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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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老院后边,金娥给小子们盖了七间红石头房,盖起两年了,才买来木头,才请来木匠。
  木匠就是德顺。
  德顺给金娥做木匠活儿是在冬天。冬天农活儿少,金娥找到德顺说:“要是没啥事,给俺做活儿呗!”
  “沾,做活儿呗!”
  德顺张开嘴,露出半黑半白的牙齿。
  “你啥时候能去?”金娥又问。
  “你说啥时候咱就啥时候。”
  好随和,往常他可不是这样,他要把自个的事儿做完了,才给别人做活儿的。
  “你没事啦?”金娥不放心,又问。
  “没事啦!”德顺回答。
  实际上,柳沟那二分自留地麦苗还没上冻水,这不要紧,让老大老二帮着浇浇。
  “那明儿去吧?”金娥小心地问。
  “明儿去呗!”德顺往前挺挺胸,答道。
  第二天吃完早饭,德顺带着家具来到金娥的新院。在院里找了个最暖和的地方,铺开摊子。
  金娥家的锅,在老院西北那间屋里安着。金娥在屋里烧火做饭。晌午,二梅下学回来,进门就嚷着饿了,金娥就说:“这妮子,咋不懂事儿!家里还用着人,要先让人家吃。”
  金娥不忍心,给二梅掰了半个馍馍,然后走出老院。
  老院和新院挨着,出这个大门,几步就进了那个大门。金娥喊:“德顺,吃饭啦!”
  德顺不多说啥,放下锯,跟在她后边。
  金娥先给德顺舀了一碗,尽量舀稠的,舀满。
  “你在哪儿吃?”金娥问德顺。
  “哪儿都行。”德顺说。
  金娥让德顺去北屋,北屋里亮堂、清爽。
  金娥把德顺安顿好,才给二梅舀饭,舀得稀稀的,二梅噘起了嘴。小子们从地里回来,看看碗看看锅就懂了,小子们都大了。
  一个人在北屋里吃饭,德顺觉得有些孤寂,吃得没滋没味儿。有天被喊回来后,他径直走进西屋,见舀好的饭还在锅脖子上,便说:“我就在这屋吃吧!”
  “你就在这屋吃呗!”
  金娥把大碗放在被烟熏黑了的桌子上,德顺坐在被烟熏黑了的椅子上。这样,在吃饭时,他面前有人陪着说话,同样的饭吃得就香,不知不觉就吃饱了。
  一次吃晚饭时,德顺问二梅:“你娘属对谁好?”
  这当然是句没话找话的话。
  “俺娘属对你好!”二梅不满地瞪他一眼说。
  德顺眼睛一亮,比梁上吊着的灯泡还亮。恁多年来,那双眼睛从来没有这样亮过。德顺笑一声,感觉自个儿皱皱的脸上有些发烧,便低头很响地喝起豆腐汤。金娥没看他,只觉得眼前一道闪光,晃得她有些眩晕,等她恢复过来,斜二梅一眼,嗔怪道:“死妮子,知道个啥?”
  金娥继续吃着饭,心里却有些慌里慌张。她暗自想,咋了?俺这是!
  以往,吃了晚饭,德顺撂碗就走,最多抽根烟卷,可今儿已经抽两根烟卷了,就坐在那里看金娥刷锅洗碗。看金娥刷锅洗碗,他心里觉得暖洋洋的。有恁多话从肚子里朝外涌,涌到上边却散开跑了,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他就说不出啥话来了,愣愣地坐了会儿,才起身走出去。
  德顺沿着红石头台阶下到东街,走进电杆旁的老九家,跟往常一样,他想和老九婶坐坐,跟老九婶坐坐心里踏实。他迈进门槛,见老光棍老西在灶火前坐着,占了那里的位子。
  “老西叔在这儿!”
  德顺打声招呼,转身走开。以往也是这样,这里只能坐一个人。不过,今儿遇上这事,没有从前那样感到不快,虽说略显得迟疑,心里却没有起伏,心情还跟从垴上下台阶时一个样。
  德顺沿街朝西回家。路灯好像比先前亮了些,红石头铺就的街,也似乎平整宽敞了,整个村庄寂静安详。他边走边听着自个儿的脚步声,“嗒——嗒——嗒——”忽然一个声音跳出来:“俺娘属对你好!”他情不自禁地笑了,对着空旷的的石头街笑了。
  每天他有条不紊地做着木匠活儿,脸上比先前添了些笑容,特别是见了金娥,禁不住就笑。金娥脸蛋红乎乎光滑滑的,他盯上一眼便说:“婶哦,你还年轻哩!”
  “年轻个啥?老啦!头发都白喽!”金娥举手摸下头发说。
  “头发白了也年轻!”他看一眼金娥,又说。
  这晚,德顺坐在黑漆漆的椅子上跟金娥拉闲话,金娥见他不走,就让二梅去新院,用挎篓背些小木头块和刨渣,笼架火烧烧炕。
  “德顺,过来坐,烤烤火。”金娥说。
  “我不冷,你烤吧!”德顺说。
  “過来烤烤吧,天冷!”金娥劝道。
  德顺就过去,坐在板凳上。娘忘了二梅,不搭理二梅,二梅噘起了嘴。德顺注意到了,说:“二梅,搬个蒲墩坐这儿吧!”
  二梅就搬个蒲墩坐下。
  德顺见金娥还坐在炕边,就说:“婶哦,你也坐呗!”
  金娥把两只手伸向火边,说:“没事,我能烤着。”
  金娥又向炕洞跟前凑凑,红红的火光映在她脸上,红扑扑的,她比从前显得鲜亮了些。
  二梅明天还要上学,上炕躺下了。
  “孩子多了可不是闹玩的哎!”金娥说。
  “嗨!都要想法儿的。”德顺说。
  “你真能要孩子。”金娥说。
  “嘿嘿!家伙好使呗!”德顺说,“小九命硬,她要不死,说不定还有小十小十一呢!”
  “听说她死时挺受罪。”金娥皱着眉头说。
  “嗯,生孩子不顺能好受?是疼死的。”德顺好像不在乎,脸上还带着笑,“死的倒利索,俩钟头。”
  金娥不吭声了。
  “俺叔死前,把你遭磨得不轻。”德顺说。
  “不管咋,死了!”
  金娥呆呆地瞅着火堆。
  “死了就死了。”德顺说。
  德顺朝火堆里加了一把小木块,火立刻旺起来。火堆里“嘣叭嘣叭”一阵乱响。   “活着的人就想活着的事!”德顺说着,然后“嘿——”笑一声。
  “主要是孩儿们的事让人操心。”金娥说。
  “孩儿们?咋也能有个小窝,也得操点儿自个儿的心。”德顺说。
  “自个儿还有啥?老了!”金娥叹口气说。
  “不老,老是不老!你看老九婶……”
  德顺朝下没说,金娥知道他想说啥,她听说不少老九媳妇的事。
  德顺在新院干活儿,有时候半天也看不到金娥一眼,他就不由得朝那扇后窗上看,可那扇窗紧关着。他的心窝里就有些闷,直想走过去打开它。
  想着想着,“砰”的一下,那扇窗果真从里边打开了。
  “婶哦,拿盒火柴。”
  说着,他停下手里的活儿,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卷。
  手里捏着一盒火柴,胳膊伸了出来,窗棂绊着袖子,露出寡白寡白的手腕。他心里有一丝颤动。他抬起胳膊,把粗拉拉的手掌伸过去,装出不当心的样子,蹭蹭她红扑扑的手,再捏住火柴盒。“嚓”!他划一根火柴点着烟,窗棂周围就飘荡起了一缕浓浓的烟草味儿。
  她没走开,冲着他笑。
  “给火柴。”
  他把火柴盒擎起来。
  “留着使吧,我就说送你一盒。”
  习惯上,主家管木匠抽烟用火儿。
  “甭,我使了再拿。”
  他心里清楚,筐里还搁着半盒火柴。
  “你使吧!”她又说。
  “甭,这都实实在在的!”他嗔怪道,但话里透着一股亲切。
  于是,金娥就伸手去接。德顺粗糙的手又蹭着了她,他感觉那只手软软的。
  金娥把火柴盒搁在灶火台上,许是忘了关窗。德顺站在那儿又抽了几口烟,才走开。他边干活儿边不时瞅瞅那扇窗。
  干了半个月,木匠活儿就要做完了,剩下最后一天了。最后那晚,德顺看着金娥刷锅洗碗掏泔水,桶里满满的泔水,金娥提起它说:“我去喂猪。”
  金娥很快就回来了。
  “俩猪,够喂的。”德顺说。
  “该不是哩!半大猪,正能吃。”金娥说。
  “那以后……”德顺只说了半截话,“吭”一下笑了。
  第二天晚上,金娥刚坐到炕沿边,就见德顺掀门帘迈了进来。德顺右手提着多半桶泔水。
  “喂猪吧!我提一桶,赶上俩猪喝了。”德顺气喘吁吁地说。
  “那该不是!”
  金娥像一个害羞的大姑娘似的。
  从此后,德顺每晚提来大半桶泔水。德顺住在村西,但他不从有路灯的街里走,他走村北那条小道,曲里拐弯儿,还要过一条干沟。他借着月亮光,有时黑灯瞎火,跌跌撞撞。
  “你,咋湿了?”她心疼地问。
  “泔水扣出来了。”德顺说。
  “快坐下烤烤火!”
  她笼起一架火,搁好板凳。
  德顺坐下,脱了鞋或不脱鞋,鞋上升起一股白气。
  “你从街里走呗!”金娥说。
  “没事,路不远。”德顺说。
  “要不甭提泔水了。”
  金娥有些过意不去。
  “这可不算啥。”德顺笑笑,似乎有了兴致,“这几天,我在黑脑山割葛针,割了一捆天才蒙蒙亮,我拴巴拴巴就扯回来了。”
  “黑天墨地你不怕扎?”
  金娥的心悬起来了。
  “不扎,觉不着有刺儿。”说到这里德顺嘿嘿笑几声,又继续说,“我连杈子都不使。”
  “呀!”金娥的心真的悬起来了,她张着嘴,一下捏住了德顺的手,看看手心,看看手背,手上没有血痕,她脸上平静了下来。“行!你真能受罪。”
  “呵呵呵!”德顺咧嘴笑笑说,“没啥!没啥!”
  金娥软绵绵的手感觉真好,德顺心里也感觉软绵绵的。
  以后,金娥不再提他提泔水的事,也不管德顺从哪儿走,任他。德顺的鞋湿的次数少了,后来就不湿了。后来,德顺来时没了固定的时候,或早点儿或晚点儿,都在晚上。家里有活儿做完活儿再来,没活儿就早些来,坐下烤烤火。有时来时二梅没睡,有时二梅睡了,有时金娥也睡了,德顺就把泔水桶搁在门台边。
  金娥喂的猪在一天天长大,一头母猪生了几头小猪。金娥让德顺掐把一头小猪回去喂,德顺说:“甭,你还有俩小子,用钱,我就一个小子了。妮子好说。”
  “孩儿们娶媳妇真是不容易!”金娥说。
  “不容易!”德順感叹道,“小放说媳妇了没?”
  “哪说媳妇!不好说。”金娥说。这时天气不冷了,用不着笼火,干坐着。“小芬说婆家没?”
  “没吧!”德顺瞅他一眼。“他俩倒是……”
  “该不是!”
  正合她意。屋里静下来,俩人都在心里体味这“该不是”。
  这事以后俩人谁都没有再提,也巧,小芬和小放俩人竟然自个儿好上了,村里人都说这一对儿最合适,德顺和金娥也这样认为。德顺说:“咱是亲家了,你是亲家母,俺是亲家爹,嘿嘿!”
  有晚,德顺对金娥说:“小芬病了,躺了两天,没人管她,谁也顾不上管她。”
  金娥说:“让她来俺家吧,俺能照顾她。”
  “去新院住吧?迟早饶不过!”德顺眯着眼说。
  “去新院住吧!”金娥答应了。
  过了两天,金娥对德顺说,小芬在这儿住挺好,病好得挺快。又过了三天,金娥又说,小芬挺高兴。德顺说孩们的事就是孩们的事,嘿!咱也从孩们时候过来的,嘿嘿!这会儿咱还是孩们。
  后来,德顺几乎没再去老九家,那个座儿有好几个光棍争,垴上有了自个儿的地儿,往往一坐就是半夜。村里人晚上没事干,睡得早,晚上十一点就是半夜了。
  小芬知道爹常在那儿坐到半夜,就打着手电筒来叫。
  “爹!爹!”小芬站在门外喊。   “吱”一声门开了。德顺一条腿跨出门槛问:“啥事?”
  “啥事?啥时候了还在这儿?你不睡也不让人家睡?”小芬着急地说。
  “这妮子,你吃枪药了?小声点儿!”德顺悄声说。
  “小声点儿?走吧走吧!”小芬嗓门更高了,边说边拿手电比画着。
  德顺只好往外走。德顺走在前头,驼着背,小芬跟在后头,打着手电。路上谁也不吭声,像押犯人,等走进自家院子,小芬冲爹喊:“以后不能这样了!”
  德顺像没有听见,照直走进自个儿屋里,“咣当”一声关了门。
  到晚上,德顺还照样往垴上提泔水,不过在那儿待的时候比先前短了,偶尔长些,只是偶尔。
  小芬和小放过了喜事,就住新院西屋两间。
  金娥让小放到供销社卖了两头大猪,还卖了几头小猪,用这些钱挡了挡娶亲时的“窟窿”。剩下两头小猪,不再用恁多泔水,德顺不用再提桶了,可晚上他照样还去垴上,不去心里憋得慌。
  有晚,德顺问:“孩们走到一块儿了,俩老人咋办?”
  “咋办?”
  金娥把两只手揣进袖子里,很冷的样子。
  德顺说:“俩老人也该走到一块儿。”
  金娥说:“恐怕他们不会同意的。”
  德顺问:“谁?”
  金娥说:“孩们呗!”
  他俩想来想去恐怕属小芬反对得厉害。有天德顺问小芬:“俺俩往一块儿走吧!”
  小芬知道“俺俩”是谁,回道:“胡说,不能!”
  这话是骂人,小芬嘴刁。能不能?小芬的口气当然是不能,肯定的,不能!
  德顺朝小芬咧咧嘴,然后各忙各的事。
  德顺的三妮子四妮子都出嫁了,家里只剩下小九,是个小子;金娥的四小子做了倒插门女婿,二梅也出嫁了,屋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自个儿做自个儿的饭。
  那两头小猪长大后又卖了,金娥从外村买来一头小猪,很快,小猪长成半大。德顺有时来,还提着泔水,都是稠的。
  冬天来临前,孩们给金娥买了些炭块,盘了煤火。天气冷了,金娥烧起了煤火。德顺去了就坐在炕沿儿,俩脚踩着煤火台。金娥坐在凳子上纳鞋垫,她要给德顺纳双鞋垫。
  “哎呀!”
  猛不丁,金娥浑身一颤,鞋垫和针锥掉在地上。
  “咋了?”
  德顺伸长脖子,见金娥食指肚上冒出一珠血,就握住她那只手,揉搓着。
  “坐这儿吧,炕沿儿上舒服。”德顺说。
  金娥就坐过去。他仍然捏着她的手揉,揉了一大会儿。
  “好啦!”德顺说。
  “好啦!”金娥说。
  “插住门吧?”德顺说。
  金娥眨巴眨巴眼,不吭声。不吭声就是吭声。炕太大,能躺六个人,现在只俩人,横躺竖躺都行,没人来打搅。北屋分给了四小子,平时没人住,门锁着。小芬生了个小妮子,小妮子动不动就“哇哇”地哭。小九不管德顺,任他。
  “咱们说说正式在一块儿吧!”德顺说。
  “那该不好!”金娥说。
  德顺跟小芬提这事,赔着笑,样子可怜巴巴的。
  “你当爷爷,也当姥爷?”小芬瞪着爹说。
  “爷爷姥爷又咋?”德顺问。
  “咋!快那个啥呀哩!你不怕别人笑话,俺还怕人笑话哩!”小芬瞪着大眼说。
  小芬的话太恶毒。
  德顺的脸像刀刻了,有好多好多沟壑。
  俩老人的事,小放也反对。小芬跟小放扯过这事儿,小放也不同意,只是没明说。
  小九在外找了一份工作。
  土地承包后,德顺就分了一口人的地,地不多,一年轻轻松松就下来了。金娥就不同了,是个女人,老女人,可她不愿意让孩们帮忙,德顺帮她,又种又锄又浇又收。
  “要是在一块儿多好!”德顺说。
  “该不是!”金娥说。
  只是这样说说而已。金娥出门少了,连新院也很少去。而德顺在一个空落落的大院里,心里也是沒个着落,在家待不住,老想去找她,不光晚上来,白天也来。
  “你在这儿吃吧!”金娥留他说。
  “吃呗!”德顺说。
  德顺就跟金娥在一起吃饭。有次,让小芬碰上了,小芬惊异地问:“爹,你咋在这儿吃?”
  德顺解释说:“我一个人懒得做。”
  “不愿做去后边吃呗!”小芬指指新院说。
  “就在这儿吃吧,哪儿不一样?”德顺说。
  德顺嘴里虽然说“哪儿不一样?”内心里是不愿意去小芬家吃饭的,一次也没去过。德顺愿意跟金娥一块儿吃,在一起饭有滋味。也不是总在一块儿吃,虽然俩人都愿意。往往是,下雨下雪刮大风天,吃了早饭德顺就上了垴上,一坐就是一天,除了去茅房不出屋,一直到深夜。那事做得少了,毕竟老了,在一块儿说说话就行。
  “恁多小子妮子,说散都散开了。”德顺感慨地说。
  “可不是,就跟家雀一样,轰一下飞走了。”金娥说。
  慢慢的,小芬习惯了,看见就当没看见,她也尽量少来打扰,她想,他们毕竟老了。
  “俺都是一个人,你看俺过得多难。”德顺对小芬可怜巴巴地说。
  “难啥?恁多孩们,不够吃给你吃,不够穿给你穿,不够花给你花,难啥?”小芬说。
  “唉——”德顺叹口气不再说啥。小芬还是不懂,还没到懂的年龄。
  德顺不从村边走了,眼花。白天和晚上,他都从街里走,不管咋,街里晚上有路灯。路灯晚上十点半关。德顺在金娥那儿坐晚了,金娥就催他:“十点半后黑灯瞎火的,万一……”
  这晚,德顺是十一点半从金娥家出来的,坐着坐着就到了半夜,金娥忘了催他。德顺在下台阶时绊倒,一直没有起来。
  德顺死后埋在祖坟里,挨着生小九时死去的小九娘。
  德顺死后第五天,金娥也死了,稳稳当当死在了炕上。有人说她得了一种很古怪的病。金娥也埋在了祖坟里,挨着从前得古怪病死去的男人。
  已经四十多岁的小芬,闺女出嫁了,家里就剩下他们两口。有天早饭时,小芬对小放说:“夜里,爹给我托梦了,嫌我不让人家在一块儿,也是的,老人一辈子没过好。”
  “唉!”小放叹口气没了话。
  把德顺和金娥的棺材起出来,再埋到一起?别人不会答应的,生小九时死去的小九娘和得古怪病死去的男人能答应?自个儿也觉得不合适。
  那天,小芬不知从哪儿弄来两块耐火砖,她请人在砖上刻上德顺和金娥的名字,独自跑到两家祖坟中间,选了个适意的地方,挖坑将两块砖埋在一块,堆起个小土堆儿。
  每到清明寒食,小芬跪在小土堆儿前烧一沓纸钱,嘴里还念念叨叨。小芬站起来时,眼里含着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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