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庄公称雄天下与《左传》之叙事义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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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幽王时,犬戎攻陷镐京,于是西周亡。周平王仰赖晋文侯、郑武公的辅佐协助,迁都洛邑,是为东周。周桓公称“我周之东迁,晋郑焉依”者是。郑国佐助迁都,功在周室;且为姬姓诸侯,领地密迩王畿,故郑武公、郑庄公先后得周平王委任为执政卿士。迨平王崩殂,“周人将畀虢公政”,于是引发周天子、郑庄公间君臣之纷争。甚至酿成周郑敌对之军事冲突。
  周郑葛之战,发生于桓公五年(前707)。为周朝东迁洛阳以来,天子与诸侯的首场军事冲突,也是春秋时代规模较大的一场战争。从此,周天子的地位一落千丈,诸侯声势凌驾于周天子,此一战役可看出端倪。《论语·季氏》载孔子之言:“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周郑葛之战,为春秋情势一大变局。盖自是之后,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矣!
  鲁史官左丘明修纂《左传》,往往持历史文献发明《春秋》,世所谓无经之传、详经所不及者是。学界考察经阙传存之故,或为经义之旁证,或明经文之笔削,或补经文之阙漏,或因割传以附年。要之,《左传》以史传经,皆足以表里《春秋》,阐发《春秋》之微辞隐义(张高评修订重版《左传导读》,第164—168页)《左传》之《周郑交质》《郑人大败戎师》《周郑葛之战》诸什,出以历史叙事,多详经所不及者,是所谓无经之传。《左传》叙败戎师、战葛,详叙兵谋,略写战况,示资鉴劝惩,开叙战法式。《左传》历史叙事之成就,解说《春秋》经贡献,从中可见。
  《左传》推原葛之战之始微,直书“周郑交质”“周郑交恶”;并称周郑,宋儒以为无尊卑之辨,君臣之分。如是之属辞,其中之是非曲直如何?本文参考相关文献,拟就《春秋》书法之曲笔讳书,与实录直书二端,详加论述。《左传》载言,多拟言、代言,即唐刘知幾《史通·叙事》所谓“因言语而可知”者,亦《左传》叙事艺术之一环。于《左传》叙郑庄公称雄天下之原委,有传神阿堵之妙用。至于《左传》叙事,往往详叙郑伯,而略写天王,此以笔削详略见褒贬资鉴之义,恸礼乐征伐自诸侯出也。
  一、 先经、后经、依经、错经,与《左传》的历史叙事
  始、微、积、渐,为历史发展的规律。春秋情势的演变,大要也不离始、微、积、渐之原则。孔子作《春秋》,其书法往往为尊者讳耻,故于桓公五年秋周郑葛之战,但书“蔡人、卫人、陈人从王伐郑”而已,并未书战、书败。周天子率诸侯联军伐郑,名正言顺,是所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但是《左传》叙周郑葛之战,却大书“郑伯御之”“王卒大败”“祝聃射王中肩”“王亦能军”云云,所以恸“礼乐征伐自诸侯出”之微辞隐义。
  春秋初叶,郑庄公争雄,以力假仁,隐然有称霸天下之气势。晋杜预《春秋左传序》(以下简称《春秋序》):《左传》解说《春秋》,“或先经以始事,或后经以终义,或依经以辩理,或错经以合义,随义而发”。以编年叙事,相关史事不相连接;然《左传》以历史叙事解释《春秋》经,原始要终,究其所穷,足以振济编年之缺失。《春秋》书“蔡人、卫人、陈人从王伐郑”。于是桓公五年,周郑战于葛。《左传》叙“王以诸侯伐郑,郑伯御之”。祝聃射王中肩,郑庄公犹讆言“不敢陵天子”。清王系《左传说》称:“郑庄恶甚,来讨则御之射之,败绩则劳之问之。明明轻薄,明明嬉笑,而托之于恭敬,胡可忍也?”轻薄无礼如此,款言欺人若是,读之令人不耻。
  郑庄公,固一代枭雄也。《左传》为传神写真,叙事传人往往采先经以始事之手法:于隐公三年,《左传》先叙周郑交质、周郑交恶;隐公六年,《左传》叙“郑伯如周,始朝桓王也。王不礼焉”。隐公八年夏,《左传》叙“虢公忌父始作卿士于周。八月丙戌,郑伯以齐人朝王”。隐公十一年,《左传》书,王取邬、刘、功、邗之田于郑,而与郑人苏忿生之田温、原、丝希、樊、隰郕、茅、向、盟、州、陉、、怀。君子是以知桓王之失郑也。桓公五年,《左传》叙“王夺郑伯政,郑伯不朝”,则周天子之不王,郑庄公之跋扈不臣,已非一朝一夕之故。桓公六年,《左传》叙“郑太子忽帅师救齐,大败戎师”,遣师救亡,乃霸者之功业。郑庄公志在求霸,可见一斑。《左传》叙事如此,是所谓“后经以终义”。
  郑庄公企图争雄于天下,从《左传》始、微、积、渐之历史叙事观之,履霜坚冰,见微知著,自是有迹可寻:《左传》隐公元年,郑伯克段于鄢;隐公二年,伐卫,讨公孙滑之乱;隐公四年,郑伯侵陈;隐公九年,郑伯以王命伐宋;隐公九年,北戎侵郑,郑伯御之;隐公十一年,郑伯伐许入许。十一年之间,征伐侵入,大动干戈,已达六次。《左传》叙郑庄公事,书伐者二,书克、书讨、书侵、书御、书入各一,何异于齐桓公、晋文公之创霸?《左传》叙事,原始要终,究其所穷如此,是杜预所谓文缓而旨远。唐孔颖达《疏》所谓“此说无经有传之意”,《左氏传》以历史叙事解经,此即其经学贡献之一。
  爰始要终,本末悉昭,为古春秋记事之成法(见刘师培《左盦集》卷二)。周郑冲突之始末,自隐公三年,《经》书“天王崩”;而《左传》叙“郑武公、庄公为平王卿士。王贰于虢,郑伯怨王,故周、郑交质。王崩,周人将畀虢公政。四月,郑祭足帅师取温之麦。秋,又取成周之禾。周、郑交恶”。隐公六年,《传》直叙“郑伯如周,始朝桓王也。王不礼焉”。隐公八年夏,《传》叙“虢公忌父始作卿士于周”;“八月丙戌,郑伯以齐人朝王”。桓公五年,《经》书“蔡人、卫人、陈人从王伐郑”。《传》叙“王夺郑伯政,郑伯不朝。秋,王以诸侯伐郑,郑伯御之,战于葛”。观《左传》叙事之终始本末,而两造之是非善恶,不难得知。清高嵣《左传钞》,则合观隐公元年《克段》篇;十一年,《入许》篇,遂称郑庄公“真一世之雄,亦千古罪人也!前人评宋襄,为后世假道学之祖;郑庄公,为后世真奸雄之祖,信然!”亦合《左传》前后之叙事而论断之,非断章取义,止取某年某事而言之。
  《左传》与《春秋》,皆编年记事:以事件系日月,以日月系时年。受限于编年体制,因此,相关事迹往往分隔而不连贯。晋杜预《春秋序》提示“原始要终,寻其枝叶,究其所穷”,作为推求指义的方法。历代学者研究《左传》,得此启示,以之探论郑庄公一意争雄之行径,亦多采系统思维,通隐公、桓公所见史事而言之。如清魏禧《左传经世钞》,就《克段》篇,见郑庄公之不弟、囚母;《入许》篇,识其狡狯、多谋;《葛》篇,骇其射王、大逆;于是论断郑庄公,乃“千古奸人之尤”。清高士奇《左传纪事本末》,通观《左传》隐公、桓公之叙事传人,原始要终,寻其枝叶,究其所穷,而梳理出郑庄公阴谋忮忍之形象,最为具体凸显。其言曰:郑庄公,春秋诸侯中枭雄之姿也。其阴谋忮忍,先自翦弟始,而后上及于王,下及于四邻与国。夫兄弟一本,天属最亲,而养骄长恶,以行其芟夷之计。及泉誓母,敢施于所生,況他人乎?自是雄心弗戢,修廩延之郄,则伐卫;报东门之役,则侵卫;为邾人释取田之憾,则伐宋;忿请成之弗许,則侵陈;假王命以兴师,则伐宋;兼三国之师,则取戴;托违命以虐小,则入郕;饰鬼神之不逞,则入许;怒周班之见后,则战郎。其他连横植党,相从牲歃,难一二数,庄公亦一世之雄哉!(清高士奇《左传纪事本末》卷四十一)自翦弟、誓母观之,郑庄公已罔顾天伦亲情,何况其他?雄心勃勃不可抑止,于是有伐卫、侵卫、伐宋、侵陈、伐宋、取戴、入郕、入许、战郎,天下诸侯几为其所用。郑庄公,果然诸侯中之枭雄,亦春秋一世之雄哉!   二、《左传》书周郑交质、周郑交恶,示天王不君,郑伯不臣
  《左氏》叙事传人,若“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为其切当世之文而罔褒”者,往往体现为忌讳叙事,主文而谲谏,直书以见义(参考张高评《〈春秋〉书法与〈史记〉忌讳叙事》,《岭南学报》复刊第十二辑)。《左传》“周郑交质”“周郑交恶”之书法,即是其例。隐公三年(前720)《春秋》书“天王崩”,《左传》叙事采错经以合义之法,叙写平王时,周郑交质。天王既崩,桓王即位,周郑交恶。《左传》叙交质、交恶之原委始末,文简而意详,如:郑武公、庄公为平王卿士。王贰于虢,郑伯怨王。王曰:“无之!”故周、郑交质。王子狐为质于郑,郑公子忽为质于周。
  王崩,周人将畀虢公政。四月,郑祭足帅师取温之麦。秋,又取成周之禾。周、郑交恶。
  君子曰:“信不由中,质无益也!明恕而行,要之以礼,虽无有质,谁能间之?……而況君子结二国之信,行之以礼,又焉用质?《风》有《采繁》《采苹》,《雅》有《行苇》《泂酌》,昭忠信也。”“周郑交质”“周郑交恶”之书法,出于左丘明的特笔直书,客观呈现了当时的史事和形势。吴闿生《左传微》所谓“‘周郑交质’‘周郑交恶’,皆作者特创为此等名词。不待词毕,而天王下威,郑伯不王,种种情事,固已毕露”。《左传》成公十四年“君子曰”所称“尽而不污”;杜预《春秋序》所谓“直书其事,具文见义”之书法,乃《左传》因应“为尊者讳”之书法,而特出“于序事中寓论断”之法(清顾炎武《日知录》卷十六),此之谓忌讳叙事。钱钟书曾言:“《春秋》之书法,实即文章之修词”;“昔人所谓《春秋》书法,正即修词学之朔。”《管锥编》一书于此,三致其意焉。《左传》于“周郑交质”“周郑交恶”之修辞,正即《春秋》之书法。
  《左传》叙周平王、郑庄公之行政,从周、郑交质,到周、郑交恶,皆并称平书,犹对敌的两国。《左传》此一特笔,观历代学者评价,大抵有三大端:
  其一,南宋吕祖谦《东莱博议》称:“并称周郑,无尊卑之辨”;“谓之二国,而无所轻重”;“《左氏》之罪,亦大矣!”朱熹亦言:“(《左氏》)议论有极不是处,如周郑交质之类,是何议论?”(《朱子语类》卷八三)。吕、朱之说,执着于君臣尊卑之等差辨别,故不容君臣并称,否则紊乱名分。吕祖谦云:“今周降其尊,而下质于郑;郑忘其卑,而上质于周,其势均,其体敌,尊卑之分荡然矣!”可作代表。覆按两宋《春秋》学之主潮,尊王与攘夷等列,故吕氏、朱氏发言如此。
  其二,周郑并称,据实直书,乃《左传》之微言特笔。如清金圣叹《左传释》称:“《左氏》乃特地用如此笔,平书郑于周,以恶庄公。平书周于郑,以羞平王也。”邹美中《左传约编》亦云:“交质,是敌国之事。天子而下同于与国,则孱弱不振甚矣。故周、郑并称,下即言‘二国’,《左氏》之微文也。”由此观之,《左氏》又何尝不严于君臣上下之分际?属辞约文所以如此者,为拨乱反正而已。韩席筹《左传分国集注》之论说,最具代表性。其言曰:宋儒或讥其昧于君臣上下之分,周郑互举,俨同敌国。殊不知纪事以实书为体,周忘天子之尊,质子强侯;郑伯忘伯男之卑,上质王庭。浸假而易田夺政,六师亲讨;浸假而不朝抗御,射王中肩,上陵下替,毫无君臣之分。史既载之,《左氏》安得不据实书之?不书,是为周讳而为郑隐也,何所惩劝哉?(韩席筹《左传分国集注》卷一)历史纪事之法多方,据实直书为其中之一。周平王既忘天子之尊,質子强侯;郑庄公亦忘伯男之卑,上质王庭。于是“周郑交质”。其后,周人将畀虢公政。郑祭足帅师取温之麦,又取成周之禾,于是“周郑交恶”。周郑交质、周郑交恶,既是客观发生的历史事件,《左氏传》不可不据实书之。乃至于周平王“易田夺政,六师亲讨”;郑庄公“不朝抗御,射王中肩”,诚如韩席筹所云“上陵下替,毫无君臣之分”。《左传》客观平实报道交质、交恶,视同二国;叙写葛之战,“王以诸侯伐郑,郑伯御之”,犹如敌对。宋胡安国《春秋传》称:“据事直书,义自见矣。”又曰:“直书于策,而义自见。”又云:“直书其事而不隐,所以深贬之也。”宋朱熹说《春秋》亦称:“孔子但据直书,而善恶自著。”(《朱子语类》)由此观之,《左传》直书周郑交质、周郑交恶;王伐郑,郑御之,盖即胡安国所谓“直书其事而不隐,所以深贬之也”。
  其三,或不责郑伯,专责周王。如清周大璋《左传翼》称:“郑伯不臣,皆王实启之。《左氏》不罪郑伯,专责周王者,恶威权之不立,致强臣之奸犯也。”吴闿生《左传微》云:“如此大事,通篇并无一语责郑伯之逆节,文字所以超隽。盖逆节至此,正无待乎笔伐也。”元赵汸《春秋属辞。假笔削以行权》所谓:“以其所书,推见其所不书;以其所不书,推见其所书。”(卷八)彼此互发其蕴,互显其义。或笔或削可以见义,即此之类。
  或独罪郑庄公,开脱周天子,如清邹美中《左传约编》引蒲二田曰:“郑庄于是为《春秋》之罪魁矣。《经》止书伐郑,大分严明。《传》平书对敌,大恶自著。”清杭永年《古文快笔贯通解》云:“以臣而怨王,无君甚矣!于是《左氏》依《春秋》书法,变文而书曰:‘郑伯怨王。’”清汪基《古文喈凤新编》曰:“读前篇(《郑伯克段》),见庄之不孝。读此篇(《周郑交质》),见庄之不臣。首录二传,以著《春秋》讨乱贼之大义。”清方宗诚《春秋左传文法读本》评葛之战:“首叙郑庄之不臣,中叙诸臣之助恶,末叙郑庄之奸欺。”
  或以为平书对敌,两造皆罪,如清高士奇《左传记事本末》称:“桓王所以处郑者,诚不能无过。乃郑遂鞅鞅,废述职之礼。王礼少不惬意,而以无礼报之,臣谊之谓何?”清刘继庄《左传快评》云:“自隐公元年以来,迹郑庄公之所为,其得罪于天王者至矣。王夺之政,何说之辞?”“郑伯朝王,而王不礼”;王取田易田,“己不能有,而以与人”。吴闿生《左传微》引宗尧评《周郑交质》:“此篇故为谬悠之论,而名分益显。”且云:“祸衅之成,由于郑不忠,而周不信也。引《采蘩》《行苇》,正以明天子诸侯之分际也。”属辞可以见义,益信!   三、 郑伯争雄天下,败戎师、战葛,《左传》详谋略事,开叙战法式
  历代名将,多喜读《左氏传》,如关羽、杜预、狄青、岳飞、戚继光等。盖《左传》为上古信史,提供历史之经验教训。故叙战每揭示成败胜负之故,足资借镜。清王源《左传评》卷一称:“战法之妙,千古名将不能出此范围。然非左氏知兵,安能叙之简而明,精而备如此?文人每叙战功,不能传古人兵法之妙者,以不知奇正、虚实、分合之术也。”清姜希辙《左传统笺》谓:“《左氏》深知兵法,其言战阵之事,穷极工巧,咸中机宜。自古韬略之书,无及此者,故昔之名将往往好之。历观《传》所具载,后世用兵之略,不能出其范围矣。”故明清以来,《左传》兵法之专著,颇夥。可与《孙子兵法》相发明,作为领道统御、经营管理之参考与借镜。
  《左传》叙北戎侵郑,公子突出以三覆之兵谋,于是郑败戎师。周郑战于葛,郑人谋画右拒、左拒、鱼丽之陈,于是王卒大败。郑庄公将帅之兵法谋略,若不以人废言,较之北戎、周天子,似更胜一筹,故两战皆捷。战役之成败,兵法之高下,位居关键地位。故《左传》叙战之模式,大抵在详叙兵谋,而略写战事,可为资鉴故也。敍战法式若此,与《史记》《汉书》以下之史传,以及明清争战小说实殊异其趣。
  《左传》叙次春秋诸大战役,往往详叙战前,略写战况;而战前叙记,则详写兵法谋略,轻点人物与情事。隐公九年,郑御北戎。桓公五年,周郑葛之战。《左传》叙此二战役,已微示全书叙写战争之模式。先叙隐公九年,郑御北戎之战:北戎侵郑,郑伯御之。患戎师,曰:“彼徒我车,惧其侵轶我也。”公子突曰:“使勇而无刚者尝寇,而速去之。君为三覆以待之。戎轻而不整,贪而无亲,胜不相让,败不相救。先者见获,必务进;进而遇覆,必速奔。后者不救,则无继矣。乃可以逞。”从之。
  戎人之前遇覆者奔,祝聃逐之,衷戎师。前后击之,尽殪。戎师大奔。十一月甲寅,郑人大败戎师。北戎惯用步兵,郑人长于车战,这是客观情势的分析。战前,公子突清楚认知戎师习性,为“轻而不整,贪而无亲;胜不相让,败不相救”。知彼知己之余,提出两大兵谋策略:其一,使勇而无刚者尝寇,而速去之。其二,君为三覆以待之。至于“先者见获,必务进;进而遇覆,必速奔;后者不救,则无继矣。”则是预言成败存亡。战役结局,果然“戎师大奔,郑人大败戎师”。《左传》叙战,看似料事如神,预断成败胜负,逆料吉凶祸福,如响斯应,是所谓预叙法也。
  郑与北戎之战,公子突所提两大兵谋策略之一,为“使勇而无刚者尝寇,而速去之”。明宋征璧《左氏兵法测要》卷一谓:《吴起兵法》有“使贱而勇者前击,务于北,毋务于得”之计,则知根源于《左氏》矣。其二,君为三覆以待之;衷戎师,前后击之。明陈禹谟《左氏兵略》卷二引《扪蝨谈》谓:“兵以奇胜,伏固兵家之奇也。乃三覆七覆,实昉《左氏》。自后以伏兵致胜者,十居八九,其皆殪戎诱吴之余智乎!”宋征璧《左氏兵法测要》亦云:《李卫公兵法》曰“曹操用兵,前后及中,分为三覆”,自亦胎源《左氏》之兵谋。
  桓公五年(前707),周郑葛之战,《春秋》止书“蔡人、卫人、陈人从王伐郑”。不书战,亦未书败,盖为尊者(天王)讳耻,乃《春秋》之书法。《左氏》解经,出于古春秋记事之成法,原始要终,本末悉昭。历史叙事,据事直书,堪作葛之战之翦影。《左传》叙葛之战,子元一段写兵谋,曼伯一段点出军阵,亦详叙兵法谋略于交战之前,如:郑子元请为左拒以当蔡人、卫人,为右拒以当陈人,曰:“陈乱,民莫有斗心,若先犯之,必奔。王卒顾之,必乱。祭、卫不枝,固将先奔,既而萃于王卒,可以集事。”從之。
  曼伯为右拒,祭仲足为左拒。原繁、高渠弥以中军奉公,为鱼丽之陈,先偏后伍,伍承弥缝。战于葛,命二拒曰:“旝动而鼓。”蔡、卫、陈皆奔,王卒乱,郑师合以攻之,王卒大败。清李元春《左氏兵法》谓郑子元之兵谋,即避锐击惰,夺气夺心之法。要之,不外《孙子兵法·始计》,所谓“校之以计,而索其情”。郑子元请为左拒、右拒,《李卫公兵法》以为:左右拒,主拒御而已,非取出奇胜也。原繁、高渠弥“为鱼丽之陈,先偏后伍,伍承弥缝”;凡车战以密为固,弥缝如鱼队之附,故曰鱼丽。明宋征璧《左氏兵法测要》卷一称:“车战结阵,仍以步卒弥缝阙漏,乃结阵之常。”不过,“左右拒者,正也;先犯陈、蔡者,奇也。奇不得正,虽锐而无恃;正不得奇,虽整而无功”。奇正相生,郑军之制胜有功,自是其兵谋奏效所致。车战,为春秋时代战争之主力。葛之战出现“鱼丽之阵”,从此车阵战法更趋灵活严密。鱼丽阵用于战役,对于古代战术的革新,具有推进意义。
  郑伯败北戎,“尝寇速去”“三覆待之”之兵谋,从公子突口中道出;“戎轻而不整,贪而无亲,胜不相让,败不相救”之习性,亦自公子突观察认知中得出。
  知己知彼,故能克敌致果。战于葛,郑伯败王师,陵天子。交战之前,将为左拒右拒、为鱼丽陈之战法,假郑子元口中娓娓道出。于是正序战况处,可以一二语便了。命二拒曰“旝动而鼓”,战术指示亦不过一语。兵法谋略,凭借公子突、郑子元诸将帅喉舌道出。虚处用实,实处用虚,虚实相生,妙不可言。
  《左传》叙战,就战争个案,籀绎出兵法谋略的大凡,重返到具体的历史之中,让历史自己说话,庶几还原历史本来之面目,此之谓历史叙事,以史传经(徐复观《两汉思想史.原史》)。 故左氏记言,实乃“设身处地,依傍性格身分,假之喉舌,想当然耳”的代言(钱钟书《管锥编》)。《左传》记言,实乃拟言、代言,既可以刻画性格、逆料形势、展示场景、统摄细微,更可以借此体现出资鉴惩劝的史学理念。就叙事手法而言,谓之语叙言叙,即刘知幾《史通·叙事》所谓“因言语而可知”者(参考张高评《左传之文学价值》)。
  四、 《左传》详叙郑伯,略写天王,笔削见义,恸礼乐征伐自诸侯出
  《左传》隐公六年载:周桓公言于桓王曰:“我周之东迁,晋、郑焉依。”周室东迁洛阳之后,姬姓诸侯国惟郑于王室为最亲,何况领地又近京畿。春秋之初,齐晋未盛,郑国最强,然数凭陵小国。至郑庄公,企图称雄天下,恃强凌人,以奸谋济险恶,乃罔顾君臣名分,躬为首恶。取溫之麦、取周之禾,于是周郑由交质而交恶。尤其葛之战,大败王师,射王中肩,犹言不敢陵天子。灭理犯分,君臣之道尽矣!   清高士奇《左传记事本末》称:“春秋世,诸侯放恣,而用兵王室者,自郑庄始”。葛之战,君臣之分尽矣!郑庄公上陵下替,漠视君臣之分,首倡不臣之逆,于尊王乎何有?周纲之解纽,未尝不肇始于此。葛之战,是春秋政局一大关棙,从此以后,王命始不行于天下。故《左传》特详叙其事、传神其人,严峻其词。《左传》以历史叙事传《春秋》,详叙重写郑庄公之言谈举止,所以深恶痛绝其人,讥贬其事也。
  孔子作《春秋》,以或笔或削,表述“丘窃取之”之义。《左传》以史传经,得此启示,亦体现“《春秋》之义,昭乎笔削”之书法。除了事具本末,文成规矩之外,笔削之义又衍化为详略、重轻、异同、忽谨诸叙事义法(清章学诚《文史通义·答客问上》)。以周郑葛之战为例,清姜炳璋《读左补义》最得《春秋》之义昭乎笔削之理,其言曰:“《经》书从王伐郑,尊王也。尊王,所以著寤生之恶也。”此元赵汸《春秋属辞》所云“以其所书,知其所不书”之法。“师败王伤,《经》不忍言,而《传》写三层”。为尊者讳耻,为《春秋》书法之一,故“师败王伤,《经》不忍言”。何况天子之兵,有征无战。今《经》书“蔡人、卫人、陈人从王伐郑”,即显示郑庄公之违礼犯分。尤其天王以兵临阵,《左氏》叙之,俨若两敌国然,则郑庄之不臣可见。
  周郑葛之战,《左传》叙记周王较略,只首尾“王为中军”“王亦能军”两笔,着墨无多。蔡、卫、陈三国从王伐郑,亦写得云淡风轻。而报道郑事颇详,郑之数员将帅,写得奕奕有精神。《左传》叙此,盖以笔削详略之书法,体见褒贬劝惩之义。清冯李骅《左绣》于此,颇有点评:此篇传王伐郑,却详写郑伯御王,是反客为主矣!然前写其谋之毒,中写其事之悖,后写其词与礼之诈,而深恶痛绝之意,正在言表。辞章之道,有详宾略主、烘云托月之法,此从笔削详略之《春秋》书法化出。金圣叹批《西厢记·惊惊》云:“欲画月也,月不可画,因而画云。画云者,意不在于云也;意不在于云者,意固在于月也。”《左傳》叙天王伐郑,却详写郑伯御王,用笔所以详宾略主、反客为主者,自是对郑庄公不臣之义的深恶贬斥。清姜炳璋《读左补义》亦称:“末写郑伯从容问劳,正见志得意满,而王一面倍极难堪,皆深恶痛绝之也。此详宾略主,笔笔顾主之法。”犹烘云托月,意不在于云者,意固在于月也。
  汉董仲舒《春秋繁露·祭义》引孔子曰:“书之重,辞之复,呜呼!不可不察也,必有大美恶焉。”由此观之,《左传》详叙郑伯,略写天王者,或书或不书之间,微辞隐义多借详略笔削以见义,盖恸礼乐征伐从此自诸侯出也。
  (作者单位: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台湾成功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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