,瘫子已经在走廊里守候多时,见小凤一拐就把小凤杵屋里去了。
  小凤从瘫子屋里出来腿都是软的,她一路走到院外的菜地里去。菜地空空的没人,小凤一屁股坐在地上痛哭起来。真熬不下去了,把日子分成几块饼也没用。小凤哭得鼻涕挂下来老长,把蛤蟆都惊住不叫了。
  哭声收了,小凤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太阳正落下去,下边围着些紫黑的云。小凤想,要不我死去?咋死?去老张屋里偷些老鼠药?老鼠药喝下去疼不?可能得比瘫子打得还疼,瘫子打还没死么,死一定比这疼。小林咋办呢?娟姐给的那裙子多好看,穿着大,等来年再穿呢,白瞎了。
  小凤漫漶地想着,天黑了。肚子饿,小凤站起来往回走,尽量叉开腿让梆硬的裤裆不摩擦身体。身上累啊,可是这一场哭后也有了些轻松感。
  小凤没事帮食堂的刘叔择菜,刘叔看着小凤笑问:“你会唱歌么?学校里学啥歌?”小凤说:“不会唱,也没学啥歌。”刘叔说:“哪能不学歌,唱一个,唱一个。”小凤扭捏着说真不会唱。刘叔说:“你爱吃虾仁不?晚上我给你多盛。”小凤笑一下没说话。刘叔说:“来,帮我把菠菜端屋去。”
  小凤从厨房里出来,手心里攥着两块钱。除了刘叔把她扑倒时她胳膊扭了一下外,刘叔一下都没打她,刘叔也不像老田头和瘫子那么臭。刘叔从裤兜里掏出一叠钱,数过一张一百的一张五十的和几张十块的,抽出一张两块的塞到小凤手里,说:“别跟旁人说啊。”小凤提起脱落的半截裤子时两块钱掉了,刘叔捡起来又递到她手里。
  开学后小凤同桌张清芳一直很憋屈,小凤身上一股味直冲脑门,下课小凤还跟同学跳皮筋跳得一身汗,那味儿越发浓烈。张清芳不停地调整呼吸,可是闭气之后必须更深地吸气,得不偿失,张清芳憋得脸都红了。
  下课后,张清芳尾随王老师进了办公室,王老师问张清芳:“你有啥事儿?”张清芳小声说:“我不想跟李金凤坐。”王老师问:“因为啥呀。”张清芳说:“她身上有味。”王老师说:“张清芳你得团结同学呀,李金凤在福利院里生活,身上能没味儿么,都不跟她一座她能自己坐吗,咱们教室也没多余的桌子。你再坐一阵,我再给你调。”张清芳愤怒地一撅一撅地走出去。
  对桌赵老师抬起头,说:“我看李金凤那孩子是有点彪,不立事,那么大个丫头了,自己也不知道洗刷。”王老师说:“她是有味,我从她跟前走都能闻到。没妈的孩子也就那样呗。”
  小林也上学了,放学小凤和小林一起往回走。走到小卖店前小凤说;“我给你买汽水。”小林啃着汽水瓶口问:“谁给你钱了?”小凤说捡的。小林问在哪捡的,小凤边喝汽水边东张西望地说:“学校操场树后头。”小林被汽水的气噎住了,眼里泛出泪来,打了几个嗝泪才退下去。小林小凤喝完汽水,交还了瓶子,小林说:“咱俩往回跑,看谁先到。”说完就先跑了。小凤在后面跑了几步觉得跑不动,慢慢走回去。
  小凤帮大娘在地里拔草,拔了一会小凤觉得累,就坐到田上歇着。大娘问:“咋地了凤儿?”小凤想了一阵说:“我肚子里长个包,总累。”说完自己觉得心都发凉。大娘说:“我摸摸。”小凤把上衣撩起来让大娘摸。大娘一摸大惊失色说:“这不是怀孕了么!”小凤问:“啥是怀孕哪?”大娘说:“就是有孩子了,都动了!”
  大娘拉着小凤急急往回走,进院看见小林说:“去,快把你大爷找回来去。”
  李福顺进屋时,屋里的凳子已经摆好了审问队形,大娘对大爷说:“凤儿怀孕了!”大爷惊得差点翻倒,问小凤:“谁碰你了?”小凤看着大爷大娘的神色也跟着紧张,问:“怀孕能死么?”大爷气急败坏地说:“我问你呢,谁整你了?”
  小凤见大爷这样心里害怕,也不知道从哪下嘴。她大爷暴喝一声:“谁扒你裤子了?你聋啦?”大娘对大爷说:“小点声儿,这可了得,咋整啊!”
  晚上小凤堂姐打来电话,大娘在电话里跟闺女说:“凤儿怀孕了!她说福利院瘫子还有老田头弄的,我正和你爸商量咋整呢。”堂姐说:“啊?这得报案呐,得找记者,你们俩能整明白啥呀,现在都怕记者,上回有个顾客在我们店里丢了包,来闹了好几回老板都不给赔,说爱上哪告上哪告,结果那个女的找来个记者,一进店老板就给赔了一千块钱。我明天请假回去,你在家等着。”
  小凤和大娘、大爷还有堂姐、记者浩荡地坐在镇派出所。齐警察一边问话一边记录。小凤在脑子里一边捋着齐警察说的那些新词:强奸、性关系、暴力,一边在脑海里翻問话的答案:在啥地方,打没打,打了哪,哪天,还有谁,上半身还是下半身,忙得手心里全是汗,一个劲在裤子上擦。瘫子屋里、老田头屋里、苞米地里、厨房,记不清了,上个月少,就两三次,寒假时多。
  两个多钟头才完事,齐警察也累坏了。人都走了,齐警察站起来伸展筋骨,把记录本子扔在对桌小钱桌上,说:“这小孩说记得不太清楚,看起来一共强奸了好几十次。”小钱笑着翻记录本,说:“你说那老头六十好几,快七十了,还好使么?”齐警察又气又笑地说:“那就是好使呗。”小钱说:“那小孩肚里的孩子能是谁的?”齐警察说:“一共四个,一个半大孩子、一个瘫子、一个老头还有一个食堂做饭的,谁知道谁的,谁的还不一样。”
  小钱说:“这孩子有点傻吧,咋不跟家大人说呢。”齐警察说:“跟谁说?刚开始是怕打,后来八成就习惯了,强奸好几十次还能不习惯?”小钱奇怪地说:“小孩她妈走了三年多了也没个信儿?”齐警察说:“才听说可能在沈阳打工呢,看能不能联系上。”
  小钱把记录本合上扔一边,问所长表弟家的牛找着了没,齐警察说:“上哪找去?变牛肉了吧。反正到时候有招儿就是了。”
  小凤一大家人往镇医院走,突然一辆面包车冲着他们开过来,不等反应过来,车上下来的两个男人一边一个架住小凤的胳膊,大爷、大娘和堂姐还有记者一齐上去拉扯,说:“干啥呀!干啥呀!”两个男人一边往车门那儿拉小凤,一边回答说:“镇政府的,不用你们家里管了,我们给安排,交给我们就行了。”   一大团人一边脚不沾地地往面包车门口移动,一边吵吵,几个路人停下来看热闹。记者说:“你有证件吗,你有证件吗?”一个男人说:“啥证件?车门子上不是有字,你不会看么?这还有车号,拿我们当人贩子呐!”面包车拉着小凤“呼”地开走了,留下小凤一家和记者面面相觑惊魂不定。
  薛娟老师一早甩着新洗的头发,一件件地选衣服,她丈夫不满意地说:“头发水都甩我碗里了,干啥呀这是,上轿啊。”薛老师说:“我这几天护理的那个小孩,就我跟你说的那个被福利院一帮老头强奸的那个,今天有电视台记者来采访。”
  薛老师丈夫一脑门不买账的抬头纹:“采访也不是采访你,你跟着张罗啥呀。”薛老师不理他,终于选定了一件衣服穿上,走到门口觉得上衣和裤子颜色不配,又回来换裤子,最后“妈呀”的一声,“晚了晚了”,夺门而出。
  薛老师进了病房门,见小凤换上了一件艳粉色带荷叶边的新衣服,她觉得这种样式和颜色都已经不适合这么大的女孩了,但还是亲切地说:“金凤,你的新衣服挺好看哪。”小凤抿嘴笑一下。
  一会儿,一个女记者和一个扛着摄像机的男人走进病房,薛老师忙站起来招呼,女记者和薛老师握了手,坐在小凤床头,小凤低着头反复地折着枕巾。女记者问小凤:“你感觉好点没有?”小凤点点头。女记者问:“这里的医生护士好不好?”小凤说好。女记者问:“这本书好不好看?”小凤说好看。
  女记者转向薛老师,薛老师忙往下抻了抻衣脚。女记者看着薛老师不说话,过了几秒钟薛老师明白过来是让她回避,想走出去又想到上头说了,不能离开岗位,记者来时一定要在场,一时有些左右为难,尴尬了一会儿薛老师说:“我去上个厕所。”
  薛老师从厕所里出来在走廊里踱着,看了一会儿母乳喂养的宣传画,慢慢走回病房。病房里的采访看来进行得并不顺利。女记者有点忧愁地看着这个包在艳粉大号童装里的大号儿童,不明白经过那么多惨绝人寰的事,这个女孩怎么会这么平静。小凤嘴角扯着一个似笑非笑的浅笑,问什么都淡漠。女记者不知道那平静的眼里究竟是天真、愚钝,还是逃避,问话又不好太露骨,否则也不好播。勉强又问了一两个问题,女记者站起来对摄像机后边说:“要不這里就先这样?”摄像机不置可否地向上耸了两耸。
  薛老师和女记者又相互客气一阵送到门外。上午剩下的时间薛老师觉得过得有点慢,她不耐烦地等郭老师来接班,有点百无聊赖。眼前的小凤安静地享受着她现在的床、被子、新衣服,那两本书她没打开来看,却拿在手里一直摩挲着,床头柜上放着一箱牛奶,小凤只喝过一盒,拉肚子就再没喝,只是过一会儿拿过一盒在手里来回颠倒着玩。
  薛老师忽然说:“金凤,要不我给你唱个歌吧。”薛老师年轻时挺爱好文艺的,唱着就投入忘情起来,唱到“抬头望见北斗星”,突然发现小凤一反以前的漠然,半张着嘴直直地盯着她,薛老师不知道是什么触动了小凤,就停下来观察着她,小凤没头没脑地问:“啥是北斗星?”薛老师说:“就是北边的一颗星星,可以指引人辨别方向。”
  镇政府的刘助理坐在家里沙发上等着看电视,他叫他老婆:“快来快来,演了演了。”他老婆紧扒两口饭,进来坐他旁边,电视上的刘助理看起来比现在还精神,笑容分寸很合适,他正说:“据我们所知,福利院的院长是很关心姐弟俩的生活的,曾经多次到学校了解姐弟俩的学习情况——挨打的事没听说,应该说姐弟俩在福利院得到比较好的照顾,方方面面对他们都比较关心和爱护——案件进展是这样,四个当事人当中一个瘫子由于重残疾不具备收押条件,一个食堂管理人员因为事发时女孩已经满十四周岁,而且女孩证明他没有使用暴力,不构成强奸,所以释放了,那个村里的男孩因为案发时本身就不满十四周岁,所以没有追究刑事责任,一个福利院的老头现已收押了——现在女孩的各方面被照顾得很好,我们专门安排了两个老师,一个给女孩补习文化课,一个给女孩读诗……”
  刘助理老婆站起来说:“熊样,还挺上镜的。”刘助理自得地说:“咋样,有礼有节吧。”
  小凤出院回到大爷家那天,小凤妈回来了。从小凤妈一进屋开始,堂姐就在脸上写满鄙视,怕她婶不能领会,还不时从鼻子里哼哼冷笑两声加以辅助。
  小凤妈抱着小凤哭着唱:“姑娘啊你吃苦啊,妈寻思挣钱接你们去呢,要在妈身边哪能受这个屈啊。”小凤堂姐及时地补上两声哼哼的冷笑。小凤大娘脸色很不好看。
  晚上小凤妈和小凤睡下,小凤妈说:“凤儿啊,你跟妈去是想还念书,还是找个活儿呀?”小凤闷声说:“念不念都行。”小凤妈问:“你回来,镇上没提给赔钱的事儿吗?”小凤说:“我不知道,都是我大爷和我姐跑的。”小凤妈说:“你这孩子咋傻呢。”小凤不回应,娘俩就睡了。
  这边屋,小凤大娘对坐在炕沿上抽烟的小凤大爷说:“你说她说的那叫人话?她把孩子扔下跑了还怨天怨地的。”小凤大爷说:“你跟那不是人的玩意一样的?”小凤大娘又说:“行啊,这回领走了就省心了,姑娘大了还得跟着她自己妈,在这儿她还咋待呀。对了,今天有个男的来电话,说别跟记者瞎说话,要不出事可不管,问是谁也不说,吓得我心现在还跳呢。”
  小凤从批发市场下班时,天都黑了,昨天她刚扎了耳洞,耳垂肿得很胖。市场两边的铺子都在哗啦哗啦地拉下卷帘门,小凤一边走一边用手摸着耳朵,不经意一抬头,看见路灯上面的天上有些散淡不明的星星,突然就想起当年薛老师唱的那一句“抬头望见北斗星”,寻思北斗星到底是哪一颗呢?远远地看见公交车站上停了台公交车,小凤拔腿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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兹比格涅夫·赫伯特(Zbigniew Herbert,1924—1998)。1924年出生在利沃夫。十五岁时,德国入侵波兰,他加入了一个地下抵抗组织。在战后波兰斯大林政权强力控制文学的十年间,如他所說,他只是“为了抽屉”在写诗。他的第一本书于1956年才出版。他的手法,正如约瑟夫·布罗斯基所指出的,是降低语言的温度,直到它像冬天的铁栅栏一样燃烧。他的诗高度简约,柔和,清晰,又深具反讽意味。当他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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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斯·穆雷(1938—),澳大利亚诗人,是同时代用英语写作的诗人中具有广泛影响力的诗人之一。他的作品目前已被用十种语言出版。莱斯·穆雷获得过许多文学奖,包括格雷斯·利文奖(1980和1990)、彼特拉克奖(1995),和极有名望的T.S艾略特奖(1996)。在1999年,经泰德·休斯推荐被授予女王诗歌金奖。穆雷出版的作品有诗集、散文、翻译,编选本还有学术研究。诗集有:《冬青树》(1965)、《本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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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又能看到天鹅了  连着两年  来三湾看天鹅  去年来  第二天要离开了  看时间宽裕  又坐车过来  来到天鹅身边  这一次  已经听见  天鹅的叫声了  我倒不着急  在路边的小吃摊坐下  要了一碗油粉  我早起赶车  早餐还没吃呢  天鹅之一  野性的天鹅  不怕人  如果投食玉米  一大群就游过来了  人对天鹅好  也许会给这善良的大鸟  带来麻烦  毕竟  人里头有坏人  天鹅对人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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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经》衍义  一  在母亲面前,时间和幸福是不可饶恕的  罪恶。我不是帮凶  我对春风、秋雨和满山奔跑的风尚保持  足够的敬畏,我爱母亲的白发,那是我  转移给她的,也爱母亲的皱纹,最终我  将继承自她  这些都是美的,都会让我弯腰  都会让我想起婴儿  ……婴儿一年比一年长大  饿了的时候,母亲的乳房能够让人回家  二  我不曾恣蚊饱血,不曾卧冰求鲤,当然  也不会为母埋儿  想念母亲时,我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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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当柜员机的屏幕显示“余额为零”时,邱念龙的心仿佛瞬间被掏空了。  邱念龙暗想自己这回彻底完蛋了。银行卡里的钱一夜间不翼而飞。卡丢了,还可以补办一张,可钱没了就真没了,除非追溯到没了的原因,否则踏遍海角天涯也别指望失而复得。  邱念龙觉得事有蹊跷。他瞪着那双龙眼般的眼睛,拿着放大镜打量那张没精打采的银行卡,试图从卡面上窥探到一点蛛丝马迹。但卡面上除了错落地泛着几丝尘埃外,根本没有任何破损或刮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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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裹  哪里有什么教诲。  你被迫杜撰出灯光,屋宇,一把椅子,  紧接着杜撰出一场让你烦心的吵闹。  再紧接着,你试图把这场吵闹  油漆一新,以赋予意义——就像你父亲早年  喜欢做的那样。  但油漆桶里没油漆了。  你扔进几根钉子,菠菜,胡萝卜,再滴入几滴 乡村榨的麻油,  把它们搅和在一起。  这时候,吵闹中传来了啼哭声,  你转而寻找辣椒、洋葱,  递给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一个殷勤帮工。  他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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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少年  风很大,把我的话吹在风中  这不是一个童话,我知道,这是恨  是爱人在怀里,慢慢变得冰冷  是紧握的拳头渐渐松开,是黑暗  是一个人骑在另一个人背上  是刻毒的遗忘、删除、抛弃和背叛  是绝望地坐在另一个星球,是恶魔  把唯一的婴儿溺在水中,张开嘴哭  让风把我和我的话都吹在风中  关于一个朋友的消失  他一定以为明天还可以醒来  他一定以为天黑了就可以回家  他用刚强的手指折断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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