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剑客·生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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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亥猪篇
  文/明月枯叶
  猪在十二生肖中居末位,与十二地支“亥”同序,故又称为亥猪。亥时是指下午九时到十一时。这个时辰又称为人定、定昏等,此时夜色已深,人们也已经停止活动,安歇睡眠了。人定也就是人静。夜深时分猪正在熟睡,这时候猪睡得最酣、长肉最快,于是亥时属猪。
  猪为六畜之一,中国人与猪的关系非同一般,人们的肉食大部分来自猪。猪一身是宝,供人采用。作为一个农业大国,猪更是与亿万农民有着不解之缘。人们推举十二种动物为生肖,自然会采用与自己生活最密切的动物来作代表,猪成为生肖当然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据说,在天宫排生肖那天,玉帝规定了必须在某个时辰到达天宫,取首先到达的十二种动物为生肖。猪自知行走慢,便半夜起床赶去排队。由于路途遥远,障碍也多,猪拼死拼活才爬到南天门,但排生肖的时辰已过。但猪苦苦央求,其他六畜也为之求情,最后终于感动了天神,把猪放进南天门,当上了最后一名生肖。这样,马、牛、羊、鸡、狗、猪“六畜”都成为人间的生肖。
  猪在古代对于中国人意义十分重大。汉族凡重大祭祀必用猪祭品,并以猪头为重,俗称“猪头三牲” 。吴谷人《新年杂咏》:“杭俗,岁终祀神尚猪首……选皱纹如寿字者,谓之‘寿字猪头’ ”。再者,“家”是屋中有“豕”,寓意有猪才有家,猪作为六畜之一,也是人们最早驯化的一批家畜,所以猪对于家庭和满有极为重要的象征意义。
  现实中,猪作为六畜之一,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意义非凡,在文艺作品中更是屡见不鲜。当代作家王小波《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就以猪的第一视角,为我们展现了一只放荡不羁、敢于反抗的猪的形象。古典名著《西游记》中猪八戒的形象则更加深入人心,二师兄懒惰、善良的形象,早已家喻户晓。
  武侠中,猪也有发光发热的舞台。说起武侠的猪,我们就会想起一类人——灵活的胖子。他们身肥体宽,但是武功极高。在武侠作品中好似加了特技般,超出常人想象。比较出名的就是《风云》中的第三猪皇、《射雕侠侣》中的达尔巴。另外,武侠中还有一个跟猪有关的套路,叫做“扮猪吃老虎”,我想熟悉武侠作品的侠友也一定不会陌生。
  那么本期十二生肖征文之亥猪篇,又会带来怎样的“猪”呢?
  缺月盈
  文/黍蓠
  黍蓠,五谷之一,黄粱也。蓠者,香草之一,江蓠也。合在一处,便是一个爱觅食的吃货,终日游走于现实与梦境之间。以实在的执著氤氲看已幻离的武侠之梦。玄武纪写作小组签约作者。
  八月,眼看着已近中秋,可天气还是热得熬人。
  村口的高树下,罗家的糖水铺子照常开着。只是午后正是客人最少的当口,树阴下的五张桌子只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村民和行路人。
  “来两碗桂花甜酿,多些碎冰,少些桂花糖。”一对刚从田垠上下来的中年夫妇将锄头撂在脚旁,坐到了最靠边的一张桌上。
  一旁的井沿上,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正坐着吃冰碗,小勺磕得白瓷碗“叮叮”作响,吃得津津有味。
  “夏夏!又光顾着自己吃,快来给刘家伯伯婶子端汤。”柜台后,老板娘罗二嫂将两只大碗放进了木托盘里,那女孩听得母亲吩咐,“哎”了一声,将手中的碗搁在井台上,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稳稳地拿起托盘,小心翼翼地端了出来。


  那农妇满脸和善,见状忙上去搭了把手,说道:“咱们夏夏如今可更懂事了,罗二家的,你好福气啊!”
  罗二嫂正削着冰,一说起孩子,便满脸喜色,手中动作不停,透白的冰屑雪片般落下,和她的笑意一般清爽:“这丫头,可有主意了。要是不先给几个腌酸金橘,她才不肯替我打下手呢!”
  “娘!你又乱说!”夏夏回过头来,噘着嘴表示抗议。手下利落地把两碗甜酿放在了刘家夫妇面前,巧笑盈盈,说道,“刚削下的冰,碎碎的正好化进去。伯伯婶婶在田里忙了大半天定是累了,吃得太凉会伤胃的!”
  见她水灵灵的一个小姑娘,话又说得贴心,刘婶子的脸都快笑成一朵花儿了。她瞟了眼罗二嫂,拉起夏夏的手轻轻拍著,说道:“这罗家的丫头啊,长得可赛过她娘了。再过几年,配给咱家小宝倒是不错。”她又抬起头,眼里放着亮光,问罗二嫂道,“怎么,她也爱那腌酸金橘?听说那可是你家罗二最喜欢的吃食了,可见有其父必有其女啊!”
  “行了,好好喝你的桂花酿吧!”一旁的刘伯挥了挥手,立即把她的话打断了,“就宝儿那熊样,日后能有姑娘嫁他,我老刘就要去庙里烧高香了!依我看,夏夏日后定是要配个状元,当个一品夫人的!”
  “呸!”刘婶子啐了老伴儿一口,怒道,“你这老头子,还没灌黄汤就说醉话。小宝要有不好的,也是你惯出来的!”她拉着夏夏,笑得眉眼弯弯,问道,“你自己说,觉得你小宝哥怎么样啊?”
  夏夏低下了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红着脸支吾了半天,才说:“小……小宝哥,他……”
  “婶子,你就别拿小孩子开玩笑了。你看,夏夏脸都红了!”一旁坐着的孙家媳妇笑着给打圆场,罗二嫂适时地端上一碟甜酸梅子,将女儿拉了过来,替她拢了拢额前的碎发,笑道:“有劳伯伯婶子操心了,咱们夏夏还小,日后怎么的连我说了都不算,还要问咱们当家的。”
  一提起罗二,在座倒有一多半人都竖起了耳朵,一个须发全白的老头放下碗来,颤着声问:“罗二,这是有五六年没音讯了吧……”
  “该有六年多了吧!”一旁不知哪家的妇人脱口而出,浑没见罗二嫂脸上浮起的忧伤之色,只顾着自己嘴快,“记得他出去做生意那会儿,夏夏还没满周岁呢!”
  “也不是全无音信。”罗二嫂勉强挤出些笑容,辩解道,“每过个几个月,他便会让人捎些银子、衣料的回来。说是在那边生意太忙,脱不开身。打算等安定了些,好好置个铺子,再来把我们娘俩儿接过去……”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有些变调,眼底已泛起了些许泪光。只能装作去收碗盏,趁人不注意拿袖子偷偷地抹去泪花。   母亲的神情全都看在夏夏眼里,她撇了撇嘴,恼怒地看了那快嘴妇人一眼。转而去拉了拉母亲的衣角,轻声说道:“娘,你别难过……”
  “所以说,男人就是见不得世面!”那嘴快的妇人咂着嘴,对身边的人道,“……家里老婆再好,又怎比得过烟花柳巷里的姐儿?你们听说没有,村东王家那三小子去城里混了几年,如今腰也直了,胸也挺了,还在那儿置了宅子,讨了个唱戏的粉子当姨娘。每次回来都只拿些散碎银子打发家里。你们别戏台上说什么‘糟糠之妻不可弃’,男人心一活,八匹马都拉不住!”
  罗二嫂刚把泪拭干,听得这样的话,心里便更不是滋味。刚要转身回到柜后,忽听院里的说话声戛然而止,回头看去,却见那快嘴妇人的眼光定在远处,脸上现出了惊惧之色。众人也见了她的神情,一时都不明所以,便顺着她的眼光往大路上看去。
  只见五六个健壮的汉子正从村外在大路上走了过来。有的穿着短衣,有的则干脆打了赤膊,脚下蹬着一色的白底快靴,他们的手中各抄棍捧家伙,气势汹汹,看样子正要往罗家的铺子来。
  夏夏看到了那些人,不禁叫了起来:“娘!他们又来了!”
  “又是余老爷家的?”刘伯、刘婶也站了起来,顺手抄起了脚边的锄头,怒目道,“上回说要买你这铺子的,就是他们?”
  罗二嫂忙将女儿拉到身边,惊慌地点点头。
  一旁的孙家媳妇也站了起来,愤愤不平地说道:“什么买铺子?那姓余的老色鬼就是看中了二嫂模样。假装说要买下这铺子,其实就是欺负她家没男人。那日我们当家的也在,见那老色鬼还要动手动脚,便和几个乡亲上去赶走了他。岂料第二天他便找了几个泼皮前来闹事,非要二嫂答应卖铺子不可。”
  “他们都是坏人!要欺负娘,还把爹爹亲手写的幡子都扯坏了!”夏夏抬手指着高挑的布幡,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恨意。
  众人都抬头看去,果然见那写有“罗家糖水”的布幡上纵横来去,竟有好几个补丁。显然是被扯得七零八落后,又挑了颜色相近的布头密密缝起来的。
  那几个人脚步飞快,几句话间,便已到了近前。领头的黑皮汉子嘴里还叼着根牙签,上来便一抬腿,将一个木凳子踢到了草丛里。他把手里的棍子扛到了肩上,歪着头,斜着眼儿,里里外外打量了一圈,这才把眼光落了回来,不怀好意地“嘿嘿”笑着,说道:“罗二嫂子,眼看着就快到中秋了,你那汉子怎么还没回来?不如听了爷的话,把这铺子卖了,带你闺女住到余老爷家里。老爷是城里出了名的大善人,定不会亏待你们娘儿俩的。”
  还未等罗二嫂说话,刘婶已经站了出来,将手里的锄头往地上一杵,怒道:“好你个王三,说曹操,曹操就到。你不就是去城里当个奴才么,这就拿了你主子的脸面来乡亲跟前作威作福,是见女流之辈好欺负么?”
  那领头的黑皮汉子正是先前嘴快妇人提到的王三,原来也是这村中的村民,因整日里游手好闲,家里差人说项,送去城里的富户家里做了奴才。几个月下来,染了一身奴才的习气不说,天天只管在城中厮混,更连家里的媳妇老娘都不要了。
  这王三自以为有财主倚重,早不把自己当乡下的种田汉了。此时被揭出短来,立时恼羞成怒,喝道:“刘婆子你少管闲事!咱们老爷怜惜她们娘儿俩,这才打点几两银子!要是不识好歹,可就别怪爷爷我现在就砸了这铺子!”
  见了这些人凶悍的模样,几个原本坐着的路人和村民都吓得飞也似的逃走了。倒是先前说话的老头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走过来,用拐杖头敲着地面,沙哑着嗓子说道:“王三,往日你到罗家铺子里吃喝,罗二嫂何时亏待过你?记得那年冬天,你家连点像样的粮食都没有了。偏还赶上你媳妇小产,还不是罗二嫂拿了两大包红糖,并着红枣、桂圆熬了送过去的?怎的如今你刚攀了高枝,就忘恩负义了!”
  王三“哼”了一声,不屑地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爷在余老爷那儿当差,当然事事以东家的吩咐为重。”说到这里,他一瞪眼,威胁道,“孙老头,你就别在这里倚老卖老了。棍棒无情,若伤了你的老骨头,爷我可不负这个责任。”说罢,他一挥手,道,“兄弟们!给我砸!”
  话刚说完,他已将手中的棍子挥了起来,一棍就扫落了桌面上的盘碗。他还想砸下去,却不料孙老头踏前了一步,拦在众人跟前,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吼道:“你要打,就先打死我!”
  王三冷冷一笑,說道:“也好!”话音未落,手中棍子猛地一提,径直往那孙老头的面门砸落下去。
  冷不防一只手从斜刺里伸了出来,一把夺过了那木棍扔在地上。刘伯拿了锄头挡在了孙老头身前,喝道:“你个臭小子,还真敢打人?”
  王三一瞪眼,道:“我就打了,怎么着?”说罢,忽然挥起了拳头,一下就击在了刘伯的肩膀上。
  这一下动作极快,力道也不小,虽然没什么暗劲,却也把刘伯打得退出去好几步。直到后腰撞上了一张桌子,才停了下来。“扑通”一声坐倒在地,一手捂着肩头,满脸痛苦之色。刘婶见丈夫被打,顿时又气又急,挥起锄头就往王三的胸口抡了下来,口中叫道:“跟你拼了!”
  却见那王三“嘿嘿”一笑,猛地出手,一把就抓住了锄头柄,说道:“刘婶,你以为我还跟在村里时那样没出息么?这些日子我可跟余家的武师学了几下子,要不要使来给您瞧瞧?”
  那刘嫂见锄头被抓,连拉了几次都没拉回来,登时怒道:“臭小子,就知道欺负乡亲,算得什么好汉?”
  她的话音还未落,蓦地听身后有个稚嫩的声音大喝道:“坏人!”
  一回头,就见夏夏拖着一把大扫帚,大喊着从铺子里直冲了出来。罗二嫂惊叫一声,想去拉她,却被老汉拦在了身后,只有叫道:“你去送死么!”
  那扫帚足比夏夏的人还高出一倍,头上又扎着大蓬的细竹枝,拖在她手里倒有几分关公拖刀的架势。只见她大喝一声,使足了力气将扫把头往王三身扫了过去。那王三一惊之下,还没看清扫来的是什么东西,便本能地退步躲闪。手中一松,握住的锄头也就此丢开了。
  他身后的几个家丁一直只是歪着头,袖手旁观,似乎并不想听他的调度。见了此情景,都不由自主地哈哈大笑起来,说道:“王三啊王三,难不成你连这丫头手里的扫把都打不过么?”   王三一站定步子,便已有些后悔,耳朵里听到这些,心中不由得无名火起,指着夏夏便道:“你这丫头片子,难不成还要学那些舞刀弄枪的爷们儿,把咱们几个都放倒不成。”
  “正是!”夏夏扬声开气,把扫把头往地上一顿,叉着腰,喝道,“你们这些坏人!我罗夏夏今日便要教训你们!”说罢,也不顾那几个家丁兀自笑个不停,挥起扫把,便往王三的脚下扫了过去。
  “夏夏!”罗二嫂一声大呼,声音里已经带了几分凄怆。刘嫂则一把扔下锄头,想去将夏夏拉回来,却还是拉了个空。耳中只听得“哎哟”一声大叫,在场的人心中都是一凉。恐怕夏夏这伶俐的姑娘,在这转眼间便要遭了毒手。
  然而,这声惊叫却不是夏夏喊出的。众人只见那王三像是膝弯里被人猛地抽了一棍子,腿一软,一下跪在了地上。他左半边身子斜下,正好迎上夏夏挥过来的扫帚。他的脸正冲着众人,那脸上的惊恐之色还未定,忽地又是一声大喊,较之刚才那声更加痛苦。叫声还未落定,那满是鸡屎鸭粪的扫把已没头没脑地糊上了头脸,一下就把他扫倒在地。
  这一下出其不意,就算这女孩儿天生力大,也不至于可以一扫帚将一个壮年人扫倒在地的。身后的几个家丁此时都止住了笑,却见王三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身上也没见什么伤,只是头脸上尽是蛛网鸡粪,被流下来的冷汗一浸,更显狼狈不堪,嘴里还不住地大喊:“救命啊!我动不了啊!”
  夏夏将扫帚又顿到了地上,学着戏台上的老生哈哈大笑,道:“你们这些坏人,知道你家姑娘的厉害了吧!”
  几个家丁相互对视一眼,其中赤膊的汉子模样最是凶狠,在这些家丁里也算个厉害角色。但见他眼光一闪,忽然一步踏前,挥起手里的黑铁短棍,往夏夏的头顶砸了下来。
  这一记来得又快又狠,显然比王三那几下子要高出一大截。众人只见他手一扬,便是一片黑影,可紧接着,这黑影就落了下去,“啪”地一下重重砸在了他自己的脚面上,直把这半截铁塔似的一个汉子砸得“嗷”的一声惨叫,捧起自己的脚来,痛得在原地直跳。
  “坏人!”夏夏横眉立目,手中的扫帚又挥了起来,住这汉子的脚下扫了过去。却不料这次只扫到一半,便另有个家丁欺到了近前,一把抓住她的扫帚夺了过来,叫了一声:“臭丫头!”伸手就往她肩头抓去。
  可是,这一下也没抓到。那家丁的手还在半途,便忽然软了下去。余力将他肩膀都带得歪了过去,整个身子扭转着斜斜下倾,仿佛有条看不见的细丝在控制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脑袋向着一侧的桌角撞了过去。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家丁将手中的扫帚当作拐杖,斜斜一撑,便抵住了地面,腰间借力一挺,整个人的去势立时缓了。便在这一缓之间,他身子一歪,脑门已贴着桌子边擦了过去,在一声硬物断裂的“咔嚓”声响中,他的人已将那一张木凳砸得从中断开,人也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从那赤膊汉子挥起铁捧,到这家丁堪堪躲过撞破太阳穴的厄运,倒在了地上,只不过一眨眼的工夫而已。近在咫迟的几个乡民看得目瞪口呆,一时间竟不知要如何应对。倒是那摔在地上的家丁抬起头来,忍着胯骨磕地的剧痛,龇着牙,抬起还能动弹的一只手,指着头顶的高树大喊:“树顶有人!”
  剩下的几个家丁闻声纷纷仰头望去,但见旁边的两棵大树枝高叶密,连正午的阳光都漏不下半点,哪里看得到人影?
  最后那个家丁目光最毒,痛得连连吸气,叫道:“有人从树顶投掷暗器,专打人穴道!都留神了!”
  趁着这当口,罗二嫂已冲了过来,一把抱过了女儿,连叫:“胡闹!”将她拖到了后面,又与孙家媳妇一边一个,扶起了倒在地上的刘伯,又将孙老头也拉了回来,让两个人先进铺子里歇着。
  那几个家丁都是纳闷不已,有两个人还跑到一旁的山坡上往这边的树顶张望,却也是瞧不出什么。余家在这十里八乡堪称一霸,手下家丁打手们仗势欺人,今日在这小村口阴沟里翻了船不说,偏偏连对手还找寻不到。这样的事若是传出去,只怕要让人笑掉大牙的。那几个家丁暗地商量了几句,再不敢逗留,讪讪地放了几句狠话,背起被打倒在地的同伴,灰溜溜地沿着来路跑了。
  刘伯一直扶着后腰,怕是在摔倒时伤到了哪里,罗二嫂赶紧拿了冰来替他敷上,脸上满是歉疚之色,道:“今日若不是乡亲们,只怕当家的这个铺子,就要毁在我手里了。”她忽然伸手拉过夏夏,两个人跪倒在众人面前,一起磕下头去,道,“此恩此德,只要咱们母女俩还活着一日,就算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大家!”
  “使不得,使不得啊!”刘婶连忙上前,将这一大一小扶了起来,连声说着“罪过”,又道,“这王三这回在此受了挫,该有一阵子好消停。可他不过是余老爷手下的一条狗,难保那老色鬼明日不派其他人再来。罗二家的,不如你先到我家躲一躲,等过了这阵子再说。”
  一旁的孙老头用拐杖戳着地,道:“刘家说得没错,只是你家房小,不如干脆搬去我儿子家。他们就在城东住,这几天他去亲戚那儿送东西,你们去住,也正好可以陪陪我媳妇和孙子。”
  孙家媳妇听了也连连点头,拉着罗二嫂的手,执意要她现在就搬去自己家。
  “多谢乡亲们的好意……”罗二嫂说着便已垂下了泪来,哽咽着说道,“当年罗二走时,我们曾有约定,无论如何我都会守着这铺子等他回来。如今眼看就要到中秋了,说不定他正在赶回来的路上。若是到了家,却见不到我们娘儿俩,他定会担心的。”她摸了摸女儿的头,眼底已经泛起了一丝坚毅,说道,“大不了将这铺子暂且关了,我们守着家不出去,量那些泼皮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
  众人听她如此说法,一时间都不知要如何勸解了。只有刘婶还是觉得不妥,仍然劝她去自己家住。但罗二嫂心意已定,任谁再劝也没有用。众人只得叹了口气,纷纷散去了。
  等人都走了,像是浑身力气都在一瞬间被抽尽了,罗二嫂颓然地坐倒在了门槛上。她的胳臂撑在一张横倒的凳子上,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一个地方,默默不语,只是眼泪扑扑簌簌地往下掉,很快就将胸前的衣襟沾湿了大片。
  夏夏见母亲神色有异,便慢慢走到了近前,顺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只见那地方正是自己刚才还坐过的井台,井沿边那吃了一半的冰碗还在,只是碗里的冰已经全化了,剩下的几个腌金桔被泡在了水中,半浮半沉的,像是河里漂着的光葫芦。   “夏夏……”罗二嫂忽然开口了,声音沉沉的,有些奇怪,“替娘去村东头的小酒馆里打二两烧酒来,还有下酒的小菜。”她接连说了几样小菜,夏夏却越听越奇怪。她知道,母亲从来不喝酒,除了年节,家里也不会有肉食。
  她眨了眨眼睛,看了看外面地上满地狼藉,有些不明所以,只得问道:“娘,今天是什么大日子么?”
  罗二嫂抬起头来,眼中忽已有了光彩,她点点头,满是泪水的脸上现出了笑容,说道:“对,今天是比过年还大的大日子。”
  蜡烛燃到了尽头,火焰熄灭,一缕青烟袅袅而起,又缓缓消失。
  月上树梢,将满未满。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清冷地洒遍床榻与桌沿,也在母女俩熟睡的脸上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颜色。
  由于外头是店铺,院中又有库房,罗家这间日常起居的屋子,在放上日用的家具之后,就显得格外狭小。可就算这样,这里在罗家母女看来,也是一处安逸的所在。
  通常,在忙完了一天的活计之后,夏夏会先爬上床。换上母亲亲手缝制的小花衣裳,搂着自己的布老虎,静静地躺着,听母亲讲着故事,或是哼着山野人家的小调,慢慢进入梦乡。而罗二嫂则会继续做她的针线活,直到烛火燃尽,才上床休息。
  可是,她们今天的样子有些反常。
  母女俩虽还是依偎在一起,虽还是睡着,却并没有好好地躺下。母亲的头倚在床角的立柱上,手上还拿着缝了一半的衣服,亮晃晃的针正扎在缝了一半的边裾上。她的膝上枕着夏夏,手里还是抱着她的布老虎,却没有脫鞋,也没有换上睡觉时才穿的小花衣裳,只是蜷缩在床沿上,以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沉沉酣睡。
  她们的脸上都有淡淡的笑,仿佛就算在睡梦中,也能看见自己最挂念的丈夫和父亲。
  可是那个人,又在何处呢?
  月移窗影,用光与暗在斗室内隔出黑白不容的两个天地。
  就在那最黑暗的角落里,渐渐开始有了亮光,那是一双明亮的眼,闪烁不定的眸子里,仿佛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他就这样隐在黑暗中,如同一只见不得人的蝼蚁,卑微地看着床榻边的母女。好像就要这样一直看着,直到月落天明,再与黑暗一同消失。
  “钟火山有香草。武帝思李夫人,东方朔献之,帝怀之梦见,因名曰‘怀梦草’。”一个声音悠悠地在另一个角落里响起,淡淡的语调中带着一丝讥讽,“跋山涉水、不辞艰辛,便只是为了给一场梦……当真值得么?”
  更定夜深,凉风渐起,天空中开始有浮云飘过。云随风走,月光晦明不定。
  那缩在角落里的人讷讷地应了一声,好像一个久不说话的人,连简单的几个字也吐不清楚:“我……不知道。”他蜷着身,抬起头,望着桌上燃尽的蜡烛,“我……能给她们的,就只有这些。”
  “我在这村里走了走,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那个声音仍旧躲在一角,仿佛正在等待黑暗完全吞噬光明。
  他的声音已经有些苍老,沙沙地说着:“这里的每家人都会在后院中砌上个猪圈,养上一两头猪。猪为六畜之一,寻常人家养来也不奇怪。这个村庄虽不算贫瘠,但田里的出产该也只够自给自足。在这种条件下还要饲养与人分食粮食的牲口,就有些古怪了。”
  他顿了顿,似是轻声地笑了笑,又补充道:“而且,更奇怪的是,每个猪圈都修得整整齐齐,打扫得干干净净。浑不似别处那种脏乱恶臭的模样。好像这圈中住的不是猪,而是这家宅中的一员。”
  话音落下,直过了许久,才听角落那个人闷闷地说道:“这是这村中流传百年的习俗。古人造字,‘豕’在屋下,是为‘家’。村人不论贫富,都在家中养猪,以此象征家庭稳固,美满兴旺……”
  “原来如此。”那人嗤笑出口,“难怪只有这个院子没有养猪。家残月缺,也只能这样了。”他顿了顿,对角落里的那人忽然粗重起来的呼吸充耳不闻,问道,“‘祁连五虎’已经干掉了?”
  一片浮云掠过,再度模糊了室中明暗的边界。
  “是的。”角落里那人讷讷地回答。
  “好。”那人缓缓地站了起来,取下兜在头上的深色风帽,露出了底下花白的须发和皱纹堆叠的脸。他面上神色淡然,似乎只这一个“好”字之外,再无其他褒奖之语,“‘叶底花’的七十二刀你都已经学会,那五虎自然也就成了五只猫。”他瞟了那角落一眼,冷冷地说,“怎么?后悔了?”
  那人摇了摇头,从阴影处缓缓站了起来,高挑的个子,瘦削而精干,棱角分明的脸上满是坚毅之色:“我罗二说到做到,决不后悔!
  “那年我被同行的旅伴所害,随身财物尽数被抢,又被推下了山坡,若不是遇上你,早就一命呜呼了!我原只是个乡下人,没多少见识,可知恩图报这个道理还是懂的。就算你教我刀法,又让我替你去杀人,我也从未拒绝!”他转过头,看着床上的妻女,眼中现出了温柔之色,“我……我只是很想她们,想顺路来看看。”
  许是听出了这番话中的真挚之意,老者的面色微微缓和了下来,虽仍是冰冷的,却已经不再有阴狠之色,说道:“你近年来一直遣人替你送她们东西,便已是仁至义尽。你有天赋,是做大事的人,不该为儿女之情所牵绊。”他目光冷然,落在罗二的眼中,比刀光更冷,“杀人的人,一定要无情。”
  罗二点了点头,可目光复又落回了妻女的身上,口中喃喃地说道:“我明白,我都明白……”他伸出手去,摸了摸妻子的脸,见似有一缕笑意蕴在那唇角,便问道,“你说这‘怀梦草’可得诸梦如实,当真灵验么?”
  老者冷冷一笑,道:“此药价值百金,若不应验,岂非砸了我药王谷的招牌?”他看了看外面的月色,似乎已过丑时,便道,“人活着,都有期盼,‘怀梦草’便可让这些期盼暂时成真。就算只是空梦一场,那梦中种种喜悦欢欣也非常人可以求得。”
  “可那毕竟是梦……”罗二垂下手,眼中充满了歉疚与柔情,“她其实早就知道,我没有去做生意,而是拜了武林中的高人为师,混迹江湖。生怕她为此担心,每次送银两回来,我都会在信中将这段时间的所遇、所见、所学尽数告诉她。什么刀法啊、轻功啊、点穴啊……她虽然没有回过信,可我知道,我所看见的,她也都能看见。或许我会以一个江湖人的形象出现在她的梦里,只是一觉醒来,我还是不在她们的身旁。”   他沉沉地说着,仿佛在告诉那老者,又像是自言自语:“我是个杀人的人,或许过了今夜,就再无法这样亲近她们了。”
  他的眼中只有妻女,却未注意到那老者也在一动不动地凝视他,注意着他最细小的表情。而此刻那脸上一闪而过的异色,他若也看见,必定会立即回手出刀,决不会有半分犹疑。
  可惜,他全都没有看到。
  月光在明暗不定间拉长了窗影,他知道,离别的时候快要到了。他伸过手去,慢慢将女儿小小的身体抱起,輕轻地放在床上。再将妻子手中的针线与衣物放下,用最温柔的手势扶着她的头,让她平躺在孩子的身旁。她们的脸上都有笑意,笑得那样欢愉。只看了一会儿,他便慌忙地退了开去,好像生怕再这样呆下去,便再不想离开。他用最大的意志力压下了心中的不舍之情,扭过了头,说道:“走吧,下一个要杀的人是谁?”
  此时,那老者的脸上已经换上了满意的笑容,点点头,道:“离此二十里……”他揽着罗二的肩膀,说道,“在此之前,你最好先休息下,好好睡一觉,养足了精神,再去……”
  他的话还未说完,那躺在床上的女孩儿忽然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说起了梦话:“爹爹,不要走……”
  罗二本已走出了两步,一听这话,忽然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他猛地回过头去,却见那老者已挡在了自己的身前,神色冰冷如霜。罗二皱起了眉,察觉有异,这怀梦草的药效天明方散,而且,用药之人做的都应该是美梦啊。
  他提鼻子闻了闻,忽然间猛地向后一跳:“离幻花!”
  又一片浮云掠过,刀光在月光暗淡下去的一瞬间,忽然亮起。
  一柄从袖中弹出的短刀,泛着幽蓝的寒光,在斗室中画出短短的直线,抵上了老者的喉头。
  老者没有动,更没有惊恐慌乱。正相反,只要有人看到他被刀光映出的脸,便会发现,在他皱纹密布眉宇间,有的只是讥笑。
  他冷冷地道:“枉你与我学艺五载,居然直到现在才发觉。”他走近两步,对那身前的刀锋视而不见,说道,“‘离幻花’本身并无毒性,它的最大作用是引发其他毒物的毒性,比如这‘怀梦草’……”他笑得已有些得意,仿佛正在欣赏着罗二脸上惊痛与愤怒交加的神情,“早在你将‘怀梦草’粉末投入燃烧的蜡烛之前,我便已经在她们的茶水中下了毒。”
  “不!”罗二大叫一声,刀身一晃,就贴上了老者颈侧的血管,可是,这一刀无论如何再也砍不下去。耳中只听那老者语气淡然,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只有杀了她们,你才能踏出下一步。”
  眼中的愤怒消失了,罗二忽然冲过去,双指搭上了女儿的腕脉。搭完孩子的,又去搭妻子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不住地滚落下来。
  “救、救救她们!”他“扑通”一下跪在了老者跟前,连磕了三个响头,直磕得额头鲜血沾着灰土滴落,这才哀求道,“我再也不见她们了!求你……求你……”
  老者摇了摇头,垂眼看着他,淡淡地道:“不见,亦会想念。还不如就此了断,一干二净。”
  “我……我从未想过要违背誓言,更没想过背叛你。”罗二低着头,喃喃地道,“就算不愿杀人,还是强迫着自己去了。”他抬起头,血水已经混进了泪水,流得满脸都是,“可是,为什么!最后,你却要来毁掉我的家人?”
  “这江湖本就是如此!”老者忽然提高了声调,凄厉而沙哑的嗓音如同锉刀,磋磨着人的耳膜。他忽地走近一步,将双手从宽大的衣袖中伸出,高高地举到面前。只见那两只手腕间各有一道宽大而狰狞的疤痕,就像是两只百足的毒虫,死死地抠抓着皮肉。
  “若是我这双手还有用,又何须与你多费唇舌?”因为用不上力,他无法将抬举手腕这个动作保持太久,话未说完,便颓然地垂了下去,说道,“药王谷的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药师药女死伤无数。‘祁连五虎’见死不救,害我得不到救治,这双手也就此废了!如今我筹谋了六年,终于得以报仇,其他的都已不重要了!”顿了顿,等心神平缓了些,他又道,“‘离幻花’不会在短时间内发作,你有一年的时间……”
  “一年之后呢?”罗二双眼紧紧地盯着他的脸,“或是我学艺不精,为他人所杀呢?”
  老者一挑眉,道:“一年之后,若你能将我要你杀的人全都杀了,我自当还你自由,并且教你解毒之法。若是不能,她们自然也会与你在地府相逢,合家团圆。”
  这“团圆”二字仿佛一道雷电,从天而降,直落心头。罗二浑身一震,妻女就在眼前,却不能相认,还要到了地府,方可团圆?
  想到这里,他只觉得心口阵阵抽痛,那感觉,简直比那一日从“祁连五虎”那里离开时,还要痛苦。
  “他说……”也不知过了多久,罗二才平下了胸中翻涌不定的气血,语音却已有些发颤,说道,“……你从不相信任何人。就算我为你杀尽了仇家,你最后还是不会信任我。”
  “‘祁连五虎’?”老者的眉宇间闪过一丝疑虑,旋即一笑,道,“他们倒也见识清楚。不错,若非如此,恐怕我也活不到今日。”
  罗二仿佛根本没听到他的话,继续道:“你说得不错,有家有室或许会成为一个人的牵绊,却不知也可能成为一种力量。”
  老者冷冷一笑,道:“怎么?难不成你还想杀了我么?”他瞥了眼那母女,道,“她们的性命你也不想要了?”
  罗二摇了摇头,道:“当年,药王谷被攻破的那一日,河水破壁上涨,最先浮上的却不是草木,而是被大水从地底冲出来的无数尸骸。那些大多是被抓来试药的无辜山民,被折磨致死,掩埋在了谷底。相比这些,杀一两个人对你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老者眼中精光一闪,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说道:“这‘祁连五虎’果然与破我山谷之人沆瀣一气,如此细节,非当时在场之人不能得之。”他眯起了眼睛,“你与我有师徒之名,这些事本无意瞒你。只是知道得太多,于你修为无益……”
  “你错了,这些并不是‘祁连五虎’告诉我的。”罗二又摇了摇头,眼中已经有了痛苦之色,“我到达五虎庄时,他们已经不在那里了。只有一个人,坐在空无一人的山庄中,正在等我。”   老者的瞳孔猛地一缩,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已变了声调,问:“谁?”
  “谁?”罗二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嘲讽地道,“你竟会猜不到么?可我却知道他是谁。他一出手就在坚实的立柱上留下了一道剑痕,与你手上的疤痕一模一样……”
  老者脚下一个趔趄,倒退出一步:“是他……是……”
  罗二看着他满面的惊惧的神色,说道:“是他告诉了我那些事,以及药王谷当年的所作所为。”
  老者霍然抬头,眼中已迸发出了光芒,他犹疑着问:“你没有出卖我?”
  “没有。”罗二的回答简单干脆,“就算他告诉我你终将对我不利,我也没法出卖你。”罗二的目光越来越坦然,“他告诉我,你的武功虽然使不出了,但用毒的本领还在,须得提防你暗中下毒,为此还给了我几张方子。我原本还不太相信你会如此无情,岂料竟全被他料到……”他顿了顿,才继续说道,“无巧不巧,其中有一张方子,正是用来解这‘离幻花’之毒的……
  “他说,当年放你一马,实是因为当时的情形已不容他再度下手。这是天意,他不想违背……只要你不再做伤天害理之事,便不会再来找你。如今,你的行踪他们全都知晓,若要再兴风浪,便只有一个下场。”
  话到此处,那老者膝下一软,颓然跌坐进了桌边的木椅中。耳边只听罗二继续说着,仿佛是个无休止的故事,一重接一重的跌宕,终于要将自己推进一个无底的深渊,不复超生。
  “你……”直过了许久,老者才从震惊中恢复了些许,“你今日来此,只是为了试探我?”
  罗二摇了摇头:“我虽跟你学艺,却也知道你绝非正人君子。但不论以前发生过什么,我都不在乎。所以,那个人的话,我并没有十分相信,直到……”说到这里,他已经哽咽得没法再说下去。
  直过了许久,他才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道:“是你救了我的命,对你不义的事,我不会做。所以……这也是我最后欠你的一样东西了。”说到这里,罗二忽然脱下外衣,一扯为二,搭到了肩上。左手抽出靴筒中的一柄匕首,连眼睛也没眨一下,抬手就往右臂上砍落。
  血并没有喷溅而出,那老者虽坐在一旁,却也看见他在脱衣时已经然封了右肩处的几个穴道,一瞬之间,他已然猜到了罗二将行之举,一时间痴张着口,竟连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截右臂齐肘而断,还未落到地上,就被卷进了衣衫之中。罗二紧咬着牙用另一半衣服将伤口裹紧,忍着直贯脑髓的剧痛,将那断落的半截膀臂递了上去,双眼通红,一字一句,艰难地从牙缝中慢慢吐出:“你的恩情,尽数……归还……从此,两不相欠!”
  断肢带着那紧缚于腕上的杀人利器落在了老者的手中,那樣沉重,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压得再也抬不起身来。罗二已无意再看老者一眼,他返身跪倒在妻女的床边,将带血的左手在身上蹭得干干净净,这才放上妻子的脸庞,喃喃地说着:“我,回来了……”
  清晨,罗二嫂醒来时,太阳已经升了起来。她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直过了许久,还是觉得头脑中混乱一片。依稀中,似乎还记得昨天晚上丈夫回来了,一家三口团圆围坐……可后面的事,却记不清了。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正投在脚边,晃亮的光线刺着眼睛,越发让人觉得那似乎只是一场梦,梦醒之后,脑海中还残留着重逢时的喜悦,以及……一种无尽的失落。
  夏夏早就起了床,正从柜子里拿出自己的衣物,一件件地叠放在桌上。罗二嫂看着她,有些迷惘,开口便问:“夏夏,你做什么呢?”
  夏夏见母亲起来,开心地跑过来,投进了她的怀里,说道:“娘,咱们什么时候去舅舅家?”
  “去舅舅家?”罗二嫂疑惑地问道,“去做什么?”
  夏夏抬起头,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了两下,奇道:“娘昨天不是说了么,那余财主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不如咱们先去舅舅家住两天,再从长计议……”
  “昨天?”还没等女儿说完,罗二嫂便忽地站了起来,只觉头脑一阵晕眩,连忙伸手扶住了桌角,连喘了几口气,才道,“昨天咱们不是说好了,关几天店,守着屋子不出去吗?”
  夏夏奇道:“没有啊。昨日那些坏人来店里好一阵打砸,把盘碗桌椅都砸坏了不少。连刘家伯伯也被打伤了,胳臂都折了,娘还亲自跑去镇上请了大夫来呢!”她看着母亲苍白的脸色,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对,连忙过去扶着她坐下,小小的脸上现出了惊慌的神色,问道,“娘,你不舒服么?可要找大夫来看看?”
  不对,昨天,刘伯不是只扭了腰么?而且,也没有去请过大夫啊!
  不对!不是这样的!
  罗二嫂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起身就往屋外走。刚走过小院,还未到外面的店铺中,便见自家那张“罗家糖水”的布幡正搭在一边的围栏上。那原本已经缝补好的幡旗不知怎么又被撕得支离破碎,破布带着零落的线头在晨风中微微飘动,上面还留有几个乌黑的泥脚印,看来肮脏又凄惨。
  蓦地见此情形,罗二嫂只觉心头一惊,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得脚下一声清脆的开裂声,连忙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脚下正踩到半个破碎的瓷盘,那盘中还有几个酸金橘,骨碌碌地滚在了一旁,已经干瘪发暗,失去了橙黄鲜艳的颜色。
  只觉得一颗心不住地往下沉,她的目光顺着破碎的瓷盘缓缓上移,映入眼帘尽是惨不忍睹的破败景象。
  只见铺子里满地的碎瓷破碗,并着被利器砍坏的桌椅碎片,遍地狼藉。歪倒在地的桌椅下尽是污渍,有石块砖瓦、泥土污物,亦有打翻的酒酿中残留的甜米。柜上原本盛放蜂蜜、熬好的糖汁,以及一些果子泥的瓶罐也尽数被摔在了地上,黏稠的液体经过一夜早已风干,却仍能引得虫蚁闻香而来,旁若无人地在那大摊大摊的黏腻印迹中蠕蠕而动,搬运咬噬着一些被踩得稀烂的金橘、梅子等腌果。
  果子是从柜台后的木架上滚落下来的。三排架子上的十来个小坛子都被打破了,内中有不少果子都被腌渍用的糖水带着,从坛腹的破口子里冲了出来,剩下的一些在糖水流干后,半堵了破口,红的、青的、黄的,虽因为见了风而干皱起来,却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   “娘……”夏夏一直跟在她的身后,因为再度看见眼前的景象,她的声音怯怯的,也有些发抖,“那些坏人把店里的东西都砸掉了,连冰窑里的冰也没放过,丢了好几个火把进去,尽数烤化了……
  “还好有刘家伯伯、婶婶,还有孙家的姨姨和老爷爷拦着……还有一些赶来的叔叔伯伯们,不然……”
  “不对!”罗二嫂忽然打断了女儿的话,将她拉了过来,圆睁着双眼问道,“昨天,昨天不是有人用那什么点穴的功夫,打中了那些家丁,后来又被你用扫帚全都打倒在地了么?”
  夏夏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肩头又被扯得痛了,撇着小嘴,几乎都要哭出来了:“没有啊!我的扫帚刚举起来,就被那坏人王三给抓过去扔了,刘家伯伯过来救我,胳臂就被旁边一个人打折了……”她说着说着,终于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嘴里不住地说,“都是夏夏不好,是夏夏害了刘伯伯……”
  她话还没有说完,铺子门外脚步杂沓,有个熟悉的嗓门高声喊着:“罗二嫂,罗二嫂!”抬头看去,正是刘婶带了村里的几个姑娘婆姨一齐过来了。只见她们的手里拿着扫把、水桶、木刷等一应工具,刚走到门外便道,“二嫂,我们帮你打扫铺子来啦!”话音刚落,便有几个手脚麻利的姑娘四下散了开去,打水的打水、收拾的收拾,不一会儿就把损坏的桌椅盘碗清理到了一处,又开始洒水清扫,忙得不亦乐乎。
  见罗二嫂站在一旁只是愣愣地看大家,还以为她因为昨日的事受惊过度,直到现在都没缓过来,刘嫂不禁连着念了几句“阿弥陀佛”,上来挽住了她的胳臂,拉着她坐到井台旁,怜惜地替她拢了拢散发,宽慰道:“罗二家的,你只管放心就是了。不用去投亲,咱们村里这些人全都是你的娘家人……”一句话还没说完,外面车轮辘辘,却是刘伯带着几个壮小伙子推着独轮车,送来了不少坛坛罐罐,并一些旧的桌椅板凳,正是店里一应能用的物件。
  见了刘伯,夏夏当先跑了出去,两只眼睛泪汪汪的,说道:“伯伯,你的手……都是夏夏不好……”
  刘伯的左手打了夹板,用一块布吊着,挂在了脖颈上。他哈哈地笑着,用另一只手摸着夏夏的头,说道:“这点小伤算什么,过几天就会好啦!你看,伯伯还能抱你呢”说着,伸右手一揽,便将夏夏抱起来,又举得高高,在原地转了几圈,直将小姑娘逗得破涕为笑,这才将她放下。
  “你个死老头子,留神摔着夏夏!”刘婶子忙将夏夏拉了过来,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大块布来,放到夏夏手里,说道:“这块布是旧年做衣服剩下的,你去村尾的酸秀才家借点笔墨,照着你家幡子上原来的样子,再写个新的布幡挂上。”
  “唉!”夏夏愉快地应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去。
  看着帮忙的邻居在院中进进出出,羅二嫂却颓然地坐倒在了井台边,木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泪水止也止不住地肆意流下。
  她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昨天余家的确派了混混和家丁前来滋事,却不是有高手暗中相助,才让夏夏打跑的。而是他们冲上来便一顿打砸,将她这费尽心思维系的铺子毁得一塌糊涂。幸而有村中的邻居维护,她们母女才没受伤,但这样一来,这铺子便也开不下去了,一时间又等不到丈夫回来,无望之下,她只能选择去投奔娘家的亲戚。
  那样会点穴功夫、能在暗中主持正义,惩治恶人的人,或许就是她在看了丈夫那几封写着经历的书信后,在脑中胡乱拼凑出的形象吧……
  随着那恍如梦境的记忆渐渐淡去,她已开始记不清那梦中最后情形,似乎是自己发现夏夏冰碗中的腌金橘少了许多,因为这金橘也是丈夫的最爱,她便以为丈夫果然回来了,便让夏夏去打酒,买丈夫喜欢的下酒菜……后来……再后来,丈夫究竟有没有回来呢?
  想着想着,她忽然笑了起来,也不知是在笑自己的痴傻,还是在笑这过于现实的梦境。
  果然还是一场梦!不管丈夫后来有没有回来,这都是一场梦!
  梦醒之后,一切都是虚妄。
  “娘、娘!快来看啊!”夏夏稚嫩的叫喊声欢快地响了起来,在院中忙碌的人闻声纷纷抬起头来,向声音的来处看了过去。
  只见一架大车停在了罗家院外的大路上。各色箱笼事物,并着一个装着两只小猪崽的大竹笼,把整个大车填了个满满当当。车前坐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男子,右边的半截衣袖打了个结,看来已经断去了半条臂膀。可他的脸上并没有残废之人的颓丧,反而有种兴奋的光彩,照得他整个人神采奕奕。夏夏就坐在他的身旁,等车一停稳,便欢叫着跳了下来,转动着手中一个鲜红的拨浪鼓,一蹦三跳地跑进了院子。
  刘伯与刘婶就站在院口,当先便认出了那个年轻人,惊喜交加之下,不禁也大声喊了起来。此时,帮忙的邻居们已簇拥着罗二嫂走了出来,所有的人都聚拢了过来,围成了一个缺损的圆。就在那圆的缺口之处,那年轻男子走下车,伸出手去,挽住了乍惊乍喜之下,已有些不知所措的罗二嫂。
  月有盈昃,家有离合。
  缺损圆满,即是团圆。
  猪的复仇
  文/辛妙
  辛妙,玄武纪写作小组签约作者,豫章人氏。好读书,无所长,唯有钝笔一支、锈剑一把,心中火滚浊酒一壶,醉倚白马,浪迹江湖。
  一
  我是一只猪。
  之所以这么说,并不是因为我处于一种自暴自弃的情绪中或刻意在开黑色玩笑。而是因为我真的是一只猪。
  一只白白瘦瘦、有着粉红色大耳朵的猪。
  我已经在这个荒岛上生活了五年,度过了我的少年和青年时代。这个荒岛原本并不是荒岛,而是一处门派据点。听他们自称,似乎是叫“神教”。
  岛离陆地很远,为了生活方便,他们就将一些家畜、家禽迁到岛上养殖。据说当年极盛的时候,居然还养了一只尾巴上长满了眼睛的孔雀,阳光照在上面五彩斑斓,吓人又漂亮。当然,这些都是听猪圈里活得最久、知道最多的猪奶奶说的。
  我在岛上出生,现在看来,这个岛实在不能算大。但是对幼时的我来说,这个岛就是整个世界。我问过猪奶奶,湖外面是什么。可是猪奶奶摇了摇头,说她也不知道。   外出放风的时候,我经常能看见不少穿着一样衣服的人,手执一把长长窄窄、亮闪闪的东西在打架,有的时候打着打着就飞了起来。猪奶奶说那是剑和轻功,他们是在练剑、练功夫呢。
  有时候我也会羡慕他们,能够有自己的生活。而我只能做一只养肥的猪,变成他们盘子里的食物,填满他们因为练功夫而饥饿的肚皮。
  我刚刚满一岁的时候,恰逢他们的一个盛大庆典,听猪奶奶说,准备在庆典当天,把我和其他几个差不多大的伙伴杀了吃了。
  我不懂什么是杀、什么是死,只知道身为一头猪的宿命,就是被人类吃掉。但是相比那些被普通人吃了的同类,被吃进会功夫的人的肚子里多少更有面子些,为此我甚至还暗暗高兴了几天。
  可是我终究没等来那一天。
  就在庆典前一天,他们忽然集体离开了这个岛,一个人都不剩。
  在猪奶奶的指挥下,我们冲出了围栏,和狗、鸡、鸭、鹅一起过上了天生天养的生活。
  山上到处都是野草和野果,地里还有一些以前种着但是现在无人浇灌有些发育不良的蔬菜。那段时间我们不用去考虑以后的日子,成天在地里拱拱就能吃得肚满肠肥,然后一字排开躺着懒洋洋地晒太阳。
  可是好景不长。岛上有山,山中有林,林中有狼。
  和那几只饿狼的一战十分惨烈。我们杀死了所有的狼,也失去了几乎所有的同伴。
  那天正轮到我当值巡岛,查看有没有新的食物。回来的时候,远远地就闻到浓重的血腥味。
  我腾起不好的预感,撒开四条腿尽力奔去。
  院子里面都是大大小小的血泊,我的同伴们和几只狼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我看见胖頭鹅长长的脖子折出了几个诡异的角度,睁大的眼睛像熄灭的火堆般暗淡。小呆鸡的翅膀被咬掉了半拉,残破的羽毛下面露出暗红的血肉。猪奶奶的前蹄被咬掉了一大块肉,露出了骨头,鲜血不断流出,嘴里还有一撮狼毛。几只狗无一例外地倒在狼的附近,有两只死的时候还紧紧咬住了狼的咽喉和大腿。
  我生下来头一次发现眼睛居然会酸。
  我忽然知道了,这叫做“死”。
  我挨个将同伴们用鼻子拱了一遍,发现大汪居然还有一口气,胸口浅浅地起伏。我又悲又喜,正要查看它的伤势,忽然我身边俯卧在地的一只狼突然跃起,我的视线立即被一张血盆似的大口和满嘴的森森白牙充满。
  我吓得浑身根本无法动弹,闭眼等死。
  忽然我身前的大汪一跃而起,它的牙齿死死地嵌入狼的咽喉,而狼则咬掉了它的耳朵。它们根本没有挣扎就双双倒在地上。有一串血点溅到我的脸上,温热的,我知道那是生命逝去前的最后一丝温暖。
  大汪睁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看着我,它跟我最后说的一句话,是叫我好好活下去。
  二
  我成了这个岛上唯一的活物,也成了这个岛的岛主。
  那天我花了整整一天时间,为二十六个同伴的尸体盖了一层薄薄的土。猪奶奶说过,这叫入土为安。
  我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过,如果那个时候我再勇敢一点,拼命撞向那只身负重伤的狼,它是不是就再也站不起来,而大汪也就不必死了。
  这个念头像苍蝇一样在我心里盘旋,每每想到我都喘不过气。有的时候晚上睡觉,忽然梦见那张血盆大口和森森白牙,我就会满身冷汗地醒来。
  醒来后,只看见满天星斗如湖水里的沙粒。
  有的时候我会看着天空发呆,想着是不是如果没有大汪最后的那句话,我早就成为第一头跳湖自杀的猪了。
  可是我不能死。我这条命是大汪给的,它要我活着,我就不能死。哪怕这样活着比死更加无趣。
  无聊的时候,我就和天空中飞掠而去的鸟的背影说说话,和偶尔从水底冒起来的鱼唠唠嗑。日子么,就这么挨过去了。
  可是有一天,我发现岛上来人了。
  那天,我正站在山顶上吃着野果,忽然发现有一艘船驶了进来,陆续从船上下来一拨穿着一模一样衣服的人,即便隔了四年,我还是一眼认出那是“神教”的衣服。我怕被他们捉去吃了,躲在山顶一直没下来。等到第二天,他们居然又乘船走了。
  “神教”还会回来吗?
  我决定为了自己的未来多筹划筹划。于是花了几天时间,慢慢地将存在山脚下的食物一点一点搬到了靠山顶的一个隐蔽的山洞里。
  就在我搬好食物的那天,有几条小船划着歪歪扭扭的水线靠了岛。十个穿着不同样式衣服的男女从小船上下来,船夫给了每个人一个大包袱,接着就划船走了。
  他们交谈了一会儿,便三三两两走了。还有一个人落了单,一身宽大的灰色袍子十分显眼。
  我心里忐忑,不知道他们来这座岛为了什么。看他们身上的包袱虽大,但就算全是干粮,最多也只能支撑五六日。这岛上又没有其他可供人类吃的食物,到时候肯定要离开,我只要在山洞里呆上一段时间应该无虞。
  我在山洞里吃了睡、睡了吃地过了两天,第三天终于没忍住,悄悄溜出来,借着茂密的山林掩护查看情况。
  我意外地发现地上居然有一个地瓜,埋头吃了两口,忽然一股熟悉的气味飘进了鼻子。气味很淡,但是在满山清新的草木气息中,这一缕腥甜尤为刺鼻。
  是血的气味。
  十几步外守林人的简易小房旁,一个灰袍男人倒在血泊中,正是落了单的那位。他身上遍布血痕,显然受了重伤。
  我想起了四年前那一幕,恐怖的回忆令我四腿发软乱抖,我想立即离开,但是连一步都迈不出去。直到我恢复了力气,那个灰袍男人还是一动不动。
  或许是死了吧。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走上前去。
  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不下十数个,有些伤口连我都看得出来不是同一种兵器所伤。看来是被众人围攻而死。我想起了胖头鹅、小呆鸡、猪奶奶和大汪,即便这么多年过去,那些噩梦般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我心里没来由有些发酸,想到猪奶奶说过入土为安,试图将周边的土拱到他身上,哪怕薄薄的一层也好。   我拱好了土,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在可怜他,还是在可怜我自己——至少他死的时候还有猪给他拱土,可是我死了,怕是得赤头跣蹄地被撂在黄土之上、天地之间。说不准,还被他们这些人中的哪位抓来裹了腹,换得一副皮棺材。
  “谢谢猪小哥。”
  我身边忽响起有气无力的人声,把我吓得七魂没了六魂。
  真是说不得。
  我一咬牙,拼了命地撒开腿往林子里跑。
  “别怕。”那人并没有追来,我回头一看,居然是刚才埋的灰袍人慢慢坐了起来,朝我的方向伸出手。
  他还没死?
  我小心地靠近他,他有些吃力地撑膝站起,朝我行了一礼: “猪小哥无须害怕。小道圆淳,道门五戒之一不杀生,不会吃你的。更何况,小道还要谢谢猪小哥方才的善举。”
  他见我没有动作,开口道:“小道受了伤,想必猪小哥熟悉岛上地形,可否带小道寻个不易发现的地方避上几日?”
  道门是个什么组织?他说不杀生就不杀生了?他不会先诓我带他去了山洞,然后卸磨杀驴把我给杀了吃了吧。自打被狼偷袭后,我就愈发警惕。
  不过看他眼下受了重伤,应该也没有能力捉住我。总之先帮了他,有问题再走为上。
  我哼了两声,拱了拱背,示意他坐上来。
  可是我没有预料到的是,这个决定竟然改变了我的一生。
  三
  我觉得圆淳是个好人,还是个有些傻气的好人。
  圆淳懂些医术,一路上采了一些草药,到山洞里自己捣碎包扎好伤口,也算是从鬼门关捡回了条命。
  山洞里有几丝比指头粗不了多少的泉水,虽然不大,但源源不绝,即便几天不出去,也不会渴死饿死。
  不得不说圆淳是一个很好的同伴。不嫌弃我睡觉打呼噜,大方地让我和他睡在山洞里最好的一处平地,还让我尝了几口包袱里的大饼。麦子喷香带着微焦的味道,是我目前为止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我觉得他真是个好人。
  整天呆在洞里养伤无事可做,圆淳就拉着我聊天。我也会配合地在恰当的时候“哼哧”几句。
  圆淳是武当弟子,随师父去过很多地方。
  他口才不坏,从荒漠沙丘上低得用手可以摘到的月亮说到洛水河金色水面上跃出的如火红鲤,说燕子、说高山、说冰谷、说武当山顶终年环绕的茫茫云海。
  做人真好,可以走很多地方,而身为一头猪,我从来都不敢想这些,只能任由我这条早该交给老天爷的命在这个荒岛上游荡。
  我想到这些年的荒凉日子,想到圆淳离开后我又只能看天,心里头憋得慌,哼哼两声背过身,挑了块石头趴了上去。
  没错,我有点不舍得他走。他笑起来的样子总能让我想到憨笑的大汪。这么久了,我也想有个同伴。
  圆淳居然懂了我的意思,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头,笑着说虽然带着一只猪行走江湖奇怪了些,不过也不是不可以。
  我觉得肚子下面冰凉的石头都有了暖意。大漠、江南,我甚至都能嗅到沙子被太阳炙烤散发的焦味,听到江南春风拂过柳梢的窸窣声音。
  我扇了扇耳朵算是领了他的这个情。
  不过好人圆淳也有忧心事。
  有的时候,他会扶着石壁走到洞口张望,看见空荡荡的湖岸就会叹口气。
  已经是他们来岛上的第五天了,他鼓鼓的包袱跟瘦子的肚皮一样消了下去,我想他一定是在等船接他回去。
  “其实我是个很没用的人。”圆淳靠着洞口坐着,头埋靠在抱膝的手肘。
  原来他们十人分属不同门派和世家,一个月前的某天,这些门派世家同时收到了一封无名信,信上标明了这座岛的位置,并指出只要在这个岛上呆五天,活下来的所有人可以平分十卷秘教的武功秘笈。学会这一套十卷秘笈,可以在短时间内提升功力,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
  抱著不同目的,各门派世家都派了人来。
  “师父说,这肯定是秘教的阴谋,让我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闷声道,“可是我没想到,那些人居然为秘笈打了起来。我去劝架,却怎么也劝不住。他们杀来杀去,我拦下了这个的剑,那边又有人中了一刀……”
  想来他身上的伤就是这么来的。我要是他们,也会先把这个碍事的家伙干掉。真是一个善良到有些傻气的家伙,我不由得同情起我的这位同伴。是的——我已经将他列为胖头鹅、小呆鸡、大汪之后,我的新同伴。
  他的声音同他的头低了下去:“我无法阻止他们,反而受了重伤,希望等到明天,找到这个局的答案,也算没有辱没师父对我的交代。”
  四
  算起来我们的悠闲日子并没有过上多久。
  圆淳在山洞里好好养了两天,苍白的面色终于见了红润。
  第三天中午,我啃着酸溜溜的野果,圆淳吃着香喷喷的大饼,山洞外却远远地传来呼喊声。
  探头出去,却见湖边上有一人披头散发、样貌狼狈,正大声呼喊着什么。
  圆淳侧耳听了一会儿,忽然回身拿起佩剑、背上包袱。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伤还没好,就要出去么?
  圆淳解释道,那个人说自己没了粮食,他出去看看就回来。
  老实说,我对这个善良到冒傻气的武当弟子还是很有好感的,至少不像那些心心念念要吃我们的家伙一样。更何况,他还准备带我去看看岛外面的世界。因此他伤还没好就出去,我是不放心的。
  看在同伴的分上,我悄悄跟在他后头。
  他走得并不快,我跟得也容易。走了长长一段路,终于在湖边找到了那个呼喊的人,也叫出了跟在后面的我。原来他一早发现我了。
  我只能出来,见了自称是苏平的那个人。
  我第一眼看到苏平就不喜欢他,冷冰冰的模样,一双狭长的眼睛透着冷漠的精明,让我想到了狼。
  而狼,对我来说就是一场噩梦。
  圆淳大方地用自己的大饼招待了苏平,苏平则赞美了圆淳居然能在荒岛上找到一只猪,并委婉地表达了晚上想改善改善伙食的意愿。   圓淳拍拍我的脑门,对苏平说这是他的猪小哥,吃不得。
  我觉得能有圆淳这样的同伴,肯定是祖上积德。
  两人交谈中,我大致理解了这几天岛上发生的事情。
  天下第一只有一个,越是高手,越是想要独占秘笈。上岛多少天,就持续了多少天的争斗。苏平原本归属的帮派杀死了对方帮派的所有人,但是之后内部又起了争夺。苏平跑了出来,但是包袱落在了帮里,现在已经饿了一天一夜。
  我算是明白了,照他这么说,就算现在岛上只剩下圆淳和他,恐怕到最后也只能有一个人活着。
  圆淳救他,依我看就是引狼入室。可是这个傻小子肯定不自知。
  苏平建议在岛上四处走走,看看还有没有幸存的人。
  圆淳同意了这个提议,二人一猪绕岛粗粗走了一圈,找到了七具死状可怖的尸体。还有一个人不知生死。
  圆淳和苏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再仔细搜山。
  圆淳体力不支,我便暂时充当了他的坐骑。走到一处山崖边,苏平走过去朝下看了一眼,立即挥手示意我们过来。
  朝下望去,山崖如同刀削般直直向下劈去。半山腰却有一棵枯树横出,有个人软塌塌地拦腰对折其上,跟以前“神教”浣衣娘子们在后院晾晒的衣服一样,没神气地挂在空中,看不出是死还是昏迷过去。
  圆淳身受重伤,自然无法攀爬下去查看情况,这个差事只能落到苏平身上。我微微放了心,想来他没办法耍什么诡计。没办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真是怕了。
  苏平自觉地反身慢慢朝下爬去,就在距枯树只有一臂距离的时候,他一脚踩空,脑袋朝石壁一撞,脚下石头簌簌朝山下滚落,他也同断线的风筝般掉在了枯树上,靠着另一个人并排躺着,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好像昏迷过去。
  圆淳在上面看见了十分着急,紧了紧裤腿袖口就要下去。
  或许是作为猪的第六感让我觉得隐约不安,我看着圆淳转身,不禁用嘴扯住他的衣角,抬头朝他摇了摇头。
  他回身摸了摸我的脑袋,笑道:“没关系,我再高的山都爬过,这点小坡难不倒我。”
  我知道他误解了我的意思。危险的从来不是高山大河,而是暗中窥伺的敌人。
  可是不给我更多的挽留机会,他已经低着头开始慢慢地反身一寸寸向下挪去。我离他一臂的距离。
  他下降到了半山腰,距苏平只有一人高,我正松了一口气,却看见苏平的眼睛忽然睁开,手探入怀中,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微笑,半露出的森森白牙让我想到了四年前那只差点吃了我的狼。
  不好!
  我朝圆淳疯了一样大声哼哧哼哧,在山崖边连扑带跳,希望能够引起圆淳的一丝注意。
  可是这些都是无济于事。山崖下风声太大,我制造的声音还不足以引起圆淳的注意。
  苏平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对准了上方正专心下行的圆淳。
  他手指一按,盒子倏地打开,从里面射出无数银针,如同漫天暴雨、密不见日。就算是最厉害的剑客,也无法避开这么多针吧。何况,圆淳双手不得不紧紧攀着石壁,根本不可能接下这么多针。
  我看见圆淳如同一只灰蛾,朝着山底直直坠落。
  那一刻,我眼前的世界再次染遍了四年前的红。我的心像被一只有力的手紧紧捏在掌中,眼前飞快掠过的是胖头鹅、小呆鸡、猪奶奶和大汪死时的模样。
  四年前,我看着同伴们惨死却无力回天。甚至为了救我,我失去了最后一位同伴。为此我浑浑噩噩地活了下来,带着同伴的期许。
  四年后,有一个善良的人类和我成为同伴,甚至愿带我走出这座岛去看他的世界。而现在,我又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苏平攀上来的时候,我看着他狼一样的眼睛,只觉得头脑混混沌沌,下意识就张嘴咬住他的小腿,短牙浅浅地没入肉中,唇齿间顿时弥漫开一股腥甜又熟悉的味道。
  我怔了怔,没想到血的味道居然是甜的。
  我想到那年在院子里躺了一地的同伴和狼群,想到它们嘴里曾弥漫着和我现在嘴里一样的味道。
  苏平吃痛,用力甩开我,顺便朝我肚子上蹬了一脚:“死猪,让开。你的好兄弟死了,马上轮到你做我的盘中餐。”
  我被踢到一边,腹内传来一阵剧痛,一时动弹不得。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在杀死圆淳之后,他将杀死我。
  此时天色已晚,西边的天空被夕阳涂抹成一片血红。在被映照得同样血红一片的湖面上,一艘大船破开水面,船夫的号子惊醒了沉睡的岛。我认得这艘船。
  “神教”来了。
  苏平听见动静,负手站在悬崖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湖面。片刻,他仰天大笑,笑声冰冷刺耳,好像冬季湖面上结的冰被人用剑锋划过。我知道,他笑的是唾手可得的天下第一。
  可是,可是……
  我想起圆淳拍拍我的脑门,对苏平说这是他的猪小哥,吃不得。我想起大汪睁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对我说,活下去。
  我强忍着腹内剧痛,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
  四年前没有做出的反击,就让苟延残喘了四年后的我来实现吧。
  我朝苏平奔去,用尽毕生之力撞向他的双膝。
  苏平掉落悬崖的样子就像一块石头。一块压在我心头四年的石头。
  五
  “神教”在岛上搜寻了一个白天,收集了岛上十位男女的尸首。
  登岛的第二天晚上,他们举行了热烈的宴会,每个人都喝了不少酒。最后所有人醉倒在大堂里。
  我等到最后一个人也醉倒下去,小心地穿过横七竖八卧倒的醉汉们,用鼻子一拱,将高高的烛台推倒在木质的柱子上。
  大火整整烧了一天一夜才熄灭。
  火灭的那个晚上,天上繁星如斗,长河横空。
  我又成了这个岛上唯一的活物,继续做我的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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