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老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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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子之仇
  军阀混战年代,五里外张家村的张成琦把媳妇儿娶进门还没半年,在一个上午,就被石友三的部队强行征兵了。这小子从小胆大,在村里的时候,就是个见狼打狼、见鬼捉鬼的主儿。到部队,打起仗来不怕死,没有枪弹也敢上前线和敌人对着干。不久,先是被提拔为排长,后来又当连长,再后来当了营长。天有不测风云,“倒戈将军”的石友三,被高树勋设计活埋后,他的部队一下子没了活路。不久,粮饷吃紧,张成琦和属下饿得前心贴后背,一个个趴在床板上形如僵尸。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必须想法才能活下去。张成琦和属下两个连长合计的结果是,撑死比饿死强。他们趁夜带领50人马,装作山贼,抢了日军的粮秣,兄弟们还没吃饱,日军就杀上门来。正在展开战斗,张成琦奋勇向前,可一回身,却发现兄弟们只剩下十几二十个,其他的都逃跑了。
  1946年初冬的一天,张成琦儿子清晨开门,一个人像是一根木棍一样倒进门槛。
  儿子一声大叫,手中的夜壶噗然落地,黄泠泠的尿水撒得满身都是。张成琦直挺挺地站着,看着自己的儿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进屋,给儿子讲了自己在军队的主要经历和这次回家的目的。
  说了半天,手里还拎着个夜壶的儿子,才知道这个瘦如麻秆的人就是自己当兵多年没回来过的亲爹。连忙让到家里,拿出仅有的米面,下手就要做饭。张成琦饿得够呛,面条刚下水,就捞了一碗,蹲在灶边呼啦啦地卷进了肚子。
  肚子填饱了,张成琦躺在光板炕上,一连睡了三天。醒来,点了根卷烟,问儿子,恁娘哪儿去了?儿子狠狠地拍了下脑门,在地上低头转了几个圈儿,嗡嗡说,跟人跑了!张成琦大吼一声,翻起身子,跳下土炕。从腰里抽出盒子枪,抓住儿子的衣领吼问:哪个驴日的敢拐骗老子的老婆?
  儿子一看老子这阵仗,头一下子大了起来。张成琦见儿子这个熊样,心里掠过一阵秋风般的失望,继而放缓了语气,从破衣兜里掏出一支卷烟,点着猛抽几口。看着儿子,叹了一口气。
  儿子说,你当兵走了之后,娘第二年生下俺。俺活到六岁那年,娘带着俺到后山的崖洞里逃日本鬼子,几天后,回到家里,家里被鬼子翻了个底朝天,就连娘偷偷埋在灶灰里的几个山药蛋和红薯,也只剩下了一堆干皮。娘俩饿得没东西吃,大冬天的,到山上的树上摘干了的山楂和柿子吃,还捡相克子(一种乔木果实,皮硬,肉黑,涩苦)和干瘪的酸枣吃。
  再后来剥榆树皮,碾成面吃。再后来,实在没东西吃了,就白水煮树叶。
  有一年冬天,风吹得房子都在剧烈摇晃,院子里一人多粗的梧桐树从半腰折断,要不是娘俩躲得快,就被砸死了。那一夜,娘抱着他哭到日上三竿,两眼肿得啥也看不见。昏睡了半天,抬起眼皮,却发现,家里来了一队人马。看样子,像是做买卖的。领头的中年男人戴着一顶貂皮绒帽,穿着白羊皮大衣。听说话口音,好像是山西的。
  娘急忙起身,上前说:家里实在没啥吃的,恁都到别人家打尖吧。那人看了看她,哈哈笑了一声,说,粮食不用你操心,只要有柴有水就行。说完,大声招呼后面的人,从一匹骡子背上取下半袋白面。
  看到白面,娘的眼睛都直了。二话没说,蹲下身子,就抱进家里,拿了面板,不一会儿就和好了面。然后掐了柴火,放了清水, 热烈的火焰腾的一声,冲向黑黑的锅底。再一会儿,就传来了咯荡荡的开水的声音。娘下了面条,不管生熟,先给儿子挑了满满一大海碗,儿子二话没说,蹲在灶边三下五去二,就吃了个底朝天。
  第二天早上,儿子醒来,家里没一个人。也没在意,穿上衣服,坐在门槛上等。到天黑,娘还没回来。再等到天亮,也不见踪影。
  数天后,天降大雪,附近山峦银装素裹。天还没晴,又扯起了彻地大风,直吹得周天寒彻,鸟兽潜藏。张成琦从堂哥家借了一根麻绳和一只口袋,趟着大雪,一步一趔趄,到邻村曹姓地主门前,先是冲天放了一枪,然后把布袋子挂在曹地主的门吊子上。
  曹姓地主探头一看,心中一冷,但又不得不点头哈腰,急忙缩了脑袋,叫长工装了满满一口袋麦子面,还拿了几张热气腾腾的烙饼。张成琦接了,然后用绳子捆了布袋子,绳子一头套在肩胛上,一句话没说,又踩着嘎吱嘎吱的大雪,回到自己家。
  第二天一大早,张成琦朝着北河沿方向,低着脑袋,像是笨重的老熊,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茫茫雪野之中。
  儿子站在自家院子里,直到老子背影消失,才回到屋里,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柴禾,熊熊的火光持久而猛烈,将四面漏风的家烘烤得异常温暖。此时,房顶上北风刮得人心嗖嗖地疼。
  大致过了一个多月,天气开始转暖了,积雪暗自消融,又渗进了泥土。墙角的枯草根部,也冒出了嫩芽。
  傍晚时候,张成琦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村人张大了眼睛看,满脸都是厚厚的惊讶。儿子看到一个面色白净的闺女,满脸泪痕地站在张成琦身边,那模样,让人不自觉地心疼。儿子嚷道,俺娘呢?俺娘呢?张成琦看了看鼻涕流到嘴边都不知道擦一擦的儿子,一句话没说。转身走到那闺女背后,使劲推了一下,那闺女毫无防备,一下子扑在了儿子怀里。
  儿子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那闺女却生了一个孩子。一声清亮的啼哭打破了张成琦家长久的寂静和沉闷,烧得发红的土炕内外,升起了一股暖融融的家庭生活的气息。不管日子穷富,有了女人,才是真正的家。再有了孩子,这个家再难,也是有生机的。不知不觉的,时间过去了七八年。
  可就在这时候,张成琦的儿子听说,他自己的儿子不是他的,而是自己老爹和自己媳妇的。是可忍,孰不可忍?儿子怒吼一声,倒提了一把镢头,一下子砸开了张成琦的木板门。张成琦还没明白咋回事,腿上就是一阵剧痛。等儿子再次抡起的时候,张成琦又大吼一声,声振屋瓦。儿子可能害怕了,也可能是不忍心,一个愣怔,镢头停在空中。
  儿子把张成琦抱在炕上,找了先生。幾个月后,张成琦能起来走路了,但总是一拐一拐的,再也离不开拐杖。再两年,老婆再次生产的时候,儿媳妇在这个屋里叫,张成琦在那个屋里喊。儿子站在院子当中,仰头看天。一群大雁飞过,儿子只觉得头上被什么敲了一下,伸手一抹,原来是一坨鸟粪。   可还没顾上擦干净,一声响亮的啼哭从屋里传了出来。
  再一年,门外河滩上传来一阵锣鼓声,张成琦挣扎着站起来,拄着拐杖正要出门看热闹,一队人冲了过来,不由分说,架了张成琦的两只胳膊,风一样地冲到河滩,一把丢在搭建的木台子上。张成琦惊魂稍定,只听下面的群众高举拳头齐声喊:打倒地主老财!打倒流氓汉奸!
  张成琦彻底懵了,愤怒的群众冲上木台子,妇女吐口水,男人拿脚踹。不大一会儿,张成琦便是满身疼痛,渐渐麻木。半夜里醒来,发现自己被吊在一丈多高的旗杆中间,像是一只被风吹干了的皮囊。张成琦叹了一口气,努力抬头,看了一眼东边的星空,再看看自己的家。大喊一声,然后借助绳子的惯性,把脑袋向旗杆撞去。
  山间的回想
  正午的村庄在阳光下热烈而沉静,大片的树影投射在青石的台阶和长满蒿草的沙土地上,低飞的麻雀显得格外活跃。没有人的田野,玉米、麦子和豆荚动也不动——很多人在睡眠,不自觉或者有意识地发出鼾声、做梦、梦呓和做着其他一些事情。
  小孩子没有午睡的权利。从9岁开始,每有假期,我开始替父亲放羊——父亲回来帮母亲种地,尤其是春天、五月和秋天的播种收割,父亲的体力和娴熟的乡间劳作技艺隆重得必不可缺。就连经常嘟囔或者埋怨父亲的母亲都变得小心翼翼,低眉顺眼。
  我是长子,必须要有所承担,或者说必须去学习并且不断熟练某些将来用以谋生的手艺。比如说放羊,虽然一直是我厌恶并且发誓不会从事的职业,但在某一个无奈的时候,必须要去练习和掌握。很多的暑假,我赶着羊群,从村后水井旁边的三棵大柿子树的庞大而斑驳的阴影下面,沿着被洪水冲出的深深河谷,在错列的巨石、两边的田地之间,和羊群一起,一直逶迤到3公里之远的大裳山根。
  大裳山根旁边有一座顶部早已坍塌的房屋,石头的建筑看起来比我的年龄和想象还要老迈。众多的蒿草和荆柴长满了它的里里外外。我总是记得祖父的话,在十多年前,有一个男人在里面上吊自杀了——随后废弃。每次经过,我都感到害怕,头发竖立起来,再热的天气也周身发凉,手臂和脖子上的鸡皮疙瘩一层一层泛起。更可气的是,那些羊只故意跟我闹别扭,跑到破房子里面和四周,仔细而认真地啃食青草,我着急了,就用石头丢它们,大声呵斥它们赶快离开那个地方。
  而羊只们不理我,吃草,吃到最好的草是它们毕生的心愿。甚至,我的皮鞭和石头落在它们身上,它们也只是稍微颤抖一下,离开几步。趁我不注意,就又转回头来。后来父亲告诉我说:旧房子有地气和粪底,青草、藤蔓和树木长得就是比别处的好,而且养分又多。那时候,我还不明白什么叫地气和粪底,至少没有直观的印象。
  好不容易到了傍晚,落日在起伏的山岭上逐渐褪尽了光亮,夜色刚刚泛起的时候,我又害怕起来,一个劲儿地冲父亲来的方向看。众多的核桃树枝叶繁茂,风中的叶片啪啪地相互击打。半山梁上的野鸡偶尔咯咯叫上几声,蝙蝠低飞,狐狸和狼的叫声一声接着一声,在两边悬崖的河谷里跌宕。我坐在石砌的羊圈边儿上,在嗦嗦的草声中心惊胆战。
  我仰起头,天空黯淡,星光叵测。我一直望着对面的山梁——那一口幽深的洞穴,据说里面住着好多的蛇,从这里开始,一直通到村后的水井。盖新房子那年,父亲和邻居在那儿锯了一棵很粗的大杨树,分开做梁——从那之后,父亲的腰莫名其妙地疼起来了,看了好多大夫,吃了很多的中药和西药,仍旧无效。
  父亲来的方向,我不想看,却又忍不住看,恐惧一次次席卷着我。我总是觉得有一些东西在暗处悄悄逼近,它们不怀好意,面目狰狞,有着异常强大的慑服力和可怕的坏心思。这时候,羊只们安然恬静,在大片的倒嚼声中,咩咩而叫或者相互抵角玩耍。我想父亲怎么还不来呢?他和母亲也真狠心,把我一个人丢在后山。有时候安静的羊群突然骚乱,大大小小的羊只惊惶站立,眼睛瞪着某个地方。
  从羊们的眼里,我看到了同样的恐惧。我哭了,还不敢放开声音,还没有变声的嗓子好像山魈的低语。直到一直凝望的小路上晃来了一盏飘摇的马灯,我使劲喊父亲。父亲也大声答应,明灭的烟头一点点地接近我和羊只,等走得近了,我扔下鞭子和羊群,从长满绿草的斜坡上冲下去,跑到父亲跟前,撒泼似的用拳头砸着他的胸脯责怪他为什么不早些来。
  父親带来的饭菜还热着,我早就饿了,虽自小挑食,但肚子不允许我再挑三拣四了。抓住,就往嘴里塞。父亲则又点燃香烟,打开圈门,走到羊群里面,喝令已经昏昏欲睡的羊只们起来。夏天雨多,羊们卧得时间长了,就会得病,需要不断地把它们吆喝起来。
  吃完了,我打着灯笼或者手电,走到唯一的山泉跟前,舀水洗了碗筷。再洗了手脸——山泉的凉在夏天成为我们和羊只最好的消暑饮品。记得很小的时候,我的腹部生了一种俗称蛇缠腰(带状疱疹)的病,突然隆起的细小水泡针一样刺疼,到了晚上,它们就像一粒粒烧红的炭火,在我的身体上燃烧。母亲带了我来,就着这汪泉水,用毛巾擦呀擦,再用蜈蚣和白矾捣烂的药物,按逆时针的方向涂抹一遍。不知是泉水还是药物的作用,不几天时间,疱疹就消失了,再也没有疼过。
  晚上,和父亲并排躺在帐篷里面,仰头看到的天空安静、悠远,蓝色的背景上亮着许多偷窥的眼睛。山风发凉,从草尖、从岩石的青苔和野性的生灵的奔跑和睡眠当中,掠过我们的头发和裸出的肩膀。小孩子睡得安适,往往一觉醒来,太阳就爬到了对面的山顶上。而父亲不知何时不见了,连同昨晚带来的碗筷和放在一边的大捆的干柴——他又一次把我一个人丢在了山里。
  羊们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只是急着出来吃草,有健壮的公羊前蹄搭在羊圈的木门上,探出脑袋,还不停地咩咩叫。我知道它在催我早点打开圈门放它们出来——我才懒得理它们呢!我知道,一旦打开,这些只顾着自己肚子的家伙们,就不再把我当回事了。
  清晨的泉水汩汩外溢,一朵一朵的浪花似乎明亮的舌头,一下一下地顶着落在水花里的太阳。周边的茅草深得可以让我找不到自己,远远近近的核桃树上挂满了青色的核桃。我带了削铅笔的小刀,洗了手脸之后,瞅准一棵果实满缀的核桃树,像猴子一样,猱身而上,选定一个结实的枝桠,坐下来,摘下核桃,用刀子从它们的根部插入,沿着内藏的纹线,熟练切开,再旋下里面白白的果仁,剥皮,丢在嘴里。这时候的核桃是它们一生中最好的味道。我吃着吃着,就不愿意下来了,地上的核桃瓣儿落了一层。   透过叶子的缝隙,羊们看到了,就一起朝着我看,它们的眼睛好像有刺,叫我愧疚。我有点不好意思,就跳下来,跑到羊圈前,打开木门,这些昨天吃得肚子溜圆的家伙们,拼着挤着跑出来,不顾我的呵斥和阻止,就朝着青草最为肥厚的地方沓沓而去。
  我只好跟着它们,上坡,站在它们的头顶上,以王者的风度,不允许它们四散奔跑,尤其是不能逾越我,站在我的上面。这面阳坡的背后,是大片的幼小的松林,不属于我们村,要是羊群进入了,松林的所有者就会跑来,要求父亲和母亲自行赔偿。这一点,父亲和母亲多次特别交代,我知道。有时候羊们跑得厉害了,我撵不上它们,我就哭着求它们听话,到哪儿都可以,千万不要进人家的松林。羊们好像听话或者怜悯我一样,在我放牧它们的很长时间里,没有一只故意跟我过不去的。
  后来我才知道,这功劳属于那一只年长的头羊,它长长的角扭曲着,像是一根大麻花,两只尖尖的角曲折向上。父亲为它定制和佩带的铜铃是这个山中最为清脆和嘹亮的声音。不管走到哪里,只要它活着,或者有风,它就会不停地响。对于羊群来说,那是号令,对于我和父亲来说,它是一种指引和存在。我知道,父亲对它厚爱有加,额外喂它玉米、黑豆和高粱,而且旁若无人,不管那些羊只们羡慕或者不满的目光。
  它身高“羊”大,膘肥体壮,在平坦的地方,我总是骑它,开始它不习惯,总是跑,挣脱着把我甩掉,有几次还调转身子,弯角冲着我的胸膛,作势要与我打斗一场。我有点害怕,远远躲开。等我稍微大了几岁,就不再害怕它,它不让骑,我偏骑,抓住它的长角和鬃毛,在厚绒绒的草地上跑。有几次把它累得趴下了才罢手。
  天近中午,我就开始吆喝羊只们了,要它们按照我的意愿,从高高的山坡上,缓缓向下,在村子最后的池塘一边,落在河沟里面。它们一个个把头附在溪水上,长长的胡子落在水里,在水流里飘动。咕咚咕咚的喝水声在乱堆的卵石上响亮。它们喝够了,一个个甩着头颅,细密的水珠在阳光中细雨飞溅。头羊的铃声一响,循着叮叮当当的声音,大批的羊们就跟在它漫不经心的身子之后,走到水井旁三棵大柿子树织造的绿荫下面,一个个选择平坦的地方,用蹄子刨开石子,卧下来,在倒嚼中午休。
  我在冲天的羊膻和羊粪的味道里面,埋头吃着母亲或父亲送来的午饭。偶尔有人路过,和我说话,或者我和他们说话。有几个年长的人总是夸我勤快能干——这好像是个谎言,虽然有鼓励的意味。但他们一定也知道,我是一个懒惰的孩子,替父亲放羊,不过是被逼无奈罢了。太阳稍微偏西,我先用小石头丢了一下头羊,它看看我,然后起身,穿过众多的还在卧着倒嚼的同类,沿着上午返回的河沟,向后山走去。后面的羊们听到铃声,一只只爬起来,转身迈步,自觉地跟在头羊后面。
  我13岁那年,好多外地人来收购蝎子,一只大的可以卖5角钱。母亲说,反正放羊不怎么劳累,给我一只罐头瓶子,把一根筷子劈成一个镊子,让我在放羊的间隙翻石头捉蝎子,说卖的钱多了就给我买一身好衣服穿。可惜我运气不佳,那一年暑假,跟着羊群,我捉的蝎子只卖了50块钱。母亲说我没有外财的份,又给我买了一柄小巧的头,让父亲编了一只小篮子,让我带上,一边放羊,一邊刨些柴胡、黄芪、党参等药材卖钱,可我还是没有别的孩子卖的钱多。读初二那年,乡政府号召封山育林,所有的羊只都要卖掉或者杀掉,村里人就各自赶了自家的羊只,杀了卖肉或者活着卖掉。分散的那一天,父亲把铜铃从头羊脖子上解下来,装在兜里。一直放在那张红漆剥落的木桌抽屉里,去年回家,还拿出来,让我儿子玩。小孩子很高兴,提着铜铃满院子笑着奔跑,叮叮当当的响声在村庄附近的岩石和青草上经久缭绕。
  何谓不灭
  村里的那个妇女现在应有八十多岁了吧,但身体仍旧硬朗,精神矍铄,每天还可独自走十多里的山路。我很小时,祖父就说,这妇女很不简单,可是咱们村里的大人物儿——具体怎么不简单,他没说,我也没有兴趣。待年事稍长,我听到的一些闲言是:这位妇女,三十多岁时,正是集体大包干时代,家里孩子五个,队里分的口粮不够吃,稀汤寡水加麸糠菜叶,根本没有办法堵住孩子们饥饿的胃。
  某夜,妇女正在地里偷生产队的玉米,正手忙脚乱,冷不丁,一个男人在身后断喝一声,妇女一惊,手里玉米落地。回头一看,竟然是生产队长。队长年岁最大,是村里最大的官,在那个年月,也算是最有权威的人。
  队长双目圆睁,不由分说,拉了她的手,提了不满一袋子的“赃物”,大声说:召开社员大会,对这种偷窃和“挖社会主义墙脚”的不法分子进行深刻的批判。妇女惊恐,脸色惨白。大声哀求队长看在五个孩子的份上,饶了她这一次,但队长似乎没听见,仍拉着她走。妇女急中生智,一屁股坐在地上,任队长怎么拖拉,也不起身。
  妇女坐在地上,本想号啕大哭,又怕更多人听到,只能小声饮泣,继续哀求。此时,风吹着大片的玉米叶子,沙沙的响声在空寂的黑夜之中,就像刀子和刀子相互摩擦。妇女见哭泣无效,索性站起,手往腰里一伸,就把红布裤带解开了。直面队长说,要是让俺带走,俺就是你的,不让俺带走,俺就说你强奸。
  她说这话时,我还不知道自己在哪儿。这样的一句“宣言”,至今听起来“震耳欲聋”。据“知情者”讲述,在玉米地,妇女的那句宣言虽然嘹亮高亢,但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反而惹恼了队长。一声大吼,硬是把她从沟底一直扛到山岭上,实在扛不动了,才放在地上,喘着粗气喝令妇女自己走。妇女无奈,只好在后面,亦步亦趋。走到村羊圈时,妇女突然内急,不管队长是否在场,解开腰带,就蹲在了地上。
  淅淅沥沥一阵之后,老队长还没扭过头来,妇女就裸着下身,从后面抱住了老队长——这一情景出自村人之口,且众口一致。多年之后,复述者仍旧以同样的口吻,说出了同样的情景。事后,妇女自然得到了“偷”来的粮食,而且一发不可收,胆子愈发大起来,天长日久,偷窃行为村人皆知,众人背后指指戳戳,妇女自己也知道,但似乎不做收敛。
  后来,田地包产到户,村人放弃了集体劳作,公平分配,把汗水和力气都用在了自家地里。这位妇女也老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也随着粮食逐年丰产而变得皱纹满面。几个儿女也都相继成家,40岁那年,丈夫患细病(癌症)逝去。再几年后,当年的那位老队长也因病去世。   一九八○年,我七岁。似乎也就是那时候,那位妇女和邻村的一个早年没了媳妇的男人结婚了。但她人不到男人的村子去。两个人有时在这个村子住一段时间,有时到那个村子住几天。两个村子之间,路程不远,转过一道山岭就到,来来回回十分方便。我还记得,那妇女一直和儿媳妇吵架,有几次还演变成了肢体交流,战后,妇女头顶的毛发被儿媳扯下一片,站在高处,隐隐可以看到血色。
  有一年秋天,我放学回来,忽然看到一辆警车停在麦场上,听母亲说,那妇女出事了,跑了。原因是五里外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在村子里拉大锯,干了近三个月,拿到了五百多块钱。临走那天,到妇女家里,出门一摸兜儿,钱不见了。回身问那妇女见没见,妇女一听,暴跳如雷,把三个儿子喊来,声言木匠想和她睡觉(做爱),三个儿子怒不可遏,拳脚齐上,将木匠痛打一顿后,扔到院子里。木匠的子女闻讯赶来,又到派出所报了案。不一会儿,警车呼啸而来,将她三个儿子一起抓到麦场上,再回身,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位妇女。
  我站在自家门前的石阶上,一脸惊恐地看着。派出所的民警发动群众一起寻找,话一出口,看热闹的人,除了像我一般大小的孩子还愣怔在原地,大人们像是一团一团的棉花,不一会儿,就一个个飘远了。我正要回家,突然看到对面山坡上,一棵老板栗树下蹲着一个人,看模样就是她。我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一会儿瞅瞅警察,一会儿再看看她。这时,母亲来了,一把拉过我,强行带回家。
  这次事件之后,我也对这位老妇人,莫名恐惧起来。因为一棵板栗树,老妇人躲过了一劫,但不敢回家,到十里外的大女儿家住了将近一个月,才颠着一双小脚,回到自己家里。村人眼光如常,并没觉得这是一件丢人的事,该喊奶奶的还喊奶奶,该叫婶子的还叫婶子。她的三个儿子被派出所拷了半天,责令合伙赔偿了木匠的一些医疗费用和误工费。
  村庄有时候安静若死,有时候吵闹异常。在时间之中,每个人都像水中杨柳一般,飞快成长,也飞快苍老。我总是看到那个老妇人,在田地里薅草,或坐在自家院子晒太阳。我长期观察到的一个现象是:那位妇女很少与村里同龄老人坐在一起攀谈。她家也很少人去,就连我们这些孩子,也不轻易跨进,甚至,过年拜年时也都是匆匆忙忙,说几句话,磕了响头就赶紧溜出门外。
  又一年秋天,满山金黄,果实坠落,到处都是收获。秋风之中,晨风清凉而冷,正午则太阳毒辣,逼人淌汗。妇女的邻村丈夫把自己的田地交给儿子儿媳收拾和播种,一个人来到媳妇家,田里地里,忙得不亦乐乎。有不少人说闲话:这男人不知好歹,半路夫妻,又不在一起,该是先帮着自己的儿子儿媳收秋才是;人家(老妇人)儿孙满堂,哪一个抬抬手,就把那点粮食和地收拾了。
  冬天没事,村人大都上山砍柴,或者收拾夏日洪水冲垮的田地。要建新房子的人家则全体出动,在房基地上抡锤捉钎,干得热火朝天。老妇人生有三个儿子,四个孙子也都到了婚娶年龄,必然要起房盖屋。大孙子盖房子时,因为房基地与邻居争闹起来,一时间,全家动员,全家皆兵,就连在外地打工的也都被招了回来,摩拳擦掌,准备投入战斗。
  但因为其违反规定,不能在耕田内盖房,乡政府及大队支书责令其停工改建。老妇人闻知,大喊一声,颠着小脚,奔出家门,直奔工地,坐在向阳墙根下,大声呼喝道:谁要是不让俺在这儿盖房子,就把老娘埋在里面吧!众人唏嘘,窃窃说:这老妇人勇气仍不减当年,强悍如旧——从这句话看,老妇人之骁勇强悍,在村庄早有口碑,声名赫赫。早年虽与儿媳鏖战不休,骂娘打架几为家常,但事后,仍抚摸着脸上和头上的疤痕坚定说:自家人哪怕俺打出活人脑子,遇到大事,还是自个儿娘们亲。这话令不少与她同龄的老人觉得不可思议,但又十分嫉妒。背后议论说,这个老东西还真硬骨头,明事理,胳膊肘子不外拐。
  我十六岁那年春天,大地蓬松,处处花香,青草在山坡和田地边儿上疯长,青蛙产卵,河沟里到处都是。村人或是往地里运粪,或者翻松田地、点种下苗。也就在这时,老妇人的后夫生病了,儿子、儿媳雇车拉到医院,检查结果说是胃癌晚期。回来之后,开始几个月,还能吃些东西,后来,只能喝一些米粥,原先健壮的身体眨眼之间瘦了下去,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和一張皱褶的皮。
  按照常理,伺候丈夫是妻子本分,而老妇人不许丈夫在自己家中,必须放在亲生儿子那里。她本人一天去一次,傍晚返回,从不过夜,每次返回都要带回些东西,或是粮食,或是家具。因为天气炎热,后夫又长期卧床,后背长出黄疮,脓液流溢,不忍直视。又苟延数月,至白露,回光返照之际,将五千元存折交予老妇人后,即撒手人寰——而今,时光如奔,冬去春回,不觉又是15年。前夫后夫先后骨殖成灰,儿孙满堂,老妇人仍在村庄,只是白发如银,步履蹒跚,但身体仍旧硬朗,东往西看,照旧活跃在村庄及村庄周围。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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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骨朵  花正打骨朵,早晨,露水落在骨朵上,有艳意。花骨朵累累满枝,好像会轻轻发出声音来。  最近学认篆字,发现花的骨朵,极像篆体的“心”字。  忽然又想到了晏小山的词,“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过去女子的衣服,绣着双重的“心”字图案,好有情致。据说宋时女人衣裙上所绣的这种图案,正是类似篆体的“心”字,像含苞欲放的花骨朵。春风入怀,其人如玉。  花未开时,花里好像隐隐有一个什么故事在里面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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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有些眩晕。在屋子里待得久了,尽管记得每日开窗通风,还是有缺氧的症兆。入睡前盯着手机上疫情通报的数字,直盯得眼睛发涨,继而发酸,那是泪水在泪囊里充盈的缘故。但倒头还是睡了,梦里有时山光水色,有时陋巷晦暗,不断闪现的脸都是焦苦的,似乎落满了尘土。  时间退回到大年三十,我在长江南岸繁昌县城的家里过年。吃过年饭,听着遥远夜空里烟花腾空之声,恍若有谁当空撒了一把冰冷的银屑。电视机开着,照例是春晚,照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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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李永兵2012年只身远赴非洲,实地感受非洲神秘的现实与文化,获得了第一手的生存感悟和现场体验,从而开启了他的“非洲叙事”。长篇《流浪狮》和短篇《虚无的盛宴》让读者见识了其非洲叙事朴素而略显深邃的质地,也见出了作家不俗的艺术功力。短篇小说《红灯》依然是他非洲叙事的延续,从中我们可以看到贫穷战乱情境下的人性原色以及社会底层生存的原生状态。  小说以到非洲营地劳作的中国工人老单为主线,以老单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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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的父亲》是什么样的父亲?既是母亲远嫁的一代君王,也是儿子淡出黑暗的翼翅。这是一个在溃烂处淘金的故事,我们早在小说的外围就体会到了作家内心的强大和智慧的能量,段位很高。错位思考是小说中一种狡黠的叙事方式,《去你的龙勃罗梭》从“我”的纠结和焦虑开始,然后让两种不同的情感在电梯口汇集,此时,尴尬骤然间变成了一种丑陋和追问。毋庸置疑,从牢笼里出来的九江在释放自己的同时,也打开了众人的牢笼。传承是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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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那天,李鸭客把刚出蛋壳的一车麻鸭运到犀牛潭时,太阳已跳出云层,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有一层浓雾飘浮在空气中。群鸭见到水,就像猫儿见到鱼,迫不及待就想往水里扑。李鸭客不让小鸭下水,而是用鸭帘把它们围在草地上,在里面撒两盆从家里带来的米饭,才奔向鸭棚。  鸭棚的设备很简陋,一间木屋,顶上盖的是杉木皮,坐落在犀牛潭西北面。鸭棚同时兼具卧室和储物间的功能。床铺在进门的位置,因为刚出蛋壳的小鸭要吃半生不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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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10岁登台,16岁时一部《郑小姣》,让她一夜之间成为家喻户晓的黄梅戏演员。  她风姿绰约、嗓音圆润,塑造了冯素珍、孟丽君、杨贵妃、西施、徽州女人等形象,深受全国观众喜爱,被誉为黄梅戏领军人物。  她曾唱响国家大剧院、长安大戏院,也曾在美国、加拿大、俄罗斯、奥地利等国家演出,蜚声海内外,为黄梅戏的传承与发展不断努力。  她,是著名黄梅戏表演艺术家、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韩再芬。  深情:安庆是戏剧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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