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张爱玲写进小说中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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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爱玲写过很多精彩的故事,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取材自她听到看到的一些真人真事,比如她的第一本小说集《传奇》,张爱玲便举其中《红玫瑰和白玫瑰》为证,说明其中每篇人物故事,大多“各有其本”,其中另一篇《连环套》,写的则是炎樱一位朋友的故事。张爱玲也曾坦言,小说集《惘然记》中的《色·戒》、《相见欢》和《浮花浪蕊》都是曾使她震动的小故事。这些原本会随着时光湮没的尘埃往事,因着张爱玲的生花妙笔变得鲜活起来,一次次走入读者的视线中,为人品读、猜测,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当然还是那些和名人沾边的故事。
  张爱玲和大翻译家傅雷有过一次不愉快的交锋。张爱玲凭作品在上海红透半边天后,傅雷化名讯雨发表了评论文章《论张爱玲的小说》,言辞间虽尽显爱才之情,但批评也是极为严苛,更有结尾的两句:“一位旅华数十年的外侨和我闲谈时说起:‘奇迹在中国不算稀奇,可是都没有好下场。’但愿这两句话永远扯不到张爱玲女士身上。”也许耿直的傅雷本意确是替张爱玲担忧,但这样听起来像是诅咒的“忠言”,换了哪个当事人大概也听着“逆耳”,何况是向来从消极方面去忖度人心的张爱玲。
  很快张爱玲以《自己的文章》予以回应,并迅速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小说集,颇为针锋相对的取名《传奇》。大概张爱玲还是觉得不解气,恰好刘海粟小姨子——成家榴与张爱玲是校友,成家榴因感情不顺对张爱玲的一番倾诉,让张爱玲得知傅雷和成家榴的一段情,并以之为原型写成小说《殷宝滟送花楼会》。文中傅雷的化身是乏味、暴躁的罗教授,成家榴则被写成矫情的女学生,张爱玲一面用不屑的口吻潦草地写着二人自以为爱情圣洁,一面剖析着这爱情中不纯的成分:两人之所以有机会长时间相处以致发展成恋情,女学生想占教授免费补课这点小便宜也是起因之一;教授一边闹着离婚一边让太太怀孕,而女学生在痛苦标榜分手是因为不忍伤害教授孩子的同时,也坦言教授那样神经病的人,就算他为自己离婚也不能嫁。
  情事被张爱玲写得不堪,傅雷也无可奈何,只能同别人抱怨一句:“《金锁记》的作者人品竟是这样低劣,真是错看她了。”你看,得罪了张爱玲就是这样的尴尬。一段浪漫凄美、在当事人心中可歌可泣的爱情,换别人来写不知道要怎样的华美如袍,到了张爱玲笔下则爬满了虱子,成了一出可笑的讽刺剧,让人再想要缅怀时首先要为那不洁皱一皱眉头。
  张爱玲就是这么笔下不饶人,写作是她回击现实中开罪她的人的武器,也是她借以谋生的工具。
  因香港战事而不得已终止在港大学业的张爱玲,回到上海后既无文凭傍身找个像样工作,也无父母的家可以庇护,失去经济来源的张爱玲自然而然选择了靠笔吃饭。写作需要素材,身为李鸿章、黄翼升等清末重臣的后裔,张爱玲自小便耳闻目睹了这些贵胄家事,写小说时也就信手拈来。
  张爱玲舅舅黄定柱是黄翼升的孙子,他的三女儿黄家漪得了肺痨亡故,张爱玲把她得病前后的事情写成小说《花凋》:川嫦(黄家漪)因为无望病好,逐渐被未婚夫和家人放弃,父亲一面因为心疼她泪流满面,一面和母亲相互推脱不肯给她买昂贵的西药,父亲的态度是:“明儿她死了,我们还过日子不过?”“我花钱可得花得高兴,苦着脸子花在医药上,够多冤!这孩子一病两年,不但你,你是爱牺牲,找着牺牲的,就连我也带累着牺牲了不少。不算对不起她了,肥鸡大鸭子吃腻了,一天两只苹果——现在是什么时世,做老子的一个姨太太都养活不起,她吃苹果!我看我们也就只能这样了。再要变着法儿兴出新花样来,你有钱你给她买去。”而母亲则担心自己掏钱替女儿买药,暴露了有私房钱的事实,父母的态度让川嫦痛苦的想要自杀。张爱玲在小说中也顺带着对舅舅一家大为讽刺。她形容舅舅“因为不承认民国,自从民国纪元起他就没长过岁数。虽然也知道醇酒妇人和鸦片,心还是孩子的心。他是酒精缸里泡着的孩尸”,“是连演四十年的一出闹剧”,舅母“则是一出冗长的单调的悲剧”,几位表姐妹为争夺衣饰明争暗斗,所以“几位姑娘虽然是在锦绣丛中长大的,其实跟捡煤核的孩子一般泼辣有为”。
  《花凋》惹得黄定柱大为生气,对家人说:“她问我什么,我都告诉她,现在她反倒在文章里骂起我来了。”舅舅一家原本同张爱玲关系不错,舅舅对她颇疼爱,张爱玲小时候也经常同表姐妹一起玩耍,却因为这篇小说生了嫌隙,少了往来。
  被公认为最彰显张爱玲写作功力的代表作是《金锁记》。《金锁记》写的是李鸿章次子李经述的家事。李经述三儿子李国罴天生软骨症,娶不到门当户对的少奶奶,家人便给他找了个乡下姑娘做媳妇,生下了一儿一女。《金锁记》中的二奶奶曹七巧原型便是这位乡下姑娘,婚后因为与侯门格格不入的出身和修养,七巧遭到婆家人的轻视,又因为二爷几近废人的身子骨,让七巧把感情寄托在小叔子身上。不如意的豪门生活以及对小叔子的爱而不得,让七巧心理逐渐扭曲。在终于熬到分家后,七巧对她牺牲了半生换来的钱格外珍视:她骂跑了上门示爱的小叔子,因为怀疑他是贪图她的钱;她撵走了借住的娘家侄子,因为担心侄子觊觎女儿的嫁妆心怀不轨。七巧自己不曾得到过健康的婚姻感情,也见不得别人拥有:她用鸦片控制女儿,破坏了女儿的婚事,让女儿断了结婚的念头;她羞辱儿媳,先后逼死儿子的两任妻子,吓得儿子不敢再娶,只在妓院中走动。
  这个小说的后半段与事实颇有出入。至少七巧儿子长白的原型李玉良不像小说中写的那么窝囊,他在上海升平街的家在抗战中是中共地下联络站,解放以后他当上工厂厂长,并在政协部门任职。小说中年纪轻轻便吞鸦片自杀的长白妻子娟姑娘,其原型卞慧卿也算长寿,同丈夫李玉良生了六男一女,孩子们个个争气,都是大学毕业生,走上工作岗位后,分别任职工程师、医生和技术人员等。
  张爱玲的本意,想必也不是刻意要丑化“七巧”一家,小说毕竟只是小说,用张爱玲自己的话说,“既然有这样的事情,我就来描写它”,她只是借用了这段往事,用自己的笔,对一个被金钱禁锢在爱的荒漠中的女人做了极致的解读。
  同样写李鸿章家族往事的小说还有《创世纪》。张爱玲的姨祖母——也就是李鸿章的小女儿,待字闺中到二十二岁,方才被父亲嫁给一个县令之子,相府千金下嫁给不成器的县令之子,心中總归是有委屈的吧!而男方因比女方小六岁,也一辈子嫌她老,家世和年龄的双重不和谐,也让这段婚姻充满琐琐碎碎的不如意!不过比起《金锁记》和《花凋》,张爱玲在《创世纪》中算是手下留情了,没有对人性扭曲的过度解读,也没有大篇的讽刺之语,只是淡淡的写着这个家庭一些疙里疙瘩的小噜苏。   新中国成立后,张爱玲在写作上也一度尝试做出改变,来适应新的文化环境,《小艾》便是产物之一,依然借用了李经述家庭的一段旧事。李经述长子李国杰冷落正室,宠爱姨太太,还纵容姨太太卖掉了为自己生下孩子的丫鬟,后来姨太太因病失宠,李国杰本人则因为与日本人勾结,在一九三九年被军统特务暗杀。张爱玲在《小艾》中还原了这段往事,正室的落寞与妥协、姨太太的嚣张都一一呈现,不过小说中被取名为小艾的丫鬟,命运则被做了大幅修改,小艾遭姨太太毒打以致流产,后来嫁给了同样贫寒的金槐,在历经种种磨难之后,终于在新中国成立后过上了有尊严的稳定生活,看到了幸福的模样。
  张爱玲在小说中大写特写李鸿章家族旧事,虽然当时并无人发声,却在多年后遭到李氏后人反驳。李鸿章的玄孙李道桦、邵玉桢夫妇说:“张爱玲的《金锁记》发表后,我们父母是很有意见的,因为里面的内容是在影射李家,但又与事实出入甚大。我父母之所以没有站出来反驳,一来是看她那时要靠写作吃饭,父母又离婚了,小姑娘一个,也就不去计较了;二来她写的是小说,不用真名真姓,也就更没有必要追究。”李鸿章的六弟李昭庆的曾孙李家皓则说:“张爱玲写小说是为了出风头,她没东西写了,就专写自家人,什么丑写什么。而李家人出来工作的也不少,他们的挣扎和奋斗她却不写,这算什么?所以我们当年就不高兴睬她……她写别人是病态,她自己本身就是病态……我看她最后也没有什么好结果……”
  长辈们难看的形象随着张爱玲的作品流传,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也难怪李氏后人会对张爱玲愤怒了。
  在张爱玲定居美国的日子里,也完成不少佳作,其中小说《色·戒》因被李安导演拍成电影更是家喻户晓,小说中主人公王佳芝和易先生的原型分别是中统特务郑苹如和汪伪特工总部头子丁默邨,张爱玲借用了这个美人计诱杀汉奸的故事,但是在情节上有一个很大的改动,真实的情形是在暗杀行动时,被丁默邨自己发现情形不对夺路而逃,而郑苹如在被捕后始终未泄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只借口是因丁默邨变心才因爱生恨雇凶杀人,最后郑苹如也是只身就义。小说里写的却是王佳芝对易先生动了真情,在刺杀的关键时刻提醒他逃走,结果也连累了布局刺杀的同志一起牺牲。
  很多读者对张爱玲的这个改动不满,觉得她亵渎了英雄。张爱玲在写这篇小说时,大概是没有考虑到这一层。毕竟,作家写感情故事,往往不经意间更多反映出的是本人的爱情观,张爱玲自己就是一个为爱情奋不顾身的人,她如果会去顾及政治时局等种种因素,又怎么会去爱胡兰成,乃至因为胡兰成而跌倒、枯萎。当然,张爱玲也绝不是一个歌颂爱情的人,在她的作品里,往往更傾向于探讨人性的张力,解读那些黑暗中压抑的灵魂,在被逼至绝境的时会迸发出怎样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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