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小的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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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上老位置又开始滴水。水滴匀速降落,罗莉躺在床上跟着节奏默数水声。
  当初,第一次发现半夜楼上滴水她很紧张,怕洇湿了家具,她循着声音找到厨房的位置,声音来自天花吊顶板的上方,塑料吊顶板微微的弹性使水滴落下时如同小鼓槌敲击在牛皮鼓面上,声音被扩大、发出来自远方的回响,听起来吊顶板上面另有一个很大的空间,而塑料吊顶板似乎很快就会承受不住那么多的水,这促使她第二天一大早就去找楼上的住户交涉。楼上是一个年轻的租户,他被罗莉搅了好梦,打着哈欠揉着眼睛一脸茫然地听罗莉说话,对她愤怒而紧张的表达无动于衷,他穿着耀眼的黄色三角短裤,染着金黄的卷发,一切都好像是为和他腿边站着的那条大金毛配对。她看到他身后奇怪的客厅,这个客厅因为什么都没有——没有沙发、茶几、电视、椅子……显得出奇的大。跨进门的瞬间,罗莉犹豫了一下,这一瞬间罗莉的脑海里出现各种危险画面(他从身后击打她、抱住她,他隐藏着的邪恶猛然爆发),她把愤怒扩大到声音、表情,借此掩盖自己的怯意,质问式地要求他检查水管。他根本不在乎她的咆哮,继续打哈欠,让她自己去看。房东改造过房型,漏水的位置不是厨房,既没有水管也没有水池,那是一个简陋的小书房——墙上的半扇书柜里倒着《简爱》《如何经营好你的朋友圈》等几本书……现在眼前这个租户把它变成了狗窝,一个巨大的蓝色狗笼就放在罗莉怀疑滴水的位置上,原木色复合地板上的灰尘轻盈蓬松,一踩一个脚印。
  楼上的老位置持续滴水,总是在半夜,十二点左右,热闹哄哄的白天过去之后。担心的危险并没有发生,天花板接住那些趁黑夜到来的水,并把它们悄悄消化了,它似有无限容量,与不速之客默契衔接。罗莉站在梯子上伸手去摸,那里干干净净的,没有水存在的迹象,她把耳朵贴上去,塑料吊板那边没有任何声音。罗莉又去找了物业,联系楼上房东,他们证明书房的地板下并没有埋水管。“那个地方干巴巴的,哪里会有水,你是不是耳朵有问题?”洗清可能的罪名后,楼上房东在电话里反问她。在续缴半年费用时,罗莉询问自己的房东,房东对她的话将信将疑,认为她是找借口压价。
  现在罗莉躺在床上,认真地听水滴的声音。一年来,她已经适应了它,不再对它的存在质疑,它对她无害,只是按照它出没的规律发出声音,而她是它的发现者,细细想来,它竟与她融为一体——他们都以某种不应该的方式存在着,而实际上那正是它应该的状态。他们一直隐藏自己,并不想制造波澜。
  “摄像头已经买好了,你过来帮我安装一下”。她登录聊天软件,给程工发短信。
  程工的头像灰色,他不在线上。他工作时不上线。
  买摄像头她花了一千多块钱,她的手提电脑摄像头坏了,而且功能没有这个强大。她在网上淘到这款摄像头时,被广告吸引:“八米吸音麦克风片”——她如果忍受不住疼痛(如果喝点酒还会觉得很疼吗?为了疼得充分得少喝一点),滚到了墙角,离摄像头很远,她的呻吟、抽泣还是能像细碎的铁钉一般被一颗不落地吸进麦克风里并被清晰地录下来。几个月前母亲去世了,她痛哭过。想象到时自己满地打滚、哭成一团的场面(这几个月来在人前她没有落泪过),嗯,按照她对自己的理解,她一定会哭,她要哭给他们看看她是多么绝望(这世界绝望的人太多)。
  “5P高清镜头,暗光智能补光”——出租屋的一个灯坏了,她看到广告上这款摄像头与另一款低品质摄像头拍摄效果的对比,它能把她脸上丢失的光彩补回来,如果只是在角落里黯淡地缩成一团,和一只下水道里的灰老鼠又有什么差别,她起码得是一只美丽的老鼠(她还能幽默地和自己对话)。
  “真实色彩还原”——到时候,她会不会流血?她还没有确定好具体操作方案,有血的效果可能会好一点——那得动用刀具,据资料显示最好的方法应该是酒加三唑仑,到时候她化好妆,扮演一回睡美人——可是美则美矣,太过安静终是不妥,她已经活得太没有声音了,她更欣赏痛得死去活来、呼天抢地。
  去年一年,她都没有怎么去看母亲。年前去母亲的出租屋,大约在吃午饭的时间,门敲三下后,打开一条缝,一双眼睛在缝隙里扫了她一眼后门又迅速关上,一分钟后罗莉的手机接到短信“等十分钟”,母亲发给她的。她侧耳在门上听,静悄悄的,没有快速奔跑收拾屋子的动静,也不像安排她的男朋友躲起来。二十分钟后,门开了,罗莉看到一个年轻靓丽的女人站在眼前,化了精致的妆,像是十多年前全家福上那个女人从画中走了下来。虽然了解母亲的风格,罗莉还是吃了一惊。
  屋子里一尘不染,香水瓶在梳妆桌上、围巾在衣架上、写真照在墙上,窗口衣架上夹着几块洗过的绣花手帕(她坚持使用手帕擦汗擦嘴),屋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各在其位。与父亲离婚后的最初一段时间里母亲曾经活得很混乱,家里的一切都是移位的,像是她破碎的无法聚拢的心。她疯了一样打骂罗莉,又抱着她号啕大哭、向她道歉,她跪在罗莉面前一口气往自己脸上扇几十个巴掌,脱衣洗澡时忽然想起什么便穿着三角短裤跑出来,披头散发咒骂父亲离婚后迅速娶了的那个女人。那时罗莉不满十岁,她心惊胆战地看着母亲,她被母亲劈头盖脸的巴掌吓蒙了,吓哭了,她在母亲的号啕大哭里抽泣。母亲从一个安静温柔的女人突然变成动静很大的女人,她试图模仿父亲新妻的泼辣却无法在内心建立起与之对等的逻辑,她大张旗鼓地开始、痛哭流涕地结束,她做不成自己以外的任何女人。后来母亲卖掉了分得的房子,带着罗莉租房子,小学、初中、高中,她们一共搬过七八次家,在这流浪过程中,一切逐渐回到原来的位置,母亲变回那个安静温柔的女人,并坚持生活在秩序中。
  那天母亲照常轻声问罗莉学习怎么样,罗莉在本市一所理工类大学学艺术。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罗莉已经猜到母亲要说什么,但确实听得不够清晰,她大着嗓门问她,以示對母亲故作轻柔的不满。
  “女孩子还是要斯文一点好。”母亲微微一笑,嗔怪她,她不喜欢罗莉新剪的寸头。罗莉想起母亲当年歇斯底里的画面,她是真觉得斯文好,还是没有别的选择?
  罗莉大致说了一下学习情况,那段时间她选修了一门雕塑课,她爱上从石头里凿出一根根手指的感觉——手指从坚硬的石头里逐渐浮现出来时,一半还在石头里,没有确定身份,一半因为有了具体的形态、指甲皮肤等细节而发生质的变化,她赋予它们温度和弹性,让一块石头有了脱胎换骨的可能。   “最近凿了一堆手指,老师说以后学习凿更复杂的东西。”她只是这样说。
  “学一样东西就要认真学,学出成绩才不浪费时间。”母亲说,用的是获得与付出之间的平衡法则。
  每当母亲说这句话,罗莉的热情就会消失,她感到自己在顶着一个命令做应该做的事,而不是自己喜欢做的事。罗莉喝了一口矿泉水,把要说的话咽下去,努力控制不让事情发生质的变化。
  “听到了吗?”母亲看她心不在焉,追问一句。追问是母亲的习惯,她的要求需要得到罗莉眼神和语言的回应才能获得曾被说出的证明。
  “知道了,知道了。”她轻声说,有时也会很大声说。她做事情三分钟热度,跟母亲的大力督促有很大关系。
  “寒假我不想回去。”终于开始说正题,罗莉告诉她,寒暑假有一个兼职,可以赚下学期的生活费,也可以了解社会。她们要回的地方是外婆家,在市郊。从她们开始租房起,她们把外婆家当成故乡,过年和外公外婆舅舅舅妈一起。
  那天母亲没有判断兼职信息的真假,也没有如往常一样询问更多细节,从前她总是全然不顾自己对社会所知甚少的事实摆出帮罗莉出谋划策的姿态问东问西。
  “正好今年我也不打算回去过年,”母亲说,“大年夜时,你就到我这里来,我们一起吃顿饭。”
  “方便吗?他也一起吗?”罗莉问,她考上大学后母亲开始处对象,这几年跟一个离婚的财务主管在一起,他大她几岁,他们相敬如宾,但始终不提结婚的事。
  “他不来,他要回那边。”
  那边是哪边?罗莉不清楚。
  “他女儿新年结婚,给他发了喜帖,路途远,来回不方便,他就直接在那邊过年了。”母亲说得轻描淡写,和当年那个父亲宣布要离婚时拿水果刀划伤自己的女人判若两人。罗莉有些吃惊,她只知道他带着一个儿子,并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女儿,他没有对罗莉提起过。
  “年夜饭我不过来了,”罗莉说,“西园酒店招聘二十名过年期间的服务员,两百八一天,七天结账,我报名了。”她临时编了一个差事,把价格说得高一些。
  母亲果然信了,脸上流露出女儿终于长大懂得分担家庭责任的欣慰,嘱咐她干活要勤快、头脑要灵活,又涉及做人做事诸多道理,无非是告诫她作为一个女孩家应该怎么做才讨人喜欢。
  她潦草地应付母亲的叮嘱,想着赶紧离开。她暗暗判断自己和母亲的关系,相依为命里有奇怪的较量,好像母亲一直认为女儿不懂事,而女儿偏偏一直不懂事。
  罗莉点开网站直播室,找到“潮人会”排行榜中段的“率性小子”,点击进去。率性小子在直播中,他的这个频道目前处在点击量的上升期,罗莉看一下“粉丝”的数字,破四十万了,昨天还三十几万,“在线”两万多人,电脑显示现在是凌晨一点多,这个时间还有这么多人睡不着觉,看他生活听他胡扯,她替他高兴。
  率性小子有时候会表演跳舞,他拿手霹雳舞,有点像迈克尔·杰克逊那种机械动作,太空步,加入了自己的改编(与其说改编,不如说实在跳不好);有时表演唱歌,每首歌都不唱完,只是聊天过程中临时兴起吼几句,大多是高潮部分的名句,他始终用自己的嗓门唱歌(有些名句因此被唱成了全然没听过的,那时对话框里会有人问“你唱的什么歌”,他报出的答案让大家都乐了);有时他表演玩狗,他的大金毛monster在直播里露脸,它现在和著名的“娜雅旅社的文艺猫张三疯”一样,成了“率性小子”频道的代言狗。它高贵冷傲、慢条斯理、长着一张聪明文艺的脸;有时候他说段子,把网上网下搜来的各种段子改造成自己的,一脸正经地信口胡扯;少数时候,他表演吃饭,点来许多外卖,一一打开,在摄像头前介绍每个菜品的搭配、颜色、用料,代替屏幕前滴着口水的看客们品尝,再一一做出鉴定,然后草率地总结各外卖店的优缺点,最后咕噜噜把残汤喝完。“虽然这个汤油腻了一点,但本着不浪费的宗旨,还是让它消失在我的肠胃里比较好。”他从不怀疑自己的理由,即使它们前后矛盾;有次他还直播睡觉,他把摄像头的角度调整对着床,在众目睽睽之下,很快进入酣眠状态,半夜睡不着的人可以在线看他在梦里翻身、用腿踢开被子、张大嘴打呼噜。
  总之,他很率性,人们并不在意他的各项表演缺少相应的专业性,而愿意靠近这个缺点一箩筐却活得自信满满的人,他们(譬如粉丝罗莉)关注他、讨好他。
  今天,率性小子表演聊天。
  直播间里热闹极了,屏幕上简短的对话文字快速滚动,可以想象两万多人挤在一起七嘴八舌的样子。有人给率性小子送跑车,跑车的图标在屏幕中间开过,带着一排金色的小星星;有人给率性小子送钻戒,个数一直加到了十,屏幕上放一串彩色礼花。
  率性小子说:“此时此刻,又到了凌晨一点半了,咱们老规矩,报个数吧。”
  话音未落,屏幕侧边的对话框里各种网名的夜猫子们自动列队,一起发“1”,“1”像一条长长的河流往前滚动起来,没有尽头。罗莉也发了“1”,滚动太快,率性小子肯定看不到自己的名字,但是她愿意加入进去,成为水流中的一小滴,让河流奔腾起来、不要停止。报数像是一个安静而热烈的短暂狂欢,率性小子喝口水,安静地看着屏幕上各种礼物飞过。
  “你了解鸭?”有人问,对话框里滚动着各种各样奇怪的问题。
  “我知道得不多,你们要是感兴趣,可以去深圳、澳门、香港去看看,那里比较多,价格挺贵,颜值也特别高、就是女人一看就会喜欢上的类型。”率小子认真地说,好像他真什么都知道一样。
  “你时间长吗?”有人问。
  “关于时间长短的问题,这个因人而异,因对象而异吧,给大家说个笑话……”
  对话框里滚动一连串的爱心、嘴唇、拥抱表示对这个笑话的喜爱,也有人嫌率性小子答非所问、听不过瘾发小拇指、狗屎、榔头,砸场子也是一种热闹。
  这个段子罗莉以前看过,可是率性小子讲出来却特别有味道。她忍不住点击付款了十个“丘比特”,屏幕上随即闪过一片怦怦跳动的粉红色爱心,她的名字从两万多在线粉丝中脱颖而出,一行大一号的紫红色“‘小公举罗莉’示爱”占据在屏幕中央至少五秒钟。率性小子看到了她的名字,羞涩一笑随意调侃,“谢谢小公举罗莉,谢谢你爱我这么深”。对话框里马上出来一排众粉丝复制粘贴一般的文字:我也爱你很深。   有人马上也发送“丘比特”,屏幕再次绽放爱心,“‘悠悠小妹’示爱”“‘天使守护者’示爱”“‘红颜旧’示爱”……
  最后一次去母亲租屋那次,她没有来得及细看母亲的脸(她总是低着头面对母亲灼热的目光),母亲眼睛的浮肿还没有消退,她的眼睛里不时涌出眼泪,她的化妆桌上除了香水瓶,还有一排忘了收起来的药瓶。她只是进门时抬头瞄一眼,看到母亲化了妆,耳朵上两粒珠光闪烁,长发用她最喜欢的方式束在脑后——手帕扎着,密闭的空间里喷了香水。
  临走时,母亲照例给她钱,母亲一直按月定时往罗莉的银行卡上打生活费,精打細算勉强够用的数字,但是只要罗莉去她的住处(看她?),她又会额外给一些(视钱包里的现金多少而定)。母亲给了她两千块钱,罗莉伸出去的手被母亲报出的数字吓了一跳又缩了回来(她的钱包里竟然有这么多现金),这已经相当于一个月的生活费了。母亲拉住她缩回去的手,把钱放进她手心里,替她握住拳头抓牢那些钱,“拿着,快过年了,买些好吃的,你太瘦了,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
  “妈妈没有照顾好你。”母亲忽然哽咽起来,肩膀抖动着,极力控制眼泪。
  “妈——”罗莉不耐烦地拖长音调,阻止母亲的情绪扩散。难道哭哭啼啼就是一个母亲应该做的?她以为女儿需要母亲这么表白?她大脑里用母亲惯用的“应该”一词去否定母亲的临别仪式。
  母亲情绪有点激动。当然和十几年前那个情绪激动的女人相比,此时的她已经很克制。
  在出租屋的门口,母亲拥抱了罗莉,一双细长的胳膊紧紧地箍住她,两个女人的胸隔着衣服交错着挤在一起,母亲的胸大而坚硬,自己的小而软,罗莉感到尴尬,母亲一点一点侵占女儿的秘密而不自知。罗莉和小时候一样,双手垂着任母亲抱,没有伸出手搂住母亲的背。母亲沉浸在拥抱里,脸贴着她的脸,仿佛爱得天旋地转一般渐渐失去控制把力量压到了女儿身上;罗莉则沉浸在窒息里,默默抵抗着母亲的身体,想着母亲的做作是不是父亲抛弃她的理由——她觉得离别时应该做这些动作而全然不考虑对方的感受,她是从哪里得来离别要拥抱的结论,外公外婆从来不兴这套。早知道母亲并不反对寒假打工、要求不回家过年也不困难,她打个电话就可以,不需要特地赶过来。
  “‘小水儿’你说我给你一个亲吻,你就送我十辆兰博基尼?不要这么玩吧,万一我给了亲吻,你不给兰博基尼了呢!”率性小子控制着麦克风的主动权。深夜的这阶段,罗莉知道有钱的粉丝想看率性小子贱贱的样子,十辆兰博基尼是大礼物,好几万块钱,虽不如帝王级豪华套餐,也是有钱人才玩得起的。率性小子可以拿百分之三十多的提成。
  “‘小水儿’你先送兰博基尼吧,我简直都想和你生孩子了,还能不亲你吗?”率性小子开始卖嗲,他的金黄头发、乌黑眉毛因为发嗲阳刚里有了些弱小而显得格外生动。对话框里送不起兰博基尼的粉丝们纷纷表示也想和他生孩子。
  屏幕一瞬间被十辆兰博基尼占满了,数字“10”忽大忽小、金光闪闪。
  率性小子调好摄像头噘起嘴唇贱萌酷地啵了两下,“一下是刚才说好给你的,一下是免费送你的,因为‘小水儿’你太有爱了。”他拖长尾音,粗沉的男声和发贱的颤音相配,自然得分不出真假。
  “我是亲‘小水儿’的,别人自觉屏蔽,看见就当没看见啊!”他转又切换角度面对屏幕对面广泛的观众很认真地说。
  “小水儿”激动得又送了一连串“钻戒”。两万多在线粉丝,她收到了专属于她的两个亲吻。
  罗莉关注率性小子已经很久,十个“丘比特”两百块钱。
  “深夜,此时此刻,我们不要说太多少儿不宜的话,不小心污染了小朋友怎么办,像我这个长相的主播,粉丝里肯定会有很多十八岁以下的少男少女,不能带坏人家,要让人家自然成长,实在要说我们说得隐晦一点比较好。”率性小子继续逗乐,他一般每天直播五个小时,他还要快乐地打了鸡血一般地坚持半小时。
  “‘速战速决’你说你已经听懂了,你十八岁不满,哦,那你太早熟了!”他开始逐一点评对话框里的有趣信息。罗莉退出直播间,去别人的直播间转了一圈,他们生龙活虎,活在舞台的中心。
  年前那次拥抱后,罗莉没有去过母亲的住处,只是每次生活费到账后她给母亲发一条“款已收到”的短信,好像她是向母亲讨债的。她不知道母亲会怎么想,她不愿意解释,不愿意像母亲那样刻意地去表白说明、求得别人的理解认可,考虑再三她在短信后附了一个爱心。
  直到几个月前,又一笔生活费到账后的第二个星期,母亲的那个财务主管打电话给罗莉,让她去一趟。她对财务主管有些好感,母亲询问她意见时,她帮他说了不少好话,只是他迟迟不提结婚的事,这让罗莉反感。
  母亲独自躺在浴缸里,血水已经发黑发臭,曾经雪白的身体变成了绿色,膨胀成一个大球,这些细节是后来别人告诉罗莉的,她从警察那里看了现场照片,如果不是事先告知,她无论如何不会相信那个面目全非的人是母亲。
  母亲自杀,吃了一瓶安眠药后割脉,浴缸里有一把水果刀,刀刃很锋利,上面有新鲜的磨痕。这次她够狠,一刀下去神经血管一起断开,安眠药的力量让她无法自救、求救。
  母亲留了遗书。遗书很简洁,交代了要交给罗莉的几样东西,她的卡里还有一些钱,账号、密码发送到了罗莉不常用的一个邮箱里。遗书没有提到对罗莉的思念、亏欠,也没有提父亲、哥哥。化妆桌上有一沓化验单,她得了乳腺癌,晚期,X片、超声显像、热图像、近红外线扫描……化验单的时间从去年年初到今年前几个月,医生建议她做一个全面的切除手术并辅助化疗。
  警察说母亲被发现时已经死去大约一周。财务主管说房东打电话来,说她不接电话,房子快到期了,房东急着催款。他打她电话,她也不接。他不放心,才赶来。财务主管说去年元旦,他们就分手了,他现在在老家谋了个职位,这次是从邻市赶过来的。罗莉听出来那个城市正是去年底母亲说他女儿结婚的城市,心里暗想,他们分手的时间正好是母亲发现自己得了癌症后,他们已经好了三年,她一定把事情告诉了他,他选择离开。   从眩晕里走出来后,她翻出父亲和哥哥的电话,这么多年,关键时刻她还是想他们。电话是母亲从前给她的,当年离婚,父亲带走了哥哥,母亲带走了她。竟然拨通了,尽管这么多年没见,她还是一下听出是父亲。他说话的语气还是从前一般急匆匆的,后一句话赶着前一句话让听的人来不及喘气。父亲听到她说母亲的死状,显出很大的不耐烦,好像他早就知道她会走这样极端的路,他大母亲五岁,但对母亲从未宽容过,或许也没有爱过。
  父亲和哥哥,都不愿意来送母亲最后一程。哥哥说:“莉莉,实话说,大家日子都过得不容易,你别以为爸爸轻松,他现在自己都顾不上。爸爸的工程队前段时间出了安全事故,死傷四个人,现在焦头烂额整天被人追着,没心思弄你这边的事儿。四大于一,这是简单的数学。”哥哥又说:“莉莉,你说我对妈妈有没有恨?我恨的,我恨她那么软弱,自己男人都看不住,我恨她为什么那么听他的话,她到死都是这样的女人!”哥哥还说:“莉莉,我还是想念妈妈的,她在我心里永远那么美丽,这最后一面不能见,否则就一切都没了。”
  尸体腐败严重,不能久放。财务主管陪罗莉找居委会开死亡证明、上交母亲的户口簿、身份证,又帮着联系殡仪馆。父亲和哥哥不来,罗莉便谁都不想联系了,外公外婆不必,舅舅舅妈不必,表弟表妹们更不必,她浑浑噩噩地发现亲族大网上确实有不少节点,但失去了母亲,没一个是她想去亲近的。
  财务主管又帮联系了一家白事一条龙服务队,老板就是领队法师,既通晓各种丧事仪式也懂一些命运风水知识,他说他一年承办七八十场丧事,什么样的场面都见过。他还没有见到母亲的死相,听描述后,简单地安慰说:“还债,还债,她前辈子使别人这样,这辈子还清了,下辈子投胎清清爽爽,人活这辈子,就是还上辈子的债,积下辈子的福,她善良这一世,下辈子有福气,转世好命。”罗莉不知怎么,竟然相信了,仿佛看到母亲的灵魂洗得干干净净烟气一般雪白透明,等待重生。
  舅舅舅妈还是瞒着外婆外公赶来了,又来了零星几个亲戚,罗莉不怎么认识他们,父亲那边一个人都没有。
  火化仪式安排在早上五点零八分。罗莉已经晕倒几次,不能正常参加告别仪式,母亲躺在水晶棺材里,经过严重修饰的面孔依然十分可怕和陌生,仿佛和黑色相框里画一样的美丽女子毫无关系。晕倒后每次醒来时罗莉都看见财务主管坐在身旁、扶着自己,怔怔地看着远处母亲的照片,倒像是自己的父亲。
  舅舅、舅妈围着水晶棺材做仪式,舅舅给妈妈献花送花圈挽联,五十块钱一把的真菊花,花瓣上还洒着水珠,好像刚从绿色的原野上采摘下来;挽联是殡仪馆的书法家现场写的,一百元一副,舅舅一副“汝性太聪明曾向阿兄吟柳絮,我甥俱幼弱忍看若辈衣芦花”;罗莉一副“慈母一去杳无影,怜儿千声呼不回”。花圈是现成的,一百块一个,舅舅和罗莉一人买了一个。舅舅大声哭泣,这个好脾气的男人有着和妹妹一样的一双多情无助的大眼睛,他哽咽着,哭到心痛处捶胸跺脚。舅妈哭得比舅舅更伤心,她一边哭一边唱,历数她们的姑嫂深情、姑子美丽温婉和辛苦短暂的一生、过年未聚首本想年后再相见的期望,许多往事一件件被她美好地提起,在舅妈的提醒下,许多往事被想起,罗莉忍不住哭了一次又一次。舅妈这一次是尽心送母亲最后一程。
  母亲的遗体被推进焚尸间排队等待入炉,想到母亲拥抱时挤压自己的大而硬的胸——它们曾经柔软地挤压过父亲和哥哥——即将彻底消失,罗莉又一次晕了过去。
  罗莉和舅舅一起,把母亲的骨灰带回了郊区。虽然搬迁七八次的流浪旅途更像她们真正的故乡(她们习惯了随时可以走人的别人的房子),但是固定的某处似乎更适合安放思念(母亲生前一直在寻找这样一个地方)。罗莉抱着母亲,把她带回外婆身边——在外婆家附近的郊区墓园里买了块墓地。
  罗莉退出直播室,切换到程工的QQ,“两点钟过来帮我装摄像头”,她继续留言给他。不管他回不回复,她只管表达。
  取下耳机,屋子一片安静,快要凌晨两点了,窗外远处高楼里的灯都熄了,剩下黑影们各自孤零零地矗立着。
  水声还在继续,它们在固定的时间悄悄地出现,在罗莉入梦时分悄悄地消失,它们没有形体,没有气味,不留下痕迹,它们不需要向世界宣告自己的存在,它们倔强地享受自己存在的方式——不出现,也不离开,它们执着于孤独的狂欢,往神秘的地方流淌……
  血在流淌,从一个雪白的细腕上往下淌,形成了一个黏厚滞重的血泊,罗莉尖叫着醒来,从温暖的血泊中坐起来,看看身下,床单湛蓝,像一片倒置的天空,看看闹钟,两点零五分,她大约睡了十分钟。
  率性小子的直播已经结束,他结束时没有关摄像头(是应了粉丝的要求吧),屏幕上能看到他和衣躺在床上,已经睡着。
  装摄像头的事并不那么急,而且自己摸索一下也能安装好,她打开说明书,说明书很简易,几个步骤一目了然。
  她还是盼望程工来帮她,总得有一个见证者吧!自己悄悄地什么都做了太没有意思。
  她怀疑自己这么依赖他,非他安装不可,实际上还是想拖延时间。
  房东请了两个家政公司的人穿着围裙、戴着口罩、手套打扫“事故”现场。房东咒骂母亲“破烂货”,不死到外面去,现在她的房子没人敢住了,原来今年她还打算涨价。
  房东追到罗莉的住处,要罗莉代她母亲赔偿。这是一个和母亲年纪差不多大的女人,身边站着她的儿子。咒骂、列举邻居街坊的各种可怕说法后,她拿出一卷橡皮筋捆好的发票:“这是请家政的,这是请工人重新粉刷的,这是你母亲租房的收据,我每个月收她两千元,现在挂在中介几个星期没有一个人问。”她算了五十年的账,五十年间因为“凶宅”之名,她的房租将有巨大损失,她要求罗莉为母亲的恶行做出补偿。
  罗莉觉得女人过分乐观,竟然算五十年的账,寿终正寝哪是那么容易的?
  女人文了时下流行的深黑色眉毛和眼线,瞪眼时目光仿佛来自人群。
  房东一定看过母亲的遗书,知道她留了一些钱。她根据罗莉的眼神推测这笔钱的数目,罗莉的母亲生活精致,却常年租房,不应该是个有钱人。她掰着手指一番计算,包含若干年后物价上涨导致的更大损失,以及她好心肠乐观估计多少年后情况有所改变,提出十五万块的赔偿,给了罗莉一个时间期限,如果到时候不把钱打到指定的卡上,她会找律师起诉。“到时候,你学校和同学都知道这件事,恐怕不太好吧,我希望你母亲早日安息!”无论如何听着都像是威胁。   她身旁站着她高而胖的儿子,目光和他母亲一样来自人群,他环顾罗莉的租房,既充满好奇,也放出某种凶狠的光。在母亲说到要起诉时,他看着罗莉,左右手轮流压住对方的中指、食指、无名指,让它们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好像骨头断了一样。罗莉心里一阵悲恸,如果自己也曾这样忠心耿耿地站在母亲的立场上、维护她、陪伴她,对敌人按出噼噼啪啪的指节响声,母亲是不是会在人世间走得更久更远一些?
  罗莉盯着对方的眼睛,这个高而胖的儿子,三年来,有时去母亲的住处她会遇到,他曾帮罗莉拎东西到母亲的住处——他们一家住在小区另一小套房里,租给罗莉母亲的房子房型和朝向都好,可以租得贵一些。父亲出过车祸后,他在某工厂做保安,收入不如每个月的房租高,有一次他告诉罗莉。
  现在对方毫不畏惧地回视罗莉,没有半点曾与她友好交谈的影子。
  他在做他应该做的,为了家庭和母亲。罗莉想。
  率性小子的快速入睡很受粉丝追捧,第二天那些睡不着觉的粉丝们纷纷询问,你有什么秘诀吗?吃什么?做什么运动?之前他大吃大喝的直播,那些食欲不佳的粉丝们喜欢,过一段时间他们在直播对话框里问,什么时候看率率吃饭呀?好久没看你吃饭了,最近胃口好差!他们甚至盼望他全天开着摄像头,看他打哈欠、抠牙齿、喂狗、看书、玩手机,有一次他在直播中说他好像梦游了,早上醒来躺在狗笼旁,他们忽略他半真半假的语气,强烈要求他再开一个摄像头,他们替他检查是不是真的梦游,他们爱他的一切,为他花钱刷礼物、办网站贵宾卡、充值爵位、千金一掷,女人可以不分年龄毫不掩饰地向他索吻,男人也可以无所顾忌地宠爱他。
  母亲的事情结束后的好几个星期,罗莉都不能从母亲那里走出来,她上网一遍遍浏览乳腺癌的知识讲解,想象母亲给自己钱时如何咬牙忍着胸部的剧痛,她意识到当初忽略了母亲的眼泪,她又似乎想起当时母亲的脸和身体是浮肿的,接着她又想起似乎也看到了化妆镜前的药瓶……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母亲再没有机会知道女儿心里一直有她的一切(罗莉知道自己陷入幻觉了)。她看乳腺癌切除手术的图片,乳房像口袋一般被打开暴露出血淋淋的内部,她看到一条长长的疤痕从裸体女人的腋下弯曲延伸到肋下,她想象母亲独自被病痛折磨、被结局惊吓、被亲人抛弃。她不能原谅财务主管,尽管他陪她走完了给母亲送行的最后一程。她不能原谅父亲、哥哥,他们连一个外人都不如(为什么他们应该对她怀有温情?她不应该对此抱有希望)。她站在母亲的身体里,深深感到世界的冷漠(罗莉曾经是冷漠中的一个,她连笑都懒得给母亲,只因为她觉得母亲强加给了她生命)。
  她开始每晚做梦,令人不安的梦,梦里她不遵守规则、不听从别人的安排,也没有人叮嘱她,她住所的围墙被拆除了,她看到外面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大海和沼澤。在梦里,她不信任任何人,说话不会盯着别人的眼睛看,不会被别人的悲伤打动,她只爱自己,只信任自己。
  她看到横七竖八撒在水池里的筷子、看到没有及时清洗而发霉的杯盘、看到墙壁上掉了一个钉子而歪斜的画像,看到地板上揉成一团的丝袜,听到天花板上半夜出现的滴水声,她感到高兴。世界每天都有意外发生,这让她感到安心。她从前并不知道世界可以这样,从前她抵抗妈妈告诉她的“应该”心里却因为自己没有遵照去做而难过,罗莉觉得自己起码应该选择妈妈的某一项叮嘱作为护身符,譬如讨妈妈的喜欢。
  现在,她失去了所有的“应该”以及对“应该”的抵抗。
  现在她热衷于搜索古怪事件的新闻,每当新闻里出现一个奇怪的家庭、一个说怪话做怪事的人她就格外感兴趣,他们对于自己“怪”的无知,让她嫉妒,他们开心地躺在那些令人感到意外的生活细节里,享受他们不被“应该”约束的幸福。
  她挤在混乱的人群里,为率性小子欢呼,给他发送爱心、亲吻,混乱的日子让她渐渐感觉不到悲伤,有时因为太过兴奋她颤抖着哭泣,这个星期她送了他两千多块钱的礼物,是她一个月的生活费。他是舞台中央的主持人,灯光、音乐、气氛、娱乐轻松的态度,一切都把控得很好,他有缺点,可是他不在乎,他们也不在乎,他选择性地直播自己的生活,把自己呈现在千万人眼中——我是不一样的你。
  当他从数万粉丝里、从看不见摸不着的网络里点到她的名字(网名之一),喊她“亲爱的”“宝贝”“小可爱”,向她抛媚眼、说俏皮话,她孤独地受宠若惊——舞台上的灯柱投射在黑压压人群中的某一个人的脸上,幸运降临。这已经不是游戏,这是人生。
  房东母子走后,罗莉给父亲和哥哥打电话。她想一辈子都不用再向他们求助,但是,她必须得问他们——他们生活在能用“应该”“不应该”进行简单判断的世界里,他们知道她下一步的正确答案。她觉得她应该讨价还价才符合世道,如果一声不吭地把钱给了他们,他们不但认为她理亏,还会认为钱要少了,她现在是孤儿,母亲刚刚去世,从他们的逻辑上讲,应该获得帮助安慰的是她。
  “你就一句话都没有说吗?”父亲在电话里不情愿地听她叙述,当听到房东母子盛气凌人地羞辱她的前妻时,他问。
  “不知道说什么好,想不出骂人的词语。”罗莉说,她以为父亲的意思是她该骂回去,他是一个强势的人。
  “不会骂人,也不会反驳吗?”他对她的失望,如同对她的母亲。
  “她的地方确实现在情况很糟糕,我都不想迈进那个房间。”罗莉支支吾吾说,想起母亲被发现的现场,黑色血水、肿胀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的腐臭,“这地方有消散不了的死亡阴影。”
  “你如果这么想,那就把钱给他们好了,还打电话干什么?”
  “我……”父亲因为不喜欢母亲才不喜欢她吗?
  “她留给你多少钱?”他问。
  “二十万。”
  “本事倒不小。”他说。
  “你想办法多留点给自己,给他们十五万,你怎么过日子?”
  “嗯。”
  “我是不可能养你的,当初你是分给你妈的,你现在也二十一岁了。”   “你现在大几?”他又问。
  罗莉没有回答,大几无关紧要。
  哥哥的意见比父亲的更干脆,他认为罗莉不该理睬他们,让他们告去,母亲的债哪用女儿还?真要闹起来,就把事情弄到网络上去,网络总是帮助弱者的,罗莉是不折不扣的弱者。“你的心脏病还好吗,现在?”他问,他灵光一闪忽然找到了罗莉是弱者的一个有力依据。
  “有时候不好。”罗莉说。
  “还吃药吗?”
  “不好的时候会吃。”罗莉觉得哥哥的意思是她如果保持不好的状态会更有主动权。
  “到时候你把你的药方晒出,放几张卧床的照片,病恹恹的,大家都会同情你支持你,他们一分钱也捞不到。”他斩钉截铁地说。
  罗莉又联系了母亲的财务总管,他带着一个儿子,还有一个跟着前妻的女儿,情况跟她的父亲一样。
  财务总管听到罗莉讲到钱时略略有些吃惊,“你母亲的钱我从来不过问,我的钱她也不问,我们的账各自分开。”
  “这些钱你可以不动它,你马上就要工作了,可以自己赚些学费、生活费,也可以申请奖学金补助,每学期都有一大笔,我女儿小雪就是这样。”他是一个谨慎的人,母亲去世后罗莉第一次知道他女儿叫小雪。
  他完全不了解罗莉学业的情况,对她的学校也未曾有过丝毫的关注。
  “她有一次说起钱的事,我打断了她,我不想了解她的经济情况,我是做财务的,知道钱的事情最容易发生纠纷,最容易纠缠不清。”他解释与母亲的经济关系。
  他没有问罗莉为什么打他电话说钱的事,罗莉也没有再说十五万的事。
  母亲的遗物不多,衣物、床单、被子、鞋子、手套都烧掉了,整理到她的相册、日记、工作证时,罗莉一分神,就把它们留了下来。
  母亲的相册里还夹着一张父亲的照片——年轻的他严肃地抿嘴站在平顶厂房前的一辆面包车边上,烫着卷发,严肃与张扬神奇地组合在一起;一张发黄的全家福,哥哥戴着红领巾站在父亲左侧,罗莉被外公抱坐在腿上,母亲站在父亲右侧,身体斜向父亲,也许因为照片最前面坐着外公外婆,她不便把它毁了。
  母亲的日记让罗莉感到吃惊,这本日记的年龄比罗莉还长。磨破的皮搭扣翻开的第一篇里,母亲还是高一女生,她一进班级就做了课代表。她隔三岔五地写一两句话,语句十分简单,譬如“某年某月某日,阴。3月份第一次模拟考试全班第一。”“某年某月某日,晴转阴。他说没见过我这样胆小的人。”“某年某月某日,大雪。我们在雪地里走,很冷,我滑倒了。”“爸爸说,我应该考得更好。”“为了哥哥的事他俩又吵架,妈妈哭,爸爸也哭,我也跟着哭。”值得记忆的事件只留下轻描淡写的痕迹,几乎看不见她的情绪,仿佛她只做提醒回忆的梗概。有时几个月都没有一句话,某年某月某日她说:“失眠,我问他,她哪里比我更好?他不说话,半夜出去了,大概是去她那里。”这大约是离婚的事吧,罗莉记忆里母亲对于父亲提出离婚的激烈抗争,日记里没有。日记里的母亲干净简洁,白天里纠缠的东西在夜晚的日记里被规整清理。日记里才是真正的她,还是日记恰是她努力改造自己的方式?
  “罗莉还小,我不能丢下她。”“他比他实在,但也不合适结婚。”“校长说,家长投诉我上课表情太冷”……罗莉细细读母亲留下的每一个字,试图从这些简单的每一个字里提取出更多的信息,然而很快,母亲的生命在日记里到了尽头。
  “生日的时候走,圆满!”母亲的最后一行文字。
  罗莉总算知道了母亲走的确切时间。母亲是为了不拖累罗莉才决定走的,还是想在身体毁坏到无法独自处理前亲自解决掉,或是为了宣示对死神的毫不畏惧?母亲没有说。她的日记里只有决定结果,没有原因。
  舅舅打过好几个电话给她,问她的情况,安慰她。他有和母亲一样的眼睛,这样的一双大眼睛罗莉也有。他和母亲一样,性情温和,他被舅妈管得死死的,眼里常有一种挣扎的抒情。罗莉等待他说让她住他家去(她知道她等不到)以此作为对人性的某种考验(她没有权利等待和考验),這个可怜的人把沉溺在舅妈的管束中当作幸福。
  罗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自己是母亲的翻版,岂止是眼睛,还有凹下去又挺起来的鼻梁、柔软的大鼻翼、浓密头发的额前尖角的发际线、黑眼仁里冰蓝色的光。她现在的年龄,就是母亲当年爱上父亲的年龄。罗莉看着镜子,觉得母亲的美不可以描述,她怎么会接受父亲那样一个只懂和水泥砖头打交道的人的追求?
  罗莉把母亲的日记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在母亲最后一行文字下面写道:某月某日,晴,我爱你女孩儿,我爱你世界。
  她自己调整好摄像头,使用的工具和母亲的一样:水果刀、安眠药。
  她不认为自己的死可以让父亲和哥哥后悔,他们依然会拒绝去看一个故人的尸体,以确保他们坚定的立场。她只是想记录下这个绝望的过程,白事法师说得对,万事有因果,是前辈子的冤债促使她对自己举起了刀,而她通过毁灭这辈子来洗清罪孽,干干净净一团烟气,雪白透明,重新投胎。如果母亲已经投胎,她有福就投去做她的孩子、她的狗、她身上的虱子、被她踩死的蚯蚓。
  程工大约一直没上QQ,或者看到了故意不回。实在想见到他,并不难,他就是楼上那个睡眼蒙眬的年轻男人,电脑里的率性小子也是他。
  因为寻找水滴的来处,萝莉认识了他。最初罗莉多次遇见他,他都是没睡醒的样子。有一次晚上她敲他门没人应,明明听到里面有人说话呀,她又敲,直到粉丝们发信息告诉他直播里好像听到敲门声,他才塞着耳机出现在门口,一脸怒意。那晚,罗莉躲在他奇怪的空旷大厅的角落里,第一次看到他生龙活虎的样子,他幽默、搞笑、懂得很多、不懂装懂、说不懂就不懂,他思维敏捷、歪理邪说、装傻充愣,他又唱又跳,不怕人笑,他让她看到原来做人可以这样,她迅速地喜欢上了他。直播结束后,关了摄像头,他恢复沉默,懒得说一句话。看到墙角的她,他吃了一惊(他忘记她没有离开)。罗莉以为他会为忘了她表示不好意思,可他一边脱着上衣走进浴室,一边问她怎么还不走。他为什么要为自己的遗忘道歉?又为什么应该记着她?罗莉吃惊并认可了他的表现,迅速地更喜欢他。   程工是他的QQ名,率性小子是他的主播名,他真名是夏剑。“这个名字太下贱太锋利了”,他自嘲说,“你叫我程工吧”!他一下子報出了自己多个社交软件上的名字,好像把多个他交给她。他的大金毛叫monster,五岁,身强体壮,和一般的金毛顺从黏人不一样,长着冷傲面孔,独立、有思想,对主人的召唤反应灵敏,却慢悠悠趾高气扬地踱步上前,罗莉也迅速地喜欢上了这只大狗。
  程工跟罗莉说过:“你们看到的我是真的我,不是以前的我,也不是以后的我。几十万人喜欢我,为我花钱,我赚喜欢我的人的钱,明码标价,不坑蒙拐骗,有什么不好?更重要的是,你们一起记录了我的现在,我曾经这样疯狂有趣,谁年轻的时候不犯傻?我的傻被记录了,多有意思。你们用正确的方式过正确的日子,可谁知道你?”
  罗莉想想,自己确实不记得这二十年走过的路,记不得父亲、母亲、哥哥的样子,也记不得有过的快乐。重要的东西早晚会丢。
  程工说:“你如果真想自杀,我不拦你,你考虑下,可以搞个直播,让世界在你的最后时刻发现你,为你遗憾为你惊呼,不枉你来世界一趟。”
  罗莉调好摄像的位置,录了一小段视频,试看清晰度所能到的最远位置,她走到每一个角落(假设自己会滚到那里)。又对着麦克风哼了几下,想象的是母亲胸口硬化溃烂的疼痛。播放试看时,她看到一个陌生女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看门后、看墙角、看床底下,鬼鬼祟祟得不像是自己,她想起母亲说的“你太瘦了,妈妈没有照顾好你”。她听到自己哼得有点假,于是使劲想象,像演员投入角色一样认真地哼哼,她忽然听到父母亲离婚时,父亲说“我要儿子”,她的眼眶顿时含满眼泪,哼哼声哽咽了。再试听时,竟引发了更多的泪水,有两只利爪躲在胸腔里撕她的心,痛得窒息,她不得不趴在床上休息。
  休息了一会儿,半梦半醒,她一骨碌坐起来,抹干眼泪,坐到麦克风前,更加认真地哼起来,这回想象的是刀切开了血管,血在汩汩流淌,肉的疼痛和心的疼痛叠加,她开始叙述自己的故事。她想起自己是个乖孩子时,老师请她上讲台唱歌,她虽然害怕但还是硬着头皮站上去,一边忍住胆怯的眼泪用力唱,一边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掌声稀稀拉拉,她坐回座位,心脏像牛皮鼓一般敲击,“咚咚咚咚”越来越响以至于没有听到老师再次喊她。那时,她觉得老师吩咐的,她就应该去做,她想挤在热闹的人群里。现在,她很从容,完全顺从着自己的感情,颤抖源于记忆而不是别人,无须压抑控制。待会儿直播时,也要这样自然,这样真实。
  麦克风的效果很好,微小的撕裂的喉音被扩大得饱满响亮,她成了自己声音的听众,反复试听以确保满意这陌生的音色。她竟然听到了一个麦克风以外的声音,她一直都在努力逃避的声音,这个声音有着“妈妈”的嗓音(妈妈也是靠不住的),试图把她拉回“应该”的逻辑里去,过有秩序有希望的生活。但是她现在很清醒,并努力保持这种清醒,直到前所未有的一场任性正式开始——不按生死的规则走。她一直生活在对自己不喜欢的担忧里,并视这焦虑为不正常,现在她要直面自己的担忧,释放它,喜欢它。
  要说的话都想好了,对于一场死亡直播,最好的镜头感就是不看镜头只看自己,却把自己保持在镜头的中心。
  “你来吗?”一切准备就绪,她忍不住给夏剑的手机发短信,不是程工的聊天软件。
  “不来,马上睡了!”稍过一会儿他回复,他应该记得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嗯,他有权利不来,他只是提议直播,又没说想看。她想,她否定脑海中的某种应该。
  嗯,他也有权利不陪她去死,他们只是有时候挤在一张床上取暖。他是生活的另一个例子,他的父母爱他宠他视他为唯一拿他没有办法,他却不快乐,心牢牢地囚禁在冬天。
  这么想之后,她又确认了一下自己这么想是正常的。因为曾经友好过,就对别人抱有期待,认为别人对自己负有继续友好的责任,这才是不正常。她继续确认。
  她打开数周前申请的主播账号,看到自己的脸出现在电脑中间,她进入一个抽象的房间,这个房间有朝向四方的透明的门、一个无人知晓的密码。
  雕刻手指过后,她又雕刻过一批脚,人赤裸的时候真美,乳房、嘴唇、眼睛、下巴、耳朵、胳膊、头发、臀部……石头一点点被锤子敲碎,按着人体肌肉、骨骼的走向用钳子测量它们,用刻刀切开它们,用刮刀抚摸它们。它们逐渐从石头中脱离,变成人的一部分,看起来柔软,摸起来坚硬。
  母亲的手指、脚趾、乳房、嘴唇在她的作品柜里放着。
  她没有告诉母亲,当时认为不必,现在的确不必了。
  现在她盼望有一把刀,测量、雕刻、抚摸自己,让她柔软又坚强。
  她把药瓶一一拧开,倒出所有药片,矿泉水准备好,水果刀摆好位置。她的目光缓慢地依次抚摸这些东西,内心草稿的最后一遍整理,让她无法安静,她忍不住先哭了起来,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来,泪腺里藏着的两个湖泊,冰雪融化后,湖水泛滥涌上堤岸。
  她听到滴水的声音,十二点到了。
  父亲和哥哥会看到她的直播吗?他们爱她吗?
  这个愚蠢的想法现在已经无须控制了,出现了都是应该的,不用再惭愧。
  现在,她就是一颗最小的水滴,开始流淌,要汇入无人知晓的世上最大的孤独中去。
  她必须死去——就像腐败的动物被吸收进小草的身体——在这死过的一回里将长出一个新的她。
  罗莉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完整地醒来——她看看自己的手腕,上面没有暴力的痕迹,她摸摸自己的额头,额头的肌肤敏锐地感受到手的冰凉,没有药物反应后的麻木迟钝,她想起昨天的梦,深渊里的所有细节都清晰,此前的人生像电影一样投影在她的双眼中,她看到自己哇哇啼哭着在乡村的一座四合小院里出生,又看见自己从十岁小姑娘的身体里跑出来、从对爸爸哥哥的渴求里跑出来,看到自己站在殡仪馆里和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另一个女人告别,那个女人躺在冰棺里貌美如花、向她微笑,女人用耳语的声音一遍遍嘱咐她“好好照顾自己”。
  她看见床前站着一个昨天的自己,这个自己垂眼同情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她,许久之后,昨天的女孩终于向她挥手、缓缓转身,等她颤抖着泪水再次睁开眼睛时,她已经离开。房东的儿子、率性小子们作为陌生人,也在远处向她微笑,他们为没有走进一个陌生女孩的心里而面带歉意——在这世间活着,进入别人心房的门那么狭窄。她何尝不理解他们?他们的那扇孤独之门也许也一直虚掩着等人进去。
  她缓缓起床,用几乎不认识的别人的手为自己削一个苹果。左手里的地球旋转向前,把自己递给右手里的锋芒,覆盖在上面的冰层被破开,薄薄的刀锋贴着球体边缘,一圈一圈向前推动,红色果皮后是淡金色果肉,连续不断的透明条片堆了一桌,直到剩下果核,她才意识到雕刻已经完成。她把果肉抓起来放进嘴里,它们的肉体虽被短暂切割分离,但不妨碍本质上它们完整如初、汁水甘甜。
  她看到墙上的镜子因为房间里密闭的潮气而蒙着一层水雾,最小的水滴无处不在,镜子收集它们。她曾雕刻抚摸过的母亲的身体,源自镜子里的自己,她看着镜子想象母亲——它们从混沌的石头里出来,成为独立的生命,柔软又坚强。从前雕刻它们时,她总有一种要把某个自己凿去的恨意,而昨日的“死”把多余的她痛快地切削了。她在母亲的身体里经历了母亲的成长,与母亲和解、拥抱、告别。
  她“呼啦”拉开窗帘,阳光像一群野兽扑进灰暗的小屋子时,她脑子里满是母亲的那些手指、腿脚、嘴唇、胸脯,她现在唯一的想法是把它们从学校柜子里搬回来,放在屋子的每个角落,随时可以遇见,像随时可被拥抱。
  今天是周一,无论哪一年哪一月哪个时代,周一都是新的开始。
  责任编辑 谷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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