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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果被辞退时，恰逢雨季来临后的第一颗雨滴从天而降。遮天蔽日的乌云已经翻滚了三日，乌云笼罩下的炙热大地等不及要吐出它那第一口清凉的气息了。城中老少爷儿们都赤裸着身子，急切地迎接着雨季的第一场甘霖。甘果本不该在这天被辞退的——靠做苦力填饱肚子的她原本也可以享受这雨滴的清凉。厄运来临前总会有先兆，甘果仿佛从乌云里迸出的第一声惊雷中听到了自己的命运。
果然不久她就被辞退了。甘果做工的工地是一幢楼房，楼房的一层已经完工，所有工人都聚在第二层干活。甘果负责把盛满灰浆的筐子从平地搬到楼顶。就在今早，当她俯身下去时，一双手无论如何也够不到脚边的筐子，它就像深井里的水一样遥不可及。
这时有人喊她：“听我的，甘果，别搬筐子了，到楼顶上来接砖吧。”
女工杜罗穿着红色披肩，怀里抱着四块砖，站在楼顶上叫她。
甘果没应声，她挣扎着想再试试，可还是没成功，只好咬着嘴唇站在原地。
还有一些时日甘果的孩子就要出生了。坐在楼顶接砖倒是个轻巧的活儿。一个站在地上的男工把一块块砖抛向楼顶，坐在上面的女工伸手去接就行了。但甘果还是很害怕，万一接砖时失了手，飞起的砖砸到了脚该怎么办？
包工头是掌控着工人命运的大神。他只要发发慈悲，工人就能得偿所愿；可他要是皱皱眉头，工人也会大难临头。甘果站在那里寻思，该从哪里绕到楼房后面去找包工头呢？包工头身材瘦小，头上戴顶黑帽子，浓密的胡子里喷着土烟的烟圈。他一看到甘果就大声嚷起来：“你站在那儿看什么呢？为什么不搬筐子？那个挺着大肚子的，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
甘果缓缓地走到包工头跟前。尽管非常怕他，甘果还是咧着嘴角，保持着整月挂在脸上的淡淡而又温柔的笑容。从肚里的孩子开始胎动起，甘果就变得心事重重。听着包工头的咆哮，她努力保持着平静。她家里那口子为各种琐事发脾气时，她也是这样默默地听着。
“我怎么不干活儿？请让我去楼顶接砖吧，让我干这个吧，行吗？”甘果打定主意后请求道。
“你以为这是给你亲爹盖房吗？你想干啥就干啥？快滚吧，离这儿远点。拿上半天的工钱走人，好吃懒做的家伙……”
“这不都一样嘛，让杜罗接替我，我来干她的活，不行吗？”
“先把肚子弄轻省了，再来找活干吧。”
没一会儿包工头打开工簿，把甘果的名字划掉了。
这个时候雨滴开始落下。甘果想，天空中若是没有雨云，包工头也不会担心房子无法完工，她也不会被辞退。在这种情况下，还有谁愿意给怀孕的女工一份工作呢。甘果用衣襟盖好肚子，黯然神伤地走了出来。
那段日子里，德里似乎又变得繁荣起来。一个个居民小区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一排排新建起的楼房好像趾高气扬的“新居民”，它们如同大海的波涛一样汹涌而来，荡平了德里的无数古迹。人们都说德里又青春焕发了——新的人潮，新的国家，新的建设浪潮！人们都在为扩建中的首都感到自豪。
哪里有新的小区开始建设，哪里就会吸引成百上千的工人。他們肩扛着茅草屋顶，一到工地，就在邻近的地方搭建自己居住的棚屋。一旦小区修建完工，工人们又会扛着茅草屋顶到另一处工地安营扎寨。当雨季的阴云在空中聚集，所有工地的建设都停了下来。工人们窝在棚屋里仰望天空，打发着长达四个月的无聊时间。一些工人选择返回村庄，更多的工人则游荡在马路上寻找零工。来打工的人数远超出了工地的需求。德里的每一座遗迹都有属于自己的传说，可是工人居住过的废弃棚屋又能留下什么呢？它们会有自己的故事吗？那些充满欢声笑语的小区里可不会留下棚屋和它们主人的任何印记。
当天晚上，甘果和丈夫吉苏在棚屋外坐到了深夜，琢磨着他们的处境。
“你被辞退了，这个家揭不开锅了，去别的地方找找活儿吧。”
“找过了。我这个样子还有谁会给活干？不管去哪里，包工头一眼就能看见我的肚子。”
六岁的男孩利萨睡在棚屋里面。吉苏已经焦虑了好几天。三张嘴吃饭，现在却只有一个人挣钱。雨季的几个月马上就到了，甘果又是这个样子。他心里有些愤愤不平：如果再干上十天二十天，又有什么难的呢？不少怀孕的女人一直干到孩子出生的那天呢。吉苏个头矮小，身体却很强壮。他一有什么烦心事，就在自己心里憋好几个小时。抽了一阵子水烟之后，他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回村子里吧。”
“可村子里还有我的什么亲人啊？”
“你想得太多了，现在沦落到这种处境，他们还能把你从家里赶出去不成？”
“我哪儿都不去。你弟弟不会让我立足的，你都和他闹过两次了。”
“你待在这里能干什么？我的活儿也没个准头。听说政府想要多雇一些工人，三天内修完剩下的公路呢。”
“干修理不行吗？”甘果嘟囔着。
“干修理能养活三口人？干一天歇三四天的。”他们就这样一直争执到深夜。
甘果是在周一被辞退的，快到周六的时候她家已经窘迫不堪了。一家三口人要吃饭，却只有一个人赚钱。甘果一早就出去找活干，到了下午只是徒劳无功地转了三圈。一问雇主有没有活干，那人要么哈哈大笑，要么抬头望一眼天上的雨云。一路上甘果还看到几十个男工，他们到了下午还在街上转悠着找事做。一天，吉苏回到家里，说政府修建的公路已经竣工了。于是他和甘果双双从工人阶层跌落下来，彻底沦为了流浪者。家里有时能开伙，有时却不行，没人能吃上饱饭。以前整天玩得不知疲惫的六岁男孩利萨，现在饿得只能在棚屋附近瞎转悠。两口子整日整夜坐在棚屋外面，边拌嘴边想着对策，几乎每句话都能引发争执。
一天晚上，经过一番苦苦思索，吉苏煎熬的心里终于萌生出一个减少家庭开支的办法。他抽着水烟，强忍着腹中的饥饿说：“让利萨也找份活干吧。”
“利萨这么小，能干什么？”
“他还小吗？已经和大人吃的一样多了，像他这么大的孩子都在干活呢。” 甘果不说话了。谁不喜欢会挣钱的孩子？但利萨现在上街走路时还要牵着爸爸的手呢。他能干点什么？吉苏接着说道：“他这样大的孩子有刷鞋的，有在自行车店干活的，有卖报纸的，做点什么不行？明天我就把他交给格内什，让他学刷鞋。”
格内什和吉苏是一个村的，住在大桥附近一间小屋子里。他总是肩扛工具箱穿街走巷，给顾客们钉鞋纳掌。
第二天吉苏出去找工作，离开棚屋时对甘果说：“我会顺路跟格内什说一下，太阳出来后就打发利萨去他那儿。”
利萨来干活了。他眨巴着惶恐而又好奇的眼睛，瘦小单薄的身上披着一件衬衣。去格内什家是多简单的一件事啊。一路上到处都有新奇的景象深深地吸引着利萨。在一个地方，两个男孩子吵个不停，需要有人调解，利萨跟他俩耗了整整一个小时；在另一个地方，一头水牛陷进泥塘里了；还有一个地方有人在耍把戏。利萨逛了整整一天，直到下午才拖着一根木棍回到家里。
让利萨出去干活，说起来轻松，但正如小牛耕地还需要一套犁具，利萨也需要干活的行头。家里的钱所剩无几了。第二天，吉苏亲手把利萨交给了格内什，还给了他一点钱买刷子和鞋油。
这一天，利萨就像在风中飞舞一样撒欢儿地跑着。他去了在德里他从没去过的巷子，见到了从没见过的人，每个地方都吸引着他。利萨想不明白，爸爸一想到送他来这里，为什么心中就那么愤懑。不管是装饰得五颜六色的商店，还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这一切都让利萨心醉神迷。
当利萨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时，妈妈正望眼欲穿地等着他。她六岁大的儿子从没有出过这样的远门。一见到妈妈，利萨就开始讲这一天的见闻。当爸爸干完活回到家时，利萨高举着刷子和鞋油跑到他面前：“爸爸，我给你刷鞋吧。”
听到这句话，吉苏紧绷着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别给我刷了，给那些付给你钱的先生刷。”
甘果和丈夫听着会挣钱的儿子讲述一天的经历，暂时忘却了所有忧愁。
第二天，吉苏和利萨出门干活了。吉苏胳膊下夹着破布裹着的两块干饼，利萨也夹着一块干饼。两人走到路边就分手各自上路了。
当利萨跨过路上的水洼走到大桥附近时，格内什却不在那里。
利萨用指头压着嘴唇，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继续向前寻找格内什。城市里的大街小巷纵横交错，犹如铺开了一张幻网，等着利萨进入。他走过一条又一条巷子，但没有一条是他所熟悉的，他也没听到格内什的声音。走了一会儿，利萨坐在一条巷子口，摆开了鞋油和刷子，开始等待第一个顾客。他像格内什一样咧着嘴用尽全力吆喝：“擦鞋，擦鞋……”听到自己的吆喝声，他先是吃了一惊，不一会儿就开始大大方方地又吆喝起来。吆喝了五六声之后，一位挤在商店门口买东西的先生走到利萨面前。
“刷鞋多少钱？”
“您看着给吧。”利萨重复着格内什的话。那位先生把靴子脱下来，又回到商店门口的人群里。
利萨打开鞋油盒。他会依样说格内什的话，但如何依样擦鞋呢？他在靴子上涂了鞋油，一只靴子就用去了整整半管，自己的腿上、手上和脸上沾的鞋油也绝不比靴子上少。利萨刚想着怎么收拾鞋底，那位先生一下子站在了他面前。利萨吓得双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那位先生看了看靴子，二话没说就使劲扇了他一记耳光，打得利萨的脸扭向了一边。利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可从来没有见过哪位先生打格内什耳光。
“混蛋，黑靴子上涂红鞋油。”那位先生怒气冲冲地骂了起来。
站在一旁的人们看到这一幕，有人窃笑，有人劝说那位先生休要动怒，还有一两个人责骂起利萨来。不一会儿，那位先生骂骂咧咧地穿上靴子走了。惊慌失措的利萨一会儿看看这个人，一会儿看看那个人，呆呆地站起来，走到巷子的另一个角落。身边经过的每一位先生都让他觉得心惊胆战，他再也没有勇气像格内什那样吆喝什么“擦鞋，擦鞋”了。利萨想起了妈妈，一下子撒腿就跑。但巷子似乎没有尽头，一条巷子的尽头处又出现了三四条巷子。跑过无数条巷子之后，他害怕得哭了起来，但哪里还有人能为他拭去眼泪呢？他穿街走巷，寻找着格内什，寻找着妈妈。一下午过去了，他哭了一阵又一阵，又战战兢兢地一次又一次止住了哭声。到了傍晚，巷子里逐渐昏暗下来。利萨站在巷口不停地啜泣，这时候一群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从各处聚到了他的身边。一个小男孩用手拧着自己头上的破帽子说：“这家伙为什么哭呢？”第二个男孩扭住了利萨的胳膊，把他拖到一处露台下。第三个男孩推搡着利萨。第四个男孩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按在露台的一个角落里。第一个小男孩从自己衬衣兜里取出几颗花生，放进利萨衣服的下摆里。
“你这家伙，快拿着吧，谁没哭过啊？和我们一起玩，我们也来擦鞋子。”
夜深了。年幼的利萨在一天的时间里就跨越了人生整整一个阶段。他头枕着刷子、鞋油和破布，和几个新结识的伙伴在露台下一起睡在命运的怀抱中。
吉苏找了好几个小时都没有找到利萨。他躺在棚屋里，给甘果信誓旦旦地做着保证：“有谁教过我干活？都是在巷子里学的。他是我吉苏的儿子，一定不会死的，你迟早会再次见到他的。”
儿子的走失已经让吉苏心情沉重，焦躁不安，然而還有另外一件可怕的事萦绕在他心头：现在棚屋里住着两个人，谁知道棚屋能否完好地挺到雨停之后，甘果肚子里的生命出生之时呢？
甘果盯着棚屋低矮的茅顶，默不作声地躺在那里。这时候，她的第二个孩子在肚子里开始踢腾起来，这个即将出世的新生命开始敲击世间的大门了。甘果心想，他怎么这么着急来到人世呢？她一会儿用手抚摸着肚子里不安分的胎儿，一会儿擦拭眼角流下的泪水。
在天空中与云朵嬉戏的月亮照耀着新落成的小区。德里又变得繁荣起来，但洒落的月光也只是在给德里的兴盛锦上添花而已。
（闫元元：战略支援部队信息工程大学洛阳校区，邮编：471003）
果然不久她就被辞退了。甘果做工的工地是一幢楼房，楼房的一层已经完工，所有工人都聚在第二层干活。甘果负责把盛满灰浆的筐子从平地搬到楼顶。就在今早，当她俯身下去时，一双手无论如何也够不到脚边的筐子，它就像深井里的水一样遥不可及。
这时有人喊她：“听我的，甘果，别搬筐子了，到楼顶上来接砖吧。”
女工杜罗穿着红色披肩，怀里抱着四块砖，站在楼顶上叫她。
甘果没应声，她挣扎着想再试试，可还是没成功，只好咬着嘴唇站在原地。
还有一些时日甘果的孩子就要出生了。坐在楼顶接砖倒是个轻巧的活儿。一个站在地上的男工把一块块砖抛向楼顶，坐在上面的女工伸手去接就行了。但甘果还是很害怕，万一接砖时失了手，飞起的砖砸到了脚该怎么办？
包工头是掌控着工人命运的大神。他只要发发慈悲，工人就能得偿所愿；可他要是皱皱眉头，工人也会大难临头。甘果站在那里寻思，该从哪里绕到楼房后面去找包工头呢？包工头身材瘦小，头上戴顶黑帽子，浓密的胡子里喷着土烟的烟圈。他一看到甘果就大声嚷起来：“你站在那儿看什么呢？为什么不搬筐子？那个挺着大肚子的，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
甘果缓缓地走到包工头跟前。尽管非常怕他，甘果还是咧着嘴角，保持着整月挂在脸上的淡淡而又温柔的笑容。从肚里的孩子开始胎动起，甘果就变得心事重重。听着包工头的咆哮，她努力保持着平静。她家里那口子为各种琐事发脾气时，她也是这样默默地听着。
“我怎么不干活儿？请让我去楼顶接砖吧，让我干这个吧，行吗？”甘果打定主意后请求道。
“你以为这是给你亲爹盖房吗？你想干啥就干啥？快滚吧，离这儿远点。拿上半天的工钱走人，好吃懒做的家伙……”
“这不都一样嘛，让杜罗接替我，我来干她的活，不行吗？”
“先把肚子弄轻省了，再来找活干吧。”
没一会儿包工头打开工簿，把甘果的名字划掉了。
这个时候雨滴开始落下。甘果想，天空中若是没有雨云，包工头也不会担心房子无法完工，她也不会被辞退。在这种情况下，还有谁愿意给怀孕的女工一份工作呢。甘果用衣襟盖好肚子，黯然神伤地走了出来。
那段日子里，德里似乎又变得繁荣起来。一个个居民小区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一排排新建起的楼房好像趾高气扬的“新居民”，它们如同大海的波涛一样汹涌而来，荡平了德里的无数古迹。人们都说德里又青春焕发了——新的人潮，新的国家，新的建设浪潮！人们都在为扩建中的首都感到自豪。
哪里有新的小区开始建设，哪里就会吸引成百上千的工人。他們肩扛着茅草屋顶，一到工地，就在邻近的地方搭建自己居住的棚屋。一旦小区修建完工，工人们又会扛着茅草屋顶到另一处工地安营扎寨。当雨季的阴云在空中聚集，所有工地的建设都停了下来。工人们窝在棚屋里仰望天空，打发着长达四个月的无聊时间。一些工人选择返回村庄，更多的工人则游荡在马路上寻找零工。来打工的人数远超出了工地的需求。德里的每一座遗迹都有属于自己的传说，可是工人居住过的废弃棚屋又能留下什么呢？它们会有自己的故事吗？那些充满欢声笑语的小区里可不会留下棚屋和它们主人的任何印记。
当天晚上，甘果和丈夫吉苏在棚屋外坐到了深夜，琢磨着他们的处境。
“你被辞退了，这个家揭不开锅了，去别的地方找找活儿吧。”
“找过了。我这个样子还有谁会给活干？不管去哪里，包工头一眼就能看见我的肚子。”
六岁的男孩利萨睡在棚屋里面。吉苏已经焦虑了好几天。三张嘴吃饭，现在却只有一个人挣钱。雨季的几个月马上就到了，甘果又是这个样子。他心里有些愤愤不平：如果再干上十天二十天，又有什么难的呢？不少怀孕的女人一直干到孩子出生的那天呢。吉苏个头矮小，身体却很强壮。他一有什么烦心事，就在自己心里憋好几个小时。抽了一阵子水烟之后，他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回村子里吧。”
“可村子里还有我的什么亲人啊？”
“你想得太多了，现在沦落到这种处境，他们还能把你从家里赶出去不成？”
“我哪儿都不去。你弟弟不会让我立足的，你都和他闹过两次了。”
“你待在这里能干什么？我的活儿也没个准头。听说政府想要多雇一些工人，三天内修完剩下的公路呢。”
“干修理不行吗？”甘果嘟囔着。
“干修理能养活三口人？干一天歇三四天的。”他们就这样一直争执到深夜。
甘果是在周一被辞退的，快到周六的时候她家已经窘迫不堪了。一家三口人要吃饭，却只有一个人赚钱。甘果一早就出去找活干，到了下午只是徒劳无功地转了三圈。一问雇主有没有活干，那人要么哈哈大笑，要么抬头望一眼天上的雨云。一路上甘果还看到几十个男工，他们到了下午还在街上转悠着找事做。一天，吉苏回到家里，说政府修建的公路已经竣工了。于是他和甘果双双从工人阶层跌落下来，彻底沦为了流浪者。家里有时能开伙，有时却不行，没人能吃上饱饭。以前整天玩得不知疲惫的六岁男孩利萨，现在饿得只能在棚屋附近瞎转悠。两口子整日整夜坐在棚屋外面，边拌嘴边想着对策，几乎每句话都能引发争执。
一天晚上，经过一番苦苦思索，吉苏煎熬的心里终于萌生出一个减少家庭开支的办法。他抽着水烟，强忍着腹中的饥饿说：“让利萨也找份活干吧。”
“利萨这么小，能干什么？”
“他还小吗？已经和大人吃的一样多了，像他这么大的孩子都在干活呢。” 甘果不说话了。谁不喜欢会挣钱的孩子？但利萨现在上街走路时还要牵着爸爸的手呢。他能干点什么？吉苏接着说道：“他这样大的孩子有刷鞋的，有在自行车店干活的，有卖报纸的，做点什么不行？明天我就把他交给格内什，让他学刷鞋。”
格内什和吉苏是一个村的，住在大桥附近一间小屋子里。他总是肩扛工具箱穿街走巷，给顾客们钉鞋纳掌。
第二天吉苏出去找工作，离开棚屋时对甘果说：“我会顺路跟格内什说一下，太阳出来后就打发利萨去他那儿。”
利萨来干活了。他眨巴着惶恐而又好奇的眼睛，瘦小单薄的身上披着一件衬衣。去格内什家是多简单的一件事啊。一路上到处都有新奇的景象深深地吸引着利萨。在一个地方，两个男孩子吵个不停，需要有人调解，利萨跟他俩耗了整整一个小时；在另一个地方，一头水牛陷进泥塘里了；还有一个地方有人在耍把戏。利萨逛了整整一天，直到下午才拖着一根木棍回到家里。
让利萨出去干活，说起来轻松，但正如小牛耕地还需要一套犁具，利萨也需要干活的行头。家里的钱所剩无几了。第二天，吉苏亲手把利萨交给了格内什，还给了他一点钱买刷子和鞋油。
这一天，利萨就像在风中飞舞一样撒欢儿地跑着。他去了在德里他从没去过的巷子，见到了从没见过的人，每个地方都吸引着他。利萨想不明白，爸爸一想到送他来这里，为什么心中就那么愤懑。不管是装饰得五颜六色的商店，还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这一切都让利萨心醉神迷。
当利萨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时，妈妈正望眼欲穿地等着他。她六岁大的儿子从没有出过这样的远门。一见到妈妈，利萨就开始讲这一天的见闻。当爸爸干完活回到家时，利萨高举着刷子和鞋油跑到他面前：“爸爸，我给你刷鞋吧。”
听到这句话，吉苏紧绷着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别给我刷了，给那些付给你钱的先生刷。”
甘果和丈夫听着会挣钱的儿子讲述一天的经历，暂时忘却了所有忧愁。
第二天，吉苏和利萨出门干活了。吉苏胳膊下夹着破布裹着的两块干饼，利萨也夹着一块干饼。两人走到路边就分手各自上路了。
当利萨跨过路上的水洼走到大桥附近时，格内什却不在那里。
利萨用指头压着嘴唇，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继续向前寻找格内什。城市里的大街小巷纵横交错，犹如铺开了一张幻网，等着利萨进入。他走过一条又一条巷子，但没有一条是他所熟悉的，他也没听到格内什的声音。走了一会儿，利萨坐在一条巷子口，摆开了鞋油和刷子，开始等待第一个顾客。他像格内什一样咧着嘴用尽全力吆喝：“擦鞋，擦鞋……”听到自己的吆喝声，他先是吃了一惊，不一会儿就开始大大方方地又吆喝起来。吆喝了五六声之后，一位挤在商店门口买东西的先生走到利萨面前。
“刷鞋多少钱？”
“您看着给吧。”利萨重复着格内什的话。那位先生把靴子脱下来，又回到商店门口的人群里。
利萨打开鞋油盒。他会依样说格内什的话，但如何依样擦鞋呢？他在靴子上涂了鞋油，一只靴子就用去了整整半管，自己的腿上、手上和脸上沾的鞋油也绝不比靴子上少。利萨刚想着怎么收拾鞋底，那位先生一下子站在了他面前。利萨吓得双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那位先生看了看靴子，二话没说就使劲扇了他一记耳光，打得利萨的脸扭向了一边。利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可从来没有见过哪位先生打格内什耳光。
“混蛋，黑靴子上涂红鞋油。”那位先生怒气冲冲地骂了起来。
站在一旁的人们看到这一幕，有人窃笑，有人劝说那位先生休要动怒，还有一两个人责骂起利萨来。不一会儿，那位先生骂骂咧咧地穿上靴子走了。惊慌失措的利萨一会儿看看这个人，一会儿看看那个人，呆呆地站起来，走到巷子的另一个角落。身边经过的每一位先生都让他觉得心惊胆战，他再也没有勇气像格内什那样吆喝什么“擦鞋，擦鞋”了。利萨想起了妈妈，一下子撒腿就跑。但巷子似乎没有尽头，一条巷子的尽头处又出现了三四条巷子。跑过无数条巷子之后，他害怕得哭了起来，但哪里还有人能为他拭去眼泪呢？他穿街走巷，寻找着格内什，寻找着妈妈。一下午过去了，他哭了一阵又一阵，又战战兢兢地一次又一次止住了哭声。到了傍晚，巷子里逐渐昏暗下来。利萨站在巷口不停地啜泣，这时候一群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从各处聚到了他的身边。一个小男孩用手拧着自己头上的破帽子说：“这家伙为什么哭呢？”第二个男孩扭住了利萨的胳膊，把他拖到一处露台下。第三个男孩推搡着利萨。第四个男孩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按在露台的一个角落里。第一个小男孩从自己衬衣兜里取出几颗花生，放进利萨衣服的下摆里。
“你这家伙，快拿着吧，谁没哭过啊？和我们一起玩，我们也来擦鞋子。”
夜深了。年幼的利萨在一天的时间里就跨越了人生整整一个阶段。他头枕着刷子、鞋油和破布，和几个新结识的伙伴在露台下一起睡在命运的怀抱中。
吉苏找了好几个小时都没有找到利萨。他躺在棚屋里，给甘果信誓旦旦地做着保证：“有谁教过我干活？都是在巷子里学的。他是我吉苏的儿子，一定不会死的，你迟早会再次见到他的。”
儿子的走失已经让吉苏心情沉重，焦躁不安，然而還有另外一件可怕的事萦绕在他心头：现在棚屋里住着两个人，谁知道棚屋能否完好地挺到雨停之后，甘果肚子里的生命出生之时呢？
甘果盯着棚屋低矮的茅顶，默不作声地躺在那里。这时候，她的第二个孩子在肚子里开始踢腾起来，这个即将出世的新生命开始敲击世间的大门了。甘果心想，他怎么这么着急来到人世呢？她一会儿用手抚摸着肚子里不安分的胎儿，一会儿擦拭眼角流下的泪水。
在天空中与云朵嬉戏的月亮照耀着新落成的小区。德里又变得繁荣起来，但洒落的月光也只是在给德里的兴盛锦上添花而已。
（闫元元：战略支援部队信息工程大学洛阳校区，邮编：471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