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的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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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命册》,李佩甫著,作家出版社2012年3月版。
  1918年8月15日,出身农村的湖南韶山冲青年毛泽东离开长沙奔赴北京。他先在其师杨昌济家暂住,然后又租住在景山东街三眼井胡同。在杨昌济的推荐下,他在北大图书馆谋到一份图书管理员的差事,领着每月8块大洋的薪水。这段经历对他来说并不愉快。时隔多年他还记得“张申府老爷脸色很难看”,五四运动的头面人物傅斯年、罗家伦忙得很,没有时间听他说南方话。1949年3月底,毛泽东从西柏坡再次进入北京城,几个月后,他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中国人从此站起来了”。
  1991年,生于农村的江西青年熊培云考入天津南开大学,他后来留学法国巴黎,并任南开大学传播学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从江西农村到天津这样的大都市,他成功地进入了城市。2011年,他以《一个村庄里的中国》对于乡村史、城乡差距等问题进行了思索。
  1993年6月底,出身农村的湖南邵阳青年李勇(十年砍柴)从兰州坐火车奔赴北京,花了18年时间。四年大学生活,他被分配到国企“北京东方电子集团”,户口落在了北京。从此,他才算真正地进了城。去年,他以《进城走了十八年》追溯了自己艰难的进城之旅。
  在李佩甫的小说《生命册》里,我们同样可以看到各种人在用不同的方式进城。在几千年中国历史中,农民的自由流动和进城,一直是一个沉重的话题。
  追求更美好富足的生活,是人的本能欲望。在城市或农村谋生活,本为个人的基本权利。然而,在中国,统治者要维护其皇权宗法专制和所谓的社会稳定,对于人口流动历来多有限制。除非统治者出于垦荒等需要,实施强制移民之外,农民想按照自己的意愿迁徙异地或进城生活,历来并非易事。中国历代的统治者,向来重农抑商。按照梁方仲先生的研究,古代人口记录出现于土地记录之先;“士农工商”四民等级这一体系,可以说在战国时代已经形成。士虽为四民之一,但属于统治和领导阶层,可享受优免赋役的特殊待遇。历代对于官工、官商都规定了一定的名额,以保证官营事业得到充分的人力供应,对于私工、私商则加以种种取缔。但实际上是“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
  重农抑商在中国历史上作为一个持续的政策被世代相袭,其原因首先在于维护统治秩序的需要,以及小农经济的生产方式。但是,在皇权宗法专制之下,“重农”的结果并非让农民真正得到好处,或在政治待遇、经济利益上有所善待,而是为了保证获取稳定的赋税徭役。不仅如此,历代统治者对于农民的行动范围,一直进行严密的控制。在唐朝,公验、过所制度已经相当完备。《唐六典》规定“凡行人车马出入往来,必据过所以勘之”,凡无过所者将被拘留判刑。唐过所在中央由尚书省颁发,在地方由都督府或州颁发。其上注明本人身份、同行家口、奴婢、牲畜及来路去处,以供沿途勘验。通常一式两份,正本由官方加盖官印,发给请过所者使用;副本则经判官、通判官签名,作为刑部司门司或州户曹档案保存。凡丢失者,扣留问罪。
  《隋书·高祖纪下》:“庚寅,敕舍客无公验者,坐及刺史、县令。” 宋代王溥 《唐会要·逃户》:“见在桑产如无近亲承佃,委本道观察使于官健中取无庄田有人丁者,据多少给付,便与公验,任充永业。” 宋代吴曾 《能改斋漫录·事始二》:“唐宣宗时,中书门下奏:‘若官度僧尼,有阙,则择人补之,仍申祠部给牒。其欲远游寻师者,须有本州公验。’乃知本朝僧尼出游给公验,自唐已然矣。”《元典章·户部八·市舶》:“并依在先旧行关防体例填付舶商。大船请公验,柴水小船请公凭。”
  到了明朝,朱元璋认为乡人应该在20里范围内活动,一个人要走出100里范围,必须要有“路引”。路引需要向县衙申请,而申请路引还得交一笔钱。《大明律例》十五:“凡不应给路引之人而给路引;或军诈为民、民诈为军,若冒名告给引及以所给引转与他人者,并杖八十。”
  在皇权宗法专制制度之下,统治者对农民最严厉的控制来自乡村户口的保甲制、株连制。商鞅最早在秦国实行编户制,并制定了连坐法:五家为伍,十家为什,让老百姓互相监督。在明代,朱元璋用里甲和保甲法,强迫人们互相监视。如果有人逃走,里甲邻居连坐;村里如果来了没有路引的陌生人,人们没有捉拿报官,那么也将被问罪。
  极具讽刺意味的是商鞅,“作法自毙”的成语,正好为此提供佐证。《史记·商君列传》:“商君亡至关下,欲舍客舍,客人不知其是商君也,曰:‘商君之法,舍人无验者,坐之。’商君喟然叹曰:‘嗟乎!为法之敝,一至此哉!’”商鞅后来被车裂而死。
  限制农民流动,将农民牢牢束缚在土地上,并没有为统治者带来千秋万代不朽之功业。专制制度下无法克服的痼疾——吏治腐败,造就了几千年来屡见不鲜的官民矛盾。其常见形态是,地方官吏出于上级下达的任务或自肥而鱼肉农民,农民不堪忍受,逃走或落草为寇,剿匪又促使官吏加大吸取财政资源的力度,这进一步加大了农民的负担。一旦矛盾积压过深,导致官逼民反,再难转圜,王朝即面临政息人亡之虞。
  清末民初之后,王朝的皇权体制逐渐解体,工商业的发展,导致人口的流动,农民进城务工等成为常态。无论是户籍制度还是流动控制,都较以前大为松动。显然,毛泽东1918年到北京后,既没办暂住证交流动人口管理费,也无被收容审查、强制劳动之忧。在当时,考大学也不存在异地高考的问题——各大学自主招生,只需通过考试即可。
  上世纪80年代,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不仅在文坛产生过巨大影响,改编成电影后,更成为一代人的集体记忆。主人公“农业户口”的高加林进城之后,抛弃农村姑娘巧珍的故事曾引发激烈的价值观争论。以作家的写作意图,以及作品所导向而论,人们倾向于对高加林进行见异思迁的道德谴责,甚至喻其为当代陈世美。但是,城乡生活的巨大差异,户籍制度在现实层面所导致城乡居民之间的隔离,却被人们所忽视。更具象征意义的是,路遥本人以生命为代价,成为了一名成功的进城者,并将自己的名字刻进了中国文学的神圣殿堂。
  从80年代末到90年代之后,农民进城的大潮已经势不可挡。一开始,他们从事的都是城市人不愿担当的职业,以及一些小本钱的买卖,出卖自己的劳力。李佩甫的小说《生命册》,涵盖了大多数农民的进城方式。小说主人公吴志鹏通过考大学进城(这也是李勇和熊培云的进城方式);他的老乡吴才有通过出卖自己的苦力(在建筑工地打工)进城;老姑父的女儿苇香,以出卖自己的身体进城;老杜平反后重新进城,欺骗文盲妻子办离婚手续,希望和农村斩断关系;他的文盲妻子刘玉翠不依不饶,跟着老杜进城后创业买房……
  自辛亥革命之后,农民的进城一直伴随着中国的现代化进程。近三十年的中国历史证明,农民进城的趋势已经势不可挡。中国的城市,不仅也不应当只属于有城市户籍的居民,同样也属于为城市发展流血流汗的农民。如果千万个孙少平(路遥著《平凡的世界》一书主人公)能够自由地在城市安家落户,幸福生活,路遥也当含笑九泉。
  (本文编辑 谢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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