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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身中医世家、武术世家,形意拳传人,狂热的武侠爱好者。坚信可以用文字的力量,唤回每个人心中侠义的本能。
我看过几乎所有的明朝武学著作和大部分的清朝民国武学书籍,它们的作者未必都是当时的最高手,但都是在文武两方面都有涉猎的人,而且大多互相之间都认识,并且互相之间各有褒贬,看多了以后产生了一个想法,想要写一篇论述它们的作者之间关联的文章,这文章可能会很长,今天我们先开个头,然后不定期地慢慢更新。
相比起清朝末年和民国时期出版的武术书,明朝武术著作数量并不算多,核心无非就是《剑经》《纪效新书》《耕余剩技》《手臂录》《武备志》这五本,其他的书都与这五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当然这五本互相之间也有包容和传承,我们会慢慢论述。
那我们的文章从哪一本开始呢?
——《手臂录》。
不是因为这本书在五本中地位最高,也不是因为它在五本中成书最早,而是因为它的作者。
谁呢?
吴殳。
坦言讲,吴殳是明朝时期遗留有著作的武术家中我第二讨厌的人,仅稍好于一手造就了拳坛内外家之争的黄宗羲父子,但他是我这个系列不得不用来串联全文的人,因为他是任何人在论及明清武学时都无法绕过的人。他一生著述一共有二十四本之多,其中保存到现在的有十三本,另外十一本或已经亡佚,或存佚暂时不详。而二十四本著述中,武学著述五本,其中三本有刻本存世,两本有抄本传存。这五本书是中国武术史上十分珍贵的文献资料,对于研究明清武艺的演变,了解当时重要武术人物的活动,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
简而言之一句話,他太能写了,明清两朝武人,以他留下的武术资料最多。
我们简单介绍一下他的生平。
吴殳,又名吴乔,字修龄,本江苏太仓人,早年入赘到昆山,遂占籍昆山。生于明万历三十九年(1611年),死于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得年八十五岁。吴殳是明朝灭亡后坚守志节的遗民,虽然年寿很高,又“高才博学”(有人认为他文武双全,在看过他的诗文之后,我决定要在这四个字上加上引号,后面我们详细吐槽),但一生设有任何功名仕履可述,经常过着寄人篱下的清苦生活。他学术上没有什么家学传承,学识主要得自“于书无所不窥”。但一生游踪甚广,多次往返于南北之间,与顺治、康熙年间的文坛人物多有交往,经历和学术活动都十分复杂。
清人有人说吴殳是一个“奇人”,这话有点道理。不过这个“奇”,在我看来未必是什么好词儿。
吴殳之“奇”,一是他孤介傲岸的性格,这一点特别表现在他点评古今近于肆无忌惮的文风上。这使他遭受了很多非议和责难。然则,终其一生并无多少改悟,直至晚年,辞气纷纭,口无遮拦,依然故我,这也是催生我写这个系列文章的最大原因。
我早年读书习惯先翻到一本书中我觉得看了目录后最有意思的地方去,但看过最精彩的地方之后就很难再把整本书看完了,所以后来我强迫自己看书必须从头开始看,包括序言,我在看吴殳的书的时候,《手臂录》是直接看的内文,但看到《无隐录》的时候,是从序言开始一路看下去的,这一看不要紧,活活让我看出了一份明朝武人之间的恩怨情仇与勾心斗角,崇尚谁,贬低谁……
崇尚的时候发现那个人有一些黑点,于是用春秋笔法给他掩盖一下,贬低的时候发现那个人有些地方成就太高实在无法强行遮掩,于是就故作大方地写一笔,然后简单带过……这个有意思的发现让我重新翻找所有的书看了他们的序言,然后在心中勾勒出了一个大概的明朝江湖。
其次,是他的行踪和社会交游颇有点神秘,这方面我所知不多,但隐约感觉到其中有些诡异的内容,与他交往的渔阳老人、朱熊占、倪觐楼、翁惠生、项元池等,都是些只见于他的著作,而不见于其他任何史料的人,但从他的论述和记载来说,都是一方高人,神秘莫测,所以有人推断他们是“反清复明”的组织,我无法断定,但如果有一天研究发现真的是这样,那我也毫不意外。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自身的学术取向和建构的特殊性。
明末清初之际,南北文人中曾出现一股研讨兵学和崇尚武艺的风气,这应该与战乱频仍、国势危重的时代背景有关,也与一时勃然兴起的反理学思潮有关。当时,真所谓“风化所摩,学者比肩”,徜徉其中的南北学人不一而足。
这其中文武结合最好的,应该首推山西傅青主,是的就是《七剑下天山》中的那个莫问剑主;而学术成果最高的,应该是河北王馀佑、颜元、李恭、王源等,他们对兵学与武艺的精研和传播,最终成为“颜李学派”的主要特点之一;至于在著述方面,真正大成的其实是吴兴文学家茅坤的孙子茅元仪,他喜好兵学,天启年间着《武备志》两百四十卷,是晚明军事巨著,影响深远;当然少不了历史地位最高的拳坛搅屎棍黄宗羲、黄百家父子……除此以外,钱谦益、程孟阳与多位身在低位的武林人物的交往,其中很有些耐人玩味的东西;陆世仪、冯杼、冯行贞等人,也都有具体的武事活动,有的甚至还有论说传存下来。 而吴殳,则是他们中用功最深、理论汇总程度最高的。他数十年间成功地融合了文学、史学和武学,创造出独具一格的学术模式,这个文学模式,就是我之前曾经吐槽过无数次的春秋笔法玄学模式,这位是始作俑者。
当然吴殳不会觉得他这样做有什么问题,在他看来,自己有自己独特的学术体系和另一个纵横驰骋的领域。事实上,单论名气,在明清之际试图兼通文武的学人群体中,他无疑是做得最成功的之一,故用不着同一般局促笔砚间者争尺短寸长,而武人之中,被他贬低的不行的程宗猷文化程度实在难以匹敌他,所以也无法做出任何回应。凭着这点自信和脸皮,在名家如云的明清间学坛上,他睥睨海内,云文云武,真是罕有与之相匹者。
在关于吴殳的很多记载当中,除了说他是武术家和武学学者之外,经常还会跟一个“优秀的诗人”头衔,为此我专门找了他的诗来看。
他写的诗怎么说呢,我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该怎么形容,我附录一首给大家看吧。
《渡河》
归途过黄河,一叶大如掌。
飕飗西南风,饱帆荡双桨。
船小堕帆侧,高低任俛仰。
舟如瓢水盈,闪闪浮瓮盎。
激水雪崩腾,珠花迸衣上。
驶急穿横流,汹汹作怒响。
回首过来处,低云接沆漭。
我早年间喜欢宋词,因为它文风华丽,后来钦慕唐诗,因为它用典古雅,最终在通读了《乐府诗集》后,彻底拜服于其平厚朴实的字句之间,轰然击碎了唐诗宋词在我心中树立起的两座高山。
吴殳的诗,在我看来,说好听点,有乐府遗风,说难听点,一只脚就踩在打油诗的行列内。
但吴殳是有诗集存世的,他的《围炉诗话》除了对唐、宋、元、明历代诗歌做了一通评论之外,也附录了很多他自己的诗。里面我觉得最好的一句是“摇落寒山秋树冷,啼乌犹带月明来。”除了这句可以在那些著名唐诗面前稍稍显露一二外,别的实在难以让看过了李白、杜甫、白居易的我感到文采斐然。
近年来有很多武术家以研究古籍为荣,常见的例子,就是抛开现状,抛开逻辑,抛开前提条件,拿着古人书里的一句话当作圭臬四处骂人。例如最常见的关于关羽武器的争论,有人用《三国志》来论证关羽兵器不是偃月刀,这个是可以的,但是还有人用茅元仪的《武备志》来喷偃月刀,说偃月刀不可用于战阵,这个就有点扯淡了。茅元仪的《武备志》具体有多靠谱和多不靠谱我们留着以后说,但是就偃月刀的实战性这件事情来说,茅元仪同期的明末第一武将刘铤就善用偃月刀,有丰富带兵经验的何良臣所写的《阵纪》里面对偃月刀也是大有好评——我非常推荐大家看《阵纪》这本书,个人认为干货内容在所有兵书中哪怕不排第一也在前三之列。
而用吴殳的著作来做论证的就更多了,最出名的一点就是吴殳推崇硬桿枪,因此枪材必须是硬的,尤其是战场枪,更必须是硬杆枪,白蜡杆不能当枪杆,一切用白蜡杆做枪杆的枪都没有实战能力。所谓:白蜡为棍材,不能为枪。
但是,吴殳是个什么人,他是个习惯性自相矛盾的人啊。很多人用吴殳的理论来骂别人,但是在吴殳的书里,他经常自己骂自己。
比如他说枪以单纯为最强,最好不要有旁支之类的,有旁支的叉耙戟什么的都是给弱鸡用的垃圾。因为这句话,武术界有很多人都用他这个说法来标榜自己的门派只用枪,非常单纯非常古雅,还有形意门不肖徒也这么说……
我只想说,请你当着我面这么说……左右,取我形意门秘传凤翅镋来!看我取这厮狗头!
这群人一定没有看过吴殳的书,因为吴殳在同一本书的后半卷,就兴致勃勃地说他发明了一种叫“筅枪”的东西,什么形状呢?就是在枪上装个横枝,用来格对方的枪。非常好用,他已经练这个东西好多年了,灭人无数,你们不服来战。
欸?你刚才不是还骂这是弱鸡用的垃圾吗?你这东西和戟到底有什么区别?就是旁支是木棍不开刃?
还有他前面说枪术贵乎简单,像跳舞的都是花架子,都是狗屁。接着后面就说他最尊重的师父大人石敬岩最擅长跳枪舞,简直神妙绝伦,还开过一个枪舞培训班,当时跟石敬岩学的人像某某、某某某学了之后都武功大增,但是他开舞蹈班居然没有带我,我好怨念我好忧伤,石敬岩你这个人太保守了,我诅咒你的枪舞早晚要失传。
这段看得我都笑出来了,你刚骂完枪舞是狗屁,换我是石敬岩我开班也不带你啊!才不是什么保守的问题好不好!
他在《手臂录》中还记录了渔阳老人的剑法,说渔阳老剑仙说了,“剑术真传不易传,直行直用是幽元。若唯砍斫如刀法,笑杀渔阳老剑仙”。说剑只能刺不能砍,用来砍的都是大外行。此处必须插一句,这句话流毒极广,现在动不动就有人跳出来对着练剑的人大喊,你们的剑居然砍劈!根本不是正宗中国剑!
……
左右,取我大宝剑来!我让这厮开开眼!
然后他再一次在他同一本书的后半卷说长刀术时,说他的刀法砍枪技术就是从渔阳老人剑法里的砍劈技术改编的,非常厉害……不怪你俩能成朋友啊,渔阳老人跟你一样,也是个精分啊!
等等,这地方还有一个槽点,你《手臂录》开篇吹枪的时候,才说了诸器遇枪皆亡,刀无破枪之理,企图拿刀破枪的傻子们无不惊枪而亡啊! 你这是要干什么?杀自己?!
类似的例子数不胜数,而且他不光前后矛盾,他还是个双标狗!
他说马家枪虽然厉害,但是太高深,不能用来教人,只有神人畸形人才能学会,这种东西早晚等着失传吧!
然后又说我的峨眉枪很厉害,是高深武学,不能用来教人,反正你们这些凡人教也教不会的。
结果,嗯……他说对了!马家枪和峨眉枪现在确实都失传了。
哦,对了,还有他说对练必须认真不能儿戏,枪枪都要刺实。
然后又喷程冲斗的徒弟们对练太认真,枪枪都实捅,想捅死人吗?粗俗!
我猜他捅别人时都很认真,结果有一天被别人认真的捅了……
总之吴殳的书中前后矛盾之处数不胜数,如果你信了其中一句话并奉为神明,那你可能很快就会发现后面被他自己啪啪打脸。
然后回到我们的标题上来,关于枪材到底该软还是该硬。
首先要明确一点,吴殳这个人是极端歧视软杆枪的,他曾经说过沙家竿子这种东西就是大垃圾,因为用的长枪太长,前面是软的,而且有抽打技术,不纯粹。然后他又说沙家杆子在战场上超好用,因为够长,远远就能捅死人,还有抽打技术,可以抽对方兵器敲对方脑袋,并且还说程冲斗枪法抽地弹起再刺,简直神作。
……
是不是感觉看不懂他了?大垃圾为什么又说它超好用?而且这次还不是前后文矛盾,是骂完之后直接反手夸的。
其实答案很简单,吴殳是鄙视战场技术和军人的。
他多次说过战场枪法是家奴技术,渣滓所用,不得已才用之——书中原话如此。
还说当兵的都是垃圾,有能力的谁会去当兵?
所以沙家杆子,少林枪,程冲斗枪法等,虽然在战场很好用,但是在吴殳心里都是大垃圾。
看到这里,现在很多标榜自己是战场技术,是吴殳真传的门派,是不是觉得脑瓜子嗡嗡的,脸蛋子啪啪的?
——下等家奴渣滓战场枪法传人,就你们也配姓吴?
其实这里已经说的明了,战场枪要的是长,硬不硬不重要,戚继光用的枪杆子还是大毛竹做的呢,大毛竹比白蜡杆软多了。还有秦良玉的白杆兵啊,就是以白蜡杆闻名的。
说到戚继光,就再加一句,硬槍支持者们还抓着戚继光的一句话,那就是“枪腰要硬”,然而这句话不是说枪材的,是说配重的,全文是“枪梢轻细,腰硬重。”——意思是这样配重的枪才灵活。
关于硬枪,戚继光的结论是——终不能御长器,与腰刀互有胜负,得十之五。
当然戚继光的说法也有点过分,就长度来说,硬枪怎么也比腰刀占优势,但已经可以把吴殳的脸给打肿了。
最后说一下吴殳跟黄宗羲的关系,吴殳死于康熙三十四年,也就是1695年,出生在明万历三十九年,也就是1611年,所以算起来,他跟黄宗羲在世时间大致相同,黄宗羲比吴殳大两岁,然后两人同一年去世。顺便说一下当时那拨研究武术的学者们的大概年龄,吴殳出生那年,钱谦益已经二十九岁,吴伟业三岁,陈子龙四岁,比吴殳小两岁的顾亭林则尚未出生,陆世仪、夏君如与吴殳同年生。
这群明朝遗民中,高寿者不少,吴殳也是其中之一,或许跟他们长期从事武艺活动有关。他在后世的记录其实不多,在《清史稿》这唯一专门给民间武术家立了传的史书中并没有他,他能传名至今,陈寅恪先生功不可没,在《柳如是别传》中,陈先生将吴殳的传记推荐给了读者,看陈先生面子,算他是个武术家吧。
不过中国人人死为大,那么最后我也还是以一段好话为他结尾。
吴殳博学多识,勤于著述,直到垂暮之年犹笔耕不辍。只是他“一生困厄”,身后十分寂寞,他的著作除《围炉诗话》、《手臂录》比较有名外,其他著作,有的已经亡佚,有的则仅以抄本存世。
如荒寒孤碑,不为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