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邪记

来源 :延河·绿色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hrbqian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零
  板棚之所以叫板棚,是因为这个地方在几十年前全是一青一色的茅草棚。那时的村子处于一种荒蛮的状态。人们以采集狩猎为生,仅有的粮食作物也只有几块谷子荞麦玉米,五谷之中只有三谷。一件破棉袄老子穿过儿子穿儿子穿过孙子再穿。村子里的妞儿也从不外嫁,一是村子里不准,因为怕本村子里的男人们找不到老婆后继无人;再者,村子里的妞儿送给别人也没有人要,因为穿的破,个个像叫花子,没有梳子梳头肥皂洗脸,以致于每个女人身上都散发着一种怪味,十七八歲的黄花大闺女看上去都个个都像个老妈子。
  到了七十年代,板棚的变化可大了,一改往日的寒疮模样,草棚全部变为木棚。这对于当时的村民们来说可是一件大事。全村老小拎着马桶锅盖欢腾数日,说是告别了贫穷,因为住上了木棚。这一欢腾可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引来附近好几个村的村民前来围观。围观后的村民大有感慨,发誓以后一定要把板棚村当榜样当模范。这辈子住不上板棚那样华丽的木头房子下辈子一定要得住上。于是板棚就这样叫开了,板棚出了名。板棚的村民们从此之后走起路来便趾高气昂,只看天不看地,毅然一个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那时村子里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名叫猪三,他别的没有,就有一张流气的像猪屁眼一样的嘴。他编了一套这样的顺口溜:
  说板棚
  道板棚
  板棚的人可真英雄
  家家户户住木棚
  女子是凤
  男子是龙……
  一
  板棚的人很迷信,他们说是老天赋予他们很多的大树,因此才可以住上板棚。因此,他们对于神佛特别的敬奉崇拜。历史上有位著名的诗人写下了“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里虽然没有四百八十寺,但不算太大的村子里就有上十座大大小小的庙宇挺拔于繁茂的树林和烟雨之中,放眼望去,蔚为壮观。其中数观音崖上的观音庙最有名,相传人许愿从来不会空许,百许百灵。于是每逢节假日,便有许许多多各色各样的人(据说也有信仰马列主义无神论的知识分子以及政府官员)前来烧香拜佛。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外面的村子烧香拜佛都渐渐的拜富起来,先是瓦房换草房,又过过楼房换瓦房,而板棚村就是拜不富。
  改革的春风吹绿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就是不度板棚关。板棚的四周都是高的可以站在山顶摘星星的大山,一直以来公路无法修通,山里丰富的木材药材山珍特产无法外运,根本没有为村民创造任何财富。于是村民们纳闷:“怎么别的村子都住楼房了,咱们村子却连瓦房都盖不起呢?”
  板棚的村民们没事时就喜欢烧香拜佛。板棚是全县出了名的贫困村,每逢过年过节都会领取为数不少的救济金救济品,而板棚的村民们烧香拜佛心切,一发救济金就去买香买纸。救济品也从来舍不得吃,舍不得用,一律全拿去当祭品。
  而这写祭品每每头一天晚上拿去供上的,第二天一早便全部消失殆尽。村子里植被良好树木繁茂,有许多鼠蛇等野生动物,很多的祭品就是被它们洗劫一空的。偶尔也有叫花子偷吃,但村民们从来不说,就算亲眼目睹也从不说一句。在他们心里,这些都是神佛派来的使者,只要不是自己村里的人吃了,其余的谁吃了都算是神佛吃了。
  眼看着村子每况愈下,猪三在三十年前的那一套顺口溜就很少有人再唱了。偶尔只有几位白发苍苍的老头子老妈子唱给他们的小孙子听。倒像是中国人逢外国人就说:“别看咱中国现在很穷,几千年前咱们就有四大发明呢”一样的骄傲自豪。一个个男男女女的老阿Q们唱累了就闭上眼睛晒太阳,好似在回味以前板棚开历史先河最先住上木棚的那般欣喜,苍老而又干瘪的脸上荡漾着满足的笑容。
  于是猪三又编了一套新的顺口溜:
  说板棚
  道板棚
  板棚这地方可真穷
  家家户户只拜佛
  一辈子走不出破板棚……
  这是他去了一趟后回来唱给村民们听的。
  他说,外面的世界可真好。
  二
  猪三从县城回来后,很多老头子老妈子围着他,听他说外面的世界,以及一些奇闻趣事。
  “外面的世界可真好啊!”猪三顿了一顿接着说——
  “你看那房子,乖乖!十几层高呢!比我们这山顶还高!人看着头都发晕!”
  “还有电话,一拿到手上就有电了,有电了就可以讲话了。想跟谁说就跟谁说。一个叫声“威”(喂),那边叫声“武”(哦),唉……真高级啊!跟日本鬼子都可以说话,我就听见有人在骂鬼子,好不痛快!他是这样说的,你们可听好了——你这个小鬼子,你还不给我回来!我想你妈(嘛)!我在鬼门关(贵门馆,大约是个酒店的名字)等你!”
  “哇……”
  一阵躁动,老的少的一时都瞪大了眼睛。
  “还有高级的呢,叫移动电话!乖乖!拿着跟小老鼠一样,一按唧唧叫,然后慢慢的走几步就来电了,就讲话了……”
  “哇……那真好玩!”几个小孩子一齐叫着。
  “还有更高级的呢,汽车!你们见过没有?它的头可大了,有一间木头棚子大;肚子更大,有三间木头棚子大。一叫起来跟打雷一样,一跑起来跟闪电一样……”
  “那它不吃人吗?”一个老妈子害怕地问。
  “恩——好象不,对,是不!就喝水。我看见它饿的时候就把嘴张开,一个人提一大桶水往它嘴里倒。”
  “哦……”
  “真是奇怪!”一个老头子不解地说。好象在自言自语。
  “还有啊,那城里鸟都跟我们这不一样。有一种鸟叫飞机,它可大了!飞的又高,叫起来比打雷还响!乖乖!真是吓人!听说它下一个蛋可供全村子吃一年呢……”
  三
  猪三从县城带回来的奇闻趣事一时间在村子里被传为佳话,一时间全村上下老老少少都在谈论着他。特别是小孩子,一见着他就缠着他:“猪三叔,给我们讲个故事吧!”每当这个时候,猪三总是乐呵呵地瞧着这些可爱的孩子们,然后摆出一副明星上台的架势。这时的他很得意,他在心里这样想着:“中国古代有个孔子,他算什么,他见过汽车见过飞机吗?我猪三就见过!要是跟他比,我不也算个圣人了吗?”他时常这样想着,想着想着便不由自主地乐开了怀,然后就口若悬河,有时遇到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的问题,他就信口开河,乱说一气。不过尽管是乱说,他的心里却依旧泰然。“文革的时候全天下人都乱说,那时候我们就胡乱地指着一个老先生,说他有复古思想要打倒孔老二把他戴高帽子嘛……”   然而在他的奇闻被传开的同时,他的那套顺口溜也被传开了。这却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好处,相反的,带给他的只有村民的愤懑与怒骂。农民就是这样,补药吃的再多都没有事情,最多也只能成为胖子,而下药就不可以吃了。听着他的那套顺口溜,村民们一下子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很大的伤害,一时便由称赞变得痛恨起来。特别是那句“家家户户只拜佛”让村民们觉的是在猥亵神佛。一句“一辈子走不出破板棚”更是雪上加霜,刺中村民的要害,让他们痛的不知所措,由此便引起了更多村民的不滿以及唾骂。
  “这个死猪三,尽胡说八道!你说这说的是什么话啊!”
  “这个烂舌头的,怎么不变成哑巴?!”
  “狗日的猪三,这还了得!连神佛都不尊敬,看土地老爷把你的舌头割掉!”
  “真是称秆子插在厕所里——过分(粪)!看老天爷怎么把你给劈死!”
  ……
  说来也巧,也许真是报应,猪三就在那年的一次庙会时一不小心跌了一跤怎么就跌成了哑巴。于是村民们一时都又欢快起来,幸灾若祸地相互传递着这个消息像是传着喜讯。每个人都打心里说“哑的好”!那些日子,村民们都很兴奋。每次看着猪三蹒跚远去的狼狈模样,大人们总指着自家的小孩子的老袋瓜子,像是说着毛主席语录,告诫道:“以后可不能乱说话!你看人家猪三,胡说话阚,土地老爷惩罚了他呵,成了哑巴。也不能多说话!话说多了也会遭报应。你看猪三,就是前半辈子话说的太多了,土地爷罚他下半辈子当哑巴……”
  四
  天空已经有十几天没有出现太阳了,傍晚的时候乌云密布,黑暗犹如巨罩,将整个村子包裹的严严实实,让人感觉到无比沉闷压抑,像是城市人突然走进青藏高原般极度缺氧。
  郁郁葱葱的树林,被雨水涤荡过的初夏的树叶带着深沉的绿,沉重的压迫感让人喘不过气来。山村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树林,视线所及处只有模糊的山高大或低矮的树木,树,树,还是树!此时的山村所拥有的只是寂静。几只知了聒噪地无聊而又苦闷地叫着,声音悲惨而又凄厉。一群燕子飞的很低,低到几乎贴近地面,很让人担心它们会撞死在树上。燕子的身影划过之处,空气异常的紧张,不大一会儿就什么也没有了,只有树木依旧呆痴在那里,构成一个绿莹莹黑黝黝的世界,如八十岁的老太婆打哈欠——一望无涯(牙)。
  两个穿着破烂的少年走在曲折而又陡峭的山路上。一男一女,男孩剃着光头,叫李俊杰,女孩扎着一对小羊角辫子,叫崔妮子。他们在一个年级,学习成绩都特别的好。今天考试,他们很快就把卷子做完,提前交了卷先放学了。
  妮子的家很穷,姊妹两个上学,姐姐上了初中,她在读小学,还有一个年老病弱的奶奶。
  妮子的爸爸常年在外面打工,一个月工资也只有两三百元,是给工地做苦力的,家里就靠他一个人艰难地支撑着。妮子的妈妈也很勤劳,但一个女人家再勤劳又能干什么呢?最多也只是鞋子比别的女人做的多一些,衣服破了缝得快缝的好,屋子里比别的女人家打扫的干净罢了。但她长的很俊俏,有一种农村女人特有的清纯,特别是那一双眼睛,更是温柔的像水。俊杰家比妮子家要好多了,他弟兄两个,老大没有上学了,一家子还挺宽裕的。
  妮子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吃饱饭了,每次看着锅里就那么一点饭她总不忍心多吃一点,因为每当她要吃第二碗时,她总会想起那天晚上母亲自言自语地唠叨的话:“你爸这个老鬼还不寄钱回来,家里的米就这么一点了,哎……奶奶这么老了,还吃不饱肚子,真是怪可怜的……”妮子怎么能吃的下去呢?她一想到奶奶干瘪而又苍老的脸,以及妈妈整天愁眉不展的样子心里就有说不出来的酸楚。有时她真想大哭一场,为什么人家能过好日子而我家却这么穷呢?穿破衣服我不介意,可连饭都吃不饱啊!吃不饱饭肚子饿啊!
  她有时也试着怨恨家人,但那样的想法很快就又被自己否定了。是奶奶不好吗?——我怎么可以这么想呢?她那么老那么可怜。像她这样大的老人按书上说都应该去享福了,而她还上山捡柴呢!是妈妈不好吗?——不是啊!妈妈那样疼我,她长的又那么漂亮,都说我妈妈长的漂亮,我一直很感到骄傲啊!那么是爸爸不好吗?——我怎么可以这么想啊?爸爸在外面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罪,不是他,我们一家人能活的下去吗?我和姐姐还念的成书吗?
  她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就这样不知不觉到了观音庙前。她忽地一下站着不动了,因为她看见了很多很多的供品,许许多多的好吃的,此时她的小肚子在呱呱地叫了,她真的好饿好饿了,她不知不觉地停下来呆呆地望着。
  五
  “哎,妮子,你怎么了?”俊杰回过头来喊妮子。
  妮子没有应声,她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些贡品。她真想上去抓一些好好的吃一顿。那里的许多东西她从来都没有见过,有香蕉、蛋糕、苹果、糖果,还有她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她忽然觉的很奇怪,以前每天放的贡品都被神佛吃了,今天怎么没有吃啊?
  “妮子,你怎么了?”俊杰有点急了。
  “俊杰哥,我饿了,我想吃……”
  “妮子,这可不行,你知道吗?偷吃贡品是要受到惩罚的。”俊杰认真地说。
  “要不你今天晚上去我家吃吧。我哥说今天回来,一定买肉了,晚上会有肉吃的!”
  “那怎么行啊!我妈说小姑娘家不准随便到人家去骗吃骗喝。俊杰哥,要不你先走吧,我回家也吃不饱饭,我现在真的好饿啊!我去求求菩采爷爷,求他给我一点东西吃。”
  说着她真的走上前去,慢慢地跪在神龛前,她忽地一下哭开了,泪流满面。“菩采,我的好菩萨,求您赐给我一点东西吃吧,就给我一点,我真的好饿啊,为了可以让奶奶妈妈吃饱饭,我每天都没有吃饱啊!菩萨,您保佑我奶奶病早一点儿好,爸爸早一点寄钱回来;菩萨,我求您了,我以后会还你的……”
  这时候,小庙里面忽然扑通一声,一只松鼠从庙顶跳到神龛上,看见了妮子,又飞快地逃走了,几只苹果正好被它撞着,从神龛上滚下来,又像长了腿似的在地上跑出老远。   “妮子,菩萨答应了!”俊杰兴奋地叫到。
  “妮子,快把苹果捡起来。”
  “是的,菩萨答应了!菩萨保佑我了!妮子说着就弯下腰去捡地上的苹果,她捡着并数着:“一,二,三,四……”
  “快,还不去谢谢菩萨!”俊杰对妮子说。
  妮子又一次走到神龛前,慢慢地跪下去。“谢谢菩萨!谢谢菩萨!”
  “俊杰哥,给你吃一个吧!”妮子边吃苹果边递给俊杰一个。
  俊杰接過苹果,看了看。“妮子,我不要,你带回家给你奶奶吃吧!这东西,我哥哥经常带给我吃。”说着他又把苹果递给了妮子。
  妮子这时有一种特别的感激,他只看着俊杰,他忽地觉的俊杰就是她的亲哥哥。就在这时候一群小孩子跑了上来。
  “好啊,你们偷吃贡品,看我们回去告你妈妈……”
  “不是的,我们没有偷!是菩萨给我的!”妮子和俊杰几乎异口同声地大声说。
  “谁相信你们吹牛?”一个男孩子说。
  “不相信你去问菩萨!”妮子急了。
  “嘿——问菩萨?菩萨会说话吗?”
  “不相信算了!妮子我们走!”俊杰生气地冲那几个孩子大声地说。
  妮子回到家里就从书包里掏出几个苹果递给她妈。她妈妈问她是从哪里来的,她说是菩萨给的,她妈一下子就生气了,并哭着说妮子不争气这回可闯了大祸了。妮子没有说什么,只坐在破棚子字忐忑不安的看着妈妈。
  小孩子们回到家后就向家里告状,说妮子偷吃贡品,家长们一时都非常气愤,“这个妮子,真是没有教养,竟敢偷吃贡品……”
  天快黑的时候,村长和猪三领着一大群人来到妮子家,要妮子妈给个交代。
  妮子妈又哭了。她狠狠地抽了妮子几个巴掌。妮子哭着说她没有撒谎,真是菩萨给她的,村民们一听都笑开了,笑过后又骂妮子:“妮子,你妈平时怎么教你的,啊?你成绩好,你学习都学哪去了啊?这么不懂规矩!”
  “妮子她妈,这事情可不能就着么算啊!还得按照规矩办事!偷吃贡品的人,按照规矩要得在庙前跪三天三夜!”
  妮子这时忽然停止了哭泣,她快步走到猪三和村长面前,“猪三叔,村长叔,我马上就去跪神,不过,我要跟你们说,这苹果真是菩萨给的。我马上就去,你们就别为难我妈好了。”说着妮子已经飞跑出门外,向着观音崖方向跑去……
  一路上妮子听见许多怪兽发着奇怪的叫声,她很害怕。虽是夏日,但呼呼的山风仍带着一股彻骨的寒意。冷冷的风吹在她粉白的脸上,她真的很痛苦,从来没有过的痛苦。她觉的特别的委屈,为什么连菩萨给我的东西我都不可以吃?还说偷吃贡品!”她忽然想起了爸爸,此时的她很想爸爸。“要是爸爸在家该有多好,我至少不用挨饿吧,也不用求菩萨要贡品了,当然也不会受到这样的惩罚……”
  她就跪在观音庙门外的一块石板上,平日里是人们求神拜佛用的。她的心里又是一阵悲戚。
  “菩萨呀,明明是您给我的呀!您怎么不告诉猪三叔他们啊?”妮子哭着喊着。
  “我陪你跪,妮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俊杰已经来了。
  “不,俊杰哥,你回去吧,我不怕,你家人会来找你的!”妮子感谢地对俊杰说。
  忽然一个严厉的声音传来:“这里是不准别人陪的,妮子,你一个人小心一点,走,走吧,俊杰,回家去!”
  “可是妮子她没有偷,没有说谎啊!”
  “我知道你们是好兄妹!”
  半夜的时候,下起了大雨,雷电交加,好象在为谁鸣着不平。雨水顺着妮子的领子口往下流,灌入她瘦小的身子。她颤抖着。忽然她听见一种像是魔鬼喘气一样的声音,那声音从她背后的林子里传来。她回头一看,模糊地看见一双闪着绿光的眼睛,她忽然觉的自己的胸口很闷很痛,头发晕,然后她头一歪,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
  六
  妮子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是第二天清晨了。雨不知何时已停了下来,几缕阳光逃难一样地顺着屋子里的那扇小小的窗口上钻进来,在拥挤的小屋里胡烂地跳跃着。那光柱也似作了恶似的带着满腔的坏气,冲得尘埃不停地飞舞反射着特别刺眼的光芒。
  妮子睁开眼第一眼开见的是对面妈妈的床上一片凌乱,接着她又听到粗鲁的呼噜声。她不怎么相信自己的耳朵,妈妈平日里从来不打呼噜的,她试着喊了一声妈,可是无人应答。她慢慢地坐起身穿好衣服,走到母亲的床前,轻轻地摸了一下母亲的脸,又喊了一声:“妈!”母亲只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声“不要……”妮子这才发现母亲的被窝里还睡着另一个人,一个男人!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是爸爸回来了?——不可能!这个令她兴奋的念头在她的脑子里只一忽闪便就彻底的覆灭了,因为她看到的是一张肥胖的脸,是发福的变了形的村长的脸。此时的妮子已经惊呆了,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眼前的事实。尽管她还很小,还不清楚男女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子事情,但她打心里清楚母亲这样做是不对的,因为村长不是自己的爸爸。
  妮子又大声的喊了一声:“妈!”
  这时母亲不知道一下子从好梦还是恶梦中惊醒了,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她一眼就看见了站在自己床边痴痴的妮子。
  “妮……子……你……醒了……”母亲支支吾吾地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妮子看着自己一向很尊重的母亲现在变成了这样,打心里更加生气,她简直是发怒了。——她一下子掀开被子!这次她惊傻了,她看见的是母亲和村长赤裸的身体!妮子一下子羞红了脸,这次她是又羞又恼。母亲这时已经坐起身来,然后生气地冲妮子说:“妮子,你要干什么?”尽管母亲在说这句话时只带有轻轻的责怪,但妮子被这带着火药味的责骂激的悲痛的哭起来,她只大声地叫了一个字:“不!”
  “妮子乖,你先出去一下,让妈把衣服穿上,好吗?”这次母亲几乎是带着哭腔几乎是哀求着说的。
  村长这时也醒了,他一脸堆笑地小声对妮子说:“妮子,你昨天晚上跪神的时候,不知被什么东西吓的晕倒了,是我把你送回来的,到你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又下起了大雨,还一直不停,我就没有回去了……妮子,你相信叔,叔保证什么也没有和你妈做。妮子,你去上学吧,我和村子里乡亲们说了好话,说小孩子家不懂事,猪三也答应不再追究你了。”村长说着递给妮子两块钱。“妮子乖,你妈累了,你拿这去买点东西吃吧,今天她就不烧早饭了。”   “我不要你的钱!”妮子把手一甩,脸也没有洗,就背着书包跳出家门,逃也似的跑了。
  “妮子,你等一下,妈给你做饭……妮子……”
  “随她去吧,小孩子家不懂事!”村长满脸堆笑地对着妮子妈的耳朵说:“来,我们再来一次。村长眯缝着一张色咪咪的眼睛看着妮子妈鼓鼓的胸口,手在被子里不停地乱摸着。
  “不要了嘛,昨晚都被你弄了两三次了。”
  “恩,你不是答应陪我睡觉吗?要不是我,现在还不知道有没有你娘俩了呢!说不定早被野狼给吃了!还有以后村子里要发什么救济金救济品我保证给你家多些。农业税我也会想办法为你家减免一部分,我说过不会亏待你的……来嘛……”
  妮子妈半推半就,就这样又是一番风风雨雨……
  村长走后,妮子妈一个人关上门在家里偷偷地哭。她打心里也觉的自己对不起丈夫。她一想着村长那胖的跟狗熊一样的身体呼出的浓浓的和大粪一样的气就恶心想吐。但他转念一想村长其实也是一个好人,她想着村长以后要给她家那么多的帮助也就不再难过了。仿佛是自己也在为家里做了牺牲,以减轻家里的负担。“我一个女人家除此之外又可以做什么呢?只要孩子们过的好一点我什么都可以做。其实老鬼也不是个好东西,要不是他以前爱赌,现在家里根本不会这么穷。”
  想着想着她又一次哭开了。这次她是带着一些怨恨的,她怨自己当初嫁错了人,以至和老鬼过了大半辈子苦日子。这几年老鬼常年不在家,说真的自己有時还真的需要男人的安慰。她想着这些又不哭了,只在脑子里回忆者村长给她带来的几个月都没有尝到的快感,并在心里希望村长什么时候再来陪她一个夜晚。但她又怕被别人看见,这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若被人知道了就没脸见人了。“妮子都看到了,不过妮子是不会和别人说的。哦,对了,妮子还没有吃饭呢!”
  她炒了一小锅饭,盛给老奶奶一碗,自己吃一碗,另一碗她打算送给妮子。正准备出门,猪三拧着一大包东西来了,支支吾吾指指点点,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大概是要说这是村长叫他送来的。妮子妈脸羞的通红,她急忙跑到厨房里,说去给他倒水。猪三摆摆手,又摇摇头,就走了。
  七
  秋天已过,满山的树已很快地脱去最后一件着遮丑的外衣,就像亚当与夏娃身上那片遮丑的树叶在一次嬉戏时一不小心同时掉落。裸露的身体毫无遮掩地在彼此眼下展露无遗。阵阵寒风袭来,吹在林子里呼呼地作响,几只松鼠蹦跳着穿梭在林子里雾地上像做着热身运动,又像在寻觅着什么。
  农历腊月二十,妮子她爹才回来,今天他心里特别兴奋。因为这一年他挣了四千多元,想着马上就要见到心爱的媳妇和女儿了,他就顾不得坐了几天车的疲惫的身体,只三步并两步走,二十多里的山路在他腾云驾雾般的奔跑下显得很短促,不一会儿便到了自家的门口。
  家里门紧闭着,也没有掌灯。
  “妮子,妮子,爸回来了!”
  里面没人应声。
  大概母女俩去接大丫头了,他这样想着。但借着朦胧的雪光,他发现自家的门并没有锁,竟是从里面插着的。“今天怎么睡的这么早?”他隐约感觉到一点意外,便走到门前,用脚踢了踢门,有点生气地喊到:“妮子她妈!”
  “出来了出来了,哟,孩子她爹,你回来了!我月月盼天天盼总算盼到你回来了。”妮子妈说着便开了门。
  妮子爹见面就兴奋地说:“她妈,我挣了四千多块呢!”
  “哦,你真能干,来,喝杯水,还没吃饭吧,我弄饭给你吃。”
  “妮子她们呢?”
  “去她姐学校了。”
  “哦,还没放假啊?……她妈呀,我从上海给你们带了衣服,我拿来给你试试。”妮子爹说着便弯下腰去打开包袱,然而当他正要弯下腰时,却突然发现离包袱不远处有一只烟头,很长,还正冒着悠长的烟,他心里感觉奇怪,“这屋里难道还有别人吗?”他这样想着,便问妮子妈,“有人来过吗?”
  “哦,没,没有啊。”妮子妈紧张地答到。
  “那这烟头?”妮子爹逼问到。
  “我……我……”妮子妈不知怎么说才好。
  “你吃的吗?你也学会吃烟了?”妮子爹怀疑地又问到。
  “没……没……哦,是……是我吃的,我急了一个人在屋子里闷得慌。”妮子妈支支吾吾地答到。
  这时忽然从床底传来很大的响声:“哎哟!”是村长的大头不小心碰到床腿上不禁发出的呻吟。然而这一叫声却被妮子爹听见了,他抬眼看了一下自己的妻子,妮子妈赶紧低下了头,只是在那里切着腊肉。
  “哪个?给我出来!”没有声音,只有从刀板上穿来咔咔的切肉声,以及肉放进锅里的油炸声。
  “再不出来,我可要用锄头挖了!”妮子爹气的暴叫着顺手掂起一把锄头。
  “别,别,我出来,我出来。”村长说着便从床脚里探出了头,慢慢地爬了出来。
  “哦,原来是村长大人啊,你怎么钻在床脚里啊?怎么不出来坐呢?”妮子爹忍住气冷冰冰地抛出一句这样的话来。
  妮子她妈这时一语不出,她的脸一会儿变白一会儿变红,然后变黑,最后变紫,此时她的脸真似一块调色板,不停地变换着颜色,只是这种颜色的变化很快,很不协调,像一个画家正在画画,画到中途不知道该如何调色,也不知如何着色,只胡乱地涂鸦着。
  “哦,我刚刚看见一只老鼠跑到床脚下了,我是在逮老鼠。”村长说着像是在哄小孩的话。
  “你放屁!逮老鼠也要关灯?你他妈的搞我老婆!日你娘的!”妮子爹终于像一头发怒的狮子般大骂起来。
  “老崔,你今天刚回来,有些情况你不知道,我也懒得跟你说,反正事情都到这分上了,你说咋办呢?老崔,你也是个明白人,你知道我不会亏待你的,我家那口子,你要是想……”
  “你放屁!”妮子爹大声吼到。
  “好的,老崔,没有什么了,我就先回去了。哦,对了,明天,你去村支部领救济金和救济品,我走了。”村长小声小气的说完就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走了。   妮子妈只默默地做着饭,一语不发。老崔则只坐在一旁抽着从外面带回来的很劣质的香烟。
  “妈的搞我老婆,看我非把你老婆日死不可!不日你老婆,我老崔誓不为人!”妮子爹自言自语着。
  第二天一大早,妮子爹极不情愿地起床去领救济金和救济品。妮子爹来到村支部的时候里面就有好多人了,有村里的领导,也有不少村民。村长第一个站起来和妮子爹打招呼:“老崔呀,你来的正好,我已经和几位领导和村民商议过了,你家里条件不好,又有两个小孩在上学,今年分两百块救济金给你家,另外还有一百斤大米,两床棉被,五斤香蕉,八斤苹果……”老崔轻轻笑了一下,嗯了一声领了东西就走。
  老崔走到观音崖的时候,正好遇到村长夫人,她是烧香回来,远远的她就和老崔打招呼:“老崔,什么时候回来的?”老崔一看是村长夫人走过来了,便慢慢放下担子,又迅速环顾一下四周,没人。忽然他一下子冲上前去,一把捉住村长夫人,伸手就去扯她衣服。村长夫人反抗着,满脸通红,“老崔,你要干什么?”“我要干你,妈的,你家狗日的干我老婆,我怎么就不能干你呀?”说着他已经把手伸进她的裤子里,村长夫人被他这么一弄慢慢的就软了,抱着老崔微闭着双眼,只在嘴里喃喃地说:“老东西,你能在外面乱搞女人,我怎么不能乱搞男人?”老崔用尽浑身的力气,粗暴地弄着她,在最后的关头,他大吼一声:“我干死你呀,我干死你!……”
  八
  妮子和俊杰很快就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初级中学,和姐姐英子在一个学校,只是姐姐在读高中。这是板棚村走出來的第一代有志少年,在村子里很受人羡慕。而他们家的父母也因此感到一丝骄傲,在村里的地位与一般的户子有明显区别。每逢放假的时候,总有许多热心肠的邻居请他们去家里打晃(即农家杀猪后请亲友乡邻们吃饭)乡村虽然落后,但淳朴的乡情无时无刻不在感动着他们。尽管小时侯看到母亲那不甚光彩的一幕令妮子心里总有一点怨恨的缠绕,但毕竟还是自己的母亲,她也从图书馆的一些书中知道一个女人真正的需要,便因此原谅了自己的母亲。
  英子终于考上了医专,就在她从医专毕业志愿回本乡医院工作的时候,妮子和俊杰同时考上了大学,妮子考的是北京的一所医科大学,俊杰考的是本省的一所师大。
  当妮子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刹那,她真的快要疯了,因为她这些年的努力已得到了最好的回报,尽管她表现的非常平静,但她的内心怎能平静下来。此时她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家人及乡邻惊喜又赞许的眼光——而是俊杰,她想着俊杰从小就一直照顾她,甚过自己的亲哥哥,于是她默默地走出家门,一路她看着那些熟悉的山、树木及小河,甚至一草一木都拥有着灵性的微笑,她刚走到龙井潭的一块大石头旁,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箭一般的向她冲来。
  “妮子,我们考上了!我们考上了!”
  “你怎么知道我考上了呢?”妮子微笑着看着俊杰。
  “我爸说的啊。你考的比我好。你不是想去北京吗?这回你是梦想成真了。”
  “你不也是吗,当一名传道授业解惑的人民教师,你的梦不也就快要圆了吗?”
  两人紧挨着一起走在小河旁,清清的河水静静的流着,流过青山的沟壑,流过平静的沙床,然后不停的撞在河中间的岩石上,激起一片洁白的喧哗。河里游动着许许多多各样的小鱼,它们欢快的一起嬉戏,不停地用可爱的小嘴碰着对方。
  妮子看见河里的小鱼若有所思。俊杰看着妮子,便知道她有什么心事,可他还是故意问到:“妮子,你怎么了呢?”妮子这时有一点不好意思,只低头看着清清的流动的河水和水里的鱼。
  过了一会儿,她含情脉脉的看着俊杰,喃喃地说:“俊杰哥,以后我们就不在一起了,我……我……”
  她本来想说:“我要是想你怎么办?”可一个农村少女却无法启齿,总有一种莫名的羞涩。
  俊杰知道他心爱的妹妹想说什么话,便也不好意思起来,他偷偷看了妮子一眼,妮子那可爱的样子已经让他浑身酥软不知所措,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慌他强装平静了一下。
  他温柔的看着妮子,忽然她一下抱起妮子,妮子这时的脸不知道红成什么样子,也许红的像苹果,也许比苹果还红,其实她打心底喜欢俊杰就这样抱着她,那种幸福甜蜜的感觉她从未品尝过,只是偶尔晚上睡在床上偷偷地想一些,但也不敢多想。
  现在俊杰就这样抱着她,她想着以后不在一起了,便有太多的伤感,连成功的喜悦也无法将这种忧伤打退。她想着这些便趴在俊杰怀里哭起来。这时俊杰也不知如何是好,他只是傻乎乎的拥着妮子不知所措。然后用袖子檫着妮子的眼泪说:“妮子,别哭,妮子,别哭……”
  他越是说妮子便越哭的厉害。他终于鼓起勇气,对着妮子耳朵小声地说:“妮子,我爱你。四年后,我毕业了就娶你……”
  九
  四年的大学生活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四年里妮子和俊杰谁也没有改变自己的初衷,每逢彼此过生日或是过节的时候,他们总会听到彼此安慰的话语。那份由来已久的亲切也会因此而成为相思永远的负重,但他们宁愿承受这沉重,并且享受这沉重。
  然后他们都顺利的毕业了,俊杰没有去考研,也放弃了许多留在省城工作的机会,在他心里总浮现着山区家乡那美丽的风景掩映下落后的荒凉,许多孩子在落后的教育下倍受煎熬,太多失学的孩子痛楚的眼神总成为他心里挥之不去的隐痛,因此他选择了回家乡教书。他这一举动引来乡村不少的反响,有的说他笨,当然更多的是赞赏,他也因此赢得了许多村民的尊敬。他坚守着自己的岗位兢兢业业,为那些可爱的孩子们辛勤挥洒着汗水,奉献着自己的青春。
  妮子毕业以后在北京的一所医院里当内科医师,她拼了命的工作,再加上她长的俊俏为人落落大方人缘又好,年年被凭为先进工作者,还上过不少报纸。有时村里人在电视上看到当年的黄毛小丫头如今站在荧屏上神采奕奕光彩照人,无不翘首称赞。
  十
  非典型肺炎在中国迅速蔓延的噩耗传来的时候,妮子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她是因积劳成疾在一次为病人动手术的时候晕到在手术台上的,随后医院准许她休假养病。听到非典在全国迅速蔓延这个可怕的消息后她在也无心养病了,可是她此时的心情十分的矛盾,几天前她才打电话给俊杰说她准备回去过一段日子,还说准备与他结婚呢,看来这次又有麻烦了,她心里想着自己挺对不起俊杰的,他一个人生活在乡村的中学里一定很寂寞……   那一夜她失眠了,然而第二天她就不顾院领导的反对,毅然要求解除病假重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并毅然要求去非典治疗中心。
  这时医院的工作真所谓无日午夜,不论是护士还是医师,特别是医师,几乎是二十四小时没有合眼的时间。有时妮子在为病人动手术的时候隐约觉得自己的心脏隐隐作痛,又过了几天,她经常感到自己的心脏阵阵绞疼。但她整天忙的不可开交根本顾不得病痛,院长有几次来探望她时发现她脸色不对,劝她回去休息,可是她只是坚强的微微一笑然后说:“院长,我没事的。”便又继续她的工作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由于工作量太大,早年就患有心脏病的妮子不堪重负,昼夜不停的工作,使得她心脏病复发,在一次紧张的手术中,她再也强忍不住剧烈的疼痛,只觉得眼前有无数颗星星在闪烁,然后又一次昏到在手术台上……
  医院不得不强迫她休假了,因为她的病历单上写的是心脏衰竭,离死亡至多也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院长亲自为她订购了机票走在飞机场里,院长一直红着老眼,想着这么一位年轻而又美丽的生命马上就要离开人世了,谁不会扼腕叹息呢?然而院里始终没有人告诉她得病的真实情况,怕她承受不了,只是告诉她是过于劳累,需要回去调整调整心理,过些日子再通知她回院工作。但她自己还是从同事们的眼神中隐约的察觉到了一些,她也没说什么,带着大家复杂的依恋之情,踏上了回家的征途。
  飞机起飞的时候她还是想着一些病人的病情,想到这次也许是和医院永别了,她哭了。女人在无助的时候只有用眼泪来打发自己,妮子也是。她忽然想起了给俊杰打电话,她掏出了手机,“俊杰哥,我马上就回来了,我……好……想……你……”她忽然说不下去了只好挂断了手机,并把手机打到了关机的位置。
  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以及自己孤单远走的瘦弱身影,此时她拥有的只有失落,然而她却不知道迎接自己的命运怎样………
  妮子很快就到了省城。她看见一辆去本县城的客车,就打算上去,正在此时,一个很妖艳的售票员挡在门口。
  她尖声尖气的问:“你这是从哪来?”
  “哦,北京。”妮子认真的说。
  “哦,对不起,我们不带北京来的,你上别的车吧!”
  她掏出工作证:“我是医生啊!”但车已经开走了。
  一连几辆车都是这样,她仿佛觉得家乡的热情不知为什么突然被什么包裹了,很失望很失望。
  只有打的了。她想。但的哥也不带北京回来的,最后有一位好心的司机让她上了,但车费竟是六百元!
  妮子到家乡的时候,便看见几个熟悉的小朋友,她本想上去和那些小朋友亲热一下的,给他们些好吃的,但那些小朋友老远看见她就忽的一下子跑开,并且嘴里喊到:
  “崔妮子回来了!食人魔回来了!”
  妮子感到很诧异。但她很快又想开了,一定是乡亲们被非典吓怕了,但为什么偏偏说自己是妖怪是食人魔呢?她百思不得其解,回家的小路上她遇到几位老大娘老大爷,她向他们热情的招呼,而别人却都给她以极其难看的脸色,然后嗯了一下,便各自逃难似的快步跑开了。
  十一
  猪三打从十几年前那次庙会一跤得成哑巴之后,一直都未能开都说过话,但他在村里却有着特殊的地位。村子里若有哪家小孩发烧哪家老人头痛哪家生了孩子便总会去找他,让他为自家驱邪。他也很乐意去做这些事情,每次为人驱邪的时候,他总是不停地动着嘴唇,虽然发不出什么象样的词来却也像是念念有词。
  然而最近猪三却突然开口说话了,这可是个奇闻,在全村立马引起了轩然大波。猪三家穷的叮当儿响,四十多岁了还是案板上的擀面杖光棍一条,找大夫医好的更是天方夜谈,那为什么他就突然开口说话了呢?况且这正是非典时期,真是惟恐天下不乱!
  此时的猪三由于十几年没有说话了,像是要过过说话的瘾。并且因为他长期不说话便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想法,他果真是出言不逊,犹如草堆里的跳蚤——不安地躁动起来。
  他说他这些年去了很多不寻常的地方,灵宵宝殿,阴曹地府,三阳界……
  他说他现在在和土地爷子打官司,说阴间的法律现在也改了,现在可以言论自由,于是他胜利了,现在可以重新开口说话。
  他说他现在是玉皇大帝派来得人间天客,因此他说的话是天话,能未卜先知。
  他说非典其实是一种从阴间地狱里逃出来的魔鬼,由于他修炼已久,魔力高强,连天兵天将都捉不住他。
  他说非典是一种食人魔,吃人肉,喝人血,扒人皮当衣服,抽人筋当腰带,他经常装扮成人的模样,附在人身上,害人……
  十二
  猪三几天前就已经知道妮子要回家的消息了,不知道这个老家伙消息怎么就如此灵通。那时他便在心里盘算着要做一件不寻常的事情,来证明自己是天客尊者。他四处谣传将有妖魔进村,说这个妖魔就依附在崔妮子身上,同时他也亲自去了妮子家和她的父母说,并安排了一些不寻常的事情。
  这就有了妮子回村时听着小孩们说的那些她很不解的话。妮子回到家里,父母并没有往常那般亲热,相反有的只是冷漠和无法掩饰的焦虑。
  第二天姐姐从乡村医院里回来,妮子说自己没事,英子当天就回医院了,也就是那一次全家勉强在一起吃了饭。以后每逢吃饭时,妮子母亲也叫妮子,但只是把饭放在她的小桌上,让她一个人吃。当然妮子也不在意这些,因为她知道,非典已在全国闹得人心惶惶了。但她心里很難过,回想以前一家人那样的亲热,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楚。她也知道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或许已经不会很长久了,并且父母的养育之恩她这一辈子也无法报答,想到这里她的心里又有了强烈的自责,想着父亲那日益苍老的面孔,母亲花白的头发,她总禁不住落泪。
  但此时的她真的好孤独,连一个和她聊天的人都没有。她满腹的伤痛向谁诉说?此时的她多想俊杰就在身边,那样多好啊!就算什么不说也好,想着这些她又感到无限的歉疚,想着这些年自己欠俊杰太多了,真是数也数不清。她心里一阵绞痛,但她强忍着因为怕父母听见伤心,但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呻吟出来,接着便昏迷了,她隐隐约约听见外面猪三和父母说:   “看妖魔附体了,她要害人了,得赶紧驱邪……”
  妮子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深夜了,俊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守侯在她的床边,他已经很困了,不停地打着哈欠,看着妮子醒来,他一高兴的就忘了瞌睡。
  “妮子你醒了?感觉好点了吗?”俊杰关切地问。
  妮子开始还因为自己在做梦,这回听见说话了,但她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俊杰哥,是你吗?我这不是在做梦吧?”妮子脸上满是泪痕,虚弱地,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不,不是呀,妮子,是哥来陪你,你没事的,没事的……”俊杰也哭了。
  “俊杰哥,对不起,我们也许不能在一起了,对不起,对不起。”妮子伤心地哽咽着。
  “不会的,不会的,哥会永远陪你!”俊杰哭着说。
  “俊杰哥,我好冷好冷,你抱抱妮子好吗?”妮子睁着无力的眼睛,几乎是恳求地说。“好的,好的。”说着,俊杰便躺下身,抱着妮子并把妮子脸上的泪水亲得干干净净。
  半夜的时候,妮子让俊杰把衣服脱了,然后叫他也把自己的衣服脱了,她微闭着眼睛说,俊杰哥,你摸摸妮子吧。妮子还从来没被你摸过呢!俊杰脸一红就伸手去摸妮子的身体,妮子现在虽很瘦弱,但身体依然光滑如玉,这让俊杰一阵激动兴奋,但他知道妮子现在是一个病人。自己不能做不应该做的事,妮子低声地说,俊杰哥,今晚你想做什么就做吧,妮子不会怪你的,要不然以后就没机会了。别胡说,妮子,你会好的,等你好了之后我们就结婚……说着紧紧地抱着妮子,他们就这样很快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当晨韵的微光照彻每一颗浓绿的生命时,俊杰也就习惯地醒了。他看了看表,已经五点多了,该去学校了,今天上午还有课呢,我要对孩子负责啊。想着这些他便很快的起了身。妮子还在睡梦中,她依旧还是那样的美丽动人。“妮子,哥走了,晚上再回来陪你。”他是很小声地说的,怕惊醒睡梦中的妮子,然后他把昨晚买回来的牛奶泡了一杯,放在小桌上,最后他俯下身,轻轻地亲了一下熟睡中的妮子,便朝学校方向走去。
  妮子忽然被吵杂的人声吵醒了,她听见由远及近敲锣打鼓的声音,又以为自己在做梦了。她慢慢的睁开眼睛,她看见了很多很多的人,大都是自己熟悉的。猪三今天穿着很特别的衣服,很奇怪的长旗袍,他一会儿慌到这儿,一会儿慌到儿,还不停地喊着:“驱邪!驱邪!”村民们也在他的号召下不停地喊着。她想翻动一下身子,却没能翻动,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被绑起来了,绑在一块大木板上,几个壮实的小伙子颠颠簸簸地抬着她。
  “你们要把我带到哪去?”妮子很生气地有气无力地问。但没有人理她。
  很快妮子就被抬到观音崖下面。突听猪三一声令下:“放下魔鬼!把她吊起来!村民一下子拉开,站成一个圈子,十几个道士唱着做法事的曲调混乱的歌。几个小伙子上来帮妮子解开绳子,妮子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没有穿衣服,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喝叱到:“你们要干什么?你们……”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几个壮实的村民抬起来,然后一拉,她就被吊在了大树枝上了。妮子已被吓晕了,他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做什么。爸妈呢,他们都到哪去了?她只有四处搜寻,最后在一大群人里好象看见了他们,她想喊妈,但没有喊出来,她只动了一下嘴。而这些她的父母们都看见了,但此时的他们只像木头一样,只站在那儿,严肃地盯着她,一动不动的盯着她。
  “玉皇大帝在上,土地老爷在中,天客猪三在下,今天驱邪圣命开始!”猪三大声地叫着。然后拿起一把浇了煤油的火把,点着,举过头顶,在几个道士的头上绕了几圈子,然后走到妮子身下,把火把刚好放在妮子的裸露的小腹下面。妮子感到下体灼热的疼痛,什么东西着了火。她想喊救命,但她胸口很痛很闷什么也没喊出来。
  猪三做完了这一“壮举”后便一声令下:“打死妖怪!驱邪!”
  几十个村民拿着木棍一哄而上,口里喊着:“驱邪!驱邪!驱邪!”一下,两下,三下,四下……妮子先感到一阵巨痛,听见胸口咔嚓一声,什么被打断了;接着背部咔嚓一声,什么被打断了;最后便没有了感觉。她好象看到天慢慢的变昏暗了,接着出现了无数颗星星,无数个月亮,她看见自己的父母坐在黝黑的小屋里,看见无数的病人昏躺在医院惨白的床上,看见了俊杰睁着血红的眼睛疯狂的向她奔来……最后她便什么也看不见了,殷红的鲜血从她的头上流下来,顺着她的胸口小河一般的流淌,但她仍睁着眼睛张大着嘴……
  村民们一阵欢呼:“妖怪死了!妖怪死了!”
  妮子的父母看着木棍一下下打下去,也像是打在自己的心上,打的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啊,但可怜的老人在猪三和村民的哄叫下也在一旁拍手叫好了。
  俊杰晚上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听见家家户户都在放鞭炮。他拎着一大包东西(是买给妮子的)走到妮子家,妮子的父母在屋子里,微弱的灯光下两位老人一言不发。
  “妮子呢?”俊杰问。
  没有人答话。他又问了一句:“妮子呢?”
  “村民们要驱邪把她打死了!”妮子的父亲哽咽着说。
  “什么?”俊杰的耳朵嗡的一下!他的身体一晃,差点摔到在地!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现在呢?你们怎么不救她?现在她在哪儿了?”俊杰已经疯了!
  “尸体在观音崖上。”妮子母亲含着泪说。
  “都是被妖怪害的,我那可怜的丫头啊!”老两口泣不成声。
  俊杰一路狂奔到观音崖上,借着明亮的月亮,她老远就看见妮子的尸体,横躺在崖头的那块石头上,石头很高,在月亮的照射下反射着青光,俊杰冲上去抱着掺不忍睹的妮子的尸体,悲痛欲绝。
  “妮子呀!都怪我呀!我不该走啊!是我害了你啊!”
  他忽地不哭了,是因为悲痛之极,而无法哭出声来。他直视着眼前的这块巨大的青石,良久,他好象看见了青石里妮子美丽的身影,她背对着他,赤裸着身子,孤零零地站在那儿。
  “妮子,我陪你来了!”俊杰大喊一声,一头向那块大青石撞去……
  十三
  妮子和俊杰死后一个多月后,非典也慢慢的好起来了。
  六月二十八日,在被村民们围的水泄不通的村子里为数不多的几台电视机里,播出了“全国非典病例降至为零”的震撼人心的消息,并播报出为非典做出巨大牺牲的医师护士名单,就有一个叫崔妮子的,家住安徽金寨板棚。这在全村又一次引起了震动,人们一时间谁也不再说驱邪,只隐约觉得自己上了猪三的当,做了一件天大的蠢事。猪三也觉得自己犯了不小的罪,他没有前些日子那般的神气了,只是一個人低着头抽闷烟。
  又有一些日子,村长递给妮子爹一封信和一封汇款单,信里装的是“抗击非典突出贡献者”荣誉称号证书,而汇款单上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据说好几万,是作为奖金及家属抚恤用的。同时村长和猪三也各自收到一份拘捕书并被逮捕,村长被指控为知情不报并参与杀人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十五年。猪三被指控为故意杀人主谋,判处死刑。然而宣判一结束后,猪三就口吐白沫疯了,法庭不得已又将他放回来。他又一次哑了,这次是又疯又哑,回村后他四处乱串,第二天早上,每家开门都在门上发现两个大字,是用黑木炭写的,歪歪斜斜,字迹模糊却很大,但依稀可辨——“驱邪”。
  又过了一些日子,猪三突然失踪了。有人说他是害人精,被阎王爷招回去做苦鬼了,也有人说他是饿死在荒野岭,晚上被狼吃了……
其他文献
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虽说把握自己的位置固然重要,但未来的你有谁做你的伯乐或朋友,决定了你的前途和人生价值。  每个人生来便有属于自己的定位,上帝打开一扇窗必会关上一扇窗!会唱歌的人未必能舞蹈,会绘画的人未必能诗文,善于管理的人未必是技术的高手。然而尚有不足你會因为遇上知己发挥出自己的价值,改变自己的命运!稻草本是微不足道的器物,却因捆绑了白菜变成生活必需品,又因捆绑了螃蟹变成奢侈品。它
期刊
月光又薄又脆  风又小又轻,恐怕  一不小心,把夜  撞碎  想你的夜  风月,也不敢輕易地  呼吸,我的眼泪  怎敢浸润那朵干枯的  玫瑰  离我而去,日子  逐渐枯瘦憔悴  叶子一心追随流水  打捞,只会让月光  破碎  想你的夜  小心翼翼地把月光  绕在手指,一圈一圈  陪伴凝聚指尖的  那颗泪
期刊
让我讲给你那本失忆的书  阴云欲雪的下午,悬铃木叶已落光  空荡着几颗木果子,屋有暖气  你紧靠我的肩头,有股重力:我的确存在  那是什么味道,洗发水和体香  我回憶起,来时经过一片冰湖  芦苇暗红,夕阳藏于雾霾,冰上有只冻狗  远处一座石桥,凭栏望水的人  梦醒之后,天花板有座花园  所有正流入我的身体,它正醒来  情神饱满后,寻找城市里的情人。
期刊
老大与老二  老大收工时,天已煞黑,但所幸的是今夜有微薄的月光。尽管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背在背上的犁铧敲打出的节奏有点紊乱,老大还是觉得受用。用他自己的话说,坐办公室的爱他的笔,我种田的人没有理由不爱自己吃饭的“家伙”。  在老大跨越一道田坎时,五个脚趾没能抓牵,脚下一滑,身子往下一沉,整个人倒在田里,犁铧咚地一声撞在田坎上。老大爬起来,伸了伸背,腰扭了一下,有点疼。老大狠狠地骂了一句,你妈那个
期刊
冬日像城市一样终日沉睡  雾霾,隐痛的太阳穴,言语苦涩  在棕色棉帽里,耳朵听到了风雪  终于决定去爱你  铁轨颤动了整座城市,车轮漆亮  抵入窗户,一声轻啸  婴儿永远清醒,我抱紧你的怀抱  足以安定一夜风雪  是的,它飄落下来,草木开了花。  这原谅的力量。
期刊
一  我捏了一把汗。当她开口的时候,我的手心汗津津的。她说,你得注意身体,不然我们该到殡仪馆看你了。她口无遮拦,一开口,我就着急。我急忙打圆场:是啊,到了我们这个年龄,该注意身体了。身体是本钱啊。她继续说,我们单位有一个处长,才42岁,见阎王了。立春那天,我们去小镇中学看她,一同去的还有在某企业做老总的他。这些话,她是说给他的。我想岔开话题,就说春晚。“眼睛一闭一睁,一天就过去了。眼睛一闭不睁,一
期刊
一  喜欢穿军装的伯父走了,他走的那天细雨纷纷。  伯父是一个钢铁般硬朗沉默的人,下葬那天送行者寥寥,他的沉默从始至终,毫无改更。一个不愿惊扰他者的人,同样也不希望别人打扰自己,他以默默无闻的方式走完了平淡无奇的一生。透过如烟的雨丝,我作为侄儿,以一个学生的目光审视伯父的人生,漫漶的思绪,寒凉的底色,不由生出一种世道沧桑的感觉来。  那一年伯父以退伍军人的身份,走进简陋的校园,做起了山乡孩子王。民
期刊
到别处玩耍去。  到别处玩耍去。我该对你说什么好呢。很长一段时间,这句话主宰着我的人生。那个满脸阴霾的女人站在回廊的尽头,穿着粉色吊带睡裙,薄纱质地下,若隐若现的肿胀乳房呈现出溺水死尸一般的苍青色。  我们走吧,到别处去。史可站在我背后,悄无声息。我看不到她的脸,但我知道她是一个聪明的孩子。说话的时候,嘴里有嚼着青草果子的芬芳。  她的乳头盛气凌人地瞧着我们,对于童年的我来说,那里是一个粉色洞穴的
期刊
深夜火车  火车爬过来的时候,  我在一扇门里,捂着桑麻,  和我一样醒在子夜的人,还有  未收割完的田野,一同在节奏里颤抖,  指望如水的夜里会带来一些遥远的火苗,  安逸或不安逸,都没有关系。  火车和你我形同陌路,它负重的身影,  和另一些身影重叠,穿过隧道,  只留下一声绵长的哀叹。  十一月,天空还是天空  天空太空了,鹜把孤留给落日,  秋水不来,长天枯色。  那些蔚蓝跟随大雁南去了,
期刊
作为90后的王闷闷,他与同龄人,乃至同代作家总有着一种骨子里的迥乎不同。这就是:他总能穿透浮云缭绕的现实世相的堆积,探究生命的更真实的存在。换句话说,他的创作更倾向于对现实生活的剥离。  《怪音》这个短篇,就是这样的一种对处于强大经济运作中生命的重载的剥离,让生命回归生命本身,而不是被坚硬的现实生活所驾驭。这个时代,还有许多人和时代一起病了,沉溺于经济旋涡不能自拔,以至于忘记了自己是谁,从哪里来,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