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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两年,美国变了,这是全世界都能感受到的。
单边主义,关税大棒,反复无常,蔑视规则,“坦诚相对”的利益算计,一步步远离冷战结束以来对“普世价值”的传教士般的执念……
表面看来,特朗普对世界各国一视同仁,不区分对象,上去就是一顿拳脚,然而中国人心有明镜,美国是有重点的,这个重点就是中国。目前聚焦在华为和5G,但这只是全方位遏制的突破口而已。
这一天迟早会来,平心而论,来得已经不算太早。自从21世纪初中国再次开启重工业化进程以后,对中国的“预防性遏制”就已经成为美国的战略重点。只是很巧,2001年发生了“9·11”事件,美国忙于反恐战争,无暇他顾。于是,中国又获得了十几年的窗口期,继续埋头发展。
2010年,中国GDP超越日本成为世界第二,2018年已经接近日本的3倍,是德国、法国、英国总和的1.5倍;2013年,中国超过美国,成为世界第一货物贸易大国,此后除2016年外年年都是第一。
2018年,习近平提出了“世界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论断,成为我们观察中国所面对的宏观环境的基础背景。变在哪里?根本在于经济,世界的经济重心正在从西方向东方—具体说来就是中国所在的东亚—转移。
这在工业革命以来,前所未有。
如果仅从经济总量来打量,这一变局并没有什么大不了。按照李嘉图创生的比较优势理论,美国专注于金融服务贸易和知识产权贸易,占据价值链顶端,而中国在制造业上持续发力,提供物美价廉的工业产品,满足西方消费主义社会的日常需求,两下相安无事。问题在于,中国日渐向高科技领域攀爬,这就相当于把刀叉伸向了美国的盘子。
“修昔底德陷阱”的逻辑,未必是新兴大国主动向现存大国提出挑战,另一种可能性是,现存大国首先抡起大棒—目前的现实就是这样。
特朗普的一切看似疯狂的行为,背后都有一个同样的目的—让制造业回流美国。二战以后,美国成为世界制造业中心,约莫20年时间,就被日本、东南亚替代,美国转而通过制定和维护规则,占据金融和科技制高点。进而中国工业崛起,成为世界工厂,重构了世界工业格局。
直到2008年,由美国次贷危机引燃的国际金融危机爆发,全球一片哀鸿,美国才意识到经济虚拟化的后果。美国制造业在世界上依然强劲,但在国内经济结构中占比已只剩15%左右。身在其位的奥巴马总统,于是提出了“再工业化”战略。
特朗普把奥巴马贬得一无是处,但他不但继承了“再工业化”战略,而且把它推向极端化。
特朗普把奥巴马贬得一无是处,但他不但继承了“再工业化”战略,而且把它推向极端化。世界老大美国用它的极端行为告诉世人,工业永不过时。历史也是这样给出结论的:英国称霸,因为工业;英国衰落美国取而代之,因为工业;美国相对衰落和中国日益崛起,同样因为工业。
近现代史上,所有的大国崛起,都是工业崛起,所有的大国衰落,都是工业衰落。这一点,中國从1840年以后就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中国的近现代史,无非就是如何实现工业化的历史。所以,今天的所谓“贸易战”,对中国的意义和其他与美国存在贸易摩擦的国家相比,大不一样。
目前中国的工业总产值居世界之首,但工业化的完全实现,尚需时日。
挨打和挨饿
1840年是中国近代史的开端,每一个中国人都知道,这四个阿拉伯数字代表着两个汉字—“挨打”。
“挨打”这个词听上去就像是儿戏,但对于中国人而言,这就是现代化的动力。改革、革命、再革命、继续革命、和平建设……目的都是为了摆脱“挨打”的处境,100余年,一以贯之。放眼世界,没有另外一个民族,100多年的发展是依据这样一种逻辑的。
鸦片战争,清军的红夷大炮射程为4公里,英军火炮最大射程超过5公里,结果就一目了然了—“挨打”。
鸦片战争以后,中国人开始了洋务运动,师夷长技以制夷。当时的先辈对事情的肯綮,是把握到位的—中国之所以输了战争,是因为对方船坚炮利,而这一表象的差别背后是国家工业能力的差距。于是,曾国藩、李鸿章张罗起江南制造局,左宗棠办出了福州船政局。前者制造武器,专心炮利,后者塑造平台,注重船坚。
中国的近代工业,从避免“挨打”起步。官方可调动的资源,都倾向于军事工业,造船,制枪,铸炮。军事工业需要煤炭,煤炭需要采矿、冶矿,采矿冶矿需要运输能力,于是提出对铁路的需求,铁路建设需要钢铁……洋务运动拉出了一整个重工业链条。
所有的环节,都依靠制造。而曾国藩知道科学原理和技术知识是制造能力的基础,所以江南制造局不但从事生产,而且还翻译和传播西方科技。江南制造局,是今天的江南造船厂的前身—江南造船厂制造了中国第一艘国产航母。
中国的工业化,从重工业开始,从今天的视角看,这很不符合常理。然而,近现代世界的“常理”,就是丛林社会,弱肉强食。因此,中国近现代工业的发展一直以来就有的一个“自强”底色,正是从洋务运动肇始。
洋务运动是中国的第一次工业化努力,彼时,以英国为代表的西方早已完成了工业革命,而中国还没有解决“挨饿”的问题。清朝的人口,从初期的几千万,到18世纪增长到超1亿,19世纪增长到超4亿。一方面是因为粮食作物变革,番薯和玉米传入中国,让食物供给更充足;另一方面是政治支持,康熙的“盛世滋丁,永不加赋”,雍正的“摊丁入亩”,都为人口增长创造了条件。这里暗示的一个事实是,在一个前现代社会里,所有的农业生产效率盈余,都会被增长的人口消耗殆尽。 洋务运动,在中日甲午战争后破产了,中国的第一轮工业化灰飞烟灭。林则徐、魏源开眼看世界,研究西方,著书立说,在中国没有引起足够重视,但在日本,他们的著作却作为思想资源开启了明治维新。1894年甲午战争,日本击败中国,在其中起决定性作用的,正是以工业化为基础的近代化。
对日战败,近代化梦碎,让一代人幻灭,也让一代人奋起。
所以维新,所以革命。所以,像张謇这样的状元郎,会顶住漫天的流言蜚语去兴办实业。
革命以后,1912年,孙中山先生在上海机器工会成立大会上讲话,他说:“无论何种工厂,造何种货物,不用机器必不能发达。我中国开矿屡屡失败,亦因往昔不用机器之故。所以机器可以灌输文明,可以强国。”
孙先生这段话平平无奇,但它直接击中了中国人的心理软肋,挑逗了中国人的民族主义情绪—泱泱中国,因为工业不振而任人宰割。之后时逢一战,列强无暇东顾,“纵容”了中国民族资本主义的发展,棉纺、面粉、丝绸、钢铁、造船等工业都有了相对宽松的竞争环境。我们熟悉的荣氏家族,正是在这个时期异军突起;朱志尧创办“求新制造机器轮船厂”,希望“稍酬义务于祖国”。还有范旭东、杨俊生等,纷纷响应。
不可否認,这一批真正的民族工业家中,大部分是受发家致富的动机驱使的,但在另一个维度上,从自强运动中继承而来的实业报国思想,也是不容置疑的精神指向。
即便是蒋介石政府,也深知工业的重要性。“九一八”事变之后,有识之士钱昌照等人,力促国民政府成立资源委员会,希望及早实现工业化,以应对即将到来的战争。1936年资源委员会开始了工业建设,一年多时间里创立了21个工矿单位,主要领域仍是重工业,试图解决的仍然是“挨打”问题。
中国传统的实用主义精神,和工业主义是并行不悖的,这是中国能够最终迈向工业化的重要文化背景。然而,无论是清朝还是民国,政治、军事上的弱势乃至附庸地位,决定了它们无法安定地通向目标。日本在甲午打断了中国的第一次工业化尝试,又在全面侵华战争中打断了中国的第二次工业化努力。
在百年期待中,中华人民共和国登场。
新政权面对的老问题
总有一种声音,担心当下的中国在开放进程中倒退,回到“自我封闭”状态。这一忧虑非常善意,但显然是多虑。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70年历史上,确实有一部分时间是闭锁的,但并不是因为主动“自我封闭”,而是无可选择。立国之后的“一边倒”,是意识形态阵营对立的必然结果,这是保存这个新生政权的唯一选项。
从“巴统”的出现就可以一窥全豹。1950年,“巴黎统筹委员会”成立,全称是“对共产党国家出口管制统筹委员会”,这个有17个成员国的秘密组织,是资本主义阵营对社会主义阵营实施贸易管制的工具。美国政府在1954年的一份文件中,清楚地阐明了意图:“对共产党中国的贸易管制,不仅要阻碍其战争潜力本身的增长,而且要阻碍其工业化。”
工业的介入可以无视四季与天气,在技术控制下实现旱涝保收,以及更高的生产效率—这就是工业带给我们的福祉。
此时,中国即便想对西方开放,岂可得乎?
立国之初就爆发了朝鲜战争,百废待兴的中国迫使美国撤回三八线以南并坐下来谈判。这一战,提高了中国的国际地位,确保了中国数十年的和平环境。也正是因为朝鲜战争,中国更加清醒地意识到工业化的重要性。李奇微说:“要不是我们拥有强大的火力,总能得到近距离空中支援,并且牢牢地控制着制海权,中国人可能早就把我们打垮了。”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就是美国的工业优势让志愿军无法取得更大的战果。
此后在苏联帮助下,中国开启了新一轮工业化,“156项工程”动工,方向是重工业优先,目标是国家的独立与安全—一如既往,避免“挨打”。1953年,周恩来总理指出“如果不努力建设自己的工业,特别是建设重工业,那就不能立足于世界”,“孙中山先生说过,我们要迎头赶上”。后来“超英赶美”的“大跃进”,也与百年的自强动力直接关联。
新生的中国在1956年制造出歼-5战机,成为世界上少数能制造喷气式飞机的国家之一;1957年建成武汉长江大桥,这是长江上的第一座桥梁。当时的中国,没有市场机制来引导生产和刺激创新,替代性方案是劳动竞赛和技术革新运动。这种精神动员,一样来源于中国工业化的自强底色。
今天人们看“大跃进”,主要看到的是一种荒诞。中国的确在此过程中付出了惨重代价,但并非毫无成就。武汉汽轮发电机厂、南京飞机厂和徐州的机械工业兴起,都是成功的例子。这段时间里建设的基础设施,以及中苏关系破裂以后出于备战动机的三线建设带来的工业扩散,成为改革开放后中国工业崛起的重要基础。
这个时代的中国人“勒紧裤带过日子”,是在“挨打”和“挨饿”之间优先解决前者。解决前者,为解决后者创造了条件。
1963年,毛泽东在审阅《关于工业发展问题(初稿)》时特意加了一段话:“我国从19世纪40年代起,到20世纪40年代中期,共计105年时间,全世界几乎一切大中小帝国主义国家都侵略过我国,都打过我们,除了最后一次,即抗日战争,由于国内外各种原因以日本帝国主义投降告终以外,没有一次战争不是以我国失败、签订丧权辱国条约而告终。其原因,一是社会制度腐败,二是经济技术落后。”
在毛泽东看来,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原因基本解决了,但第二个原因,“要彻底改变,至少需要几十年时间”。所以“如果不在今后几十年内,争取彻底改变我国经济和技术远远落后于帝国主义国家的状态,挨打是不可避免的”。
寄托于工业化的忧患意识中,凸显的还是百年的老问题。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是中国最艰难的时世。前半期是孤立的,中国面临着苏美的双重压力,后半期和西方关系缓和,中西合作的工业化“四三方案”上场。无论是从孤立还是合作中,中国人都更加认识到独立自主的重要性,延续到今天就是一句话:“核心技术是买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