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慌的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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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腊月廿三,一场与季节不搭调的雨后,槐香镇忽然多了个磨刀匠。节前镇上陌生人多,本来没什么稀奇,那些做小生意的、走街串巷玩杂耍的,都想赶在节前赚点钱过年。镇上的人,似乎也大方了些,钱袋子捂得没平时紧。同样,这位磨刀匠招徕人的方式也没什么特别,先用锣声吸引人,锵锵锵,锵锵锵。但男孩霍格瞅到他时,心里猛地一惊。这人上身裹着油渍麻花的军大衣,大腿根以下竟然是缺失的,青黑色的棉裤腿前段用绳子系着,叠在身下,简直就是个“半截人”。更奇怪的是,这人嘴角也有个痦子,和出事的那女孩一样。霍格恍惚了下,痦子似乎在眼前飘了起来。
  霍格是昨天傍晚到家的。
  上大学这半年,霍格觉得周围干燥得要命,心情却整天湿嗒嗒的,似乎能拧出水来。本来早就放了寒假,但他不愿回家,和“麻杆”女友说好假期都不走了,在外租个小旅馆黏糊黏糊,打打工也赚个仨瓜俩枣。但耐不住父亲一次次的电话催,小睐,不要爹娘了是不?想当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野种?马上回家过年!
  霍格硬着头皮回来了,腊月廿二傍晚才进的家。推开院子大铁门前,他又开的右手轻微抖了抖,在空气中停了停。门熟悉又陌生,上面镶嵌的铜狮子头的嘴巴里,似乎藏满了诡异气息。进院子后,他忍不住有些哆嗦。西屋门锁着,里面几个月前出过大事儿。门角蛛网里似乎有只死亡的蜘蛛,一个静止的黑点。房前的榆树已落叶,有风拽着光秃秃的树枝,在轻微晃动。院里氤氲着恐怖气息和衰败味道,霍格屏住呼吸就冲进了正屋。
  父亲脸色发青,笑得有些勉强,满脸胡子好像刚刮过。母亲眼睛里似乎有泪痕,她接过儿子的背包,用力掸了掸他身上的土。霍格本来是睡东屋的,出了那事儿后,父亲特意在正房安了张床。床上铺着绸子面的新被褥,上面绣着好看的鸳鸯和牡丹花。霍格胡乱吃了几口晚饭,掀起被子蒙头就睡。被窝里黑咕隆咚的,他当然睡不着,眼睛睁得很大。隔着被子听父亲对母亲说:“明儿小年了,去去晦气!多在灶王爷嘴上抹点麻糖,到天上给咱说好话!”
  霍格用力闭上眼,心里却像悬着什么东西,一揪一揪的,扯得五脏六腑跟着紧绷绷的。那个女孩又在脑子深处出现了。她甩着胳膊在黑暗野地里狂奔,忽远又忽近。这种感觉恐慌却无奈。她怎么像个贼呢?霍格躺在大学宿舍的铁床上,曾多次摇着头这样问自己。女孩脸上肉嘟嘟的,有点儿像歌星陈红,但比陈红的嘴角多个痦子。这个痦子总在他脑子里飘来飘去。后来,霍格看到嘴角有痦子的人,心里就发慌。
  当时真不该抓住她!霍格悄悄恨着自己,声音沉淀到心里,凝成个硕大的冰球,似乎越滚越大。他常咬牙切齿地在自己身上揪出很多青紫的印记。
  似乎,那女孩是霍格和夏天不小心共同犯下的错误。
  他脑子深处游过一丝尖锐的疼。
  2
  半年前的那个夏天持续干旱,大家都盼着一场大雨,但雨始终没有落下。这已让人心烦意乱,槐香镇却又连续招贼,大家都憋了一肚子的火。女贼就是这时候出现的,等于撞到枪口上。父母当时去了十几里外的姨家。姨父出了车祸,他们过去帮忙说事儿。父亲是槐香镇的“明白人”,婚丧嫁娶这些事儿都问他。
  那天刚擦黑,霍格正在屋内暗灯下,摩挲着地摊书封面上的光屁股女郎,努力搜寻着书中的“精彩”章节。霍格已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和“麻杆”女友上了同一家师范院校。女友是县城的,虽说高三才恋上,但霍格已在学校后面的玉米地里,多次温习过“麻杆”白花花的身体。
  当时,霍格偶尔抬头,见有个影子在院子里晃了下,就消失在门洞里。他停顿几秒后赶紧跑出屋。院门大开,西屋里新买的自行车不见了。这可是姐姐的嫁妆,货真价实的“凤凰”!霍格大喊着追了出去。他光膀子穿运动裤衩,跑掉了凉鞋,赤着脚丫在槐香镇石板大街上飞奔。霍格是体育生,一身结实的肌肉,长得人高马大,跑步是特长。也活该那贼倒霉,刚出镇子不远,他就追上了疯狂骑车的贼。竟然是个女孩,霍格扯住头发,就把她摁在了地上。
  不久,女孩被反手捆在霍格家门口的槐树上。十六七岁的样子,碎花褂子穿黑裤,留着披肩发。她不住地扭动身子,晃落几片树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家把积攒多日的愤怒努力往女孩身上倾倒。刺耳的谩骂和杂七杂八的声音,密密匝匝地裹住了女孩。月亮升起来,被槐枝切割后的月光,凌乱地碎在女孩身上。
  有人说,赶快交代同伙!不说揍死你。
  有人说,总他娘的丢东西,都让她赔!
  女孩流着泪剧烈摇头,问什么都不说。有妇人双手揪住她的脸,用力拧着说,这会儿知道流猫尿了?我家的新毛毯是不是你偷的?不承认撕烂你的狗嘴!接着“啪啪”扇了女孩两耳光。霍格也随着别人,左手扳着女孩的膀子,右手打了她正反两个耳光。但他忽然感觉女孩的身体很柔软,心里就怔了下,有种隐隐的不安。
  有人拿来手电,用力照女孩的眼睛。她头发遮住多半张脸,眼睛周围发肿发青,脸上多了些污垢。女孩使劲咬着嘴唇,嘴角上方竟有个痦子。有人问她家是哪里的,老人叫啥名儿,女孩始终一言不发。人群愤怒了。镇上的老光棍扯开她的上衣扣儿,里面有个小背心,但能看清乳沟,老光棍伸手就往里面摸,边摸边伸长舌头笑。女孩“呸”地吐出口带血的唾沫,吐在老光棍臉上。老光棍顺手抄起喂猪的塑料盆,往她头上“啪”地砸烂了。
  老光棍接着骂,操你娘,又让搭了个盆,一块让你爹赔!让你娘陪睡觉也行!
  人群一阵哄笑,都说,这死妮子真扛揍。非得让她说出家人来,否则饶不了她。大家都希望,能牵出一连串的贼。逮“大鱼”的愿望,像不断充气的气球,迅速鼓起来。
  没人报告乡派出所。槐香镇虽叫个镇子,其实就是个小村庄。村里的传统习惯是,有点事情“私设公堂”问问就行。在槐香镇人的眼里,没有解决不了的破事儿。村干部也装不知道,睁只眼闭只眼。
  当晚,女孩被锁进霍格家的西屋。镇里出名的愣头青霍亚镇自告奋勇,要求一起看管女孩。他们赶走看热闹的人,用绳子缚住了她的手,吊到房梁上。女孩踮起脚尖刚好着地。霍格想到“麻杆”白花花的身体,趁机摸了摸女孩的乳房。女孩全身扭动,死死咬着嘴唇。她的嘴唇在哆嗦,上面开始涌血,顺着下巴流下来。   霍亚镇指着女孩说,狗日的,你说同伙吧,你爹是谁?不说扒你裤子。
  女孩瞪着他,眼珠似乎要飞出来。霍亚镇伸长脖子贴上去,双眼接住女孩的目光。女孩闭上了眼睛。霍亚镇扭头对霍格说,咱半夜里把她玩了吧!边说边伸手摸女孩的裤裆。女孩“呜呜呀呀”叫起来,竟是个哑巴。
  霍格心里慌了下,上去揪回霍亚镇的手。
  他不许霍亚镇再碰女孩。
  当晚他们商量好,轮流看着她。霍格先睡的,睡觉前,他把女孩的绳子松了松,让她刚好能坐在地上,然后就回正屋睡觉了。半夜里霍格醒来,发现霍亚镇不见了。霍格差点晕厥。女孩的裤子被扒得松松垮垮,露着半个屁股。她脖子上缠着绳子,脸呈酱紫色。她竟然用绳子缠住脖子,勒死了自己。
  霍格发呆坐到天亮。父亲骑自行车赶回来了。
  许是担心影响到霍格的前途,父亲没有报告派出所,对外封锁了消息,统一口径说是女贼跑了。然后,他私下让村里的几个信得过的人,在附近十里八村打听,问问有没有失踪的女孩,准备私了。槐香镇地处河南和山东交界地带,大家甚至越过东西走向的黄河大堤,到河南附近村子寻找,但无任何消息。
  女孩一直躺在西屋,身下鋪了张草席。霍格看见就哆嗦。一天后,女孩右下腹开始出现尸绿。三天后,尸体呈现巨人状。父亲和镇上的族长一商量,咬牙做了个决定,把女孩遗体塞到大木箱里,趁着夜晚偷埋在镇南的槐香山。
  接下来,父亲用水冲洗西屋地面,用消毒液喷,连续捣鼓了好多天。
  霍格后来常做梦。在梦里,女孩披头散发地跑向他,快到跟前时,立住不停地笑。她嘴角的痦子,忽大忽小,一直在他眼前晃。霍格常在梦中听到警笛声,接着公安人员出现了,给他戴上手铐。最后霍格会满头大汗地醒来。
  霍格不敢和别人讲,甚至包括“麻杆”女友。上大学这半年期间,他根本就没回过家,没钱了家里就汇点来。霍格感觉是自己害死了女孩,他松绳子给她创造了自杀的机会。
  这次回家,他一路上都感到恐慌。离家越近,这种气息越浓厚。霍格觉得,有只不断膨胀的气球,正越撑越大,随时都可能在他面前爆裂。
  小年前一天晚上,霍格缩在被窝里,心里时而满满当当,时而又空空荡荡。他几乎没睡着。
  3
  第二天是小年,一大早雾气重,整个镇子氤氲在模糊中。天阴得很厚实,有雷声孩童般从远处滚过来,让这个暖冬显得很诡异。霍格没出家门,盘腿坐在床上,偶尔眯起眼睛,透过木窗棂瞄着外面。父亲去后村赶年集了,母亲正在东屋灶房里炸丸子,风裹着刺鼻的香气在院子里横冲直撞,偶有枯榆叶打着旋儿下坠。
  又过了会儿,天似乎被戳了个不规则的亮洞,光通过这个洞射下来,大地立刻就出现了慌乱的亮色。接着,竟飘起了奇怪的雨,过筛子般淅淅沥沥的,有点春雨的味道。密集的雨滴鱼苗般游过浸着光亮的雾气,摔碎在地上。
  桌上放着母亲刚端过来的丸子,肉的菜的各一碗。母亲说,回家过年,高兴点。不愿意吃菜丸子,就吃肉的。小睐,看你瘦的,过年得多吃点好的补补。霍格嚼着丸子,眼睛盯着红纸剪好的窗花。母亲手巧,镇上谁家有喜事都请她剪窗花。母亲叨叨着说,明天你亚镇哥赶节前“乱婚”,不用看喜庆日子的,就多剪了些,过年把咱家里也贴上。霍格翻看着,有双喜临门、狮子滚绣球、鸳鸯戏水和二龙戏珠等,个个都很鲜艳。但霍格想不到,结婚的竟然是亚镇。他感觉窗花的颜色正在变成血色,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恐慌。
  院里的雨点大了些,地上满是泥坑儿。霍格忽然撇着嘴想哭,但没掉下泪来。
  大概过了半个钟头,雨停了,雾气逃跑了,天一下子就晴了。
  一阵锣音忽然飞起来,霍格恍惚了下,响声就在家的西边。锵锵锵,锵锵锵,催命似的声音,迅速飘向槐香镇的天空,然后折返向下,落满镇子的犄角旮旯。不安生的狗们也跟着四处叫起来。霍格出了屋门,在院子里发了会呆,仰起脖子看了看天。本来想出门看看,却顺着湿滑的木梯上了东屋房顶。接着,猴子般跳到正房顶上,迅速奔走几步,又蹿到西屋顶上面。霍格喜欢拉开点距离看人,他对世界保持着足够的警惕。
  他心里怦怦跳着,藏在简陋的粮囤后露出双眼睛。
  雨后的石板大街颜色更深了,太阳铺得街上明晃晃的。向南十几米外的街中间西侧,有棵枯槐被人刨走,留下个树坑未及时填土,感觉会有蛇或者什么东西随时从坑里探出头来。那个“半截人”就在树坑边上。他面朝东摇头晃脑,左手拎着锣,右手用顶端缠红布的锣锤拼命敲。他肤色不黑,眉心宽,眼睛眯在菊花褶子脸的上方,上身直立在滑板车上,旁边叠放着块白色塑料布。几个小孩儿叽叽喳喳围着。“半截人”停止敲锣,忽然喊起来:
  磨剪子睐——戗菜刀!
  “半截人”的声音嘹亮雄浑,随风顺着石板街奔跑。
  把菜刀拿来让我磨,中不?“半截人”对着身边的小孩们说。是河南口音。接着,他又敲起锣来,锵锵锵,锵锵锵。母亲在院里喊,熊孩子,上房顶干什么?抓紧下来!
  霍格想到集上看看,出了家门,不自觉地在“半截人”面前停了下来。
  “半截人”抬头看了看他,眼睛忽然瞪大了些。他的眼神浑浊,双手异常粗壮,有黑泥藏在粗糙的手纹里。他继续敲锣,锵锵锵,锵锵锵,锣音更重更急促了。奇怪的是,“半截人”嘴角也有个痦子。霍格忽然想到死亡女孩嘴角的痦子。这么巧?位置也差不多。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心也跟着哆嗦了下,腿有些发软。
  “半截人”说,磨前两把不要钱,给点吃的就行。
  有人送来两把菜刀,“半截人”接过来说,弄盆盐水来,中不?
  “半截人”泡上一把生锈的刀,自言自语地说,这把锈得厉害,先在盐水中泡会儿,边磨边浇水!接着擎起另一把,眼睛对着刀刃斜看着说,有条白色的刀刃线,刀钝了,要先粗磨,再细磨!接着,拿出块细腻的灰黑色磨刀石说,这块石英磨刀石,跟我几十年了。他抄出条矮长条凳,前头放好磨刀石,一只手支撑着身体,上身倾斜着,眨眼工夫就变戏法般骑上了矮条凳。   霍格说,在下面磨就是了,不怕摔了你?
  “半截人”说,不行,俺师傅就是这样教的,条凳下面我不会磨。
  能看出来,“半截人”的双腿是从大腿根下缺失的,但動作很灵活。他用手撩起些盐水,浸在磨刀石上。然后,右手抓着刀把,左手摁着刀背儿,开始朝一个方向磨起来。他左右半截腿一齐晃动着,很有节奏感,像两只手打着拍子。他嘴也不闲着,边磨边说,孩啊,爹好好教你磨刀,你好好学中不?要一直保持一手指高的角度,懂不?
  “半截人”一直在自言自语地说着,像当老师教徒弟一样,显得很滑稽。他磨一会儿,就看看刀刃,用拇指在上面轻轻拨动下。又说,这手艺是咱祖传的,可你就是不学这个,爹想教给你!磨刀这小活儿,有好多讲究哩。刀刃也分内外面,先磨内面,保持角度、姿势不变,看到刀刃线很小了,再磨外面,直到看不到白线。前推时,不要用力过猛。回拉的时候,左手要轻轻的,摁住就行。磨得好不好,听音儿就能听出来。开始磨的时候,声音乱,慢慢就清晰了!
  忽然,“半截人”笑了笑,指着那把泡在盐水中的刀说,那把要用粗磨刀石,省事儿!
  大家嘻嘻哈哈地笑,都说这磨刀的怪有意思,嘴也不闲着。可霍格却笑不出来,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慌乱。
  有人送来个馒头,端来碗热水,倒进“半截人”擎着的搪瓷缸里。他点头道谢,全白的头发在风中一抖一抖的。霍格回了家,端来一碗肉丸子。“半截人”忽然愣怔了下,他的手剧烈哆嗦,搪瓷缸子跌落到青石板上,“啪”的一声脆响。霍格站在那儿,感觉“半截人”的眼睛像两个深洞,似乎望不到底。
  女孩那事儿发生后,霍格总感觉心里有个深洞,总是填不满。甚至,他瞅到窟窿眼儿,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恐慌。于是,他就坚持做好事,整个人似乎比原来“善良”多了,很多行为让“麻杆”女友都惊讶。大学里竞选班干部,他主动站起来说想当卫生委员,这可是个苦差事,没人愿意干的。同学们哄堂大笑。还有次,大学北门卖熟食的老人被汽车撞倒,霍格帮着送到医院。学校对霍格进行了通报表彰。
  霍格正走神,母亲追了出来,指着他斥骂道,你个败家子,怪大方。霍格没有搭话,把丸子倒进“半截人”的搪瓷缸,直接去了后村集上。早晨的雨并没影响到小年集,大家膀子擦着膀子,脸都开花般笑着。摆摊的挤到了路中央,霍格在集上逛来逛去,并没买什么,反复从南逛到北,又从北逛到南,就是不愿意回家。
  锣音一直在脑子深处响着。
  4
  再见面的时候,“半截人”换了位置,在离霍格家向北百十米远的地方。霍格走回来时,“半截人”正在看他。那劲儿,似乎在等霍格回来。
  霍格路过的时候,“半截人”冲他点了点头,用眼神示意他停下。“半截人”的眼神有力,但又不失柔和。霍格怔在那儿。旁边还站着个等刀的妇女,她嘻嘻笑着说,这磨刀的很奇怪,要的钱必须带个三。
  为什么?霍格问。
  “半截人”说,我们这行传下来的规矩,三块三,十三块都行,钱带个三就中,按说都要用红纸包起来的。真正磨刀的规矩多了,一时半会儿给你说不完。霍格忽然又感到有些恐慌,就对“半截人”说,俺有事先回家。
  霍格在家里也不安稳,可再也没听到锣响。
  傍晚,父亲在灶屋里摆上贡品。灶王爷和灶王奶奶的神像贴在东墙上,神像上头写着“一家之主”,两侧还有副对联:“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父亲摆上桌子,点燃香和两只蜡烛,又放了六个盘子,里面摆放着麻糖、糕点和水果。父亲在灶王爷的嘴边抹着麻糖,反复念叨着,好话多说,不好的话别说。然后,父亲揭下神像,把纸马和草料在院子里摆好点燃,一家人开始对着火光磕头。父亲边磕头边念叨:
  今年又到二十三
  敬送灶君上西天
  有壮马,有草料
  一路顺风平安到
  供的糖瓜甜又甜
  请对玉皇进好言
  父亲正念叨着,扩音大喇叭忽然唱起来。霍亚镇明天结婚,提前放歌呢。呜啦呜啦的响声把霍格惊得浑身哆嗦了下。放的是豫剧《穆桂英挂帅》选段: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
  霍格忽然想起那个“半截人”,就偷偷揣了点吃的,走出家门。
  天已暗下来,周围没其他人了,“半截人”却在做倒立。他双手摁住长条凳,双眼反射着模糊的光,从下面盯着霍格。
  你怪厉害呢,还能玩倒立。霍格说。
  小意思,我跟着师父的时候,徒手能撂倒三五个人。来,坐下,小伙子!
  腿怎么弄的?霍格坐在旁边的塑料布上问。
  “半截人”重新坐好,摇着头说,我们这行当,叫行走在刀刃上的人。我师父活着的时候说,按照佛门来说,我们是帮人杀生。毕竟是刀上的事情,不是什么刀都能磨的。说来也巧了,两年多前,我帮人磨过把大砍刀。当时我就感觉不对劲儿,但人家出的价格高。后来那把砍刀杀了人。我不该帮他磨的!那阵子我老走神儿,心里一直不安稳。接着,我骑着车子就钻到了货车底下,残废了。现在我只磨菜刀,饿不死混口饭就行,磨剪子不要钱的。
  “半截人”的声音夹杂在扩音喇叭的声音里,霍格从喇叭音的间隙,仍能听到屁股下的塑料布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忽然,“半截人”一手抓住霍格,另一只手箍住霍格的脖子。这手太有力量了,霍格竞无法动弹。
  “半截人”说,我是河南台前乡里的,那是我闺女啊。好几个月,我一直在找她啊。半月前,我向人打听,有人忽然告诉我这档子事。你家的事儿,我早打听清楚了。当时,真想马上杀你全家!我边哭边爬,终于来到这里。在路上,我一直在犹豫,我师父说过,磨刀人,不能用自己磨的刀杀人。见到你后,发现你是个好人,我决定不这样做了。
  “半截人”松开手接着说,现在,我要到坟上,请孩子回家过年哪!说完,他放声哭起来。
  霍格恍惚了下,歪倒在那里。
  他醒来时,已经是腊月廿四下午了。霍格睡了多半天。可他再也找不到磨刀匠了。父亲哭着说,磨刀的上了槐香山,围着坟地转悠了半天,走了。   霍格跑到山脚下,跪下哭了好几个钟头,谁劝也不回家。
  开学后,他去了学校一趟,收拾收拾东西就回家了。“麻杆”女友问他原因,他什么也不说。再后来,霍格自首了。当时,传唤了一批人。
  霍格被判了刑。霍亚镇被判了重刑。
  5
  后来的事情都是二十多年后才听说的。
  霍格出狱后,得了间歇性精神病。他状态正常时,喜欢“玩失踪”,好多天不回家。有人说在河南集市上见过他,跟着个磨刀匠忙前忙后的。发病时,他常围着槐香山奔跑,脖子前伸、两只手往后叉开,像展开翅膀逃命的公鸡。槐香山周围有大片的沃野,他在庄稼棵子中快速穿行,遇到高坡和浇地的农渠,也不绕弯躲避,谁也拦不住他。几年后,他的病彻底好了,竟成了县里的“植树造林标兵”,四十多岁的人了,仍然單身。
  我去了趟槐香镇,初见面时霍格指着我一字一顿“你、你”了两声,却没了下文。他瞪圆的眼睛闪了下,直了直腰,嘴角抖出有些羞涩的浅笑,片刻这笑又消失在黑脸中间的塌陷里。霍格瘦多了,比实际年龄看上去大十几岁,佝偻着腰,整个人漏气皮球般瘪了进去。我愣怔着打量霍格,他躲开我的眼神,搓着手说了句什么,没听清楚。
  你说什么?我问。
  他吐了吐舌头,脸迅速呈现紫红,孩子般低下了头,用右手抠着左手塞满污垢的指甲,接着双手又忽然垂下,藏进裤兜里。
  后来,霍格领我去了趟槐香山。山上栽满了桃树和梨树,有条小路通向山顶。正值四月,满山的梨花正在盛开,淡雅的清香在山上氤氲着。有两间砖屋卧在山顶的梨树间,简易木门,窗户上覆着的塑料布半脱开,在风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霍格背靠着小屋抽烟,轻薄的烟雾在他花白的头发上升起。屋前有个大坑,坑的四周用水泥和砖砌起来。阳光铺在清澈的水面上,白花花地耀眼。水坑右边有两座坟,看上去刚培了新土,春天的野花在坟茔周围开着。
  霍格终于打开话匣子,我们在水边谈了好久。他指着离水边较远的那座坟说,那是磨刀匠,我的救命恩人。
  另一座坟边的梨树上,竞挂着辆自行车,用铁链子环绕紧锁在树上。铁链已生锈,自行车似乎长进了树里。霍格说,这就是当年那辆车子。
  霍格又说,磨刀匠的锣声在我脑子里响了很多年,后来简直不是锣声,是人的叫喊声。
  你为什么不成家?我问。
  霍格微笑着说,我成家了啊。然后,他指着靠近水边的那座坟说——那是我老婆。
  我就是霍格当年的“麻杆”女友。
  当然,我现在已是“水桶”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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