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舒岸边映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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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九三三年农历腊月十八,这个普通的日子对于十八岁大姑娘章玉音来说,却是美好又喜庆,因为这天是她出嫁成为人妻的好日子。
  昨夜,不知什么时候下了一场大雪。
  一夜间,这条发源于九华山,流淌了千年的龙舒河,她两岸的崇山峻岭、田野村舍全都披上了洁白的素装。上游的留田老街,那一片黑压压的黛瓦和众多高耸的马头墙垛被皑皑白雪包裹起来。
  雪天清晨,留田老街幽深狭窄的街道显得更加寂静。几声“哐当”的木板碰擦声响,划破了这片沉寂,一家店铺的店门打开了。店铺老板檀忠义面对眼前一片雪亮的街面,看着寒风裹着零星雪花洋洋洒洒地飘落,心里忽地扭结出一个忧愁的大疙瘩。因为,这天是他儿子檀炳光大喜之日。为慎重对待这个日子,早在一个多月前,他就特意提了烟酒、糕點上门请上街头姚老半仙掐算。姚老半仙算日子一算一个准,灵验得很,十里八村远近闻名,怎么到了檀家就出了差错,好日子撞上了大雪天呢。
  檀忠义叹了一口气。他吩咐杂货铺朝奉翟少坤用铜锁锁上店铺板门。两人一前一后,缩着脑袋,冒着风雪,脚踏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洁白平整的街面很快就留下一长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檀忠义刚进自家院子,一帮迎亲人马已在厅堂里吃过早饭,准备动身。两个轿夫将一顶花轿抬起。檀忠义笑容满面,抱拳作揖:“各位乡亲,天公不作美,碰上个大雪天,辛苦你们了!”有人回应了一句:“下雪好哇,瑞雪兆丰年嘛。”“好、好、好。”檀忠义内心深处洋溢着十分难得的快乐。
  路途遥远,不早不行。迎亲人马伴随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走出檀家院子,走出村庄,急速向四十里开外的章家庄进发。
  檀家里里外外热闹又喜庆。
  檀家屋里的一帮人一个也没闲着。男人们忙着挂红灯笼、贴红对联、搬弄桌椅;妇女们忙着布置婚房、清洗茶碗、抹桌扫地;厨房里更是忙得锅碗瓢盆叮当响。戴着老花镜的姚老半仙,正伏在厅堂的八仙桌上认认真真地书写厚厚的一叠喜帖。院子里,十几个孩童嘻嘻哈哈地打雪仗,偶尔“啪”的一声脆响,雪粒迸溅,那是一个调皮的男孩故意在雪堆里点燃了一个爆竹。
  书房寂静。二十四岁的新郎官檀炳光仿佛置身事外,端坐在书桌边凝神疾书,赶写一份武装割据设想的汇报材料,他打算把这份材料写好后,委托信任的同志送往黟县太平柯村红色根据地。檀炳光是土生土长的留田人,一九二八年在贵池中学读书时,有幸结识了时任徽州工委领导人凌霄。檀炳光聪明睿智、生性耿直、思想进步,富有同情心,凌霄很是欣赏,秘密发展檀炳光成为一名中共党员,并委派檀炳光回家乡秘密开展革命工作。整个檀家,除了正在打扫庭院积雪的翟少坤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檀忠义看上去有些忧心忡忡,他缩着脑袋,双手插在袖笼里,从堂屋里走出来,穿过庭院,站在朝门楼光滑的青色踏石板上,蹙着眉头向村口的方向张望。村口是一片被白雪铺盖的田野,不远处一棵乌桕树被凛冽的寒风吹得呜呜地响,几只白颈乌鸦从远方飞过来,栖息在乌桕树顶部光秃的枝丫上,啊啊、啊啊地鸣叫。
  朝门前冷冷清清。檀忠义转身进院时,一个陌生青年突然出现在眼前。来人不是本地口音,且彬彬有礼。檀忠义感到纳闷,但不管怎样,既然对方自称是儿子的同学,想必他们熟悉。再说,来个同学也好,儿子已经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上午了,不知在忙些什么,他几次和老伴去敲门都不开,这回同学来了,总要开门了吧。
  书房门依然紧闭。檀忠义引领年青人来到书房门口,往里喊:“光儿,同学来看你,把门开开吧。”年轻人马上接着说:“炳光,我是希文,有要紧事找你。”
  房门很快打开。檀炳光脸露惊喜之色,热忱地喊了一声希文老弟,双手和对方冰凉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来者叫储希文,潜山人,中共地下交通员。储希文压低嗓音告诉檀炳光,说党内出了叛徒,你的书记身份已暴露,上级命令你今晚务必离开留田,由翟少坤陪你一道,前往太平柯村根据地,组织上已安排檀周贵同志接替你的职务。
  檀炳光着急地问:“其他同志是否暴露?”
  储希文说:“这个还不太清楚。”
  檀炳光愁上心头。因为,今天是他结婚之日,就这么不声不响的一走了之,怎么向父母和新娘子交代,而自己又不能跟他们明说。这一去,山高水远,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檀炳光和储希文边吃面条边饮酒。储希文借着酒劲问嫂子长得漂不漂亮,是不是大家闺秀。檀炳光很不好意思,说一次面也没有见过,全凭父母一手操办,只知道她的名字叫章玉音,其他的什么都不清楚。
  储希文吃饱喝足,不敢在此多耽搁,抹了一把油乎乎的嘴唇,便向檀炳光告辞。为遮人耳目,他纵身从后窗跳了下去,走了。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天色已晚,迎亲队伍刚到村口,檀家朝门前的鞭炮声就噼里啪啦地响起来。正当大家沉浸在爆竹轰鸣的喜悦中时,檀家一个名叫春香的侄女急匆匆地跑到檀忠义面前,慌里慌张地说:“檀伯伯,不好了,炳光哥不见了!店铺朝奉翟少坤也不见了!”
  这晚,身着大红婚服的章玉音,独自端坐在喜庆的婚床上,小声啜泣,泪流满面。婚房内一对通红粗壮的喜烛孤寂地燃烧,蚯蚓般蠕动的烛油一如新娘的泪珠滴落不停。夜深了,寂静的山村进入酣睡的梦乡,一扇闪烁着昏暗光亮的窗户辉映着野外零星飘落的雪花。
  二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第三天一大早,檀忠义在留田老街上雇了一顶轿子,委托侄女春香、春芳陪同儿媳章玉音回门。
  这天下午大概四点多钟,炼剑村保长檀孔修耀武扬威地领着贵池县保安团一帮人马,包围了檀忠义的住宅,连后门也被兵丁堵住。
  县保安团团长孙开美率先杀气腾腾地进入檀家大院,檀孔修狐假虎威地跟在他身后。孙开美挺着大肚子站在院落里,简单地做了一个手势,身后的兵丁们便快速地涌进檀忠义家里,到处搜查。
  屋主人檀忠义和他的妻子汪萍香很快就被兵丁押解到厅堂,等候孙团长审讯和发落。不大一会,几个兵丁先后跑过来报告,都说没发现檀炳光。   孙开美虎着一张脸,凶神恶煞,沙哑着嗓子问:“你叫檀忠义?”
  “是的,我是。”檀忠义老实答道。
  孙开美绵里藏针地问:“知道我们今天到你府上来干什么吗?”
  “不知道。”檀忠义如实回答。
  孙开美肥硕的大屁股坐在木椅上,抬手摸了一把肥嘟嘟且光滑的下巴,乜斜着一双暴突的牛眼睛,慢吞吞地说:“还挺会装蒜呐。”
  檀忠义说:“老总,我真不知道哇。我是做小本生意的,遵规守法,从来不干昧良心的事。老总不信,你可派人四处打听打听。”
  孙开美生气地说:“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乖乖把你儿子檀炳光交出来,要是不交的话,休怪我姓孙的不给你面子!”
  这时,伫立在孙开美身旁的檀孔修高高地伸出一根大拇指,趾高气扬地说:“檀忠义,这位是县保安团大名鼎鼎的孙团长,他问你话,你得老实交代,免得连累家人遭殃。”
  年近六十的檀忠义原本就是一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长这么大,也没有跟军队打过交道,从来没见过这种盛气凌人的架势,心里难免有些紧张,小心谨慎地说:“我儿子前天晚上结婚时就不知去向,众人皆知,到现在我也不晓得他去了哪里。”
  “哼!”孙开美浓黑的眉毛倒立起来,猛地把八仙桌拍得震天响,“你当我三岁孩子,跟老子玩小九九。来人!给老子好好‘招待’这个老家伙,看他是招,还是不招!”
  几个兵丁接到命令,使劲地用枪托猛揣檀忠义的后背和腿肚。文弱的檀忠义哪禁得起这般折磨,双膝一弯,跪趴在自家厅堂的地面上,疼得“哎哟哎哟”直呻吟。
  “晓得痛就好,快说吧!”孙团长瞪着暴突的牛眼睛说。
  汪萍香气得浑身发抖。原本好好的一个家,接二连三发生变故,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她拼命挣脱被两个兵丁押解的手臂,愤怒的目光直射孙开美,语气坚定地说:“我儿子确实不在家,拿什么交给你们!”
  “哟呵,又来个嘴硬的。”孙开美把手一挥,兵丁们会意,又对汪萍香一阵猛踹。
  汪萍香强忍住疼痛,对着檀孔修破口大骂:“檀孔修,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扯起来都是宗家,供一个祠堂,你却那么欺负人,将来会遭报应的!”
  孙开美向檀孔修递了个眼色,檀孔修会意,连忙走出檀家大院。没过多长时间,檀孔修又出现在檀家厅堂。他附耳小声地告诉孙开美,说檀炳光结婚那天晚上确实离家出走了,一百多个喝喜酒的人都可以证明,至于到什么地方去了,没有人知道。
  孙开美凶悍地对趴在地面的檀忠义说:“檀忠义,限你三天之内交出檀炳光,交不出人,我带你到县大牢里尝尝滋味!我们走!”
  孙开美离开檀家,兵分三路,由檀孔修和他的家丁引路,马不停蹄直奔新畈、新垅和老屋檀,迅即将江村、黄三矮子等四名共产党员缉拿,随后又将正在老屋檀桥头瓷器店秘密接头的檀周贵、檀圣恩缉拿,集中押解到老屋檀河对面的柳树林里,把六位同志绑缚在柳树上。
  孙开美命令兵丁用皮鞭不停地抽打他们。可是无论残暴的刽子手如何鞭笞,被捕的几位同志依然緘口不语,面无惧色,他们的脸面、颈脖和衣服,都沾满了斑斑血迹。
  刑讯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毫无结果。
  天,越来越黑,凉飕飕的寒风沿着龙舒河的河面吹过来。县保安团的兵丁们点燃了几堆篝火。干燥的木材被寒风一吹,燃烧得噼啪作响。
  审来审去,审不出个名堂。檀孔修早就不耐烦了,他凑近孙开美耳边,小声嘀咕:“孙团长,天色不早了,我家里预备的饭菜都快凉了。这帮‘共匪’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跟他们啰嗦一个晚上恐怕也无济于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统统枪毙,省些麻烦。我们回去吃饭,您看如何?”
  孙开美嘴角叼着香烟,双手拗在背后,在六位被捕的同志面前走来走去,沙哑着嗓子粗声骂道:“一个个都得了哑巴瘟是吧?都不想开口是吧?”
  被捕的六位同志,个个双唇紧闭,面无惧色。
  孙开美阴阳怪气地说:“我提醒各位,时辰不早了。我最后再给你们一次求生的机会,要是再不说出檀炳光的下落和其他‘共匪’名单,等会你们到了阴曹地府,休怪我姓孙的心狠手辣!官大一级压死人,孙某也是秉公执法,奉命行事!”
  静默,没有人理睬。篝火噼啪燃烧,几个兵丁不停地向火堆上添加干木柴。时间一分一秒地滑溜过去,沉不住气的孙开美走到黄三矮子身边,皮笑肉不笑地说:“你绰号叫黄三矮子,是吧?看你个子不高,破衣烂衫,大冬天也没有一件像样的棉袄,‘共匪’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又何必非得为‘共匪’死心塌地卖命。好生想一想,值得吗?”
  “这是我的事,跟你无关!”黄三矮子把头扭向一边,懒得搭理对方。
  “不要跟我嘴硬,”孙开美脸部横肉痉挛地乱跳,依然佯装笑脸,“只要你说出檀炳光的下落和‘共匪’名单,我一定向县党部书记表明你的功绩,保你一家人能过上有吃有穿的好日子。怎么样?快说吧!”
  黄三矮子“呸!”的一声,吐了孙开美一脸口水,果敢地说:“别在我面前猫哭耗子假慈悲,要杀要剐你请便!”
  “这话可是你说的!”孙开美气急败坏地掏出别在腰间的手枪,用冰冷的枪口顶着黄三矮子布满血迹的脑门,恶毒地说,“信不信老子一枪打死你!”
  黄三矮子斩钉截铁地说:“打死我又怎么样!为穷苦人打天下,死得值!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黄三矮子嗓门洪亮,引得几位被捕的同志都微笑地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
  “看来你是自个认死,那我就不跟你啰嗦了。”孙开美收起手枪,一只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来人,动手!”
  一个刽子手模样的兵丁应声而出,手里提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大刀,大刀在篝火的映照下泛着血色。他迈着八字步,缓慢地走到黄三矮子身旁,双手将大刀高高地举起,伴随一声“共产党万岁!”的呼喊,大刀朝黄三矮子的胸膛落了下去。刹那间,鲜红的血液和肚肠一起流了出来……
  刽子手用同样的方法又残忍地戕杀了剩下的人,草草收兵。当晚孙开美在檀孔修的府上高高兴兴地喝了一顿庆功宴。临走时,檀孔修塞了一包东西给孙开美,赔着谄媚的笑脸说:“孙团长,这是小弟给兄弟们的辛苦费,请您笑纳,下回有事还得麻烦您。”   “好说,好说。”孙开美打着饱嗝,那张肥厚的嘴唇不停地向外噗着浓郁的酒气,“只要檀保长有事相邀,兄弟我一定照办。公务在身,我还要赶回县里向吴书记复命,下回再见。”孙开美骑上高头大马,回头向檀孔修说了一声“再见”,便领着属下人马,打着火把,沿着蜿蜒崎岖的山道径自去了。
  三
  夜色朦胧,一勾弯弯的上旬月穿梭在乌云缝隙之间,时而露出一些微亮。
  室内,昏暗的青油灯光摇曳不停。临时县委书记李家海在操家冲低矮的茅草屋里,主持召开贵池县委扩大会议,讨论如何处决叛徒王玉才,正是因为他贪图小恩小惠,出卖了檀周贵和黄三矮子等人,导致他们惨死于敌人的屠刀下。
  天蒙蒙亮。第二区区委书记曹金苟便带领第二区两名党员,悄悄地摸到王玉才家门口,以召开党小组会议为名,将王玉才引诱到后山毛竹园里送他上了路。
  没过几天,檀孔修就得知了王玉才的死讯,瞬间仿佛有一股瘆人的阴风在他的脊背后面凉飕飕地吹拂,他立即领着几个家丁,坐着轿子直奔留田老街,找他的堂叔檀维珍求援。
  檀维珍是八堡联保主任,家财殷实,手中握有实权,手下乡丁五六十人,个个拥有一杆长枪。檀维珍无论走到哪里,身上都挂着一把盒子炮。檀孔修上门告状的时候,檀维珍正端坐在厅堂八仙桌边那把紫漆锃亮的太师椅上悠闲地喝茶。檀孔修跌跌撞撞地闯进檀维珍家的厅堂,惊恐地说:“叔啊,大事不好了!”
  檀维珍不慌不忙地问:“贤侄,出了么事,难不成你家遭土匪抢了?”
  檀孔修走到堂叔身边,如实相告。
  “会有这事?不太可能吧?上次县保安团将‘共匪’消灭了,撵跑了,怎么又冒了出来?”檀维珍有点发懵,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
  “千真万确。”檀孔修哭丧着脸说,“叔啊,侄儿哪敢在叔叔面前扯谎瞎讲呐。”
  檀维珍没有立即回答。他斥退身边几个花枝招展的丫鬟,肥胖的屁股离开太师椅,默默地在厅堂里踱来踱去。
  立在一旁的檀孔修焦躁地說:“叔啊,这回可不同上一次,我们是睁眼瞎呀。上回是王玉才向我提供的情报,所以保安团来了才有的放矢,这回拿钱都不知上哪儿去买情报呀。”
  檀维珍哈哈大笑,肥胖的手掌摸了一下自己光秃秃的脑袋,说:“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你只要有心撒开大网,还怕捞不上几条鱼虾。”
  可檀孔修等不及了,他立即带上三根金条和二百块大洋,领着两个家丁,直奔贵池县城。
  檀孔修进入县保安团团长孙开美的办公室时,孙开美挺着大肚子正在电话里骂人。檀孔修立马凑近孙开美身边,恭恭敬敬递上一支香烟,嬉皮笑脸地问:“孙团长遇到烦心事了?”孙开美气呼呼地吼道:“他奶奶的,昨天学校闹事,今天又跑到大街上闹事,明天还不知在哪闹事,这帮不怕死的‘共匪’,搅得老子没一天安宁日子!”
  “那是,那是,‘共匪’越来越猖獗了。”檀孔修弓背哈腰划燃一根火柴,小心翼翼为孙开美点燃香烟。
  孙开美余怒未消,脸色阴沉,不阴不阳地问:“这大冷天的,什么风把檀保长吹来了。”
  檀孔修吊着一副苍白的苦瓜脸,说:“有件事,我得亲自向孙团长您当面禀报。”“什么鸟事?”孙开美一脸不高兴。檀孔修说:“‘共匪’杀死了我的眼线,他死的好惨呐。”说罢,檀孔修从怀里掏出三根黄灿灿的金条放在办公桌上。
  孙开美立马转怒为喜,掐灭手里吸了半截的香烟,伸手抓起三根金条,掂了掂,塞进抽屉里。
  “你把具体情况跟我讲讲。”孙开美兀自点燃了一支香烟,悠悠地吐着烟圈,心不在焉地听着檀孔修添油加醋的描述。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孙开美说天色不早了,要请檀孔修到杏花酒楼吃顿饭。檀孔修急忙摆手,说这顿饭得由他来请,岂能让孙团长破费。
  孙开美吃饱喝足后,醉眼迷蒙地望着檀孔修,舌头打啰子地说:“檀老弟,请客请到底哟。”
  精明的檀孔修自然明白,连忙掏钱吩咐身边的两位家丁搀扶醉醺醺的孙开美前往翠花苑。
  因为酒喝得有些过量,孙开美在翠花苑草草完事后便美美地酣睡了一觉,醒来后已是深夜。他连忙穿衣起身,回廊里,不巧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正准备破口大骂,猛地发现面前穿着黑色皮大衣的人很眼熟,定眼仔细瞅瞅,原来是县党部书记吴必德。孙开美摸枪的手很快缩了回去。
  他努力赔着笑脸,说:“吴书记,我有大事向您汇报。”
  吴必德一脸尴尬,一股莫名的怒火涌上心头,埋怨道:“你这个孙胖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天大的事,等明天到我办公室去说!”
  四
  八堡联保主任檀维珍喜出望外,把檀孔修拉到一边,问:“贤侄,你使了什么妙招,竟把县保安团的人马请来了,面子不小哇。”
  檀孔修本想把三根金条和二百块大洋的事说出来,想了想,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这话千万不能说,说出来反而在堂叔面前丢了面子,凸显不出自己的能耐,索性只字不提。
  在乡公所吃罢晚饭,檀孔修挑选了四个身强力壮的兵丁随自己回家。老管家迎上前来,说上午有位自称是芜湖的客商来收购宣纸,他说自己做不了主,等老爷回来再定夺,那位客商说他们到其他几个村转转,下晚再过来。檀孔修若有所思地“噢噢”几声。
  掌灯时,芜湖客商一行七八个人准时过来了。这位客商不是别人,正是中共贵池临时县委书记李家海装扮的,另外几位脚夫也是辖区内的党员化装的。他们此行的目的原本是除掉死心塌地为国民党卖命的恶霸地主檀孔修,但出乎意料的是,檀孔修家的大院里出现了县保安团兵丁,一下子打破了原有的部署。李家海不得不临时改变对策,暂时放弃这次特别行动。
  长夜漫漫。李家海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翻来覆去,怎么睡也睡不着,第一次感觉到肩上的担子格外得沉重,他摸索着点燃了一锅黄烟,吧唧吧唧地吸起来。黑暗中,烟锅里的烟丝一明一灭,在寒冷的夜晚闪烁着一小点温暖的红光。阴冷的风雨肆虐地扑打破旧的窗户纸,迸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李家海只迷糊了一阵,天就亮了,他赶紧穿衣起床,去找县委组织委员洪小牛商量一件大事。
  没料到,李家海和洪小牛的想法几乎不谋而合。所不同的是:洪小牛打算找当地的铁匠秘密打些短刀武装党员和青年骨干群众,以便秘密行动时派上用场;而李家海的意见是前往苏区黟县太平柯村,通过檀炳光的关系在苏区搞几支驳壳枪,秘密在留田成立一个驳壳枪队,暗中打击留田境内和周边地区的恶霸地主、土豪劣绅,以武力威慑敌人,鼓舞群众革命的斗志。
  “还是李书记想得周到。”洪小牛敬佩地说,“什么时候动身?我陪你一道去,做梦都想到苏区看看,见见世面。”
  “不行,你不能走,家里没个主事的不行。”李家海否定了洪小牛的想法,“我准备和棠溪柯的赵海波一道去,正好七都那边他有个远房亲戚,半路上有个歇脚的地方,来往的路也比你我熟悉。”李家海临走时叮嘱洪小牛,说打短刀的事必须秘密进行,万一在苏区搞不到枪支,短刀照样可以杀敌。
  李家海在赵海波引领下,穿过高南山,翻过巍峨的七井山。跋山涉水,脚掌磨出血泡,终于抵达了苏区太平柯村。他站在高高的山坡上远远望去,柯村红旗招展,村子里到处走动着身着红军军服、肩背长枪的战士。在村口偌大一块平整的操场上,排列整齐的红军战士们正在操练,喊杀声十分响亮。
  李家海精神振奋,感叹地对赵海波说:“海波哇,我们终于到家了!”赵海波一连说了好几句:“到家了,到家了。”
  正在苏区进行政治学习和军事训练的檀炳光猛地见到了来自家乡并肩战斗的同志,心潮澎湃,激动地和李家海拥抱在一起。年轻的赵海波一脸灿烂的微笑。寒暄过后,檀炳光领着两位战友参观柯村。李家海显得格外兴奋,说苏区和白区大不一样!连娃娃们也扛起红缨枪站岗放哨,妇女们也跟着忙活,这才是我们红军真正的家呀!
  檀炳光说:“是呀,苏区是根据地,是红军的娘家。在苏区范围内,地主豪绅被打倒,没收了他们的财产,烧了地契、欠条,农民分了田地,群众都发动起来了,有一首《土地革命歌》,我背给你们听听:‘革命,大家向前进,工农兵联合,万众同一心,除军阀,惩贪官,土豪要肃清。打倒反动派,消灭白匪军,铲除官僚资本家,丝毫不留情。帝国主义齐打倒,土地革命成。可恨地主们,剥削我穷人,霸土地,享现成,横行各乡村。农民团结起,土地拿来分。建立苏维埃,领导有工农。封建势力一起扫,土地革命成。’”
  三人在一起畅所欲言。当得知檀周贵等六位同志被县保安团杀害时,檀炳光按捺不住内心的痛苦,泪水涌出了眼眶。牺牲的几位同志,都是他一手培养入党的,除檀周贵超过三十岁外,其他几位同志都只有二十出头,最小的只有十八岁,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全都成了屈死的冤魂。
  吃晚饭时,李家海直奔主题,恳请檀炳光在苏区搞几把驳壳枪。李家海说:“现在敌人仗着有钱有枪,十分嚣张,而我们却赤手空拳,无法与敌人真刀真枪地干。所以,我想在留田成立一支驳壳枪队,暗地里打击土豪恶霸,灭灭他们的嚣张气焰。”
  “嗯,这个想法很好。根据地就是武装割据,没有武装割据,根据地就是一张白纸。我晚上去找苏区政府主席宁春生谈谈。”檀炳光说。
  第二天一大早,皖南苏区政府主席宁春生亲自把装有三把驳壳枪、三十发子弹的包裹送到檀炳光驻地。檀炳光双手接过沉甸甸的包裹,感激地说:“我代表中共贵池县委,感谢宁主席。”
  宁春生微笑着说:“檀书记,说感谢就见外了,天下红军原本就是一家人嘛。”
  五
  农历二月下旬的一天晚上,在操家冲那间低矮的茅草屋里,李家海和县区委几个人正聚精会神地研究成立留田红军驳壳枪队和如何惩处恶霸地主檀孔修两事。一提到惩处檀孔修,与会人员心里都燃烧起一团火。
  一天半夜里,驳壳枪队一行三人来到檀孔修家朝门楼前,其中两位抬着一头肥猪。
  朝门里,两只灯笼发出昏黄的光亮。两个家丁坐在地上抱着枪迷迷糊糊地睡觉。响声惊醒了其中一个家丁,先醒的那个家丁用脚踢踢另一个家丁。他俩瞅见眼前的阵势,立刻警觉起来,端起长枪,将黑乎乎的枪口对着来人。其中一个语气生硬地质问:“什么人,半夜里跑到檀府干什么?”
  李家海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走上台阶向二个家丁敬烟,客客气气地说:“没法子,家里人生病急等著要钱,只好来卖猪,麻烦你们向里面禀报一声。”
  两个家丁一看是卖猪的,心里便放松了警惕。趁着家丁们低头点烟时,台阶下的两位队员立马从破旧的内衣里掏出驳壳枪,几个健步跨到门楼下,用冰冷的枪口对准两个家丁的脑袋。
  李家海也趁机从怀里掏出驳壳枪,压低嗓音说:“老实点,我们是红军驳壳枪队,缴枪不杀!”
  李家海话音未落,呼啦一下,又涌来十几个杀气腾腾的年轻人,一个个手里都拿着寒光闪闪的短刀。
  这两个长得歪瓜裂枣的家丁原本是附近游手好闲的混混,打娘胎里出来还未见过这般吓人的阵势,都吓得裤裆里流尿,立刻丢下手里的长枪。
  一切按原计划行事。李家海率领红军驳壳枪队闯进大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顺利地缴获院内两个家丁和县保安团四个兵丁的长枪,并将他们一个个捆绑起来。
  李家海又带上两个队员,一脚踹开檀孔修卧室的房门,扑进房内。没等檀孔修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一支黑洞洞的枪口便对准了他的脑门。借着煤油灯的火光,檀孔修发现自己压根不认识床前这几位陌生人,他身边的四姨太吓得哇哇直叫。
  檀孔修惊恐地问:“你们……是什么人?要钱要粮好商量,千万不要动刀动枪。”
  “檀孔修,睁大你的狗眼好生看看,我们是红军驳壳枪队!今晚前来取你狗命!”李家海嗓音洪亮,语气铿锵,两眼散射着愤怒的火焰。
  狡猾的檀孔修妄想作垂死挣扎,忽然大喊大叫:“来人!快来人呐!”一只手悄悄地向枕头底下伸去。这时,“啪”的一声枪响,一颗子弹射向檀孔修清瘦白净的额头。
  李家海当机立断,命令队员搜索檀家浮财,打开檀家粮仓、油库,通知附近百姓前来领钱领粮领油。队员张长庆、胡继旺、刘观友,一人拎着一张铜锣,沿着村庄的大街小巷使劲地敲打,说红军来了,红军打死了恶霸地主檀孔修,开仓放粮,请父老乡亲到檀府领钱领粮。   没过多长时间,龙舒河两岸、田埂上、村庄里,到处是人头攒动的火把,贫苦农民潮水般涌进檀府大院。这是一个大快人心的夜晚!一个沸腾的夜晚!
  事后,李家海迅即带领人马撤离炼剑村,满载而归。
  四个狼狈不堪的县保安团兵丁一人揣了一块银元,并没有各自回家,而是连夜赶到了留田老街,把炼剑村晚上所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八堡联保主任檀维珍作了汇报。
  檀维珍狡黠地问:“他们怎么没杀你们?”
  兵丁们说:“他们先是绑了我们,他们走之后,就把我们放了。”
  檀维珍问:“他们一共来了多少人?”
  兵丁们说:“人不多,十几个,他们号称红军驳壳枪队,一人一把盒子炮。”
  檀维珍不敢怠慢此事,连夜赶写汇报文稿,派人火速送往国民党贵池县党部。
  县党部书记吴必德接到来信后,急得直搓手,立即传唤县保安团团长孙开美到县党部办公室议事。
  孙开美趾高气扬地把胸脯拍得扑通响,口无遮拦地说:“吴书记,请不必担忧,我的人马一到留田,几个毛贼插翅难逃。”
  吴必德高兴地说:“那好,马上集合你的队伍即刻出发。”
  “是!”孙开美郑重地向吴必德行了一个军礼。
  这晚,檀维珍大宴县保安团一帮人马。孙开美和他的保安团兵丁百里行军,一路劳乏,都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孙开美集合保安团兵丁奔向炼剑村。顷刻间,几个自然村落鸡飞狗跳,数十个无辜村民被抓,历经严刑拷打,威逼他们交代红军驳壳枪队的下落,但是被抓的村民都说不知道。
  檀维珍眼看硬的不行,便佯装一副笑脸,说如果谁提供红军驳壳枪队的线索,奖励大洋五块。没人应声。檀维珍便增加筹码,说十块。没人应声。檀维珍提高了嗓门,说五十!五十块!依然没人应声。
  俗话说,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人群中有一个人便动了歪心思。
  县保安团这次进军炼剑村,除了知晓檀孔修的家财被劫一空,其他一无所获。回到乡公所,孙开美把办公桌拍得啪啪直响,破口大骂檀维珍办事不力,害得他劳师动众,枉费军力。
  孙开美是县保安团团长,一方治安的保护神,檀维珍不敢正面与孙开美顶撞,更不敢随意得罪,只好一个劲地赔着不是。正当檀维珍处境尴尬时,檀府家丁急匆匆跑过来找檀维珍,说家中来了贵客。檀维珍便趁机摆脱困境回家了。等他回到家中,却发现并不认识来人,于是脸色阴沉地质问:“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
  来人说他叫吴淡甫,有要事向檀主任单独汇报。
  檀维珍思忖片刻,斥退身边的丫鬟和家丁,冷淡地对来人说:“说吧。”
  吴淡甫收敛了笑容,说:“要是我告诉你红军驳壳枪队的情况,檀主任许诺的五十块大洋是否还会兑现。”檀维珍说:“绝不食言。只要你提供的情报确实无误,我不仅担保你平安无事,而且委以重任。”吴淡甫,何许人也?他是檀炳光在留田成立第一个党支部时的成员,面对国民党强大的势力,吴淡甫认为革命毫无前景可言,再加上五十块大洋的诱惑,便屈膝变节投进了檀维珍的怀抱。
  檀维珍如获至宝,视吴淡甫为座上宾,好酒好菜款待。檀维珍自信满满,以为手里有了吴淡甫这张送上门的王牌,不愁消灭不了活动在留田区域内的共产党。
  李家海得知吴淡甫叛变的消息,立即率领驳壳枪队全体成员暂离留田,撤至太平柯村红色根据地。孙开美根据吴淡甫提供的线索,四处缉拿活动在留田区域内的共产党员。由檀炳光一手创建起来的党组织,再次受到重创,许多优秀的共产党员如张子高、姚左堂、曹金苟、徐长清等同志,在这次浩劫中惨遭枪杀。
  六
  这年冬,时任皖南红军独立团参谋长的檀炳光和团长匡龙海,奉红十军团军政委员会主席方志敏之命,从柯村根据地向北出击青阳,扫清红十军团北上道路中的障碍。
  青阳与留田山脉相连,相距不远。行军间隙,檀炳光情不自禁怀念起家乡——留田。那里,是他的出生地,是他开展地下活动成立党组织的地方。那里有他的家人、亲戚、同学、朋友、战友,还有一位虽然结婚却未曾谋面的妻子,离家将近一年,不知他们生活的可好?
  檀炳光怎么也忘不了:一九三零年五月,受徽州工委領导人凌霄同志委派到家乡留田山区秘密开展革命工作。他和檀周贵、柯天六等五人组成中共留田第一个党支部,活动于留田、西山、茶园、古裕、魁丰、肖坑等地。他们利用亲戚朋友关系,采取一起劳动、串门闲谈、秘密集会等方式发展党员和发动群众,结合山区农村实际,自编通俗易懂的内容向贫苦农民宣传革命道理,比如:“地主豪绅好比是一头牛,老百姓就像是稻草,稻草是被牛吃的;如果我们把稻草搓成绳子,就可以把牛捆起来。”
  檀炳光巴不得红军独立团这次直接进军留田,在家乡大刀阔斧地进行一场土地革命。红军独立团翻山越岭到达石台七都时,团长匡龙海命令新成立的红军驳壳枪队一行二十余人从七井山奔赴留田,为红军独立团下一步进军留田山区做好前期铺垫工作。匡龙海的这个安排,是奉红十军团首长授意。
  周炳德率领的红军驳壳枪队秘密潜入留田地界,由李家海引领来到人迹罕至的操家冲。第二天,驳壳枪队的战士们化整为零,分别到留田周边各地明察暗访,发现许多贫苦农民对八堡联保主任檀维珍十分仇恨。檀维珍是留田老街一霸,常常派出密探四处搜集红军情报,指使县保安团的兵丁搜捕革命同志,强迫贫苦农民在一些交通要道建筑碉堡,对红军行动妨害极大。
  檀维珍平常龟缩在留田老街,很少外出。老街上驻扎着县保安团一百余人,外加五六十个乡丁,强行进入留田老街惩处檀维珍肯定不成,只可巧取。
  红军驳壳枪队的战士们焦急地等待时机。左等右盼,十天过后,终于盼来一个大好机会。内线提供消息,说檀维珍带领县保安团的一名李副官和三个兵丁前往杉山检查碉堡防御情况,估计明天就要回留田老街。
  杉山是留田老街通往石台的必经之路,山高林密,草木茂盛,山路弯曲陡峭,自古佛教兴盛,庙宇林立。檀维珍是个佛教徒,与杉山大雄宝殿里的当家和尚、传道法师关系甚密,他每次去杉山,都要在山上歇上几夜。   机不可失。周炳德率领红军驳壳枪队的战士们,在夜色的掩护下,秘密潜伏到杉山小坞里。这个位置地势险要,两山之间只有一条小道,两边山排林木森森,便于隐蔽和撤退,只要檀维珍一行人走到这个地段,就地打个伏击易如反掌。
  隐蔽在树林和草丛中的战士们都在靜静地等待。战士们渴了、饿了,都只好强忍着,一个个睁大眼睛翘首望着山顶方向。等呀,盼呀,第二天上午大约十点多钟,目标在远处山顶部位隐约出现。李家海走出森林,坐在路旁一块岩石上佯装脚部崴了,这是预先设定诱杀檀维珍的计划。这时,留田老街一个挑夫打李家海身边经过,李家海认得此人,人称张老五,长年往杉山的碉堡里挑送货物。
  李家海灵机一动,越发“哎哟哎哟”地直叫唤。
  张老五走到他身边,一眼认出此人正是李家海,便虚情假意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李家海故意提高呻吟声,说他脚杆子崴了,疼得走不动路了。张老五暗自窃喜,留田老街的告示上写得清楚明白:外地口音,浓眉、四方脸、络腮胡子,抓住李家海悬赏大洋五十块。
  张老五无心再聊,支吾几句,便挑起担子,加快上山步伐。半道上遇见檀维珍一行人,张老五大喜,放下肩上担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檀维珍说:“檀主任,向你汇报一件大事,李家海就在下面路上,他的脚崴了,走不动路,你们赶快去抓人。”
  檀维珍布满皱纹的老脸立刻露出狡黠的喜悦,他问张老五:“李家海?你没有看错人吧?”
  张老五说:“布告上的画像跟他一模一样,肯定是他,不会有错。”
  “他们几个人?”檀维珍警觉地问。张老五说他就看见李家海一个人。檀维珍接着又问:“周围可有什么异常情况?”
  张老五摇摇头。
  檀维珍兴致倍增,领着李副官和县保安团三个兵丁悄悄加快下山步伐。身后传来张老五压低嗓门的一句话:“檀主任,抓住了李家海,可别忘了赏我五十块大洋啊。”檀维珍扭过秃顶脑袋,斥责道:“快给老子滚!要是个假的,一枪毙了你!”
  森林里,微风习习,不时有鸟儿飞过。檀维珍侧耳倾听,细心观察,发现周围没有任何异常,当即带领李副官和三个兵丁猛扑过去,几个人把李家海团团围在中间。李家海似乎想跑,却佯装身不由己,动弹不得。檀维珍哈哈大笑,以一副胜利者的口吻说:“李家海,老老实实跟我们一道下山吧。”
  李家海临危不惧,大声嚷嚷:“不错,我就是李家海,就凭你们几个歪瓜裂枣能把我怎么样!”
  “口气还不小呀,”李副官晃动着手里的短枪,“给我拿下!”
  李家海倏地站起,趁其不备,一拳将李副官打倒在路边的草丛里。李副官的手枪和大檐帽丢落一旁。就在这时,周炳德一声号令,埋伏在两边山排的红军驳壳枪队的战士们迅即扑到路边。
  “举起手来!缴枪不杀!”红军驳壳枪队的战士们声震山野。
  面对二十几个黑洞洞的枪口和陌生又威严的面孔,三个兵丁惊慌失措地丢下了手里的长枪,跪地求饶。檀维珍妄想负隅顽抗,伸手去掏挂在腰间的盒子炮,被眼疾手快的李家海飞起一脚,踢伤了手腕。
  檀维珍眼看对抗无望,双膝“扑通”跪地,口齿不清地说:“求‘共匪’,哦不,不……求红军大爷饶命、饶命,我有钱,我给钱,给金条、光洋……”
  李家海捡起李副官掉落地面的手枪,对着檀维珍的秃顶脑袋,揶揄道:“檀主任,你以为共产党领导的红军都像你们一样财迷,吸血鬼。我来问你,我们那么多同志死在你的枪下,你能用金条和光洋把他们买回来吗?!”
  檀维珍惊恐得浑身颤抖、大汗淋漓,明知自己罪恶不赦,死路一条,依然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捣蒜般磕头求饶:“鄙人有罪,罪该万死,请共产党饶命,请红军大爷饶命,我保证削职为民,今后再也不当什么主任了,再也不敢与共产党、与红军为敌。饶我一条小命吧。”
  “呸!”李家海厉声怒吼。
  在檀维珍命悬一线之时,他忽地发现,红军队伍中有一个人特别面熟,仔细瞅瞅,原来是他的外甥方晓东。檀维珍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对着方晓东使劲地磕头,涕泪交加,带着哭腔说:“晓东,我的好外甥,帮舅舅说句好话吧。”
  檀维珍压根没想到,面前这个亲外甥方晓东却不买舅舅的账,义正言辞地回答道:“我没有你这个恶霸地主舅舅!你整天花天酒地,眼里哪还有我这个穷得叮当响的外甥。我姆妈生病躺在床上要死了,上你家借钱,你却见死不救,分文不借,她可是你亲妹子呀。在留田,有多少家庭被你逼得家破人亡,连十多岁小姑娘你都下手……,你没人性,你是畜生!你是杀害革命者的刽子手!”方晓东越说越气,对准檀维珍的脑袋愤怒地射出一颗子弹,只听“叭叭”两声枪响,檀维珍肥胖的身躯痉挛了几下,没气了。
  这次伏击轻轻松松地缴获了三杆长枪、两把短枪,李家海脑子一热,与红军驳壳枪队队长周炳德商量:“周队长,何不趁热打铁,多弄些枪支,在留田地区成立一支红军游击队。”周炳德颇有同感地说:“与敌斗争不能等米下锅,咱们就捋开膀子干他个天翻地覆。”
  两人一拍即合,积极寻找下一个打击目标。多方打听得知:距离留田不远的刘街长垅村有个大地主叫余金武,他家有一支四五十人的护院队,而且是人手一杆枪。余金武和侄子余炳楼凭借家财殷实,有人有枪,在当地仗势欺人,鱼肉百姓,群众恨之入骨。
  目标锁定。周炳德安排队员程开发、檀秋光、方晓东前去四十里开外的刘街长垅侦察。三人接到任务,装扮成叫花子,手持竹棍和破碗,沿路乞讨到刘街长垅。他们发现:村口设有哨卡,盘查来往行人,村庄里五人一帮,持枪巡逻,余家大院戒备森严,院门楼日夜有护院家丁站岗放哨。
  程开发、檀秋光、方晓东花了一个下午时间,仔细摸清余家护院队的兵力部署、村庄里的巷道布局,夜里返回操家冲,将侦察的情况向队长周炳德详细汇报。
  周炳德、李家海、毕六安聚在一起,根据绘制的草图精心研究进攻的对策。队长周炳德说:“对方的枪支比我们多,大白天去打没有十足的把握,只能趁夜里偷袭。”副队长毕六安默默地点点头。李家海说:“为确保偷袭成功,我想多带些人过去,遇到紧急情况,大家相互也好有个照应,所获浮财也需要人搬运。”周炳德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弄得毕六安和李家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两人瞪大眼睛望着周炳德。周炳德说:“你俩别误会,我是笑自己光考虑打仗,忘了其他问题,还是李书记考虑全面,佩服佩服。”   一个夜晚。周炳德和李家海率领一行四五十人的队伍匆匆急行,赶到刘街长垅村已是夜里十点多钟。冬夜里的长垅村静谧沉寂,除了余家大院里稀稀拉拉亮着几盏灯笼微弱的烛光,其他地方漆黑一片。周炳德手持驳壳枪,亲自带领几名战士悄悄摸到村口的哨卡里,缴了里面两个护院家丁的长枪,将两人捆绑结实,嘴里塞满了稻草。
  周炳德大手一挥,轻声呼唤了一声:“同志们,上!”地上突然冒出一行队伍,缓缓蠕动。进到村里,他们先后摸掉了两班手持余字灯笼的巡逻家丁。
  接近余家大院时,周炳德和毕六安各领一帮人马,从左右两边悄悄地贴着余家高耸的院墙墙根行进。两个小队很快会合到余家朝门楼边,两支人马一涌而上,悄悄干掉了守门的护院家丁,身手敏捷的毕六安借着人梯翻墙进院,从里面轻轻打开兽环铁栓的紫漆朝门,驳壳枪队的战士们鱼贯而入。
  周炳德率领一部分战士冲进护院队的宿舍,里面亮着几盏昏暗的煤油灯。三十多个护院家丁,有的在睡觉,有的吃夜宵,有的围着方桌丢色子赌钱,随着大门发出的“哐当”巨响和红军战士们发出的“缴枪不杀”声,一个个都吓得心惊肉跳。号称“神枪手”的护院队队长余炳楼,一看情况不妙,慌乱中拔出手枪。周炳德眼疾手快,朝余炳楼连开两枪,余炳楼干瘦的身躯摇摆了几下,便栽倒在地。
  叭、叭叭、叭……。枪声清脆,罪恶的余金武倒在血泊中。
  这时,身材高大的周炳德,灵机一动,喊了声:“一班长,你从左边包抄,二班长,你从右边包抄,把整个屋子包围起来。”然后大声地对屋里的护院家丁说:“我们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工农红军,是专门为穷苦人打天下的队伍,刚才的枪声想必你们都听见了,余金武罪恶多端,已被我们红军就地处决。”
  顿时,护院家丁们纷纷骚动起来。
  周炳德继续大声说:“我知道,你们都是穷苦人出生,是被余金武这个地主恶霸强迫拉来看家护院的,你们家中都有妻儿老小,只要你们老老实实交出手里的枪,我们红军保证不杀一个人,而且每人还可以拿上钱粮,回家种地,重新做人,为地主老财卖命是没有好下场的!余炳楼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护院家丁们一个个欢喜得磕头答谢。
  站在周炳德身旁的李家海补充说:“护院家丁们,我们红军今晚就要将余家的地契欠条烧毁,打开余家所有的钱库粮仓。你们分头行动,通知附近的穷苦百姓到余家大院领钱领粮,要快!”
  门口的红军战士让开一条道,屋里所有的护院家丁,蜂拥而出,抱头鼠窜。
  周炳德、李家海和战士们相视而笑。这次战斗最令人兴奋的是,除缴获四十多杆长枪、千余发子弹外,还有一挺歪把子机枪。
  七
  檀维珍和余金武的死,再次引起国民党贵池县党部书记吴必德的重视,命令孙开美进剿留田山区的红军驳壳枪队。
  孙开美有些胆怯,谎称自己老胃病犯了,天天吃中药也不见效果,推荐手下副团长龙修成带兵前往。吴必德点头应允,说:“既然孙团长身体有恙,那就叫龙副团长去吧。”
  龙修成急功冒进,率领人马到达黄山岭时,一阵“噼噼啪啪”的枪声扫射过来。枪声密集,县保安团的兵丁被打得晕头转向,龙修成以为遇到了红军主力。他不敢坐在马背上抛头露面,迅即从马背上跳了下来,躲在一块岩石后面,指挥部队反击。但只坚持了一刻多钟,便丢下十几具尸体,带领剩余人马慌忙回撤。
  这支狙击县保安团的队伍正是周炳德所率领的红军驳壳枪队和临时组建的贵池游击大队。为了防止县保安团再次派兵进剿红军驳壳枪队,周炳德决定带领驳壳枪队暂离留田,翻过石门高高的白沙岭向东前往青阳,寻找红军独立团的下落。周炳德此举有两个目的:一是汇报留田敌情,二是将所获浮财转移到太平柯村红色根据地。
  石门村白沙岭以东是青阳县南阳湾。行军到一座山坡上,走在队伍前面的周炳德隐约望见远方正有一支部队朝自己的方向开拔过来。他当即站住,向后挥挥手臂,小声命令战士们就地分散隐蔽,说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许开枪。
  大约半个多时辰,对方的部队渐行渐近,周炳德忽然高兴得双脚蹦跳,“噢噢”地欢呼。埋伏在树林和草丛中的战士们,被队长的异常举动吓了一大跳,不知前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朝这边开进的部队不是什么国军,也不是什么保安团,正是匡龙海和檀炳光所率领的皖南红军独立团!两支红军队伍在南阳湾意外会师,红军指战员们热血沸腾,他们举起手中的枪,振臂高呼:“红军万岁!”“苏维埃人民政府万岁!”
  呐喊声响彻山谷,回音袅袅。
  从青阳县南阳湾向西翻过石门村高高的白沙岭,再走三十多里路程,就是留田地界了。檀炳光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于是向团长告假。团长匡龙海点头同意,只是附加了一个条件,四个字:见面即回。檀炳光换了套百姓服装,直奔家乡。
  到了家门口,檀炳光停住了。一年不见,那幢徽派老屋依旧,门楼依旧。朝门洞开,院里静悄悄的。院里一切摆设和布局还是原样。檀炳光默默走了进去,站在院中呼喊:“大大,姆妈,儿子炳光回来了!”
  院里,静悄悄的。
  檀炳光又接连呼唤了好几声,仍然没人应答。檀炳光觉得不对劲,站在院子中央到处张望。过了好长时间,从厨房里走出一位身穿碎花棉袄的年轻漂亮的女子。年輕女子一双脚很小,走起路来,腰身娉婷袅娜。
  檀炳光心里一惊。心想:这个女子莫不就是那位来不及拜堂的妻子章玉音?
  两人一见面,虽然都感到诧异,但双方心里似乎都明白对方是谁。
  章玉音心里甭提有多激动。她慌慌张张地抬手拢了拢散落在脸颊上的几缕黑发,挪着三寸金莲,快步朝着檀炳光扑了过来,惊喜地问:“你是——炳光?”
  “你……就是,新娘子……”檀炳光忽然感到心跳加快,说话吞吞吐吐。
  章玉音猛地扑倒在檀炳光宽阔的怀抱里,痛痛快快地哭泣。行军打仗这几年,檀炳光第一次闻到了一股浓郁的女人气息。   “你就是新娘子?”檀炳光问。
  章玉音“扑哧”一笑,说:“在你家都生活一年了,还新娘子,老娘子差不多。”
  檀炳光急切地问:“玉音,我的大大、姆妈呢?”
  章玉音泪珠滴落,说:“你那晚走了后,你大大没过几天就被县保安团抓去县里大牢,后来下落不明,有人说是打死在监狱里了。你大大被抓走之后,你姆妈思念你,又思念你大大,一夜愁白了头,整天哭得跟泪人似的,一下子就老了许多,大概是思念心切,今年夏天卧床不起,得病去世了。”
  沉默。檀炳光忽地想到了章玉音的生活来源,于是问:“老街上的杂货铺呢?”章玉音说家里那个杂货铺先是被檀孔修霸占,檀孔修被红军打死后,杂货铺改被联保主任檀维珍霸占,现在又被新联保主任谢万道抢占了。
  “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恶棍,一个个都该杀!”檀炳光握紧了一只拳头,愤怒地说。
  “炳光,这次回来,不走了吧?”
  沉默。
  章玉音柔声说:“炳光,我白天黑夜想的都是你,这次你回来了,我怎么也不让你走,我这辈子,生是檀家的人,死是檀家的鬼。”
  檀炳光解释说:“玉音,听我说,我是组织里的同志,一切听从党的召唤,身不由己,我这次能回家看看还是向团长请假的,我答应他跟家人见了面就归队。我已见了你,必须马上回部队。”
  “就这么急呀,一个晚上也不能住吗?”
  “不能,绝对不能。玉音,家里的事多亏你帮衬。我对不起你,真的,对不起你。玉音,我不能再耽搁,得走了。”
  “聽说你在红军里当大官了,是吗?”
  “什么官不官的,红军是为穷苦百姓打天下的军队,官兵平等,不分职务。”
  檀炳光转身打算离去,一只衣袖被章玉音牢牢抓在手里不放。檀炳光回过头,惊奇地发现:章玉音的脸颊绯红得宛如春天美丽的花朵,妩媚娇艳;那双清澈的大眼睛,暗含秋波,散射出温情脉脉的依恋之光。
  刹那间,檀炳光心里怦怦直跳。此刻,他真想走上前拥抱一下这位没有拜堂的“新娘”。但他还是将涌动的一颗心默默地按捺下去。
  这时,团长匡龙海身边的大个子警卫员跑进院内,毕恭毕敬地向檀炳光敬了一个军礼,大声说:“报告檀参谋长,团长有要事和你商量,请你马上返回团部!”
  檀炳光转身走时,章玉音迈着碎步匆匆追上去,对着檀炳光的背影,放开嗓门喊着他的名字。
  檀炳光没有应声,头也不回地走了。章玉音无力地依偎在朝门楼光洁的石柱上,热泪迷蒙地目送檀炳光渐渐远去的背影,小声自语:“炳光,你的心好狠呐……”
  檀炳光前脚刚跨进临时团部大门,团长匡龙海就立即走上前,火烧火燎地说:“檀参谋长,刚接到军团首长来信,为有力配合其他地区暴动,命令我们独立团争取年内举行留田暴动,加快该地区土改步伐。我很焦急,所以安排大个子急着把你请回来商量。家人都见了面吧?”
  此时,檀炳光泪珠滚滚,哽咽着说:“我离家还不到一年,我的父母就被反动派和地方恶霸迫害致死,家产也被他们霸占了!”
  匡龙海抬手拍了拍檀炳光宽厚的肩膀。
  站在檀炳光对面的凌大英若有所思。凌大英是赣东北派往皖南苏区的随军干部,劝慰檀炳光道:“檀参谋长,这一笔笔新仇旧恨,到时一块跟国民党反动派和地主恶霸好好清算!”
  檀炳光抹了一把眼泪,内心悲伤的情绪得到控制,脸上很快恢复了往日的沉着和平静。根据檀炳光的提议,四百多人的红军独立团必须尽快隐入肖坑山区。檀炳光说肖坑那里人烟稀少,交通闭塞,山高林密,沟壑纵横,峡谷幽深,便于部队隐蔽和回旋,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理想栖息之地。
  于是红军独立团翻山越岭进入肖坑的深山密林里安营扎寨。部队白天坚持操练,团长匡龙海派出少数精干人员到周边地区侦察敌情,夜晚突袭。一个多月内,红军独立团先后在刘街、梅村等地没收了王庆和、刘源顺、刘泰和、桂旺美四个大土豪的全部浮财,集中兵力打掉了扼守留田至石台交通线上的杉山碉堡,大大补充了部队的给养和武器弹药。独立团所到之处,大力宣传红军政策,烧毁土豪手中的地契、欠条,将土豪家中的浮财分发给穷苦百姓。到处点燃星星之火,深受山区贫苦百姓的赞誉和拥护。
  另一边,一封封控告信件如同雪片般云集到贵池县党部书记吴必德的办公桌上。吴必德如坐针毡,寝食难安,急得嘴唇起了许多水泡,痔疮复发。他打电话把县保安团团长孙开美叫到县党部,向孙开美通报了情况,并告诉他共产党的藏身之处,命令孙开美亲率县保安团大队人马进入肖坑“围剿”红军独立团,务必斩尽杀绝。
  孙开美得令,在县党部书记吴必德面前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夸下海口道:“请吴书记放心,不剿灭‘共匪’,孙某誓不回还!”
  吴必德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说:“我静等孙团长打胜战的好消息,到时我亲自为你接风洗尘,摆设庆功宴!”
  孙开美跨出吴必德办公室门槛,偷偷地抹了几把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他心里清楚,此次行动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可同日而语,刚才在吴必德面前信誓旦旦的几句话纯粹是台面上的言词,至于怎么做,到时还得走一步看一步,中途伺机而动。孙开美打定主意,翌日率领县保安团大部人马出城进山。
  县保安团人马这边刚出城,县城地下党便将消息通过交通站火速传递到肖坑红军独立团团部。团长匡龙海迅速会同参谋长檀炳光制订歼敌计策。
  贪生怕死的孙开美是只狡猾的老狐狸,压根就没想与红军真刀真枪地较量。孙开美骑着高头大马出城后,始终行走在队伍中间,肥胖的身躯随着马的走动摇摇晃晃。当县保安团的大队人马刚刚进入梅村地界,孙开美就命令前哨部队向山路两边森林和草丛里放冷枪。表面上是火力侦察,实际上是吓唬红军,希望红军听到枪声赶快撤走,免除一场不必要的战斗,他好掉头回县里交差。如此这般,可谓一石二鸟。
  孙开美闭目养神,继续摇晃着肥胖的躯体随着部队向梅村挺进。他自以为如意算盘打得很精明,既不违抗上级命令,同时还可以稳稳地当他的县保安团团长,继续作威作福,过着奢靡的生活。临近毛岭岗时,随行副官提醒道:“孙团长,我看前面山势适合埋伏,万一‘共匪’在此设伏,我们难免被动挨打。”孙开美眯缝着眼睛笑了,十分老道地说:“刘副官,放心吧,孙某人从不干吃亏的买卖,我料定,即便这里真有红军,也早被我的枪声吓跑了。”刘副官伸出大拇指,笑嘻嘻地附和道:“还是团长英明。”   孙开美忽然绷紧了一张脸,吩咐刘副官:“命令部队加速前进!争取天黑前离开这个鬼地方!”孙开美拔出手枪,朝山路两边“叭叭”地射击。县保安团的兵丁在孙开美的授意下,每遇到村庄,便抢劫钱财,点火焚烧房屋,枪杀当地普通百姓。保安团所到之处,鸡飞狗跳,哀鸿遍野。刘副官有点于心不忍,提醒孙开美:“孙团长,这些都是普通老百姓,不是红军,是不是有点太……”孙开美不屑一顾,说:“妇人之仁,你不弄点动静,回去拿什么交差!兄弟们,都给我狠狠地烧、杀、抢!把动静再弄大一点!”
  县保安团继续向毛岭岗方向进发。幸灾乐祸的孙开美做梦也没想到,毛岭岗两边暗藏在密林深处的一千多双仇恨的眼睛,正在忍住内心巨大的悲痛死死地盯着他,等待他和他所率领的县保安团进入包围圈。
  冬季的山野,荒凉沉寂。当孙开美的保安团完全进入红军独立团设下的包围圈时,埋伏在山岗上的匡龙海向身边的檀炳光对望一眼,檀炳光微微点了一下头。“打!”独立团团长匡龙海一声断吼,率先打响了第一枪。霎时,两边山排枪声大作,子弹暴雨般嗖嗖地射向县保安团的兵丁。
  孙开美身中数弹,肥胖的身躯从马背上滚落倒地,一命呜呼。慌乱中,刘副官跪地呼喊,无奈孙开美已经命归黄泉。这时,几个头目云集到孙开美的尸体前,面面相觑,然后各自狼狈逃窜。
  “吹冲锋号!”匡龙海一声令下,司号员爬上一块高高的岩石,“嘀嘀嗒嗒”地吹响了前进的冲锋号。号声就是命令。猛然間,两边山排红旗招展,杀声震天。红军战士、游击队员和当地群众,一千多人的队伍像猛虎般呼啸下山。群龙无首的县保安团兵丁,死的死,逃的逃,有的举起手中的长枪,跪地求饶。
  毛岭岗一战,消灭了县保安团四百多人,红军缴获了大批枪支弹药,为留田红色政权的建立赢得了难能可贵的时间和机遇。最让人解恨的是,威风凛凛的县保安团团长孙开美见了阎王,这件事在留田山区及周边各地都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八
  现任联保主任谢万道仿佛嗅到了其中的火药味,多次提醒驻扎在留田老街的县保安团胡连长,说‘共匪’在近期很有可能攻打留田老街,必须加强留田老街的巡逻和戒备,严密盘查来往行人,以防‘共匪’混进老街。可胡连长并不当回事,照常喝他的酒、睡他的觉,兀自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
  谢万道无奈,只好暗中花钱雇请大刀会进驻留田老街,集中属下乡丁列队训话:“最近‘共匪’猖獗,我命令你们对进入留田老街的人严密盘查,该抓的抓,只要抓到一个‘共匪’,奖励大洋五块!”谁料谢万道这道命令,却成了乡丁们敛财的一道口谕。即将进入腊月,乡丁们都想趁机捞点过年费。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对所有进出留田老街的人员一律收费,有的竟然合伙私自扣押外地商人,敲诈勒索。县保安团的兵丁们见乡丁一帮兄弟经常进出酒馆、妓院,吃香喝辣,也想尽办法欺压留田老街居民,任意烧杀抢掠、强奸妇女,弄得老百姓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时任中共贵池县委书记的凌大英,得知留田老街敌人内部混乱,老百姓备受煎熬,于是便翻山越岭,亲临肖坑红军独立团团部,向团长匡龙海和参谋长檀炳光反映了这一情况。他说:“举行留田年关大暴动的时机已经成熟,我们应该趁热打铁,拿下留田老街,策应周边地区暴动。”团长匡龙海立即吩咐警卫员大个子通知相关人员到团部召开紧急军事会议。
  指挥员们在作战会议上纷纷阐明自己的观点。有人说:留田老街是块硬骨头,攻打起来不那么容易。有人说:怕什么,好几百人的保安团被我们三下五除二,打得稀里哗啦、屁滚尿流,区区弹丸之地的留田老街算啥呀。也有人说:留田老街是留田山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地带,大多钱粮和物资集中于此,打下留田老街,政治影响大,红军战士和穷苦百姓都能过上一个好年。
  檀炳光说:“敌人的兵力加起来差不多将近二百人枪。四周围墙牢固,西南两边碉堡内又各有一挺机枪。虽然在人数上我们多于敌人,但要强攻肯定吃亏,得周密谋划,出其不意,打他个措手不及!”团长匡龙海说:“我同意檀参谋长的意见,请檀参谋长尽快拿出作战方案。”凌大英补充说:“大家齐心协力,解放留田,建立苏维埃人民政权。”
  一九三四年腊月初一凌晨,天空阴沉沉的,不时飘落零星的雨雪。红军独立团团长匡龙海率领五百余人,从杉山下山,预备攻击留田老街的北门;参谋长檀炳光率领五百余人,从坎上柯出山,预备攻击留田老街的南门。天麻麻亮时,两支部队根据事先预定的时间迅速从南北两个方向沿着山脚靠近留田老街。
  零星飘落的雨雪打湿了战士们单薄的衣服。他们悄悄地埋伏在山脚边的树林里,紧张地静等老街里火起枪响,然后从南北两个方向同时向留田老街发起进攻。六点左右,老街内陡然枪声大作,火光冲天,这是进攻的信号。
  顿时,埋伏在留田老街南门和北门树林里的红军战士、游击队员,几乎同时吹响了嘹亮的冲锋号,枪声密集,喊杀声地动山摇。沉睡在被窝里的县保安团兵丁和乡丁,不知红军来了多少人马,吓得丧魂落魄,纷纷抱头鼠窜,丢枪逃命。老街内的土豪劣绅惊恐万状,有的化装成老百姓逃亡县城,老奸巨猾的联保主任谢万道便是其中之一。县保安团的胡连长在慌乱的枪战中被击毙,少数负隅顽抗的县保安团兵丁,陪着他们的连长“殉葬”了,近百名大刀会成员发现苗头不对,纷纷夹着尾巴弃刀逃遁。
  留田老街回到红军和人民手中,军民们无不欢欣鼓舞。红军在留田老街对面平坦的河滩上搭台,召开公审大会,斗地主斗恶霸,当众烧毁土豪劣绅家中的契约、欠条,打开粮仓、油库,按人头分发给穷苦百姓。
  这期间,红军独立团配合中共贵池县委,成立土地委员会和缴契委员会,到各区打土豪,烧地契,分田地。红军每到一处,用红纸黑字或是用白色的石灰浆在村庄的墙壁上刷上革命标语,协助各村成立农民团、青年团、儿童团和妇女解放会。
  这期间,留田地区武装力量迅猛发展,县游击大队扩展到一百多人,李家海担任大队长。五个区分别成立游击中队,农民团的人数多达五千余人。
  一时间,留田山区到处飘荡着红色革命歌曲。其中一首最为著名:   天是棺材盖,
  地是棺材底,
  要是不革命,
  还在棺材里。
  要过好日子,
  只有团结起来跟着共产党闹革命。
  天随人愿。自打留田解放后,天气连续晴朗,红彤彤的太阳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留田老街每天都有新鲜事发生,热闹非凡。
  独守空房的章玉音在家坐不住了,三番五次到红军队伍里打听檀炳光的消息。有一次得知檀炳光在祠堂里开会,就直接往祠堂里闯,被祠堂门口站岗的红军战士挡住不让进。章玉音急于要见檀炳光,大声地朝祠堂里喊檀炳光的名字。一位红军战士问:“你找我们参谋长有什么事?”章玉音说:“檀炳光是我丈夫!”其中一位飞快地跑进祠堂里去报告,不一会,檀炳光走出祠堂大门。
  檀炳光一见门口亭亭玉立的女子果真是自己那位没有拜堂的妻子,心里突然有点慌乱。留田刚刚解放,红军所面对的事务千头万绪,何况他身兼数职,就是把自己一分为二也忙不过来,见到章玉音,惭愧之情溢于言表。
  章玉音有些傻眼。她陡然面对一身戎装、腰间挎着两把短枪的丈夫,特别是他帽檐上那颗小小的红色五角星,在阳光照射下显得格外得红。她想不到,这位没与她拜堂成亲的丈夫穿起军装来是那么英俊挺拔、威风凛凛!只是那张浓眉大眼的长长四方国字脸,略显疲惫和憔悴。她顿时感觉脸颊有些发烫,一时无言以对,就将带来的一双剪刀口黑色布鞋塞在对方手里,深情地说:“把脚上那双破鞋脱下试试,看看合不合你的脚,下回我做鞋心里就有数了。”
  檀炳光双手握着布鞋,说了声谢谢,然后说:“要是没其他事,我要进去开会了。”
  “炳光,这里离家就这么一点路,你……怎么不回家?”章玉音语气很柔,扑闪着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
  檀炳光心里咯噔了一下,说:“玉音,这段时间特别忙。今天开完会,我就要带领红军到各地打土豪分田地,部队还要加紧扩充兵源和训练,事情多如牛毛,实在是抽不开身。”说罢,檀炳光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块大洋,拉过章玉音一只白皙柔软的手,硬塞进去。檀炳光说:“我就这么一块大洋,你拿着家用吧。”
  “这钱,我不能要……”章玉音把那块大洋反过来往檀炳光手里塞。檀炳光推开了,说:“你留着用,我在部队里饿不死。”
  章玉音问:“家里那个店铺,还能要回来吗?”
  章玉音提出的这个家事,檀炳光不好回答,因为他已将自家那个“檀记杂货铺”无偿交给临时成立的苏维埃政府打理。
  檀炳光踌躇着。幸好这时团长匡龙海的警卫员大个子拎着一个热水瓶走过来,看见檀参谋长面前的女子有些眼熟,脑子转了几秒钟,便回想起来了,就势向女子敬了个礼:“檀太太好!”
  檀炳光犀利的目光扫了大个子一眼,纠正道:“我又不是国民党军官,叫什么太太,叫嫂子。”
  大个子又重新敬了个礼,改口道:“嫂子好!”礼毕,大个子扮了一个鬼脸,笑嘻嘻地拎着热水瓶进了祠堂。
  檀炳光微笑着劝章玉音回家。章玉音依依不舍。檀炳光解释说:“玉音,红军队伍中无论官职大小必须听从指挥,不得擅自行动,等我忙完这一阵,一定抽空回家看你。”
  章玉音露出羞赧的笑容,脸颊红润得犹如春天和煦的阳光照射下,两朵娇艳的映山红花,眼睛里闪动着妩媚的光彩,潮湿的泪花在眼眶里抖动、闪亮,柔声说了句:“那我,在家……等你……”说完,她一扭身,步态轻盈,一路小跑走了。
  九
  一九三四年腊月到一九三五年初,留田山区一片红。得到土地的贫苦农民扬眉吐气,土豪劣绅杀的杀,躲的躲,逃的逃,土地革命进展顺利。
  潜逃到贵池城里的土豪劣紳,纷纷云集到县党部、县府请愿。
  国民党贵池县党部书记吴必德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个电话接着一个电话打到池州专员汪镇怀的办公室。汪镇怀只好一封接一封加急信件快马送到省府安庆,要求省府派兵进攻留田山区红军。
  省府主席张义纯一刻也不敢怠慢,上书国民党南京政府。
  蒋介石看罢这些似乎有些烫手的信函,十分恼火,生气地砸碎一只透明的玻璃水杯,大动肝火地骂了句:“娘西匹!朱毛红军剿杀不尽,怎么遍地都是!”遂立即派遣嫡系部队孙元良的整编八十八师、叶成的整编七十八师,外加十一路军的补充团,两万多人马,兵分三路,消灭留田山区红军,企图一举扑灭以留田为中心的红色根据地刚刚燃起的革命火焰。
  强敌压境。红军独立团、红军驳壳枪队,以及贵池红军游击大队、各区红军中队的指战员们,毫无畏惧,采取灵活机动的游击战术,在西山张村、杉山关岭、青阳杜村、梅村凤凰岭等处,集中优势兵力,狠狠打击国民党“围剿”大军,取得十多次局部战斗的胜利。终因敌强我弱,寡不敌众,红军独立团奉命撤出留田山区,向石台南部山区的崇山峻岭转移。
  根据地很快沦陷,红色留田笼罩在白色恐怖之中。
  进军留田的是国民党整编八十八师的一个加强营。营长谢晋元,忠实效命于蒋介石,大肆搜捕红军家属和革命群众,残忍地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土豪劣绅纷纷卷土重来,反攻倒算。
  国民党“围剿”大军穷追不舍,利用叛徒带路,一个村、一座山头拉网式搜捕。面对强敌,只有大刀、梭镖、长矛和极少数土铳的农民团拼死抵抗,最终被打散,大多数人员遭逮捕,被集体枪杀在留田老街对面平坦的河滩上。
  一时间,风景秀丽的龙舒河在血雨腥风中呜咽、哭泣,流动的水汽中,飘荡着烈士流淌的血腥之气。
  ……
  撤出留田的红军独立团同样损失惨重,幸存下来的红军指战员们,忍饥挨饿,餐风露宿,边打边撤……。
  一九三五年五月,孙元良率领他的整编八十八师像疯狗一样一直尾随红军独立团追杀,大有赶尽杀绝之势。
  红军独立团不得不一退再退。由石台高宝、矶滩一步步向横渡退却。原打算从横渡经琏溪向东撤至黟县太平柯村根据地,考虑到国民党“围剿”大军紧紧尾随其后,死咬不放,只好改变退却路线,由石台横渡继续往南向牯牛降退却,牢牢地把国民党大军拽进了深山老林里。   主峰海拔一千七百多米高的牯牛降,地域辽阔,森林密布,沟壑纵横。红军独立团暂时的安全也时刻隐藏着危机。一直处在超负荷奔波的红军独立团的指战员们,人人疲惫不堪。在祁门大山的一条山岗上,有的战士靠在树干上歇息,有的战士四处寻找野菜、野果充饥,有的战士在周边找水喝。忽然,附近山坳里响起杂乱的枪声,惊乍的鸟儿们慌作一团,扑棱棱地扇着翅膀,从树林里纷纷飞向天空。
  团长匡龙海和参谋长檀炳光立即组织四处分散的部队火速集中撤退。由于撤退时过于仓促,檀炳光忘记取下插在野猪棚茅草壁上的两把驳壳枪,急出一身冷汗,说了声:“不好,枪还在野猪棚里。”身边的红军指战员们都急切地劝参谋长不要回去。檀炳光说:“你们不要管我,赶紧跟随团长撤退,我一个人回去拿枪。”
  团长匡龙海伸手一把扯住檀炳光,说:“参谋长,来不及了,我不同意!”
  檀炳光毅然决然地说:“人在枪在!人亡枪亡!我必须回去拿枪!”
  敌人“围剿”的冷枪声越來越密、越逼越近。檀炳光兀自一人冒着敌人的枪林弹雨,折身返还。团长匡龙海急得直跺脚,大声命令身边的警卫员:“大个子,赶快去追,一定要保护檀参谋长安全归来,出了事我拿你是问。记住,我们最终要向柯村根据地撤退!”
  时间就是生命,大个子来不及回答和敬礼,瞬间消失在密林之中。
  敌人的子弹嗖嗖作响。檀炳光火速赶到野猪棚,从茅草棚壁上取下两把驳壳枪,一手攥一把,钻出棚外,一边开枪还击,一边照原路返回。忽然,一颗子弹击中檀炳光右胸,接着又有几颗子弹击中了他的腿部。刹那间,檀炳光整个躯体怔住了,像一根被积雪压断的松枝,缓缓地倒了下去。
  没过一会,大个子急匆匆赶了过来,发现距离茅草棚不远的地方躺着一个人。他飞快地窜了过去,参谋长檀炳光静静地仰躺在血泊之中。他即刻蹲下身子,用手臂托起檀炳光的头。檀炳光奄奄一息。大个子声音颤抖地哭喊道:“参谋长!檀参谋长!你醒醒,醒醒!我是大个子呀!”
  檀炳光脸色苍白,微微睁开双眼,声音细若游丝,断断续续地说:“大……个子,拜……托你……一件事,告诉我的……妻……子,改……”
  “嫁”字还没说出来,年仅二十六岁的檀炳光就永远地闭上了双眼,那颗戴着红五星军帽的头颅朝大个子怀里歪了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敌人密集的子弹扫射过来,被子弹击中的树枝、树叶窸窸窣窣地掉落。大个子利索地抹了一把眼泪,拿起参谋长手中攥着的两把驳壳枪,倏地站起身,双手不停地扣动扳机,发疯似的朝敌人打光了枪里所有的子弹,迅即将两把驳壳枪插进腰间,使劲背起檀炳光渐渐发凉的尸体,兀自悲伤地说了句:“参谋长,大个子带你回柯村根据地。”
  大个子像只林中矫健的花豹,快速地钻进了祁门大山茂盛幽暗的密林深处……
  红军阿哥你慢慢走嘞
  革命胜利你回头
  老妹跟你长相守
  老妹跟你到白头
  留田:今池州市贵池区棠溪镇境内。
  责任编辑 李琪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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