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原点

来源 :陕西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g7519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夜里三点半,脑袋里咣啷一响,大成就醒了。
  往常他会一骨碌爬起,连眼也不揉一把就直奔电磨,倒上泡好的黄豆,合闸,磨浆。此刻,却大睁着眼睛发愣。他依稀记起做过的梦,被人无端打了一闷棍,不是干脆的疼,是钝疼。当时就醒了。醒了也没搞清被打的缘由和打他的是谁。他摩挲了好一会儿被打的地方,竟然隐隐约约有点疼,一时睡不着,就抱着睡得正香的老婆翠莲折腾了一气,累得浑身酸软,才酣酣睡去。不管睡早睡晚,大成脑袋里就像装了只闹钟,到了凌晨三点半,准会咣啷响起,误差不会超过三秒。
  早起这俩小时,是大成一天中最忙活的一段时间。磨浆,过滤,煮浆,点卤,压包,沥浆,一道程序紧跟一道程序,片刻也不能耽搁。拉屎撒尿洗脸都须穿插空隙进行。直待把豆腐搬上三轮车,蹬车往外走时,才会松下来。这时,东边的半天刚有一丝亮色,路上不见一个人影儿,连狗也懒得叫一声,空气清水一样透彻清爽。大成会哼着一支突然冒出的歌,挺胸抬头,向城里骑去。
  大成的村子在县城边上,骑车到常占的那个菜市场,也就二十几分钟。他每天只做两个豆腐,早晨在早市卖一个,然后回去把另一个送到几家相熟的饭馆,一个上午就完活了。相同的路线,熟透了的街道,大成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
  然而,一个料想不到的事故发生了。
  大成进城时,天还没亮透,路灯已经灭了。大成是个底细人,通常不走大道,怕有车突然冒出,躲闪不及,而走一侧的便道。正走着,三轮车不听使唤了,车轮一扭,车身一歪,人凭空掼了出去,豆腐甩落到地上。
  一个新挖的道沟,不宽,也不深,直直愣愣在那里横着。
  大成坐在地上,看着歪倒的三轮车和碎成烂泥的豆腐,好半天才爬起来。膝盖磕破了皮,有血渗出来。腰也扭了,酸疼。身上的疼,他不太在意,心却着着实实的疼。一早上的辛苦都扔这儿了。大成扶起三轮车,冲着道沟恶狠狠地骂了句:哪个狗日的挖的,祸害老子!骂完,朝沟里吐口痰,就推起三轮一瘸一拐往回走。
  骑到村口,碰上洪水。洪水停下电动车,双腿支地,问他咋这早就卖完了?大成说:卖个蛋,卖地上了。大成就把事情说了一遍。洪水就问:你这干吗去?大成说回家呀。洪水翻他一眼,你这傻蛋,回家毬弄,找人赔你呀。大成一愣,找谁赔?洪水说,谁挖的沟找谁赔呗。大成叹气,多大点事,算毬吧,再说大街上,找谁?洪水就给他出主意,你去那地儿等着,一会儿肯定有人去干活,你就冲他们说。他们要是不应承,你就找管事的。大成发憷,说,这鸡巴麻毬烦的,算倒霉吧。洪水瞪起眼,骂他草包、窝囊废。洪水跟他自小一块儿玩,小学初中都是同学,关系一直不错,后来当了民办教师,一干多少年,刚刚转正。洪水一骂,大成火就窜上来了,感觉这事就这么不声不响完了的确窝心,就把车头一掉,往回骑。
  道沟像道豁开的伤口,还在那儿横着。摔烂的豆腐滚了灰土,结了硬皮,哪儿还有豆腐的模样,狗屎一样难看。日头几杆子高了,还是没人来干活。一条脏狗夹着尾巴溜过来,围着那摊豆腐嗅来嗅去,一口不吃,又溜达走了。大成骑做在三轮车上等。过往的行人瞅瞅沟边的豆腐,瞅瞅他,一脸怪异的表情。多嘴的就打趣,好好的豆腐,咋填沟了哟。大成着烦,就把三轮骑到一边街角,眼睛仍紧盯着这边。
  大街上车辆行人越来越多,便道上自行车、电动车川流不息。人们到了道沟那儿,都自动慢下来,加着小心紧贴路边走。间或会有人骂句:这他妈沟挖的!大成看到,如果紧贴边走,自行车、电动车都能轻松过去,他的三轮车也能勉强过去。只是当时没路灯,天还不透亮,没能看清,加上骑得也快,就闹坏了事,心里便有几分自责。又等了一个时辰,还不见干活的来,大成就烦了,惦记着家里的那个豆腐该给人家送了,就推起车要往回走。电话响了,是洪水,问事谈得咋样。大成说等不到人,算毬吧,我回了呀。洪水声音就高了,你这怂人,人没找着,事没说呢,你走啥走!大成说咱没这闲工夫耗呀。洪水说,你先拍下现场。大成没听明白。洪水又解释了一番。大成明白了,搓着手说,俺哪儿会拍这玩意儿。洪水又骂了他句,叮嘱他不要走开,在那儿等着,自己马上过来。洪水的电车很快,不多会儿就到了跟前。洪水掏出手机,横着竖着连拍了几张。然后四周望了望,拍他一掌,说,走,咱找说理的地儿去。大成问去哪儿,洪水也不说,自顾骑起电车往前走。大成只得蔫蔫地后边跟着。洪水喝得墨水多,肚里花花肠子多,嘴上词儿多,曾经帮村里人打赢过官司。这点大成服气。
  大成跟着洪水进了一座大楼。从一层第一间屋问起,进了一间又一间,走了一层又一层。这间支到那间,那间支到另一间。幾层楼转遍了,又被支回开头那间。冷脸冷面看了无数,车轱辘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大成腰酸了,腿软了,嘴干了,脑子里成浆糊了,感觉比干一天重活还累。大成蹲在地上,说:算毬吧。洪水冲他瞪眼,我还他妈还就真不信这个邪!拽起他就走。洪水昂首阔步,直奔三楼。三楼走廊上有道门,先前有人拦着不让进。洪水上前径自推开那道门,闯了进去。里边半截走廊的门上都挂着牌牌,洪水找到局长的牌牌,拽起大成推门就进。屋子很大,桌子很大,柜子很大,沙发很大,沙发上对坐着的两个人吨位也很大。他们认不出哪个是局长,洪水刚要说话,其中一个皱起眉头,喝斥道:你们干嘛的,懂点规矩不?看不出这儿正谈事嘛,外边等着去!这人眉间有个肉瘤,眉头一皱,鼓起老高,居高临下,有些吓人。洪水不怕,也拧起眉毛要发火,大成忙拉了他出去。两人靠在走廊上等。洪水气鼓鼓地骂,狗日的,啥揍性!不时有人进出走廊,问他们站在这儿干吗。洪水就没好气地说,问你们局长去,局长让在这儿等。里边欢声笑语,不大像在谈事,像是唠嗑。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眉间长着肉瘤的胖子一摇一晃走了出来。洪水刚要截住他说事,屋里剩下的胖子喊他们进去,方晓得这位才是局长。局长看来心情很好,和颜悦色听完他们的述说,看了照片,问:就这事?抓起电话,叫来一个人。这个人他们见过,一见他们很诧异,你们怎么找这儿来了?不是告诉你们找谁了吗?局长全县的大事都忙不过来,那有空管你们这鸡毛蒜皮的事!局长打住他的话,说:群众的事情无小事。这件事情你直接处理。找承包工程的公司说,人家做个豆腐也不容易,把事情处理好。这人赶紧点头称是,说局长放心,保证没问题。   这人把他俩领到原来那屋,立刻拨了一个电话,客客气气说了局长的意思。电话那头好像爽快答应了。这人某总某总地叫着,恭维那头大人大量,豪爽义气。电话打完,这人扫去脸上浮着的笑意,公事公办地告诉他们去找谁。
  两人找到另一条街上的另一座楼,见到要找的人时,见了鬼一般愣了,这不正是局长屋里长着肉瘤的胖子嘛。肉瘤胖子扫他们一眼,也不跟他们过话,抄起电话,喊来个人,对来人说:你把马大眼叫过来,让他赔。屁大个活儿,也弄不鸡巴利索!
  两人随来人到楼下等那个马大眼。马大眼拎着摩托车头盔呼哧呼哧进了屋,问那人啥事。那人就叫他俩说。大成就把事情又说了一遍,洪水给他看了手机上的照片。马大眼冲大成瞪圆了眼,就鸡巴这事呀?你眼是撒尿的呀,那么多人谁也摔不了,就摔你?那么宽的路,你为啥不靠边走?没事找事!马大眼眼真的很大,一瞪就更大,刚从炉膛里挟出来的铁蛋子一样,贱着火星儿。大成便怯了。洪水逼过去,你怎么说话呢?你们挖了沟不填,又不放警示牌,有你们这样施工的吗?摔了人,不是你们的责任是谁的责任,不找你们找谁!马大眼斗鸡一样梗着脖子,瞪着洪水,你少在我这儿鼻子眼里插大葱装象,你爱鸡巴找谁找谁,老子不尿你!说完,把头盔一抡就走。屋里那人忙上前拦住,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马大眼把头盔往桌子上一扣,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瓮声瓮气地说:说吧,要多少?
  两人这才想起,光着急跑着讨说法了,却没想这事。洪水要拉大成出去商议,马大眼说:快点,老子可没闲工夫陪你们。大成说:俺一个豆腐五十二、三斤,每斤两块,少说也得一百零四块。马大眼乐了,说,行,给你。洪水撩开大成的裤腿,膝盖那一大片淤血。马大眼瞅了一眼,说,再给你加一百。洪水说,人家耽误了半天时间呢。马大眼噌地站起来,掏出两张钞票,拍在桌上,就二百,行就行,不行拉鸡巴倒!说完,拎起头盔,没影儿了。屋里那人赶紧劝他们,见好就收吧。洪水还要说什么,大成就拽了他一把。
  两人出来,已是正午。大成过意不去,拉着洪水去了一家小饭馆,要了两个菜,一人喝了瓶啤酒,吃了盘饺子。一算账,差不多是一个豆腐钱。
  洪水下午有课,吃过饭就直接去了学校。大成回到家,才想起还有一个豆腐没送。点已经过了,送人家也不要了。想叫老婆打发给邻舍,老婆不在家,不知跑哪儿去了,湊上去一闻,已经馊了。大成这个懊恼。
  大成用手托起一块豆腐扔给猪,以往猪见到豆腐渣子都像蜜狂吞不止,此刻却对这白嫩的豆腐不大理睬,用长嘴巴子拱了拱,就闪到了一边。大成又托起一块豆腐给了鸡,鸡用爪子扒拉了再扒拉,扒拉得碎散一地,然后翅膀一扑棱跑一边去了。大成气得兜起整块豆腐倒进了猪圈里,眼睛直直地看着黑猪把白嫩的豆腐瞬间踩成了烂泥。
  糟蹋了一个豆腐,等于损失了一百多块钱。大成就想第二天把这损失捞回来。他比平时又早起了一个小时,破例做了三个豆腐。他想早晨卖一个,上午先给饭馆送了,再赶着时间卖一个。
  天蒙蒙亮,大成骑到挨摔的那个地方,老远就下了车子,推着三轮走。道沟已经填平了,推过道沟位置,大成上车刚要发力蹬三轮,就听背后嗖嗖两声,感觉有东西落到车上。他驻足回头一看,胸口就像被堵住了发憋。豆腐包上洒了一层水泥粉。一个人手提着铁锨,正匆匆远去。那人走路很难看,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路一甩一甩像划船。
  大成此刻起身去追,肯定能追上。大成没追,却蹲在地上哭了,越哭越伤心,就冲远去的那人喊:你为么毁俺的豆腐?俺招你惹你了?
  那人站住了,愣愣地回到:为么你晓得!
  大成说:俺不晓得,俺是卖豆腐的。
  那人说:你挣昧心钱。
  大成说:俺起五更睡半夜,挣的是辛苦钱。
  那人提高嗓音,你就是挣昧心钱!
  大成发急,你胡说!
  那人提着铁锨,一甩一甩往回走,随走随问:你说谁胡说?
  大成梗起脖子,谁那样说,谁就是胡说。
  那人虎着脸,一甩一甩逼到大成跟前,你诈俺二百块钱,挣得不是昧心钱?
  大成急了,俺又不认识你,哪会儿诈你钱来呢?
  那人说:哟嗬,俺还冤枉了你?俺问你,你找马大眼要钱来没?马大眼给你钱来没?
  大成说:马大眼给俺钱,是他挖沟摔了俺,赔俺豆腐钱,干你蛋事?
  那人把铁锨冲地上一磕,磕得火星四溅。马大眼的钱就是扣的俺的钱。俺挖沟是听吆喝干活挣钱,又不是专为绊你这瞎驴,你为么让俺赔你钱?
  大成说:俺没找你要呀,俺找的是上边,上边让找马大眼。
  你找马大眼,马大眼才扣的俺工钱。
  俺不找马大眼,谁陪俺豆腐钱?
  谁鸡巴愿意赔谁赔,反正不该老子赔!
  没你那么干活的呀,挖了沟不填,不是坑人么。
  俺说填了来,头儿嫌再挖费工,头儿不让填,咋填?俺听头儿的,听你的?
  你干么又毁俺豆腐?
  你挣了昧心钱!
  你放屁!
  你放屁!
  你就是放屁!
  你一家子放屁!
  你祖宗八辈放屁!
  操你姥姥,你还来劲啦!
  那人抄起铁锨,插进豆腐包,铲起一掀豆腐,照准大成脑袋兜头盖脸就是一家伙。
  豆腐混合着水泥粉糊住了大成的俩眼。大成变成了个怪物,疯了一样向前扑去。那人的铁锨尚未收回,闪着白光的锨尖处突然冒出了一抹鲜红。那人怪叫一声,转身就跑,一甩一甩跑得飞快,转眼就没影儿了。
  大成醒来时,满眼白花花,几颗头直直地抵在眼前,头后边还有头,都急焦焦地瞅着他。好多嘴在动,能听到声音,却听不出在说什么。他眼珠子转了好久,才弄清是在医院病房里。他纳闷,咋会躺在这里。他闭上眼睛,使劲想,想得脑壳生疼,终于浮上之前的一幕。
  再睁开眼时,屋里只剩了几个人。老婆翠莲红着眼眶子坐在床头,洪水皱着眉头坐在床尾,床边坐着俩穿制服的警察。警察举着一张照片问他:砍你的是这个人吗?   照片上的人黑焦焦的,一副犯人相。他对那人走路的姿势印象很深,一甩一甩像划船,对那人的头脸却有些模糊。不过,他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他觉得警察不会拿张不相干的照片来问。警察简单地问了他过程,就起身要走。他忽然想起个重要问题,问:逮住他了么?
  警察说:暂时没有,不过他跑不了。
  警察走后,洪水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转。屋子很小,除了床,空地更小,洪水一圈一圈,转得频率很快。大成说:你转么子呢?都把俺转晕了。洪水好像没听到,还转。终于转出一句话:他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咱还是得找马大眼。
  洪水从屋外叫进大成两个本家侄子,吩咐一番,带他们一同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翠莲,大成就问她:俺不在家,你也跑出来,娃子哩,猪哩,鸡哩,谁管?
  翠莲嗔他一眼,你都这样了,哪儿还管了那么多。
  大成就撵她,傻老婆,不管咋行呢,快回去吧。
  翠莲一拧身子,啥也没你要紧,这儿弄不妥当,俺咋能回呢?
  大成就叹气,他娘的,这事弄的。
  进了医院,才知道什么叫花钱如流水。翠莲来时把家里的钱都搜罗到一起,是个很大的数目,一股脑儿投进了医院收费处那个小窗户里。没想,才几日,又让去那个小窗户交钱。里边的白大褂冰冷着一张脸,递出一张细细长长的白纸条子,上边印着一行行看不大懂的洋名称和数码。白大褂说:赶快续费,不然就停止治疗了。
  洪水几人直到傍晚才回来。看他们垂头丧气的样子,就知道事情办得不顺利。
  洪水他们好不容易找到马大眼,马大眼一听就火了,俺又不是他爹,你跟俺要不着!
  洪水耐着性子跟他说好话,讲大成的伤情,差点要了命,至今还在阎王爷门口溜达,家里的钱用光了,求他给垫上,等抓住那人再说。马大眼油盐不进,翻着白眼说:你跟俺扯这些没用,俺垫不着这钱。这跟上回不一样,这回是他自个儿找事。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全他的事。再说,俺也没钱给你垫。干了这么多活,工钱料钱都没给,都老子垫着呢,哪儿还有闲钱给你垫。
  洪水无奈,去找肉瘤胖子。胖子刚好夹着包下楼出来,一眼瞄见他们,一个快步钻进车里,车子一溜烟跑开,再也不见踪影。
  局长见面很和蔼,端着茶杯听完他们的述说,深表同情,放下茶杯,走过来拍拍洪水的肩膀,说:兄弟,看你是个明白人,不过这事你找错地方啦,你该去找公安呀,催他们赶快破案,把人抓回来嘛。
  他们又去了公安局。办案的警察说正在积极抓捕嫌犯,至于治疗费用,从他家怕是要不來,瘸子老婆是个憨婆,两个孩子上学,一个老爹病歪歪的,干不了活,全家就靠瘸子养家。
  翠莲捂着脸哭,这可咋办?这可咋办?
  几个人也跟着叹气。
  洪水说:只有一个办法。
  翠莲不哭了,泪眼麻花地紧问:啥法子?你快说呀。
  大家也都盯着他,等他说。
  洪水咬咬牙,说:把大成抬到县政府门口。
  翠莲疑疑惑惑,这能行?
  洪水说:能行。
  翠莲问:能讨来钱?
  洪水点点头,说:能。
  几个人说,那就抬呗。
  不料,大成不愿意,他把脸扭到一边,一个劲摆手。
  翠莲绕道床另一边,问他:你咋不愿意?
  大成不说话,还把眼闭上了。
  翠莲又开始抹泪,咱家的钱都花光了,要不来钱咋治病?你再有个三长两短,俺们一家老小可咋活呀。
  大成被哭烦了,说:俺整天在县城卖豆腐,都认识俺,这么一闹,往后咋见人呢?反正俺不去。
  洪水叹口气,问翠莲:他不去,你去不?
  翠莲把眼一抹,去!
  洪水让人连夜做了布标,白布黑字,上书:施工伤人,无钱医治,请求政府主持公道。
  次日一早,一辆拖拉机拉着一车老人妇女和孩子,打着布标来到县政府大门口。正是上班时间,大门口被堵得水泄不通。
  局长来了。肉瘤胖子来。马大眼也来了。洪水跟着马大眼去医院,亲眼看着他把几捆钞票投进了收费处的小窗户里,才把那群人叫走。
  几天过去,几捆钞票又换来几张细细长长的白纸条子,那个小窗口又要钱。
  大成的伤在好转,但还不能出院。医生说,一旦感染,后果十分严重。
  翠莲打电话叫来洪水。洪水想起那天在县政府门口局长曾一再叮嘱,有事找他,别再来这儿闹,他兜着。洪水就带上翠莲去找局长。局长果然很爽快,当着他们的面拨通电话,打开免提,让他们听。局长说话很严肃,要求对方赶快去医院续费。电话那边吭吭哧哧一番后答应了,说马上让马大眼去办。
  他们回到医院病房去等马大眼。等了半天,马大眼没来,来了几个呆头呆脑的乡下人。
  为首的是个老头,提着一篮子东西,腰弯得很低,看不清眉目,进屋就一个劲的咳嗽。一个妇女眼睛空洞洞地东瞅西看,莫名其妙地掩嘴直笑。俩个孩子衣服脏兮兮的,靠着墙边摆弄衣角。
  从老汉断断续续的话里,他们听清了,这就是瘸子的一家人,先前马大眼拿来的钱是拖欠瘸子多半年的工钱。昨天马大眼找到他们家要钱,说要是不给,就开辆铲车来把他家房子推平。老人说,俺们真没钱啊。说完扑通跪下。身后的妇女和孩子也跟着跪下。
  大成看不下去,拉过被子蒙上了头。翠莲又哭,俺们的钱也花光了呀,人没好呢,这可咋办呀。洪水把几个人拉起,送出屋外。
  翠莲还在哭,洪水说:天无绝人之路,再想辙吧。
  人都走了,翠莲还哭。大成一撩被子坐起来,掉过身子要下床。翠莲赶紧去拦,活爷,这可使不得呀!
  大成瞪眼,给俺鞋!
  翠莲看他那副少见的凶巴巴样子,只得拿过鞋,帮他穿上。
  大成让翠莲扶着走了走,头不是太晕,能扛得住。大成掀开老头留下的篮子,是一篮子煮熟了的毛豆。大成往嘴里丢了几颗毛豆,那种熟悉的醇香立刻盈满口鼻。新豆下来了,新豆磨出的豆腐筋道味浓。
  大成说:咱走吧。
  翠莲愣了,你还没好利落呢。
  大成说:没事了,走吧。
  翠莲说:那也得跟医生说下呀,看让不让走。
  大成说:问个毬。医生愿意让住到死,他们靠这营生赚钱呢。
  翠莲迟迟疑疑,这就走?
  大成说:走。
  翠莲要去搀他,大成不让她搀,吩咐她拿上东西。说着,人已一歪一斜走出了病房。
  作者简介:寇建斌,男,在《青年文学》、《上海文学》、《长城》、《莽原》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曾获湖北省首届“屈原文学奖”、庄逢时海内外微文学奖等奖项。
其他文献
小孤山  黎明与落日,只隔了一柱孤烟的距离  铁戈入梦,我是你的马前小卒  未料到相见恨晚,虚拟一场结拜  捻土为盟,遥尊旌旗无数  稳住阵脚,押运十里芦花。  而我以锄为刃  抵挡杯盏倾入土中的醉意。  衣冠都是留给东风的念想:  偷偷种下一捧旧土  再捕了几声鸟鸣和虫语  没有任何时候比此刻更接近兴亡  煮吧。那仪式与家园相隔咫尺,  众生埋伏,如婴儿鼾睡  煮吧。煮些涛声出来,煮些东风出来 
期刊
纵观阿英小说的创作实践,其最大的特色便是以新写实小说为书写形态,对凡俗庸碌的日常生活进行“尽可能客观地叙述和呈现”,并在看似平淡客观的叙述之中,凭借文本细节的加工细摩及象征、隐喻等书写技巧的熟稔运用,使得小说的话语空间言简而意丰。与此同时,作者又不仅仅止步于“零度情感”的自然主义式书写,而是将自我反思与他者审视的日常体验纳入故事之中,并超越故事本身表达了作者自身对于人文精神的坚守。精英与平民意识的
期刊
一条黑影跃上院墙,轻巧地落进院中。如水月光下,黑影朝屋中走来,屋门不经一推,如入无人之境。刘九如想喊喊不出声,反击却没有能力,逃跑已来不及,绝望之中只感觉到恐惧如大山般压过来,眼睁睁地看着黑影手中的那把利剑直指咽喉———  啊呀!刘九如大吼一声,挥汗如雨。眼一睁,一下子跳下床来,顺手拉着了电灯。  一只硕大的老鼠正从床上窜出来,顺着墙壁往上爬,一点也不在乎刘九如瞪眼发狠,一转身就钻进了天花板中。厅
期刊
凤凰古城是中国最美丽的小城之一,名气很大。  赢得这名气不光是因为山水优美,风光旖旎,还因为在一个东西长153米,南北长190米,总面积不到3万平方米的小城内,竟出了不少人才,从清道光二十年(1840年)至清光绪元年(1875年)短短的36年间,这里就涌现出提督20人,总兵21人,副将43人,参将31人,游击73人等三品以上军官;民国时,凤凰出中将7人、少将27人。而民国第一任民选内阁总理、政治家
期刊
说到巫婆,你就想起一个干瘪瘪的老太婆。可怕不可怕先甭说,一定丑死人了。但惶向村的女巫梅真,却美丽端庄,竟如一尊观音菩萨。  晨土还是少年,第一次学挑水。沉重的担子压在肩上,塌陷一半,另一只肩膀高高耸起,正痛苦万状地搏斗,忽听一女子脆笑不已。他一回头,看见了梅真。梅真30岁,雪一样白,两片嘴唇紅艳艳,笑起来仿佛摇响魔铃。晨土触电似地一颤,“哐啷”一声水桶跌在地上。刹那间,天地显现一片光辉,梅真驾着五
期刊
杨一坤站在车水马龙的街上时,并不知道下一刻等待他的是什么。所以他此刻在想,也许刘局不会把他怎么样,顶多只是训斥两句而已。训就训吧,又不是没被训过?再说了,上级训下级,似乎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对,是常识,就像猫抓老鼠一样是天职。  想到这里时,他嘴角一咧,自嘲地笑了笑,自己不就是天天跟“老鼠”打交道的人吗?他穿过了斑马线。今天他没有开车,破车老出毛病,又被送到纬什街丁老大那里去修了。走过“靓足浴城”
期刊
雪下得很厚。在黄葛沟通往公社的山路上,脚印儿杂杂沓沓。血,滴在深深浅浅的脚窝里,显得格外刺眼。猪倌曹玉树感到一阵头晕,他扶着大柳树蹲下,两手撑成八字狠狠地箍着头,脸上纵横着与年龄不符的皱纹。  柳树旁的猪圈门打开着,圈里出奇得静,静得让人心慌。一阵阵恶臭和着浓烈的血腥味从圈里涌出来。曹玉树早已经习惯了这种臭味,习惯了六头黑猪哼哼嘈嘈的叫声。但这死一般的寂静和血腥味让他感到脊背发凉,因为这气味中夹杂
期刊
古语云:鸢者长寿。谈至此,往事便忽地在眼前展开。  得知父亲要给我糊个纸风筝,我激动得一夜未能合眼。我打小就羡慕能飞的东西,甚至做梦也梦见自己拥有一双丰满的羽翼。父亲说,城里的孩子一到春天就放风筝,漫天飞舞,好看极了。母亲有些担心,一个大老粗能糊得风筝吗?父亲说他这次近距离看了,西安城里娃们拿在手上让他瞧,真没啥!  父亲从扫帚上抽出几根竹条,厨房里拿来切菜刀,将那些竹条极具耐心地剖削成竹篾,父亲
期刊
仿佛为了印证这里,曾经是格萨尔王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仿佛为了不辜负这里的山脉,外形如马驹的优美形象,在我们距离道孚县城,还有几公里之遥时,就远远地传来了昂扬、奋进的“咴咴”马鸣。  道孚,这座被誉为“神驹之城”的县城,隶属于四川省甘孜州,位于四川省西北部,甘孜州东北部。地处青藏高原东南缘的鲜水河断裂带,东与丹巴,西同新龙县,南和康定县、雅江县相连,北与炉霍及阿坝州的金川、壤塘县接壤相邻,是一座距离
期刊
一  我是眼看着红柯那头稀疏卷曲的头发一点点地变白,白得刺眼刺心。在师大校园里常见红柯的人,都有这样一种深刻印象:手提两大袋书籍资料踽踽独行,满脸思虑,眼里装满很多心事似的,迎面而来的熟人要不打招呼,那一定是要失之交臂的,他置身人群,其实许多时候深陷于自己的内心。  朱鸿私下问我:“有没有感到红柯苍老得很快?”我说:“是啊!”我们同一个教研室,自是非常担忧。  几年前的一天我去资料室,恰巧红柯也在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