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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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塞罕坝
  车子过了古城承德,一直向北跑,眼见得山势高起来,人便落到了窄窄的山谷中,两面坡背上的树一层一层密下去,最后就浓重得如一团墨,悄悄地压上头顶,整个世界如同握在一只渐渐收紧的手掌中。忽地眼前一闪,车子里游人的脸,被山夹缝中一个野湖泊的水光照得亮一下,又暗下去。县城就是那种被工业手段装饰起来的高层建筑,与其它地方没有太多不同,只是塞上天高气清,所有的建筑和城里的人,都被纯净的天光映照得极洁净,心清气爽,一脸透明的笑容,但这一切还留不住旅人的游兴,车子一直向北跑着。
  木兰围场,史料上说是清朝康熙皇帝北巡塞外,为训诫皇家子孙划定的一处行围肄武之地,自此列为家法,代代巡幸,一来磨砺后人,不忘马背上的艰辛,二来检阅武力,威慑边疆各部。皇家猎苑,长久的封闭和不断的管护,给今天留下了一片神奇的古风。车子继续向北跑,并且弯弯曲曲地爬高,两边的山塬上已不见了赤裸的石崖,一团一团的杂木,或松或桦,或榛或杨,或藤蔓荆棘,或野葡萄山梨子,丛丛簇簇,拥挤在深壁之间,完全不成规矩,只浮起一团深暗的绿影,在车子周围飘动,从窗子望出去,眼见道路被一团绿色生生截断,正想这路可能走到了尽头,却忽然一个旋转,身子硬给扭过来,随着车子跑上了另一条路。
  爬高,再爬高,车子突然跃上了一片高岗,一幕平坦的大野铺展开来,游人的心一下子挣脱了被压在谷底下面那层绿色的沉重,舒出一口气,才看到车子外面那匆匆掠过的花海,林带,长天,白云……塞罕坝到了,这块几百年前就被它的那些游牧民族称为“美丽的高地”的草原,将以什么回馈远方的客人呢?停车小憩,游人走下车来,一颗来自尘世的心突然被草原给予的喜悦震惊:蓝天之下,野花烂漫,清风吹拂,波起波平,一股浓重的馨香逼得人呼吸紧促;天空中无数的鸟飞鸣着,抬眼看时却不见踪影;云层里忽然有一个黑点向你急射下来,抬头急忙躲避,却见黑点在你尺把远的空气里缓了一缓,横着荡了出去,在一叶长茎上停稳,向你“叽叽叽——”地唱出一串铃声,原来是一只美丽的叫天子,这玩笑让你惊喜、叹气。
  有泡子的地方就有草原的眼睛。高山平湖,湖清则鱼肥。高原僻远,这鱼多半不识人类伤害,在水中懒懒地游,阳光射入水底,这鱼就完全是在一片虚幻的光线里浮着不动,用手去触,就摆两下尾巴,搔得你手心酥痒,捞上来斤把重,下力抓紧,这鱼才意识到危险,横蹿纵跳,可是已被牧人放进饭锅里。远远地,泡子周围就洒满了牧群,骆驼、鹿、羊、牛、马,各有各的色彩,各有各的习性,一声吆喝,百畜回头,这群呦呦低鸣,必会牵动草原远近的牧群长啸回应,很久很久,你还会听到草原深处传来的隆隆回声。车子开动的时候,常常会引来野鹿、狍子的追逐,这些动物们可能是对这现代的奔跑者产生了兴趣。不远不近地跟着奔跑。车子一停,它们就忽地一下四散奔逃,一直窜向那草原上的高处,才站住脚,回头遥望着远方来客。蓝天之下,它们的长角在阳光里晃动着,一圈一圈闪着彩色的光环。
  在漫漫大野之间,有一个很突出的落脚处——点将台,其实是一个方圆百十米的石山,据说当年北方边境的俄人虎视中华江山,挑动少数民族叛乱,康熙率军平叛,交战在乌兰布通,战前点校大军的帅台就是这脚下的石山。现在临风而立,指点千里林海,也可感悟当年盛世君王麾下的八面威风。点将台向西十几里,就是乌兰布通古战场遗址——十二座连营,再向北的一汪湖泊就是将军泡子。据考证就是当年清军与葛尔丹的战斗场所。古战场上,凹凸起伏,仿若沟壕,游人多有从此拾得瓷块、断箭、甲片等物,抚今思昔,一腔心血不安。将军泡子水流清冽,映出一池的蓝天白云,有群鹳游戏其间,野鹳或灰或白,或紫或红,美丽者还有赤麻鸭、黑琴鸡、草枭、红嘴鸭等珍禽,出没在草莽之间,其中一种叫金腰燕的小鸟胆子最大,竟敢飞到游人手中的草枝上,欢唱戏语,首尾翎毛或蓝或绿,只腰背一抹如着金漆,一身玲珑,让人惊喜,引逗则作啄人状,久久停留不去。
  看看天近傍晚,草原的远景都沉浸在太阳的余晖里,车子找上一个村边停住。这里的村子都不大,十几户人家,一色的木栅围墙,高约丈八,遮掩的房屋只剩一条屋脊露在天外,村人憨厚,古道热肠,随便哪家都能住,喝酒吃茶,烤羊腿,莜面鱼子、莜面窝子搓得两手白花花,蒸熟了,狍肉卤子金针汤,一下浇到底,吃起来舌下生津,捺不住的一个香。第二天车子开动,主人还硬是扯住你,装你满满一挎包蘑菇、金针、长寿菜,山人实在,不会精明话,一个劲地说:“山野小户,不成敬意”,其情真挚可人,你一把山珍野物在手,忍不住两眼泪水汪汪。
  坝上野泡子
  坝上多湖泊,蓝天白云之下,花木草地之间,冷丁冒出一汪水来,大者如塘,小者如盘,且多在人所不至之处,于是水泽类福,水下便多生肥鱼大虾,岸边常走丽鸟灵兽;日里鸟啼鱼跃,兽语咻咻,是世上一幕稀见的繁华;夜里风吹草动,遍地水闪,把一团漆黑天地划成了条条块块。
  这水被当地人称为泡子,偶尔游到此处的人,无不称赞其名恰切,这泡子按说也生得奇怪,寻遍草地不见源头,也不知流向,仿佛永远就是那清冽活跃的一汪,大旱几月不见退避,落雨数日也不外溢,似是一盞永远把举在手里的醇酿,在等待冥冥中神明之物的一饮,而这物却也永远不来,于水也就长存下去。
  草原地广人稀,到处是林海、草场,且百兽飞跃,怪物传闻万千玄奇,游兴天大的人哪敢独自寻趣?且坝上的泡子偏找荒僻角落生存,藏锦纳秀,悦怡自然,不求闻达天下。牧群不到之处,也是人所不到,坝上的水生得怪,人沿着畜群的痕迹走最安全,花草肥美之处往往最危险,远看莺飞草长,一团绿影,清澈之气可以吸人,近前见草底细水汪汪,犹如星辰,犹如牛蹄坑,如碗如碟者不等,一步上去,大多必遭灭顶,原来这花草多浮萍之物,掩藏下了一个怪怪的水穴,穴底深彻广大,不是人所能测知,水虽生得玄,但水带来的美丽却是无法叙说的。
  我游坝上泡子,是在七月中旬,寻了一个向导,便往草原深处乱走。向导知我心意,专拣荒僻野地寻觅,一路翻丘越壑,极尽九曲连环之妙,至晚方回,计得三处明水野泡子,各有奇趣,分别记之:   牤牛泡子:此泡子在一草原开阔之所,远看天地一线之间,水光闪闪,波纹叠起,接水天际仿佛被一巨鱼咬出了一线齿轮,接地之侧则被密密的芦苇丛格出无数网络,明水之间隐隐水响如牛哞;近看却一池平静,唯几只翠鸟在苇茎上向天啼鸣。狍子野兔在水边立起前爪看人,有善水之蛇或黑或青,嗖地一下从草中飞出,直入水去,留几点水花在身后灭掉;太阳是圆满的一轮在水底浮着,水中一层青碧的漂浮之物,衬出太阳的倒影如一面古镜;风从水面经过,聚起一层波纹,虚虚地斜过太阳表面,古镜就变成了孩童系在线上的玩具;陡地泡子中心打了一个漩涡,一层波浪拥挤着扑向岸边,水底冒出无数气泡,鼓动得一层浮物凸成草坪,样子几乎与随便的哪一块草地都相似,仿佛搭脚上去,可以直走到对岸去。草底长一声短一声传出牛叫,好像是宰杀之时痛苦挣脱的低吼,声沉闷而凄切,激得人一身寒冷,我正惊异,向导说:牤牛泡子正因此而得名,据说早年一牧牛人,出牧此地,群中一高大巨角头牛被毒蜂追赶,亡命奔跑,突然陷进泡子之中,群牛无首,紧随头牛而入,一片狂吼之际全然不见踪影。几日后,牧人在百里之外的另一个野泡子边发现了一堆雪白牛骨,其中头牛的巨角长蹄赫然在目,牧人大惊,不知这百里之遙,两个泡子在地下是如何相通的?水中噬肉之物是如何恐怖、凶猛?千里草原,一片绿色饰物,而饰物之下的水的世界又是怎样的广大、黑暗、血雨腥风?
  传说可能虚妄,另有一个故事却是真的:一个善泳的牧人,一日正午入水洗浴,突然被一股激流卷沉,身子在水中下降,双眼不能分张,只觉是被一股强风吹得团团转,肌肤被许多尖齿刺得生疼,便就吓得昏迷了,醒来之后发现赤白带伤的身子在另一处平静的水穴边沿躺着,爬起来,十几里外才找到衣服和畜群,从此这牧人绝了嗜泳之好,深怕再沾染了草原神明。
  我想象这泡子必是埋藏了世间风暴的眼睛,唯其隐秘、不安、喧嚷和残酷,才造就了千里草原永久的深刻和安宁,看来和平永远都是潜伏在风暴的中心了,这想来是不会错的了。泡子的古怪神秘已有些让我胆寒心惊,于是再不敢靠近了观望,急拉了向导远遁。
  莲花泡子:这个泡子生得奇妙而规矩,中央一个巨大且亮,放明月之光华;周围环佩五个小些的泡子,宛若众星相拱。站在敖包上俯看下去,酷似一朵出浴莲花,盛开在百草中心,近看泡子之间全都有坚硬土埂相隔,花草生满土上,影子落在水下,太阳初升之时,阳光斜入水中,六束光芒便反映回来,全落在几十米外的山坡上,仿佛舞台上的彩色追光;中间一束巨大,余者渐小;光束之间有鸟飞跃吟唱,翅膀、嘴巴、脚爪忽红忽紫,忽青忽黄,忽实忽虚,如梦般辉煌;水面就轻轻地起了一层薄雾,变幻出一缕缕粉红的烟霞,向上聚成一团云光,被太阳烧红了边缘,烧红了中心,最后成了燃烧的火焰;站在泡子对面,看水中那六颗晃动的太阳,如同莲花的金蕊,水汪汪地鲜亮;“哗”地一下,一只草鹳点水而过,衔鱼飞去,于是一方水面摇动,其余五水不晃;天空极高处藏着鸟鸣,几方水底亦藏有鸟鸣,天越高越虚得剩下了一层气,水越深越透出一层黑青;天水之间,飞一团五颜六色的潮湿露珠,这颗粒附在头发上、睫毛上、花片上、草叶上、鸟翅上,是星星点点的轻绒,茸茸地在晨风里抖动;这片刻的安宁让游者遐想,世界万物如都能微缩成这露的颗粒,在这水边获得生存,人与人,人与世界想来都会变得和睦而接近了吧!
  靠午之时,牧群都来这泡子边饮水,其间有一种羚羊尤其可爱,在土埂间走铁索般来往,竟能使前蹄去搅自己落在水中的影子而不胆虚慌张,看得游者咋舌;牧人则用石头在水旁垒灶,放入马背上带来的小耳锅,一颗烟火吹亮几块干牛粪,然后取另一盆,用绳系了,贴岸边放入水去,片刻提出,盆中有鱼三四,大的刮鳞,小的放生,随地采一把野葱、野蒜、山姜,调下锅去,鱼入火上沸水,飘得满野清香,牧人嗅着高兴,拉游者一同品尝,于是一锅野味,吃得二人俱香。泡子给人福泽,让人旅途生暖,饿时充饥,该当有名记之。我问牧人:“这水何名?”
  牧人说:“无名!”我环顾左右,这水似莲状而生,鱼虾之物取之水如剥莲取籽,皆为补济于人,有莲之形而赋莲之性,便说:“叫莲花泡子如何?”牧人抚掌大笑,几池明水波浪陡起,似也动情。
  鸟泡子:我叫它鸟湖,方圆三五亩大小的一方水,藏下了无数的珍禽,这发现至今为我独有。我无意间从一处崖壁上扯着藤蔓下来,失手摔落,滚了一身污土,起来却见一地黑白花色的鸟粪,大的如鸡卵,踢之坚硬,小的似细沙,脚踏出烟尘,踩着鸟粪往密林深处走,渐渐听到莺歌燕语之声,远见曲木树冠闪动水光,脚下不觉飞奔,足音发出的空洞回声,响动巨大,自己亦心惊,而耳中鸟语却忽地消失,空气仿佛凝固,似有千万只眼向我盯视,小心翼翼向前,猛地呆了:无数只鸥鸟,或大或小,五彩斑斓,皆木立水中向我注目,我耳鸣心跳之际,不敢动一动。一只形似天鹅的高头巨鸟,在水中踩水阔步,停一下,看看我,偏两下头,似在观察,倾听,良久,突然“嘎”地长叫一声,群鸟飞的飞,鸣的鸣,又回复天然之性,如同一声呼吁,引出欢声雷动,我放下心来,一身酥软地坐在水边厚厚的鸟粪上,看鸟戏闹,如在梦中。
  比邻而坐,听百鸟鸣啭,不觉心身俱轻似可飘动,看众鸟或戏或游或啄或偎,或食或立或唱或语,不觉唇间滑出一声口哨,竟也极似鸟语,近身之鸟一愣,竟飞得更近,有落脚边一口一口啄那足下的鞋子,有落背后啄那一缕飘动的发影,胆大的则在膝头跳上跳下……于是越发不止,不断有鸟落在肩头,脑顶,手臂之上,弄得全身酥痒难忍,总要笑出几声;惊奇的是那只高头大鸟,竟也走到跟前来,试着在鞋子上一啄再啄,而我却心里着急,直怕一下被啄了眼睛去;紧张之间,忽然远远传来向导的呼喊,鸟们一下子静下去,迅速散开退入水中,作警惕状紧张地注视着我,我怕向导寻来,赶忙起身与鸟作别,依原路缓缓退出。
  很久很久,听见身后乍起一片鸟语,我心里才突然起了一阵轻松;看向导急出的一脸青白之色,我心里窃笑,嘴上不敢多语,生怕世人心杂,毁了鸟的天地。第二天,我一人背相机再去,想拍几张照片留念,竟绕来绕去寻不到路径了,唉!   我写作此文,为远来游客之中有福者向导。所遇在围场县塞罕坝草原。
  鸟鸣嘤嘤
  我听到的鸟鸣就在这片土地上响起来又落下去,起起伏伏,象倏忽不定的天外之音,那悠閑、自在、无拘无束的腔调在我短促的惊喜和渴望中忽然急雨似地飘下来,转眼又消散无踪,眼见那一群星光似的身影纷纷射入草原深处和云隙里边去,我的惆怅和倾听就给带入了远处一幕梦幻似的空蒙,这心情也就在干净的花草之间停滞下来,静静地等待着、幻想着,直到一片嘤嘤的啼鸣和流星般的幻影又从晨光里飞回来,突然之间就灌满了头顶,我的心灵就被一种静静的快乐和福气充盈得酥酥颤动,鸟儿,灵魂的王子,神祇的使君,你们在这晴好的时光里想要飞到哪里去呢?想要用歌声表达什么呢?
  我注意到鸟鸣和她们所带来的群体,总是美丽的,不固定的,在一种戏闹的漂泊之中似乎都在保持着族类的和谐和热爱,但它们决不是在流浪,在快乐的飞翔和鸣叫当中它们闪烁着精灵般的光亮,这片纯粹、安全的土地在我的面前净化了它们的身影和歌声,净化了我浮华烦乱的心情,它们使我的眼睛长久地留在了草原深处,留在了嘤嘤鸟语所营建的天籁中心,它们使我的心胸变得舒缓开阔和悠然自得,现在,我所认识的那些大自然的歌手正在我的眼底活跃地吟唱着。
  最朴素、平易和在一生中始终保持精神兴奋的是麻雀。它们是我首先要提到的鸟儿。黎明在树叶上醒过来的时候,麻雀已经成群结队地到达了这里,它们在枝丫间急切地跳来跳去,在倒跌脚爪、啄打尖喙的序曲中等待伙伴,树叶上的露珠和湿润的枝干上反映回来的点点天光把它们的眼睛洗得活跃而明亮,它们细碎的“喳喳”的叫声在树与树之间传递着,似乎在寻找着一种默契,在我们还没有真正留意起来的时候,它们集体性的歌咏就已经开始了,那份旷世的热烈感动了我们疲惫惺忪的目光,雀儿们仿佛是在一种顽强的争论中就把歌声共同推向了高潮,那是一种怎样的喧闹啊,大自然最黑暗的那段时光被它们的歌声惊醒过来,开始变得白白亮亮,黎明似乎是在惊讶中一下子就张开了眼睛,然后看着那些志满意得的麻雀“丢儿,丢儿——”地纷纷飞走,一去不再回头。接着飞过来的是叫天子和百灵。它们追逐着麻雀的踪影,并且目送它们远去,然后就把翅膀一动不动地停在天空,“啾啾啾”地向草原洒下一片激越的铃声,这铃声在高高的天空上摇响,把初升的渐暖的阳光晃动得虚化成了一团彩色的虹霓,然后它们“吱——吱——”地长鸣着从云气里直射下来,在草茎上迅速停住,获得短暂的休整;干净的空气和歌唱的快乐把它们小小的胸脯鼓涨得一跳一跳,它们在草叶和花片上寻找着滋润喉咙的水珠和籽粒,然后又热情饱满地向上飞升,它们荡起一个高度就停顿一下,发出脆生生的啼鸣,随后又向上飞,如此下去,一阶一阶,仿佛在攀缘着音乐的高峰,直到它们在人类的视线里成为一星黑色的亮点。
  在这个时候保持着独特个性的是水鹳和翠鸟。它们是属于随时在自己的歌声里实验新鲜唱腔的那种禽类,它们有一张区别不大的扁长而尖的嘴巴,形象秀颀,摇曳多姿,集体出没在水边的苇荡里,而它们的叫声又天然地不容混淆;水鹳歌唱的热情迫使它美丽的身影不能长久地在苇梢上停留,它嘤嘤地长鸣着,在鸟群中经过,在水面上低低飞行,猛然它就为自己的歌声产生了一种羞涩,一下子扎进水波里去,然后湿淋淋地钻出来,站到了苇梢上面去,就换了一种腔调,随即又顺着风快速地滑到了远处;翠鸟则永远都慢悠悠地鸣叫着,在苇梢的中央部分站住,风吹过来的时候,它的快乐把自己的歌声弄得有些慌张和零乱,它游戏似的用脚爪抓住苇枝,另一只脚就去拨弄自己头上漂亮的羽毛,同时把短促清亮的啼鸣象阳光的颗粒一样洒满苇丛。
  让人产生敬慕的是白鹭。这个对草原满怀深情的叙述者,在鸟群外面最高的松枝顶端静静地站着,象一个深藏不露的带着绝技的歌手,在树阴里悠闲地散着步,但它却把机警的目光集中到了百鸟啼鸣的草原深处,随后它“嘎”地长叫一声就飞出去,巨大的啼鸣和身影使嘤嘤戏语的百鸟猛然间产生惊讶和停顿,白鹭就在它们的头顶上兴奋地鸣叫着飞行,雪白的翅膀在空气里慢慢拉平,像摇曳滑翔的风筝,直到它感到鸟雀们的吟唱在倏然停顿之后的一大段空白里,再也无法得到恢复的时候,白鹭才猛然有所醒悟似的,迅速退回到松枝上面去,久久地看着鸟群不再出声。
  雪鸟是歌声中最沉稳最忧郁的一位。它总是孤单地躲在鸟们的后边,发出低低的叫声,那声音又总带有一种金属的重量和质感,似乎有些沙哑和疼痛,它的叫声像从灵魂的底部冲上来,以至惊动了它胆怯的身体和呼吸,使它发出微微的颤抖。它的确在焦燥的期待和呼唤中忽略了自己的短处,我们看见的雪鸟,应该在冰雪严寒的冬天的地上,叮铃铃地向天空发出一串串清脆的鸣叫,然后从它一团白雪似的绒羽里伸出火红的脚爪,那令人心动令人怜惜的火线一样的红爪,划开厚厚的雪被,找到足以喂养它清脆歌喉的热量。雪鸟,它现在肯定是被自己想要歌唱的热情压迫得心情有些沮丧,但它还在鸣叫着,鸣叫着,不是站在枝丫或停在天空,而是逗留在地上,雪鸟,我在经过冬天的时候能听见你的歌唱么?
  最赋有天命和灵性的歌手是苍鹰。对它长久的敬畏和仰望使我更确切地知道,苍鹰不是用喉咙在唱,而是用生命在说明。现在它在盘旋着。它的高度超过了一切在飞行中欢快地鸣叫着的鸟群,超过了云层,浸没在高空寒冷的中心,它永远鄙视的那种平静被远远隔开,在飓风的漩涡里,这声音没有谁能够听到,它把属于生命的唯一的一次鸣叫长久地留在了天空,它的肉体被自己歌唱的冲动在一瞬间完全毁掉,只有它漂亮的羽毛象灵魂的碎片一样,从高空缓缓地飘下来,被飞行中啼鸣的鸟群一枚枚衔回来,我像崇敬英雄一样看着鸟群和它们衔回来的羽毛在阳光里闪耀出的那种辉煌,我深深地震惊和感动……
  歌唱着的还有什么?那些尊贵的禽类……嘤嘤鸟鸣,似幻似真,这原质的汁液的声音,仿佛让我经历了一生,然而,这又是哪一个季节的事情呢?
  现在,站在一座城市高层建筑的窗前,我的心里突然就有些空洞,我坐下来的时候,忽然听到楼下一片碎响的冰凌,我的脑子里就闪出一团纷纷扬扬的光影。“鸟儿回来”,我听见自己说了这么一句,心里就开始充满了一种温情。   塞堪达巴罕的花
  这是一片唯一没有被尘世沾染的世界,而花们就悄悄地占据了这块高地。高地是长天下飞涌着满眼绿色的那种大草原,向北一步就是大兴安岭的台阶,靠南一点就是去燕山的搭腳石,而她不上不下,偏偏成了两座山的分水岭,高高地横卧在这,临风沐雨,独得芳华,有一种清静幽寂的自得之气,因此山就出落得简练、清明和坦坦荡荡。无数的林木奇石、飞禽走兽就披伏在她大片的绿色里;水就过滤得明澈透亮,清芬着意,众多的鱼虾灵物和美丽的水鸟就游荡在她缓缓的波光里;有了这样的背景,人活得都干净、自然、不急不躁,像得了德性和正气,更何况那些花呢?是的,看看吧,那些有名的、无名的花们,在这块叫塞罕坝的高地上,开放得多么坦然、热闹、自在和放纵,那满世界艳如彩云的花朵,不是能用花潮花海一类的形象所能概括的。看那满坡满岭沸沸扬扬的红、黄、蓝、粉……似乎根本就没有边缘,不知道那花到底延伸到了什么地方,仿佛是一个好梦,彩色的梦,没有根,只有翅膀,在这块辽阔的土地上,飞呀飞呀,到处都是她的色彩和倩影。
  游人上来,不想采花只想放下所有的负担和尘世的纷争,笑着喊着在大片的花丛中奔跑,边跑边抛掉手中的东西,遮阳帽、书包、衣服、甚至鞋子,大自然是坦胸露腹的,让我们赤裸裸地和她亲近吧,跑累了就躺倒在花丛中,让一团色彩淹没,让一团光裹住,像躲进爱情中央的一个稚儿,象藏进雌蚌中心的一个赤子,静静地让我们和大自然一起,听到共同的心跳,看到灵魂的光亮;这时候,人才能看出自己短处,看清花朵的个性;而我正是在此时,深深地体味了这些草原的花朵带给我的心灵颤动,我辨识着她的脆弱、坚韧、忧郁和多情,并且辑成了一个花谱:
  虞美人:把哀怨表达得最风流多情的一个弱女子。又名舞草,清瘦清瘦地站在那里,对一切花草的傲慢和不屑一顾使自己愈显形影落寞,在风中摇啊摇的,几乎要伏地不起,但还是站起来,向远方望着,把生命当成了一只金色的酒杯,酒杯在等待中装满了清露或者泪水,直到被一阵急雨打掉,碎下地去,留下花茎,久久地站在那里,象小小的旗杆,绿绿的,伸进一个传说里。
  断肠草:是花不是草,因为肠断才更美丽,在草原上大面积地生长,毫无顾忌;花粉红色,阳光下一望,象一片温暖的雾;花叶细碎而精致,一蓬一蓬的密,象一束束灼亮的炭火,看着极是入眼;我想她不使自己流芳于世,除了有一个残酷的名字和淡淡的苦衷之外,她必还有一个不求赏心只求悦目的想法,从春到夏到秋,只它占了三个季节长长的美丽。
  干枝梅:心中有一种肃静,在寂寞中学会对自己进行品格上的修正。远远地离开花丛之后,对季节几乎也丧失了任何要求,只要有些微的泥土,就生长起来了,而且是在默默中开放出白的或粉的花,卑微的细小的,象枯枝败叶间挂着的一层小冰粒,颜色和模样都遭人鄙视,但一直到她开进了冬天里甚至在大片的雪地上、狂风中,还依旧保持着初开时的姿势,这就引起了人的震动,象一种精神一样在花丛中开始让人注意和不断地寻找她,虽然她总是远远地回避着。
  金莲花:堂皇富贵和漫野的金色使你占尽了草原大面积的阳光。花瓣都重叠一层层肉肉地厚,风来扑人两腿的花粉,雨过浸染你满身的金色,蝴蝶蜜蜂追着你嗡嗡嘤嘤;花开的热闹,却占了个短命,但花却利口生津,是一剂良药,人就都赶着花期来,看花的得满眼光明,采花的愉悦了一份心情,做成药做成茶吞服下去的,就能治了陈年的病,而那一片花影呢?也就永远在人的心里了。
  芍药:牡丹得香国王,芍药为山野尊。偏偏又极喜荫凉潮湿艰涩莫测之地。石头可任其堆积,泥土可凭其瘠薄,牛马不随意踩踏,只是人不可以移植回家里去,芍药有灵,不为私己的人生存和开花,只喜欢山野风雨,做花时梦想,开一朵一朵的洁白,生在幽谷,列于草泽,芬芳了有幸相遇的人,明媚了寂静的峡谷;长长的日月,短短的生命,把洁白做为一闪留在花朵上,把坚韧做为药力灌在根须下,然后,默默地让自己肥硕的绿叶把果实也掩饰住。
  木槿花:让人忧伤和知戒的一种花,我说她是带着暗示和启示来的,早晨太阳初升,草原上一片虚浮的白雾,这花却滴着莹莹的露珠静静地开了,开得新鲜而纯粹。花朵在太阳下闪出灼人的水光,仿佛是玉做的一样,让人珍惜得不敢触摸;晚上看时,满枝的花早就变成了一地落英,七零八落地飘散在地上,让人惋惜起这生命朝开暮落的运气来,却又突然产生一种人生的紧迫和恓惶,这花一天就把自己一生的辉煌说尽了、表达完了、那么人呢?
  玫瑰花:用尖锐的刺把花朵和叶子封锁起来,却把芬芳的气息弥散到远处,鸟也不敢在枝上落足,怕伤了脚爪,胆怯的人只去她的边上望望,让醉人的馨香把自己带入幻想,借此她得了自在,没有人限制她的枝蔓,她就漫山遍野地生长,根在地下纠结相连,花在地上色彩飞扬。像一个放浪无形的孩子,因为没有了顾忌,才把心事全部集中在一个花期,表达得痛快而坦荡。
  山鸽子花:蓝绒绒的花朵是袖珍的鸽脸儿,眉眼都清爽,尖喙向天空或草原的方向伸出去,做仰首谛听的神态,仿佛一群栖居草原的鸽子,把生命的惊悚从尘世刚刚带回来,藏在草丛以下,然后抬起头,看着远处。保持着集体的警觉和忧伤……
  草原的花太多了,鸡冠花、灯笼花、珍珠花、马兰花……多到数不清,有名的就辑为花谱,无名的就成为风景吧,在这片广大的泥土上,我到何时才能完全走近她们呢!
  身在万花丛中,我就又想,人有千种层面,花有百个性格。以花喻人,不是也可以看出每一种不同的生存和色彩来么?做此花谱,时时翻阅,等于以花为镜呢,看美丽以赏心悦目,就修养了性情;看丑陋以省脑省心,该当学会了人生吧?!
  飞翔的野马
  在塞罕坝,在草原,我的心常被它们激动着,那一群骄傲而野性的站立在草原深处的浮雕;那一群肃穆而孤独地超然物外的精灵;那把不安定的血脉寄寓在魂魄深处等待狂飙的一群生灵;那把智者的生命凌驾于鬃缕之上的壮观一幕,总是不能让我忘记!
  每当晨曦初露,我站在塞罕坝凸起的敖包上,俯瞰几十里内空旷的草原中那一片似动非动的马群,远处的山峦和深林比近景更明晰地凸现在天际,草莽间一轮血红的旭日正喷薄而上,马子们忽然惊诧于这宇宙间奇妙而伟大的诞生,一起引颈长天,呼啸嘶鸣。   在这昂扬而古典的背景下,它们的长鬃随风飘拂,好像一片抖动的旗帜的森林,间或有一二匹受惊的马突然跳起来,在马群里横冲直撞,引起同类们的骚动。于是马群突然一声狂啸,仿佛平地卷过一阵郁黑的暴风,安详的大草原瞬间旋起一片喧嚣的滚滚的烟尘。
  这景象使我惊愕不止,呼吸紧迫。看它们四蹄拉平的时候,简直像翱翔的大鹏,更像神的使者,放佛要去完成迎接地平线边缘那一轮新日的使命,强悍威猛的身姿在辉煌的光晕里展示着矫健的慢镜头,天空的四壁回响着它们急雨般的蹄音,好像在整个草原洒下了一片激越不安的灵魂。那气势,让你感到有一股摄人心魄的原始而粗野的力量徐徐注入你的脉搏。
  从这个旷达而雄浑的合奏里,你会听出一曲苍凉悲壮的牧歌缭荡在历史的大野上,回旋出如冰似玉的幻象和如痴如梦的现实的双重韵律,你会在感受到自身脆弱短暂的同时又重新得到了新鲜的勇气和胆量。
  它们绝不为一道峡谷或一片林莽而退避;它们也绝不为灾难的降临或死亡的凶险而惊惶;它们犀利的腾跃和勇敢的穿插,以闪电的姿势造就了无数惊心动魄的彩虹;幽谷间的冷月和夜幕下的兽群,在它们亢奋的蹄踏里颤动如天边的萤火;它们横空的跨越,显示了自然界丰美的内蕴。
  每一道清寂的壕沟,每一片孤寂的古林,每一湾安适的湖泊,都在它们的嘶鸣里,成为热情而流动的风景,而它们就是超乎这风景之外的剽悍健美的生命。每当飒飒风雨归入草原的巢穴,它们便兀立在坦荡的旷野上,瞻望着远去的风暴和预期着岁月的艰辛,远天之下它们昂首翘立的磐石般的威仪,是一群超越了生物本能的壮观的碑林,炫耀着它们英雄的遗风。
  它们驶过草原的粗犷的姿态和雷霆般的轰响,溅满了我的整个心壁;它们优美而悲壮的轮廓,成为我心野上不朽的雕塑般的青铜,使我永远不能安静,不能忘记。呵,塞罕坝,我心中的野馬群!
  草原在夜色深处
  那踢踏在草原深处滚动。声音空旷、潮湿,沿着天空边缘传送过来,由远及近,经过头顶,再远去,然后于脚下穿行,仿佛做圆周运动,又返回原处,于是再响,再循环了过去。终不知那声音到底在哪?似乎各处都在响,在滚动,在接收这声音,猛地静止;须臾,听一蹄哒哒,不疾不徐,如夜间寻宿者叩门,羞怯而不安;间或仰首谛听,渐疾,如擂鼓,如穿山洞,如越空涧,四方响起回音;蛙儿不敢语,夜鸟不敢鸣,树林和花草似被惊动,林边有风卷过,树叶抖索,叶片翻来覆去,正面是白,背面一星暗影。
  林间松鼠仓皇而出,蹿上树冠,映上天空一朵剪纸样的兽影,长尾被吹得东倒西倒,如风中芦苇,在一闪间遁去;花间细蕊随叶片扑落,留一茎空托在空气里一摇再摇,咝咝……摇出几缕风声,像草底下传来的鼠叫;“嗵嗵嗵”,青蛙、水蛇全部落入水去,又浮上头来向上吹着气泡,一朵、两朵,气泡明亮,碎响连声,周围有水拍岸,啪啪,干脆而连贯,像有人在黑暗的空剧场里鼓掌,声音传出几丈,透着一股寒气。
  地平线以远的天空一亮,草原上的泡子随之发出水闪,马上熄灭,似是无数眼睛睁张了一下又躲进黑色里闭目冥想着这世上的奥秘,虽无声无息但那幽暗中的眸光好像比睁张开来还要精芒夺人,仿佛是完全看透了草原掩藏千年的秘密;月亮似乎隐去了几个世纪,星星已完全不见踪影,天空被一层灰白的水气蒙住,高处寂寥,无物可以攀登,低处无声,露珠就格外浓重,越低越接近草原处就全被风吹成了一片碎雨,飘飘扬扬地送到了花草、树林、水泊上面去,于是树叶上、花片上、草茎上就聚满了颗颗水星,聚敛越多,叶片重的一抖,露珠又落下草底去,于是再聚再抖,反复不止;白日牧群踩出万千蹄痕的草地上就汪起一点一点的水来;夜深之后,高空云气渐开,天光辉映,天上也星星,地上也星星。
  夜牧的家畜从草中走过,铃声清亮袭人,金属之音锋利悦耳,如在骨缝中游行,渐行渐远,消失;然后是静,不出一语的静,空前绝后的停顿,是喘息的机会,是翘望的高度,是等待的心情;花无语舒张,草拔节无声,水不扬波,树木以重墨状停在天空;突然,“啪哒,啪哒”,有诡诈之狐,夜半出洞,偷草原上放蜂人的蜜吃;暗中群蜂早已敛息,那狐儿以爪摇翻蜂箱,蜜蜂夜里不辨方向,全都嗡地一声伏进草底,狐狸摇头晃脑吃得得意,忍不住吱吱长吟,声达一二里;放蜂人惊醒,一枪打去,那狐儿落荒逃走,枪声清脆,惊动一野生灵,飞的飞,鸣的鸣,草鹳把长嘴插入泥底拼死不语,百灵爬上高空丢下几串慌乱叫声,黄羊、狍子在黑暗中飞跑乱撞,盲目之间有的跌下水去;夜游者猛地被吓了一跳,心中再也收拾不起那份安宁,于是,急忙寻路回去,躺在床上慢慢听那草原恢复平静,良久良久,仿佛是骚乱不安的海面,一柱大浪突起,万顷飞波才被缓缓压平……
  〔特约责任编辑 王雪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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