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语言哲学研究的核心论题,意义问题历久弥新、广受瞩目。为了探求语言的意义,人们一直致力于确定句子的真值条件以判断句子所表达命题之真伪。在此过程中,我们不难发现一些命题的真值似乎更加难以确定。譬如,我们几乎可以不假思索地判断“孔子是中国最伟大的圣人之一”这一句子的真伪。可是要判断“孔子可能是中国最伟大的圣人之一”的真伪却并非易事。究其原因,前者仅关涉某可能世界存在的事实,而后者由于包含认识模态词“可能”而关涉某种可能性。这类包含认识模态词的句子(认识模态句,简称EMSs)之真值实难判断,一方面由于其字面意义与现实世界和个人背景提供的相关信息紧密相连、难以分割,另一方面由于我们在交流过程中互相交换并随时更新自身持有的思想而导致这些信息随之改变。因此,EMSs之真值不仅相关于真实世界的现实情况,而且与某人的认知信息相关联。问题在于:与谁的认知信息关联?言者?听者?旁观者?还是其他什么人?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业已引起了哲学家、语言学家和逻辑学家的广泛关注和激烈争论。就语言哲学界而言,最小论者、语境论者、表达论者、永恒论者和相对论者根据各自语义学与语用学分界的不同理解,对EMSs做出了不同的阐释,力图为此类句子中语境对意义的作用提出合理的解释。但是,迄今为止仍然言人人殊,莫衷一是,尚无定论。与诸多持极端立场的意义理论不同,温和语境论既承认在EMSs意义生成和评价过程中字面表达的基础意义,又强调其所处语境的重要作用。因此,本研究坚持温和语境论立场,探究语境内涵及其在意义阐释评价过程中的作用,力图建构温和语境论视域下的意义生成评价模型,以期对EMSs的真值条件做出合理的解释。温和语境论认为,至少大部分句子是对其所处语境敏感的,它们表达完整的命题内容,受语境影响而改变真值。本研究以此观点为基础,对几种试图阐释EMSs的理论进行梳理,考察其哲学基底与立场,审视其理论路径和研究方法,分析其贡献与不足,尝试性地提出一个四层意义理论架构和一个语境三分模型,并将二者结合组成关于意义阐释和评价的温和语境论模式以阐明语境对意义的作用,进而为解决语义学与语用学分界及其关系等长期争执不休的论题提供启迪。论文首先介绍在语义学与语用学分界和关系问题上颇具代表性的几大流派及其变体的主要观点。尤其是就EMSs这一案例而言,这种语句本身特有的不确定性导致其意义评价在很大程度上受制于语境的影响。由于不同流派对语境敏感性的认识和态度迥异,对EMSs做出的解释自然各不相同。各派之间的交锋论争自然在所难免。我分别考察最小论、语境论、相对论、表达论和恒定论对EMSs的阐释,概述其主要论点和原则,并归纳出它们之间的主要区别。这些区别分别关涉语言哲学研究领域中引起热烈讨论的四个论题:语义内容、无错分歧、语境与语境依赖性。这些论题在文章主体部分逐一探讨。区分各方观点的第一个分歧之处在于EMSs的语义内容:EMSs是否可以表达完整的语义内容?如果可以,这一语义内容是否会随着话语语境的改变而改变,还是保持恒定?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可区分语境论、相对论、恒定论与表达论——前三者均承认语义内容的存在,而表达论则予以否认;第二个问题则可将语境论与其他立场区分开来——语境论坚持语义内容随语境变化而改变;而其他流派均认为语义内容是恒定不变的。本文通过研究语言哲学历史上著名的语义内容模式,包括Kaplan和Dummet构建的二元语义模式和由Recanati与Bach构建的三元语义模式,讨论这些模式在解释EMSs问题上的困难与不足,进而根据意义阐释的时间顺序和层级提出基于温和语境论的四层语义模式:语义内容第一层级即句子字面所表达的意思,包括组成句子的表达式意义及其组合方式。这一层内容止于字面意义,与语境因素无关,提供句子意义的“骨架”,却并不足以构成完整命题。第二层级的内容即狭义所言,是确定句中指示语指示对象之后的句子内容,较第一层级内容更为丰满,但仍不足以构成可判断真伪的完整命题。这一过程是一位语用过程,通过获得指示相关的语境信息而实现。第三层级即广义所含,是语境通过二位语用过程为所言提供与话语相关而又为字面表达式直接激发的情景信息,从而获得的句子意义。这一含义表达了完整命题内容,可以判断真伪,是所谓语义/命题内容所在。最后,一旦句子的语义内容得以确立,大量相关语境信息涌入意义生成过程,为听者提供各种话语分析的可能。听者通过三位语用过程,运用普通逻辑推理,选取相关信息并得出句子的隐含意义,此为第四层级意义。第四层级意义虽然是由句子字面意义层层递推而来,但是由于推理过程中语境的巨大作用,很可能表面上已经与字面意义毫不相关了。如上所述,单纯的字面意义不足以表达完整的可判断真伪的命题。只有在语境等语用因素的帮助下,字面意义才能通过语义内容与语用内容的相互作用达致所言,表达完整命题。因此,至少对大部分句子而言,其命题是语义内容与语用内容互动的结果,其真值随语境的变化而变化。第二个分歧主要用于分辨现今在EMSs等难题上争论最为活跃的两个阵营:语境论与相对论。正是后者提出了“无错分歧”这一概念,证明语境论观点在阐释类似问题上的不足。根据相对论者的描述,无错分歧是在自然语言中经常出现的一种现象,即甲认为P,而乙认为-P,但两人都没有出错。本文通过研究不同流派的相对论者依据无错分歧这一现象发起的对语境论的挑战,发现相对论自身也未能如其宣称的那样完美地解释这一现象。为了阐释这种令人疑惑的现象,我们进一步分析自然语言中无错分歧与真正分歧之间的差异,发现无错分歧主要针对广义语义内容,导致的反应往往是说话者温和地收回前言,或者有时候甚至无需收回前言。而真正的分歧则主要针对狭义的语义内容,导致的反应则是断然收回前言,或明确坚持己见。因此无错分歧并不是真正的分歧,而是一种表面上的分歧。总体而言,即使我们选择忽略“无错分歧”这一术语的模糊性和误导性,仍想将之保留为这一现象的标签,我们也应该认识到,EMSs与审美谓词等案例中的无错分歧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分歧,而是相对论者的幻觉。第三大分歧涉及语用学中最为重要的概念:语境。语境论与相对论均将EMSs的评价语境包括在语境内涵中,而表达论与恒定论则对此不置可否。本文通过回顾语境内涵的经典理论并反思其面对的各种挑战,提出一个基于温和语境论的语境模式以阐释语境的内涵以及不同语境在意义生成和评价过程中起到的作用。这一模式将语境分为三类:字面语境、情景语境和附加语境。字面语境为指示语的指称对象提供语境信息,将句子的字面意义发展为狭义所言。而为了进一步得到广义所言,即句子的语义内容,情景语境将提供关于话语设定、既得认识和百科知识三类信息。这些信息都是由字面意义直接激发而来且与句子所在对话直接相关。最后,附加语境为所言提供大量相关而又非字面直接引发的信息,以获得句子所隐含的意义。这一隐含意义看上去也许与字面意义已经完全无关,但又是由字面意义层层发展而来。而评价语境这一由相对论者提出并引为核心的概念,也包括在我们的语境模式中,但是并不像在相对论模式中那样作为与使用语境相对的平行概念,因为使用语境和评价语境这对二元概念不足以解释语境内涵。事实上,当在一定语境中说出EMSs的时候,评价并没有产生,所以评价语境并不能参与意义的生成过程。直到评价出现,评价语境提供的信息才作为情景语境中的一个重要部分参与意义生成和真值判断。最后,我们聚焦于第四个分歧:语境依赖性。本研究通过梳理各理论对EMSs案例所引发的问题的阐释,分析其优势及不足,将温和语境论意义生成模式应用于解决这些问题,以考察其合理性和适用性,并考量语境在EMSs的意义生成和评价过程中所起到的作用,以确定此类句子的语境依赖程度。自然语言中句子的语境依赖性有两个维度:不同类型的句子,同一句子的不同层级,都有不同层次的语境依赖性。而EMSs的语境依赖性也不同于自然语言中的其他句子,除了由于EMs本身的复杂性之外,还因为其意义生成评价过程分为两个阶段:评价前阶段和评价后阶段2,二者时间上分离而顺序上相连。EMSs语境依赖性的特殊性主要体现在第二阶段:面对评价的时候,认识模态词的不确定性将在评价命题的时候再次发生作用,并为语境信息留下更多的作用空间。除了同一个EMS的不同层级具有不同程度的语境依赖性,不同的EMSs也由于其不确定的语义特征而表现出不同的语境依赖性。综上所述,本研究以EMSs为例,探讨其意义生成与评价的过程,以及在此过程中语境的作用,发现至少大部分自然语言句子的语义内容之确定与评价在不同程度上依赖于其所处的语境。据此,我们试图构建一个基于温和语境论的意义生成和评价模型,以期为诸如语义学/语用学的界面、语义内涵和分类、语境概念及其作用、语境依赖性的层级等语言哲学界长期争论不休的问题提供更多有益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