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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办婚宴时,按当地习俗,男方不到女方家中吃酒,但在栾昊这边举办婚宴过后约10天,张静家中邀请栾昊亲属过去,摆了酒席,把好些婚礼仪式再张罗了一次。
这是杭州城郊一个“两头婚”家庭的基本面貌:结婚不谈嫁娶、不收礼金嫁妆、两家轮流住、孩子两头姓、不称外公外婆。
在超过1亿独生子女家庭中,“两头婚”“并家婚”的婚姻形式被诸多恋爱男女效仿,并在近日跃入公众视线,引发好奇、讨论和争议。
它既区别于传统的以男方为主导的“嫁娶”,又不同于女方更强势的“入赘”“上门女婿”,这种“年轻”的婚姻形式尤以嘉兴、湖州、杭州、苏州等浙北和苏南地区的城郊、乡村最为典型。
“这很新奇吗?”杭州郊外民丰村的一个媳妇语气平淡,对记者的询问不以为然。即便不是“两头婚”当事家庭,当地人也习以为常。上世纪90年代,复旦大学教授张乐天就在浙北陈家场观察到一对1988年结婚的独生子女夫妇采用了两头安家的婚姻形式,当地人称之为“夜夫妻”。
南风窗记者发现,类似婚育形式在福建、安徽、湖北等地也有不少案例,只是以“两家拼拼”“两头顾”等十余个称谓或不成名词的形式,存在于人们的婚育实践当中。
“不想说把女儿嫁出去了,老夫妻两个人孤孤零零的,就感觉好像你不回来了,有点舍不得。”
独女户家庭的婚育选择
童琪,嘉兴人,是家中独女,成年后,在找对象这件事上,她的父母给她打了一个预防针:“找对象不能太远,最多接受省内,远了不同意。”童琪对南风窗记者转述道。
目睹一位亲戚远嫁,父母哭着看女儿结婚后,童琪和父亲达成一致,坚定了她“找对象不能远”的想法:“第一件事就是问他哪里的,远了就不会开始,不耽误人家。”
童琪理解父亲的想法:“不想说把女儿嫁出去了,老夫妻两个人孤孤零零的,就感觉好像你不回来了,有点舍不得。”毕竟,童琪也需要独自履行赡养父母的现实义务,远嫁则让这份孝心鞭长莫及。于是,在订婚时,她向男方家明确提出,希望结“两头婚”,对方家庭尊重并同意。
订婚时,童琪的爸妈没有收男方家的彩礼,也不随嫁妆,一来是避免带有“卖女儿”的意味,二来,用另一位结“两头婚”的媳妇的话说就是“女方家根本就不缺你男方家这点东西”。
“方便照顾老人”,基于这样的情感和义务,“父母在,不远游”成了独生子女们的一项重点考量,由此带来了两头婚的第一个特征:多发生在本地人之间,或是距离较近的邻县市,以减少来回的麻烦。
童琪和高中同学自由恋爱,大学毕业后结了婚,两家分属嘉兴市下的两个县级行政区,相距70公里,大约1小时车程。
大环境上,各地因就业、商贸往来增加,打破了近地结婚的局面,越来越多接纳外省外地人,但独生子女因为少子的家庭结构,仍倾向于把“就近找对象”作为首选。
舍远求近背后,是为了缓解独女户家长以情感陪伴为主要需求的养老困境。
独女户家庭另一大困境在于延续香火,这种延续不只基于血缘,更在于姓氏的传承,甚至成为一种责任。
“只生一个,男方有姓,女方没有姓,如果不再生(二胎)的话,我们(女方)的姓氏就没有了……”作为“两头婚”女方母亲的徐英希望姓氏在孙辈这一代往下延续。
童琪还记得,回家探亲时,奶奶好几次拉着她的手,跟她说“再生一个吧”。原因在于,爷爷奶奶这边的第四代还没有姓氏继承人。当她把自己怀上二胎的消息告诉娘家人,并准备随自己姓,不只是父母,“我的整个家族都很开心”。
而在那些尤其注重男丁的家族里,女儿往往不会被写入家谱、族谱,反倒成为别人家谱里的媳妇,成为“外姓之人”,这意味着自家姓氏在独女这一代就断了,也成为一些人的心结。
也因此,女方对“两头婚”相对更积极,生二胎的情况多见。尤其,2015年二胎政策放开之后,夫妻若生了两个孩子,倾向于分开姓氏,各姓一边,让两边的独生子女家庭共同延续香火。
这种延续通过两种路径实现:一部分已经突破男丁继承香火的观念限制,女性和男性一样,都是香火的延续者;另一部分则寄希望于迂回路线,只要女儿生下男孩,姓氏跟随娘家,香火就能以隔代的方式往下传。
婚姻不是单纯的两性结合,费孝通在《生育制度》中写道:社会完整是个人健全生活的条件,社会完整必须人口的稳定,稳定人口有赖于社会分子的新陈代谢,因之引起了种族绵续的结果。 “健全”的意义还在于,子孙后辈需要承担相应的家族责任,参与和处理家族小社会的事务。“靠(外姓)人家来处理是处理不好的。”徐英说。
“两头婚”是独女户家庭的一种婚育选择,但它的出现和兴起,反映出独女户家庭在个人养老、社会意义上的姓氏传承困境,也为化解这种困境提供了一个突破口。
合两姓之好
婚姻是两个家庭的事,“两头婚”塑造着新的家庭结构和相处方式。
它的传导性变化先体现在居住上,产生一种名为“两家住”的居住形式。
南通人齐佳,夫妻俩跟着还没上学的孩子,按周轮流住在公婆家和娘家;嘉兴的孟瑶,工作日住在娘家,周末住在婆家;杭州的栾昊则是工作日住自己的小家,爸妈来带娃,周末举家住岳母家。
这些“两头婚”家庭里,夫妻往返于2~3个家庭,这种类似候鸟迁徙的居住方式,让夫妻小家的独立性弱于独门独户,对原生家庭有更高黏性。
社交媒体上,存在一种对“两头婚各过各家”的误解,但事实上,这类家庭同样注重家庭的完整性。
这些“两头婚”家庭里,夫妻往返于2~3个家庭,这种类似候鸟迁徙的居住方式,让夫妻小家的独立性弱于独门独户,对原生家庭有更高黏性。
“没见过分开养孩子的”“小两口始终是住在一起的”,几位“两头婚”当事人表达了自己和身边“两头婚”案例的类似居住状态。
“這里住住,亲家那里住住,反正房间都有,都装潢好的,他们喜欢住哪里就住哪里。”杭州民丰村一位许姓村民这样描述儿子儿媳的婚后居住方式,而他家是一栋占地近200平方米的两层小洋楼,一整天都能晒到太阳。和记者说完话,他牵过孙女的手进了屋,午睡时间到了。
独生子女家庭因家中少子,有足够的居住空间,小夫妻在迁徙居住的同时,尽着陪伴和赡养父母的义务和孝心,长辈则分担着儿女家务和育儿压力,也得享儿孙绕膝的天伦乐。
生活距离之外,“两头婚”也弥合了“女儿外嫁”产生的关系区隔。
复旦大学博士赵春兰曾在2017—2019年间,围绕杭州城郊民丰村“两头婚”现象进行田野观察,结合自身嫁娶结婚的经历,她对南风窗记者表达了这样的感受,嫁娶的婚姻会在女儿和娘家之间制造一种明显的界限感,产生“内外有别”的区隔。
每年清明,买扫墓用品时,母亲会问她拿100块钱。“如果是她帮我把这个钱放进去了,那是她尽的那份孝,我的那份就没有被尽上。(我作为出嫁的)女儿跟她是不一样的。”赵春兰说。在带孩子这件事上,界限感同样明显。“外公外婆,他帮我带孩子是情分,但不是责任和义务,但是对爷爷奶奶,它就是责任和义务。”
在赵春兰看来,“两头婚”让这种界限感变弱了,女儿仍是原生家庭的一份子,可以由父母一并履行人情风俗事务。女方父母内化升级为爷爷奶奶,他们帮小夫妻带孩子,是尽全部的责任和义务,这就减轻了小夫妻的压力。
在“两头婚”家庭里,普遍不再称女方父母为外公外婆,代之以爷爷奶奶,这种称谓之所以消失,源于这样一种观念:跟上自己的姓氏,又上了这里的户口,就被认为是自己的孙子孙女,而非外孙外孙女。但若因为两个孩子户口姓氏分两头,而对两边长辈分开称呼,也造成不便。
“姐弟俩一个叫外公外婆,一个叫爷爷奶奶,叫不拎清的,干脆都叫爷爷奶奶。”栾昊的母亲对南风窗记者解释道,两边一样叫,听起来也更亲切。
徐英对“奶奶”的称呼颇有执念“:外孙,是外头生的。我辛辛苦苦做了大半辈子,50多岁的人,叫我声奶奶,我做苦力也愿意。”尽管在户口本上,女儿生的孩子跟她是外孙关系,但日常口头里,两个外孙承欢膝下,喊她奶奶。
但这仍有可能带来另一种麻烦,逢年过节和两家爷爷奶奶见面时,如何区分孩子叫的是哪一位?叫法上,显示出浓厚的地域特色。
栾昊和张静家,孩子用方言和普通话区分,dia dia、nia nia和爷爷奶奶;童琪家则补充地名作区别,比如爷爷是嘉善人,就叫嘉善爷爷,外公是桐乡人,就叫桐乡爷爷;孟瑶的家里,孩子带上姓氏称呼“梅奶奶”“军爷爷”,配合着方言就是“mer nia nia”“juner dia dia”。
“两头婚”,女儿不言“嫁”,不再是娘家的“外人”;婚后“两家住”,养老和育儿在代际协调;生育二胎“两头姓”,则让姓氏在两边家庭各自传承,又为了避免关系分裂作称呼上的协调。
仍需注意的是,同父母却不同姓,是“两头婚”家庭矛盾爆发的焦点,也引发了手足过早分裂、两家区别对待不利于孩子成长的担忧,也有为争男丁的冠姓权,撕毁婚前约定,最后夫妻离婚的现实案例。
《生育制度》里,费孝通先生有这样一个观点:以父母为中心的生育制度是普遍事实。
在生二胎、姓氏、教育等问题上,栾昊的母亲表示:“听孩子们的,我们是隔代了,他们自己决定就好。”即便徐英有了跟自己姓的外孙,她也说,并没有要求女儿一定要生二胎,“没有我也不介意……只要他们生活好、物质好、什么都好,姓不姓无所谓的”。在更多类似叙述中,生育制度或已逐步向以子女为中心转变。
婚姻、居住、生育、关系称谓,以“两头婚”为起点,一整套家庭婚育制度也随之调整、变动。家的界限在模糊,呈现出合二为一、小家变大家的趋势,虽仍会与宗族姓氏、男性偏好等传统观念狭路相逢,但在子女幸福面前,也没有什么是不能让步的,而子女也会回应长辈们的期待,实现良性互动。
二胎,生还是不生?
“两头婚”面上看是婚姻和家庭,最终指向的是生育。透过它背后的独生子女家庭,反映的是少子社会和老龄化问题。
“两头婚”是生育政策的产物,又见证了生育政策的转向。从“独生子女”到“单独二孩”,再到“全面二孩”,生育的空间在扩大,但生育的意愿并没有完全跟上。
“两头婚”面上看是婚姻和家庭,最终指向的是生育。透过它背后的独生子女家庭,反映的是少子社会和老龄化问题。
全面二孩政策自2016年实施以来,梳理《中国统计年鉴》数据,出生人口连续三年下降。其中,从2017年的1729万降至2018年的1527万,下降了200万,2019年又比2018年减少60万。
据国家统计局,2019年,中国60岁及以上的老年人口数达到2.54亿,14岁及以下人口为2.34亿。
低生育率的问题近年来备受关注,对所有育龄女性和家庭来说,不只是生娃的问题,还有生不生二胎的选择。
“还二胎呢,你当独生子女是神仙呢,两边都是独生子女,上面4个老人,这个年代生活条件好了,爷爷奶奶都健在的,也就是说,上面有8个老人。”孟瑶虽结了“两头婚”,但沉重的家庭负担让她要不起第二个孩子。
二胎原本并不在童琪的计划里,只是大宝7岁后,一个月前,小宝不期而至。“培养一个孩子的成本真的太高了,一个已经够花精力了,一想到我又要再来一遍,就会有压力。”和她一样发愁的还有婆婆,婆媳俩一起带大宝仍然辛苦,公公不忍心,说道:“你看她头发都白了。”在丈夫“来了就是缘分”的安慰下,童琪用了半个月才接受这个新成员。
齐佳倒是想生二胎,但丈夫和婆婆担心她年龄大了,出现意外。“万一(我)有个好歹,他们承受不了。”
据国家卫计委在2017年进行的全国生育状况抽样调查,育龄女性生娃意愿低迷的原因当中,经济负担重、年龄太大、没人带孩子分列前三位。
事实上,这些因素,无论是否生二胎、是否独生子女“两头婚”,都让生孩子成为一个艰难的选择。
栾昊和张静,是高标准的“两头婚”,他们家是幸运的,避开了那些困扰育龄家庭的种种原因。
婚后第二年,张静生下了姐姐,22个月后,弟弟也出生了,在最佳生育年龄里生完了二胎。两边家庭又轮流帮着带孙子孙女,做家务。3年前,为了照顾孙子,栾昊的父母把开了20年的灯具店关了,当起了全职爷爷奶奶,两人都有养老保障和半生积蓄,还有余力给予下一代支持,小夫妻才得以把更多时间精力投入工作,无后顾之忧。
生育从来不只是女性自己的事,它始终需要来自家庭的支持,以及更长远的对子女教育的社会支持。
只是这些支持,不是每对夫妻都能轻而易举获得。
(除赵春兰外,文中采访对象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