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小说创作,会发现她在1910-1912年写作的《远航》在空间设定上与众不同。作为以城市书写闻名的现代主义作家,伍尔夫在其费尽心力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中,将故事安排在了一个虚构的、遥远的南美殖民地。如小说的题目所示,故事讲述了主人公经过漫长的航行,到达风景如画的圣特·玛丽娜,随后在此地度假并逐渐熟悉当地的风土人情、收获个人成长的过程。小说的情节结构较简单,而与此对应的是作家对于圣特·玛丽娜这一空间带有矛盾性的表征。小说中基本的叙事动力是逃离城市空间带来的压抑感和向异域寻求具有解放意味的自然空间的愿望。在这样的诉求之下,圣特·玛丽娜被描绘为一个迥异于伦敦的自然田园。然而,随着故事的发展,田园般的圣特·玛丽娜背后的意识形态,以及其与帝国中心伦敦的密切联系,逐渐得到揭露。伍尔夫对于圣特·玛丽娜的表征因而是复杂的,值得加以关注,进而探寻它与小说主题的关联。在已有的研究中,学者们认可《远航》极具政治性,他们多从父权制和帝国主义批判的角度来解读文本,将圣特·玛丽娜视为浸透权力书写的具象空间以及帝国空间的延伸。然而,这样的理解忽视了伍尔夫对圣特·玛丽娜空间建构的复杂性。伍尔夫首先认可了这一空间与城市的差异,给小说中人物从伦敦出航到异域田园空间以合理性,看到了它所能提供的另类生活秩序。此后,作家以批判的眼光指出了这一理想田园空间建构之下起规训作用的帝国话语和行为,认识到英国对于理想空间的想象影响了当地的空间构型。在揭秘田园理想的意识形态机制之后,伍尔夫没有落入悲观主义的窠臼,而是挖掘异域空间的地方性活力,展现出它是如何对帝国主义和其他压迫力量的宰制进行抵抗和逃逸。小说在展现田园理想,承认其对抗城市化痼疾的解放力量的同时,也未放弃对源自西方的田园模式的压迫话语的深入剖析,在此基础上,亦探索了建立去中心、平等化的后田园空间的可能。本文从《远航》中的田园书写的角度,讨论小说中的空间建构及其与小说主题的关联。论文主体部分分为三个章节:第一章分析小说如何通过空间的移动,建立了城市空间和外在田园空间的基本对照。小说从人物在伦敦街头的行走开始,记录了随后从登船航行到抵达圣特·玛丽娜的沿途地理形态的变化,这种变化伴随着组织空间的社会关系的变化。异域田园空间不同于城市的社会秩序,给予小说人物一种前现代的时空感受,也为主人公的成长提供了城市主流话语以外的另一种可能。第二章讨论小说如何表现了帝国主义语境下田园建构背后的权力操纵。帝国主义的重要维度之一是空间政治。英帝国对圣特·玛丽娜的资源掠夺、空间规划正是殖民主义的空间表现。当地的空间被田园化,体现出帝国对异域他者通过旅行者的凝视施加的权力关系。对帝国主义的批判也成为日后在伍尔夫的作品中不断出现的主题。第三章探讨在对田园建构的权力关系进行批判之后,伍尔夫对田园具有的解放潜质的探索。我们可以从后田园的角度理解伍尔夫的这种空间建构。后田园是吉福德提出的概念,是结合生态批评对西方田园传统进行的反思和延伸。帝国主义力量虽然已经蔓延进入小说中的田园空间,但丛林深处西方文明的失效和当地人的反向凝视等都表明这种外来力量对这片空间的改造的局限性。小说中的后田园空间建构既蕴含着伍尔夫反帝国主义、反父权制和反人类中心主义的思考,也表达了对伍尔夫对人与自然连接的渴望,以及从抽象概念回到具身感官的美学追求。通过以上分析,本文试图说明《远航》中的田园空间表征所具有的深意。借由远离伦敦城市空间的异域田园空间的建构,伍尔夫呈现了对现代英国社会和生活在其中的人的境遇的反思。伍尔夫紧随其后对田园建构背后的权力机制的揭露则表明了她对帝国主义的清醒认识和批判。最后,伍尔夫通过后田园书写,探索了异域空间拒绝帝国规训的解放潜能,表达了对压迫秩序的抵抗和对和谐生态关系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