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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话里,尧时,天上有十个太阳,草木枯死。地上有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等恶兽。天上地下,简直群魔乱舞。我光看这场景描述,都觉得好像午夜被吵醒热醒,迷迷瞪瞪起身去起居室,发现邻居撬窗破门,搬进来音响、大屏幕、大桶鸡尾酒和一群五颜六色的家伙,在你起居室放噪音音乐闹派对,结果把你房间的空调还逼跳闸了。
后羿于是将这些玩意都射死,只剩一个太阳。世界于是清净了——还清凉了,因为空调又能用了。
鲁迅先生在《奔月》里还开玩笑,说他猎杀得太干净,地面上没猎物好打,只能每天吃乌鸦炸酱面。
说来似乎轻描淡写,但稍微想到弯弓、搭箭、射出、破皮这些细节,其实这真是个挺cult的故事。
古人口味真重。
神话里,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猛兽鸷鸟吃人了。
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这不曹雪芹还吹牛,说她留了一小块,后来成了贾宝玉——但还不止于此。
她老人家断鳌足撑了天,杀了黑龙以济冀州。说来大家都觉得女娲老人家手捏了人类,是人类的母亲,理该慈眉善目;其实除了捏人,她也是忙了一手血,还是个好猎户。
哪位说了:神话传说不是该质朴淳厚的吗?
未必如此。
神话往往有毒。
神话传说里,有许多是以讹传讹。比如,孟姜女哭长城,都说范杞梁——或曰万喜良——修长城死了被埋,孟姜女过去哭,哭倒八百里长城见了尸骨。其实最初是这样:《左传·襄公二十三年》说,春秋时,杞梁战死,妻子哭。刘向《说苑·善说篇》改了改,说杞梁的老婆把城哭塌了:“昔华周、杞梁战而死,其妻悲之,向城而哭,隅为之崩,城为之阨。”
后来到了唐朝,贯休大概是为了抹黑秦始皇,说杞梁修长城死了,老婆哭倒了长城。莫名其妙地,就一直传下来了。
神话传说里,有许多仔细看来,政治并不正确。后羿好好地从西王母处求来了不死药,嫦娥却偷了上月亮去。这个大嫂的做派,也实在一言难尽。描述这么个故事,听起来一点都没有积极意义,一点都不正能量:描述一个弃夫而走的女子夜夜盘踞天空,是个什么导向。
当然,最微妙的,还是“上天给我发老婆”这种事了。
董永因为是大孝子,上天感动了,给他发了七仙女当老婆。这个听来,已经有点黑色幽默了。
牛郎因为瞅见织女洗澡,偷了织女的衣裳藏起来,织女嫁了给他——这听着,简直像嫁给大山的女人,堪称大悲剧;王母娘娘看闺女被这么欺负,都没杀了牛郎,还许他们一年见一次,简直是太给凡人面子了。
怎么听起来,中国神话都不那么老幼咸宜?其中还有点魔性?简直是有毒?
《劍桥中国史》秦汉篇里,也有类似看法。他们的说法:
《山海经》谈到了旅程中可能碰到的各色神奇的生物;谈到了这类生物的魔力;谈到了与他们相遇的后果,即,食其肉,寝其皮。
得,中国人是吃货,逮着啥吃啥,靠一路吃来征服自然这事,英国人也注意到了。说起来,却也不难理解。
北欧神话,诸神的黄昏是被注定的。众神都必须死掉。大蛇和大狼一定会发威。一般说法,这是北欧人对恶劣自然条件的反应。
希腊神话,宙斯变着形象,勾搭诸位姑娘,在人间到处播种。一般说法,希腊人这种“神祇人格化”,也跟他们岛民多山临海的自然条件有关。
中国的神话传说里,也充满了对大自然的征服。征服嘛,那从来不是写字绣花,那自然得刀头舐血:杀鳖,杀龙,射太阳,将《山海经》上的怪物们食肉寝皮;男性想要仙女——后来的传说里还包括龙女、蛇妖甚至聂小倩。
这些故事本身,并不那么伟岸,里头包裹着的是原始的欲望,是吃,是喝,是破坏、征服和掠夺。
但回头想想,这也就是人类历史的映射。
一般说法,人民是淳朴的。然而并非如此。与自然做斗争的人类祖先,势必不可能老实巴交,连蚂蚁都不肯踩死。对自然的呵护,对弱势群体的政治正确,追求平权,是生产力发达之后人类的选择。在此之前,在人类随时会被野兽、洪水、天候屠杀的岁月里,就难免会想象女娲补天杀鳖、后羿射日射蛇、嫦娥在月亮中当个负心女子、最好有仙女到人间来满足放牛娃和孝子。
所谓神话,说穿了是什么呢?
范宁评说《左传》,说“艳而富,其失也巫”。意思是:文字华丽,但太多神怪之事了。中国的文学传统里,楚地文章,就很有巫气。您看屈原和庄周,说那些神神鬼鬼的味道,飘逸冶荡。湘夫人啦,蝴蝶啦,海若啦,河伯啦,漫天神佛飞舞。
所谓神话,其实也可以理解为巫气。
我们现在爱拉美文学,其实也是这个劲儿。现在的词,叫做“魔幻现实主义”,其实按古代说法,就是一个巫:各色神怪灵魂,与人类并行,这不就是巫么?
某种情况下,神话、魔幻与巫故事,都是拒绝现代背景的。读惯幻想故事的诸位,大概都有类似感觉:所谓魔幻,大多带巫气,所以大多到中古为止。因为在中古,世界还懵懂未知,对未知的自然,可以假托各类妖怪与魔法——就像日本人相信发大水是因为八岐大蛇这种怪物。
所以,神话不可避免地带有蒙昧色彩,带有对未知的恐惧与人类擅自的想象——但那又如何呢?月亮与嫦娥、十个太阳被射落九个,好像也并不比光秃秃的月球和聚变不休的太阳更糟糕呢。
我们少年时觉得神话美好,很多时候,是因为被长辈选择性地,讲了许多神话。长大了,回头看,才发觉许多神话,其实口味甚重,魔性十足。
然而,那才是神话本身。
神话传说是原初的人类最初的欲望,最初的抗争,是情绪的终极释放。温柔、平和与文明,是人类长大之后的选择。最初的一切传说,从创造到传播的过程,都凝聚着人类原初的、不加掩饰的恐惧与期望。
这么想想,神话(以及一些所谓的童话)一直是这样;只是,世界长大了而已。
推而广之,其实一切叙事作品都是如此。
真正的伟大作品,都需要一点毒性在里面:世界和平当然是大家的理想,但在虚构的文艺作品里,光怪陆离、极致的美丑善恶,才能编制出华丽的故事。
(摘自微信公众号“张佳玮写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