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附近又有一家家居广场开业了，小薇路过时看到红彤彤的气球以及开业广告，决定周末去逛逛。
　　别的女人爱逛时装店，小薇却爱逛家具城，漂亮的衣服固然有吸引力，但却是穿给别人看的，而漂亮的家具摆在家里，受用的是自己，所以，小薇对家具的热情超过了衣服，没事的时候去逛逛，不买，只是看，光是看看心里就觉得喜悦。
　　这种爱好是在经历过匮乏之后以一种反弹的形式而形成的，因而空前高涨。
　　到现在，小薇都记得和景深结婚时的那间房，单位的单身宿舍，朝北，常年不见阳光，10步之遥的单位食堂的饭菜气息时常袅袅而来。面积不足10平方米，里面放下一张双人床一组四门衣柜一张书桌后，所余空间就只有床边刚好一人宽的地方可供走动。门外，是另外同样大小的四个房间，住着和他们一样的新婚夫妻和情侣们。那时人们还不习惯在外面租房，这样的单身宿舍便成了很多新人的新房。
　　正是因为别人大多如此，所以小薇也不觉得特别苦，她甚至爱上了这里浓浓的人间烟火，那时她热衷于买菜做饭，然后等景深回来端到书桌上吃。景深正在考研，书桌上堆满了书，她就在外面小摊上买了一张可折叠的小方桌，这样吃饭的地方就可以是房间里任何一个可以放下那张小桌子的地方，小薇最喜欢的是关上房门，把小方桌抵在房门之后，然后两个人正对着门并排坐在床上享受晚餐，那么舒适那么满足。
　　开始不满是在怀孕之后，那时的小薇对气味与油腻非常敏感，集体宿舍常年散发着饭菜与人体其他种种的复杂气味，开了窗，外面食堂的气味更浓，小薇一闻到就吐，吐不出来了就干呕，看到她难受的样子，景深很心疼，于是在外面租了一个单间，从此就再也没有搬回去过。
　　儿子半岁左右，景深在借了一屁股外债后低价买到了一套90平方米的二手房。小薇还记得自己抱着熟睡的儿子走进那套位于4楼的小三室一厅，那间朝东的卫生间里透出黄金般的阳光打在陈旧的木地板上，灰尘在光柱中跳舞，那一刻，小薇的心里有十二万分的满足。
　　第二天，她就到商店买了一块印着粉色莲花与碧绿荷叶的摩力克窗帘布，然后自己亲手缝了一面窗帘挂在卧室朝南边的窗上，窗帘下是一张小小的婴儿床。静谧而美好。
　　小薇深深爱上了家居与装饰，爱上了逛家具店。
　　
　　二
　　
　　作为一个资深的逛家具店爱好者，小薇流连于欧式或者意式风格的家具专柜前，抚摸着红木或者松木家具，欣赏它们的质感与纹路，心里觉得无比的欣羡与喜悦，这些欣羡与喜悦到最后会变成占有的热情。
　　这便触及小薇生活中最大的烦恼：房子。
　　儿子已经四岁，开始嚷着要有自己的儿童房，景深把自己的书房腾出来，小薇买了一张她早就心仪的儿童床，松木的，散发着松木特有的清香，她每次看到就想到儿子。现在终于拥有了它，父子俩都喜欢，只有小薇心里略有遗憾，因为书房原来摆放的书架书桌是纯黑色，是为支持景深做学问在家具厂定做的，当时也是十分满足，可现在和松木小床摆放在一起，就发现，它们那么不搭调。这种不搭调在家里随处可见，时时啮噬着小薇的心，咬出一个叫做不满的洞来，这个洞需要一个新的大房子来补上。
　　这两年单位效益好，小薇的同事有很多买了第二套房，她们在一起聊天，都认为，为了预防将来的通货膨胀，买一套房子比把钱存在银行里强，而且有几位把自己的房子出租后以房养房，这更让小薇心动。
　　作为男人的景深却想法不一样，他想要买车，他在小薇的耳边不停念叨：谁又买车了，谁又换车了，等等。他认为，买了车生活质量会有很大的提升，而买房还得借贷，把自己变成房奴多累啊。
　　可是听说有了车的男人有七成会变得花心哦。小薇笑着说，因为活动半径的增大，带来外遇可能性的提高。
　　景深只有噤口。
　　小薇看着家里陈旧的家具，脑子里闪过家具城里那些亮丽的家具，她不甘心，那么多新楼盘，那么多新房子，为什么自己就不能拥有其中之一？
　　上下班的路上有一个楼盘将要开盘，小薇每天看着工地的变化，从一片荒地到打桩机到脚手架再到楼群渐现雏形，就对它比较向往，刚好同事赵菲也想在那里买房，便拉她去看。
　　赵菲要了一个小户型，因为这已经是她的第三套房子。小薇觉得她有些高深莫测，两个人的工资收入差不多，赵菲的老公在南方打工，哪来那么多钱？
　　小薇自己看中了一套120平方米的复式楼，她打电话要景深过来。他那天也特别听话，很快就来了，并且难得他也喜欢。
　　过了一周，他们交了1万元的订金，把这套房给订下了。
　　
　　三
　　
　　看上去顺的事最后总会变得不顺，变故还是由景深开始。那天，他刚刚交了订金回来，就听同事讲现在房地产的泡沫太大了，以后房价肯定会跌，再想到以后十几万的贷款要还，本来就对买房不太坚定的他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而后悔。晚上回到家，躺在床上，他和小薇就这件事好好地谈了一番，他讲了不想买房的种种理由，每一条都有道理，并且他指出，就目前他们的居住情况来看，小薇想买房不过是出于一种爱好，而他觉得还是以生活必需为第一原则。
　　爱好就不能是必需吗？小薇不甘心地反问。
　　这个爱好太奢侈了，老婆。景深说。
　　商量的结果就是，房子暂时不买了，但订金必须由景深去想办法全额要回来，他还向小薇承诺，几年后，等房价理性回归他一定买一套大房子满足老婆的爱好。
　　小薇很灰心，作为补偿，在随后的两个月里那1万元的新房订金很快就变成了旧家的新摆设——她把家里的卧室换了一套家具，把儿童房也换了一套松木家具，那些黑头黑脸的书架书桌，被她卖给了收旧家具的。并且，她把所有的家电都装上了挑花蕾丝的罩子，餐桌和茶几都换上了新桌布，还购回几幅油画挂在墙壁上。
　　每一点变化都能带来欣喜，但却弥补不了更大的失落，因此小薇患上了房价综合征，因为无论是报纸网络，还是朋友同事的口头消息，关于房价的走向几乎是众口一词，涨。
　　越是得不到便越关注，越关注便越易为之动情，小薇的脑神经被房价闹得像一张装满了活鱼的网，这里扯一下那里动一下，难以平息。
　　一年后，赵菲的那个小户型新家装修完毕，请小薇去玩，看到那清雅明亮的二室一厅，小薇又羡慕又心酸，这个楼盘的价格已经上涨了一千左右，小薇掐指一算，当初那套房如果买下，现在就涨了十多万了。换句话说，现在要买一套同样的房子得多付十多万。回到家，她忍不住跟景深提起这件事，自然带了责怪与抱怨，景深当然也有些懊悔。
　　于是，两个人之间只要提到房子，空气中就会隐隐地充满火药味。
　　
　　四
　　
　　小薇还是喜欢逛家具城，这里寄托了她的不能实现之梦想，花一点时间在这里做做白日梦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多么重要。
　　那天，小薇在电梯上遇到赵菲，她很惊讶，你怎么又来买家具？
　　赵菲苦笑，她说她其实是在这里卖家具。
　　为什么要卖，不是放在家里很好吗？
　　赵菲就说，她要离开这个城市了，走之前，房子和家具都要卖掉。小薇大吃一惊，忍不住就问了为什么。然后她知道，赵菲离婚了。
　　那天，赵菲第一次对她讲了自己的经历，原来她和小薇一样，结婚时没有一间像样的房子，在外面租房，辗转搬家。她说她总记得婚后所租的第一间房子里清理出偌大一堆垃圾，而晚上，她分明听得到邻居的鼾声。
　　在这样的刺激下，她丈夫辞了朝九晚五的工作到南方去闯，从此聚少离多。经商的第五年，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第一套大房子，老公管赚钱，她管装修，她投入自己全部的心力去操办这一切，一切都完美如初——安置一个新家，其实就如初婚。就在她忙碌于这一切时，他开始夜不归宿，开始不接她的电话，开始撒谎，到后来，甚至连谎都懒得撒了，他告诉她，其实现在他另有所爱。
　　世间最悲哀的事，莫过于你在营建新房，可是那个与你同居的人却要离你而去。赵菲痛苦万分，但同时支撑着要把这房子弄得美丽温馨，当做自己心灵的庇护所，这样的信念让她一次次走进家具城，买那些也许再也不会用的东西。
　　她说她多么怀念从前的他，那时他们清贫，但是他对她说：“只要一张床就能成全一对好夫妻。”现在，那张床却最最寂寞，拥有了几套房子却失去了一个老公，这个代价值不值得？赵菲痛定思痛，最后下决心将一切卖掉，到一个新的城市重新开始。
　　
　　五
　　
　　回到家，小薇把这件事讲给景深听，她说：没想到有好房子的赵菲其实却没有一个美满的家。人生，真的是难测。
　　景深搂着她，给她讲了一个锦鲤的故事：锦鲤是一种适应性很强的生物。它随环境而调节自己的身量，在小的鱼缸里生活，锦鲤只会长一两寸长便不再长，而在大一些的鱼缸里，它们会长大一些，但若是将它们放到鱼塘里，有的品种会长到一米多长。
　　对于人来讲，其实也有锦鲤一样的本能呢。大的空间可以滋生大的自由，所以人人都想住大房子，有更多的私人空间，赵菲一开始就是这样的。但是，她不知道，有的时候，过分的自由会造成脱轨，过大的空间会带来隔阂。
　　有些婚姻的破裂不是因为情欲而是因为物欲，物欲看上去正当合理，但在本质上，它和情欲有着一样的破坏力。
　　那么是空间的变大助长了欲望的膨胀，还是欲望的膨胀助长了空间的变化呢？小薇问景深。
　　景深没有回答，只是搂住她，反问她，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是啊，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这才是关键。如果想要的是爱，其实爱在哪个地方在什么样的空间都会滋长，就像空气一样。
　　小薇的心里突然动了一下，景深的话帮她掀起了渔网，于是，那张装满了鱼的网突然就在这一刻平静下来，把所有的鱼都放走，所有的杂念都放下了。
　　那天夜里，在景深的怀里，小薇的身体蜷缩得像一枚果核，她告诉自己，这就是自己需要的世界，是自己一定要守住不能丢失的世界。
　　编辑 / 杨世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