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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他走到一棵树下,站住。这是个晴朗的好日子,天空中,由于前几日连续下了几场大雨,此时见不到一丝云朵。天空湛藍而赤裸,仿佛一面巨大的镜子,因其本身所映照的事物太过庞杂、繁复,且意义不明,于是这些事物干脆混合到了一起,变成了纯然的蓝色。当问题太过复杂,他想,有时反而会显得异常简单。
他凝视着这棵树。树干粗壮、有力。他有些怀疑如果自己抱住它,是否能够将两只手再次握在一起。他可以试一试的,但他只是站着不动。目光向上,树干开始分叉,变成了杂乱的树枝,而每一根树枝又结出更加细小的分支,如此继续下去……叶子长在树枝上,非常茂密。从下面看,他发现树冠里面的叶子要比外面的叶子颜色浅一些。风一吹,它们就开始摆动,仿佛一团柔软的绸布,在自身中显示出风的形状。而风本是没有形状的。他伸出手,感受着风从他指间的缝隙中穿梭而过。
真实的感觉。他想。
有时,他觉得自己已经丧失了真实感——自从他成为一名“替代者”以来。这种丧失是潜移默化的,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当你意识到时,往往已无力改变。这些年,他越来越无法确定究竟何为真实,何为虚幻。或许真实与虚幻其实本质上属于同一种东西?他摇了摇头,一片叶子从他的头顶落下来,落在他的肩膀上。他扭过头,注视着这片叶子。他用手将叶子拿起来,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一股带着湿润气息的清香。前几日的雨还残存在它薄薄的身体内部。
他扔掉叶子,向前走去。
这是一座三十三层高的商业大楼。每一层都有无数家公司,每一家公司都是热火朝天的景象。他差点迷了路。如果不是之前他已经将自己今天的身份背得滚瓜烂熟,他就要迷失在这座商业大楼的迷宫中了。终于,一个小时后,他找到了自己所在的公司,并且准确地找到了自己的工位。正当他准备走过去时,一个满脸严肃的中年男人拦住了他。
“林峰,”中年男人说,“你今天又迟到了。”
“对不起。”他——作为“林峰”的替代者——说,“堵车了,实在抱歉。”
中年男人责备地看了一眼“林峰”,扭头走了。
他走到自己的工位里,坐下。四周都是忙碌的身影。他打开电脑,准备一天的工作。从事先的资料里,他知道这个叫“林峰”的男人的工作基本上都是重复性的、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这样的人为什么也需要“替代者”呢?他有些疑惑。但无论如何,这是属于他的工作,他没有质疑工作的权力,更何况,这还是一件相对而言比较轻松的工作。他只需要敲敲键盘,写几封邮件就行。此前,他曾短暂地替代过一名长跑运动员,那一天的训练真是把他累得半死。
“林峰,”一个女人急匆匆地走过来,将一叠文件放到他面前,“这些文件你看看,有没有毛病,下午开会要用。”说完,她就走开了。他甚至都没看清她的面孔。
他环视着周围的“同事们”。他们难道真的看不出来,我并不是“林峰”,而只是他的替代者吗?可是没有一个人对此表示惊讶,或者疑问。他们依然在干着自己的事,并且把他当成真的林峰那样相处。为什么会这样?这是他职业生涯中最大的困惑之一。或许——他胡思乱想起来——就像上级说的那样,究竟谁是“林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林峰”要坐在这里,否则就有可能酿成祸端。
“林峰,”他身边的一个胖子打断了他的思绪,“怎么样,跟莉莉新婚还和谐吗?”
他注视着胖子。胖子也注视着他,脸上挂着坏笑。
“你难道真的看不出来吗,我并不是林峰。”他忍不住对胖子说道。
主动揭示自己的“替代者”身份,而给周围的人带来困扰——他知道,这是严重违反职业规定的,如果被发现,他将受到惩罚。可是,即使如此,他仍然忍不住想要发问。
“说什么呢你?”胖子有些紧张地瞥了他一眼,转过身去噼噼啪啪地敲打起电脑键盘。
一切如常。世界安稳如斯。
2
“你好像还有很多事情不明白。”
上级坐在桌子后面。他的双肘戳在空无一物的桌面上,双手交叉托住下巴,因而遮挡住了半边脸。这是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屋子里光线昏暗,而他沉浸在黑暗的角落中,因此仿佛只是一道阴影,或某种事物的轮廓。但是,他又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并且在这间屋子里是绝对的主宰者。透过黑色镜片,他似乎在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坐在自己面前的人。
是的,他可以感觉到上级的目光,尽管他看不见他的双眼。他清楚地感受到那种审视的意味,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造成了一种紧张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紧绷着。很明显,上级喜欢这种氛围,这可以表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面对上级,他小心地斟酌着词汇。他不得不承认,在上级面前,自己莫名地变得渺小,如同蝼蚁,如同那只不停地撞击着暗淡灯泡的蛾子——它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悬挂在他的头顶。由于那只蛾子的影响,灯泡左右摇晃,使得房间仿佛也在随时变幻着构造。
“是的。”他对上级说,“我有一些疑惑。”
“说出来。”与外在的形象相反,上级的声音显得很慈祥,并且有某种鼓励的成分在里面,“只有解决了问题,才能更好地执行工作,不是吗?”
听到上级的话,他稍稍地放松了一些。于是他鼓起勇气,继续说:“我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替代林峰这种人?”
“你是指……”
“他不是重要的人,”他说,“甚至可以说,他微不足道。即使这个人消失了,也不会造成任何后果。既然如此,我替代他的意义是什么?”
这时,他听到了上级的笑声。并且他从笑声中听到了怜悯。当然,也可能是他的幻觉——坐在这间逼仄、昏暗的房间里,与上级面对面,确实让他太紧张了。
“你说得没错。”上级平静地说,“但是现代社会发展到今天,已经是一种庞大、精密、复杂的系统,复杂到你无法想象。这样的系统容不得任何差池,所以才有我们的出现。就算林峰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他依然有他在社会中的位置与价值。你可听说过蝴蝶效应?”
他愣了一下,好像明白了什么。
“林峰是微不足道的,可是他失去了身份,就会在系统中造成一个空缺,或者说造成一个漏洞。这漏洞不大,可没人能预料它会造成怎样的后果。既然蝴蝶的翅膀可以在另一块大陆掀起一场风暴,那么,没人能确保这个小小的漏洞百分之百不会危害我们的社会系统。而我们要做的,就是维持这个系统平衡、稳定的运转,消除潜在的威胁,将风险降到最低。这也是替代者的工作的意义。不知我解释清楚了吗?”
蛾子依然在坚持不懈地朝灯泡发起一次次攻击。直到它精疲力尽,掉落在他的脚边。他看着那只垂死挣扎的蛾子在自己脚旁无助地扇动翅膀,原地打转。
“那真正的林峰去了哪里?”他问。
“按照规定,我本来不应该告诉你。”上级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夹,翻开几页,“不过为了消除你的疑惑,我可以破例向你透露——资料显示,他欠下了巨额赌资,因此以非法渠道出售了自己的身份。也就是说,他现在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
他吃了一惊。他知道,“没有身份的人”意味着此人不存在,因此是一种极其危险的状态:一旦被剥夺了身份,所有人都可以对你做任何事,而你却不会受到任何保护。因为从社会系统的角度上讲,你已经不存在了。就像死人不会死第二次。
“我真的不会被识破吗?”他沉默了一会儿,不再理会蠕动的蛾子,“毕竟我并不是他,所有人都知道,我不是他……”
“记住。”上级依然用那种平静的语气说,“身份只是众多社会属性的集合,你也可以把它理解为某种社会符号。现在,你替代了‘林峰’这个社会符号。换句话说,正是因为你是林峰,所以你便是林峰。没有人会否认这一点。”
“我还是不太明白……”他摇了摇头。
“你会明白的。”上级的语调中多了一丝嘲弄的味道,“记住,你现在就是林峰。直到任务结束。”
“任务会结束吗?”
“这个还不太确定。除此之外,今天你违反了规定,必须要接受惩罚。”
“你是怎么知道的?”虽然他早已预感到了,但还是感到了一丝恐惧。
“我们知道一切。”上级说,“别忘了,我们是社会系统稳定的维持者和修复者。不过念在你是初犯,我们不会太过严厉。经讨论决定,扣除你两个月的工资,以儆效尤。”
3
他一眼就在人群中认出了她。
莉莉——林峰年轻的妻子,此时正站在街角,茫然地向四处张望。她是一个长相清秀的女孩,留着清爽的短发。他躲在一个橱窗后面,巧妙地将自己隐藏在阴影之中。这个角度便于他暗中观察。不知为何,他有些踟蹰,有种想要逃跑的想法。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莉莉焦虑地不停低头看手表。
他知道自己不能逃避。这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他硬着头皮,艰难地穿过从四面八方涌动的陌生人群,朝那个身影走去。莉莉搜寻的目光很快就在他的身上停住。此时,他的心跳动得很快,似乎穿透了周边的嘈杂声,整个世界只剩下他的心跳。绿灯亮了,他随着过马路的人群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沉默不语地凝视着他。
他有些紧张起来。她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他想。是不是她发现了我是个冒牌货?很明显,我并不是林峰。她会不会大声质问我:你到底是谁?你把我的丈夫弄到哪里去了?她会不会在街头突然失声痛哭起来(因为自己的丈夫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一连串的假设迅速闪过他的脑海。他的额头和手掌心立刻就变得汗津津的。
预想的事情没有发生。他看到一抹笑容出现在这张美丽的脸庞上。如一个慢镜头那样悄然绽放的笑容。她向前一步,主动挎住了他的胳膊,有些撒娇似的抱怨道:“你可又迟到了,都第几次了?”
他几乎是被她拽着,往电影院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他悬着的心并未完全放下。他的身体有点僵硬,不时瞥一眼莉莉,又赶紧收回目光。对他而言,她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此刻他们却手拉着手,亲密无间,与一对普通的新婚夫妇无异。他很想停下来,郑重地问她:你好好确认一下,我真的是你的丈夫吗?可他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做,因为上级知晓一切。
莉莉身上淡淡的香气传进他的鼻子里。这是一种类似柠檬的清淡香味。这种静谧的味道让他稍稍平复下来。她的手很柔软,身体紧紧地靠着他。没有人会对陌生人如此亲密,他想。事实证明他确实多虑了。目前为止,作为林峰的替代者,他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
我现在的身份是林峰,为了打消挥之不去的紧张感,他在心中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正因为我是林峰,所以我便是林峰。没错,我就是林峰。想到这儿,他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莉莉困惑地看着他。
他需要一个证明,用于彻底地使自己安心的证明。他注视着莉莉的眼睛。这是一双明亮的眸子。他这才发现,她的瞳仁是栗色的,闪烁着明丽动人的光泽。他忽然不再紧张。他就这样闭上眼睛,吻了上去。他感受到了莉莉薄而軟的嘴唇。
几秒钟后,莉莉推开了他。她的脸微微涨红,露出羞涩窘迫的表情。
“你怎么突然……”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即使他们已经结婚成家,她仍然不习惯在公众场合展示这种过于亲密的行为,“这么多人呢。”
他笑了笑,主动挽住了她的手,领着她走进电影院。
他们找到位子,坐下。片刻后,电影院的灯光熄灭。在短暂而完全的黑暗中,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电影开始了。他根本没去关注电影演了什么,他的注意力全在莉莉身上。他不时转过头,看看莉莉。大屏幕的光映照着这张精致的脸庞。他不禁看得有些入迷了。偶尔,莉莉会侧过身,与他相视一笑。那时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战栗。他握住了莉莉的手。温暖而神秘。
他希望这一刻永远不要结束。
4
星期天,他与莉莉一起去拜访父母。他们住在同一座城市。当他看到这两个笑容可掬的老人站在自己面前、称呼自己为他们的孩子时,他再次感受到了那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仿佛眼前的事物都只是一场戏剧里的情景,那面墙、那只沙发都与平常无异,然而观众们都知道它们只是剧里的道具,是仿制品。但是演员们却不能将这一层关系说破……他坐到沙发上,拿起茶几上的玻璃杯。为了确认这日益稀薄的真实感,他控制不住地反复摩挲着玻璃杯光滑的表面。至少,这触感是真实的。
“小峰,你在干吗呢?”父亲亲切地问道。
他放下玻璃杯,盯着父亲。这是一个两鬓皆白、正步入老年的男人。他报复似的想从父亲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丝不自然或怀疑的神态。或者说,他其实是在寻找真实——当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唯有对“不真”的质疑才包含了真实的成分。然而父亲很快站起身,去厨房的冰箱里给他和莉莉拿了冰镇的可乐。
厨房里,母亲正在忙活着午饭。
客厅处于背阴的位置,因此光线有些暗淡——这让他感到不适,因为他下意识地想到了上级的那个小房间。每件物品都沉浸在阴影中,似乎是它们自身流淌出了阴影。他再次与父亲对视。父亲很自然地避开了他的目光,拿出一只折扇不停地呼扇。
他仿佛看到陰影正在自己的脚底扩散,像是某种黏稠的液体。莉莉起身去厨房帮忙。客厅很静,除了炒菜的声响,就只有父亲扇动折扇的声音,像是某种鸟类在扑扇翅膀。
坐在餐桌前,对着一桌子的饭菜,他却丝毫没有胃口。在他面前安坐的这对夫妇,此前他只在林峰的资料里见过。现在,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名奇怪的客人:所有人都对他很熟悉,只有他自己对环境感到无比陌生。就像是当人们身处梦中,哪怕最熟悉不过的事物也会变得有些不对劲……
“小峰。”母亲放下筷子,担忧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有什么事就跟我们说,”父亲接着说道,“毕竟咱们是一家人。”
莉莉也转过头,疑惑地看着他。
于是,他不得不一下子承受来自三个人的目光。他的嘴唇颤动着,想要说什么。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一幕很虚假。他们会不会其实知晓一切?他暗自思付道,他们会不会只是在嘲弄我?是的,他有了一种被欺骗的感觉,即使他知道明明自己才是欺骗者。
“我想看相册。”他说,“我想看看我的相册。这里应该有吧?”
对于这个要求,他们显然有些惊讶。他知道,这属于一种挑衅,是他的最后一搏。上级会知道这件事吗?但上级也没有理由责罚他,毕竟他的这个要求并不过分……这对夫妇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母亲站起身,走到卧室。过了一会儿,她重新回到客厅,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相册夹。
“这是你上小学的时候。”她拉着他并排坐在沙发上,每翻一页都会附上讲解,“这是你初中,在游乐场……”
他俯下身,仔细观瞧。没错,照片上的那个人,与他完全不一样。那个人才是真正的林峰。如果非要说他俩有什么相似之处,恐怕只能说他们都有一点忧郁的神色。
他一边听着,一边偷偷观察着这个老妇人。直到翻到最后几页,她都没有露出丝毫破绽。她指着照片上那个与他完全不一样的人,说道:“那个时候你多瘦啊,不过现在也不算胖……”她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回忆中。
这荒谬的场景使他感觉有些晕眩。他挽救真实感的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他虚弱地靠在沙发背上,盯着昏暗的天花板。他好像看到一只蛾子正趴在那里。他揉了揉眼睛,发现那只是一块脱落的墙皮。
现在,他可以确定了,自己确实完全替代了林峰——替代了他的家庭、他的职业,甚至替代了只属于他的回忆。他完全地占据了“林峰”这个身份。是的,人只是社会属性的集合,只是一个符号,或许这才是最大的真实……此时,上级的话给了他些许安慰,减轻了他莫名的负罪感。
母亲仍在自顾自说着,丝毫没有意识到他的异常。
5
那之后,他有了一个意外的发现:他发觉自己真的爱上了莉莉。
每天早上,他们一同起床,一起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刷牙。那时莉莉的头发总是乱糟糟的,脸上的表情似醒未醒,懵懵懂懂,再加上她那件宽大的印有长颈鹿图案的睡衣——他觉得她在自己面前就像是一只安静的小动物。他忍不住拍拍她的头发,或是捏捏她的脸。莉莉则会一边刷牙一边不耐烦地将他的手挡开。
然后,莉莉会做上一桌丰盛的早餐。摊鸡蛋、牛奶、面包、水果、牛肉……他们边吃边聊,互相打趣。吃完饭,他们把碗筷放进水槽里,简单收拾一下。之后他们穿戴整齐,一起出门上班。他们像是学生情侣那样手拉着手走到地铁站。他们坐的是相反的方向。每次,他们都是站在中间,等某个方向的地铁先到,便挥手告别。透过车窗,他看着莉莉的身影倏忽而逝。从这一刻开始,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莉莉身边了。
在此之前,他从未感受过女人的温存,也没有感受过父母的爱。他从小就离开家乡,四处漂泊。他性格软弱,因此吃过不少亏。他觉得这个社会是如此可怕,他害怕别人靠近他,也不愿靠近别人。那时,他整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打游戏、看电视、睡觉,日子过得浑浑噩噩。他不想回家,不想看到父母间那无穷无尽的争吵。他以为自己的人生也就这样了,像是一颗误入臭水沟的种子,无论长成什么样子,也都改不了在臭水沟里的现实……直到,他误打误撞成为了“替代者”。
据他所知,上级喜欢收留像他这样孑然一身的人当“替代者”。没有留念,甚少牵绊。这是一份报酬不菲的工作,只不过,签合同的时候他发现这相当于一份“卖身契”。如果中途想要退出,他不但会失去工作,而且作为合同里最严厉的惩罚,他将失去身份,成为“没有身份的人”。无疑,这是件恐怖的事。然而他几乎想都没想就签了合同——他本身就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
作为林峰的替代者,这是他的第一份正式工作。之前他只是短期地替代过一些人,往往是作为临时工的性质。现在,他终于体会到了这份工作的美妙之处——借由工作,他得到了一个崭新的人生!在这个新身份中,他拥有了虽有些无聊但体面的工作,爱他的父母,以及美丽的妻子——莉莉。每天他会无数次默念这个名字,仿佛这个名字是一道照亮黑暗的光,是一种神圣的恩赐。此前,没有女人这样地爱过他,他也没有真正地爱上过某个女人。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如果现在让他为莉莉死去,他也会毫不迟疑地去死。第一次,在他昏暗的人生中,感受到了“爱”的滋味。
是的,他明白,这一切原本是属于那个叫“林峰”的人。他是如此地嫉妒他。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甘愿放弃这一切。这对他来说简直是梦寐以求的天堂般的生活。或许正是因为对林峰这样的人而言,生活太容易了,太唾手可得了,因此才不会去珍惜。傻瓜!他在心里骂道,十足的傻瓜!
出了地铁,他意气风发地朝商业大楼走去。路过公司底下的那棵树时,他稍稍停下脚步。他抚摸着粗糙的树干,心想:哪怕这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又有什么关系呢?比起现实,我更喜欢这虚幻。没错,我全身心地热爱这虚幻。他不禁露出了笑容。
工作他很快就得心应手了。他工作牌上的照片仍旧是林峰的,可没有人在意這一点。他们很自然地把他当成了林峰,没有人会去怀疑他的身份。是的,他愉悦地想,社会系统已经接纳了他作为林峰的身份,自己没有必要再犹豫不定了。他应该尽可能地去享受属于他的新生活。
下班回来,他迫不及待地打开门,紧紧地抱住莉莉(一般她下班会比较早)。他将她抱到床上,解开她的衣服。“饭还没做呢!”莉莉说。他不管。此时此刻,他想要亲近莉莉身上的每一寸皮肤,想要与她真正地融为一体。
“你最近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莉莉说,“以前你总是无精打采的。”
“我确实不一样了。”他贪婪地亲吻着她,“我变得比以前更加爱你。”
“油腔滑调。”莉莉笑着,“一会儿吃饭别忘洗手!”
6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他渐渐适应了自己的身份——那身份就像是一个移植器官,从最初强烈的排斥反应中慢慢安静下来,终于接受了这具陌生而温暖的新肉体。他不再去思考关于身份的问题,那种压抑的、充满了不安全感的生活,他不想再去回顾。往日的生活如同远处渐淡的幻影。他的人生从接受新身份的那一刻才真正开始……
下雨了。连续几天的雨水使天空长期沉浸在晦暗不明的状态。积雨云层层叠叠堆砌在空中,如同一片广袤的旷野。他从电梯里走出来。已经晚上八点多了,他刚结束了加班,迫不及待地准备回家。莉莉正在家里等着他。想到这儿,他感觉自己正在被一种甜蜜、轻松的氛围轻轻摇晃,写字楼过道里整排的白炽灯将走廊照得干净、整洁。他的脑袋并没有因为加班而感到困顿,相反,新生活的幸福感使他的内心一片澄明。
这段时间,他感到自己真正地融入了生活。他与莉莉平日里有了偶尔的争吵;工作上,也会有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这些却让他获得了久违的真实感——他感到自己正实实在在地生活着。生活里那些小小的瑕疵反而是他求之不得的恩赐。
雨仍然在下。他来到大楼门口,伸出手。几颗水滴接连不断地落到他手上。清凉的触感使他很满意。他撑开伞,迈步走进雨幕之中。
莉莉正在家里等着我。他不禁加快了脚步。
这时,他看到有一个穿黑色雨衣的人朝自己凑了过来。他以为是平日里那些散发小广告的推销者,便摆了摆手。谁知,那人竟一把握住了他的手。他吃了一惊,停下来仔细打量这位不速之客。
穿雨衣的人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放开了他的手。
“抱歉,”那人喃喃地说,“我只是一时有点激动。”他说着,将雨衣上的帽子摘下来。他的雨衣湿漉漉的,不停往下淌水,看来已经在雨中等了有一会儿了。接着,他又摘下了那副厚厚的白口罩。“是我。”他说。
低垂而隐秘的雷声远远地传过来。
他认出了他。这个穿雨衣、戴口罩的男人,除了林峰还能是谁呢?
他握着伞柄的手开始颤抖。成千上万颗雨滴正在同时坠落。附近的树叶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声。他盯着林峰的脸,喉咙迅速地干涸,仿佛有细小的砂砾卡在了他的嗓子眼里。
“咱们到那边说话。”林峰紧张地环视了一下四周,“这里人太多,被发现就糟了。”
林峰不由分说地将他拉进了旁边的小公园。公园中心有一个亭子,他们走进亭中。林峰神色忧郁地看着面前的人——他的替代者。
替代者面无表情地将伞收了起来,还甩了甩上面的水滴。
“你怎么敢来这里?”替代者不动声色地说,“要是遇上认识你的人就麻烦了。”
“我丢失了身份。”林峰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在社会系统中,没人会认识一个没有了身份的人。”
“你究竟要干什么?”替代者转而严肃地凝视着林峰。
“我想要见莉莉。”林峰有些苦涩地说,“我太想念她了。我只想看她一眼,一眼就够。但我不敢在白天露面。你能不能帮我把她晚上约出来,散个步什么的,我只要远远地看上一眼就好。”林峰的语气转为哀求。
“不行!”替代者几乎是下意识地拒绝了他。奇怪的是,林峰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某种恐惧。
“你得到了我的一切。”林峰面色凝重,“难道连这一个小小的请求都不肯吗?”
“那是你自找的。”替代者再一次断然拒绝,“我绝不会让你靠近莉莉一步。”
他们沉默地对视着。雨势比刚才更急切了,打在亭子的顶部,全世界好像只剩下了这一种落寞的声音。
“你真是个混蛋。”半晌,林峰挤出了这几个字。
替代者冷冷地凝视着林峰。杀掉他——这个念头像是闪电般划过他内心深处。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却使他既恐惧又兴奋。他绝不容许任何人夺走他目前拥有的一切。林峰的意外出现是他意想不到的,无论如何都是一个严重的威胁。
他现在是没有身份的人,他想,就算杀掉他也不会有任何问题。他用余光注意到自己脚边有半块砖头。他慢慢地蹲下身,将那半块砖头捡起。
林峰惊愕地看着他。
“你想杀我?”不等他说完,替代者已经上前一步,将手里的砖头狠狠抡了过来。林峰灵敏地避开,然后使劲地推了一把替代者。“记住,”林峰吼道,“你只是我的替代品,他们只是把你当成了我!”替代者脚下不稳,踉跄了几下。林峰趁此机会逃进了雨中的夜色。
替代者望着林峰逃跑的方向。一片漆黑。雨声掩盖了脚步声。过了一会儿,他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撑开雨伞,走出亭外。
7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连续几天的失眠使他疲倦不堪。他从床上坐起身,看着躺在旁边的莉莉。她睡得很香,似乎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打扰到她。有一次,莉莉做了噩梦,半夜惊醒,由于惊恐而哭泣起来。他将莉莉抱在怀里,低声安慰着。他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恐惧,这恐惧既无法使别人真正感同身受,也不能令它自行消失。你能做的,唯有与它对视,看清它究竟是什么样子。
现在,恐惧包裹着他。电子钟上显示的是凌晨四点。窗外还是一片昏暗。他轻轻地抚摸着莉莉的头发,将她贴在脸上的一缕头发拢到耳后。他爱这个女人,这是毋庸置疑的。可是她爱我吗?他有些悲哀地望着她沉睡的脸。她是爱她的丈夫的,不过,她爱的是林峰,他想,而我只是林峰的替代品。那晚林峰说得不错,她爱我,只是因为她把我当成了林峰。如果我不再是林峰,她还会爱我吗?甚至,她可能自始至终连“我”究竟是谁都不知道……
他仍然爱抚着莉莉的脸。可是,他忽然有了种与以往不同的感觉。那是一种模糊的异样感——仿佛不是他在爱抚莉莉,而是林峰在爱抚她。他低下头,盯视着自己的双手,越看越陌生,仿佛这双手已不再属于他,而是林峰的手……
他使劲地捶了几下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点。他努力不让自己胡思乱想。
窗外,掠过一阵不知名的光束。他贴着莉莉的后背,轻柔地亲吻着她柔软、小巧的耳垂。睡梦中,莉莉发出舒服的哼哼声。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是幸福的。然而,短暂的幸福感之后,那种异样感再次袭来。他觉得仿佛是林峰在借由他的嘴唇亲吻着莉莉,在借由他的手抚摸着莉莉的身体……
不是这样的,不是!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痛苦得直想大喊大叫。他使劲捂住嘴才没有喊出声来。
他沮丧极了。这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绝望的体验,如同冰冷的液体注入他的全身,从他的血管朝身体里的各处蔓延。他愣愣地坐在床头,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天空渐渐出现了亮光,只是这亮光还很微弱,显得苍白无力。他紧紧地搂住莉莉,像是一个怕黑的孩子,借助他人的臂膀来驱散恐惧。他越搂越紧。
“怎么了?”莉莉醒了过来。她讶异地发觉自己丈夫的身体在颤抖。
他沉默。过了片刻,他忽然将她的身体扳过来,骑在了她的大腿上。他们在昏暗的光线中对视着。“你压疼我了……”莉莉的身體动弹不得。他的动作变得粗暴起来。“你这是怎么了?”她话音未落,他已经粗暴地进入了她的身体。可她看到他的脸上分明不是欢愉,而是一种被痛苦扭曲的表情。她有些惊恐地看着他。
“你爱我吗?”他闭上眼睛,声音嘶哑地问。
莉莉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当然爱你了。”她说。
“不。”他打断了她,“你是爱我,还是爱林峰?”
“你到底怎么了,”莉莉哭笑不得,“我听不懂你的话……”
“你仔细看看我的脸!”他爆发出那压抑已久的情绪,“不要把我当成符号,不要把我当成任何东西,仅仅把我当成我。现在,我要你回答,你到底爱我吗?”
她被他歇斯底里的样子吓住了。这时,她觉得丈夫变得无比陌生,她感到了疼痛,感到了被侵犯。她想要挣扎,但双腿和双臂都被紧紧地压制住。她的眼眶里涌出了屈辱的泪水。
这是一段显得漫长的时间。终于,他从莉莉身上起来,跳下床,像是一头发了狂的野兽。他在卧室的穿衣镜前站住。
他看到镜子中浮现出了林峰的脸。
没错,那确确实实是林峰的面孔。
他不可置信地摸着自己的脸,发出了一声尖叫。他一拳挥向镜子。这次伴随的是莉莉的叫声。镜子碎了一地。
细小的血滴从他的手指间一颗颗渗透出来,滴落在地板上。
8
他觉得自己落入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境地。林峰的突然出现仿佛一下子改变了他的生活轨道。曾经被他刻意回避的,或者说逃避的事物正在变得面目清晰,使他不得不承受——他只是一个替代品。他占据了林峰的身份,所有人都认为他就是林峰,可是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一切都建立在谎言之上。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究竟什么是“我”?此后无数个不眠之夜,他都会思考这个虚无缥缈的问题。他好不容易构建起来的真实感顷刻间便如沙质的堡垒被海浪吞没。他躺在床上,就像漂流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上。陆地遥遥无期,只有微弱的光亮若隐若现,然而,那可能只是某种虚假的希望。如塞壬的歌声。“我”究竟是什么?他想,如果身份被完全地改变了,是否“我”也会彻底改变?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只能得到一个苦涩的结论:“我”是一种虚妄,一个幻境。每个人都孤独无依,漂泊在这世上,没有可以抓住的东西。
一切都是流动的……
但是他的潜意识在抵制这种虚无的念头。刚开始,他想得很简单:无非是替代某个人的身份,按照这个身份去生活而已。这有什么难的?甚至他还感到了愉悦。可是,林峰的出现作为一次契机,让他忽然发现了在貌似阳光明媚的生活里,一处不易察觉的深邃暗洞。那洞穴是如此之深,散发着灼人的寒气。自从他发现了这处洞穴,就再也无法假装对它视而不见。曾经看似美好的生活像是纸片被风浪卷走,露出背后那死寂般的真相。
有几次,他将莉莉从深夜中叫醒。她睡眼婆娑地凝望着他,眼神中满是不解与惶惑。那天的事情之后,他们的关系出现了看不见的裂痕。莉莉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动物,蜷缩在自己的角落里。他们仍然躺在一张床上,心的距离却不可避免地拉远了。
“那天晚上,我觉得你很陌生。”事后,莉莉曾对他坦言,“我感觉自己像是被一个陌生人强奸了。”
莉莉的话反而令他有某种解脱感:毕竟,我不是林峰。我是“我”。莉莉的话印证了确实有那么一个“我”的存在。假如她完全觉察不到他的陌生,那才真的让他觉得恐怖之极呢。他能做的,只有将她抱在怀里,温柔地安慰。
“你觉得,人有灵魂吗?”他忽然问道。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莉莉眨眨眼,“你以前从来不会思考这种事。”
“据说人是有灵魂的。”他继续说,“我听过一个实验,说的是一个人死前和死后的体重出现了变化——死后人的体重减轻了。那是不是就是灵魂的重量呢?”
“你竟然还信那个谣言?”莉莉忍不住笑出了声,“你难道不知道故事的后半段吗?后来发现其实是那个死者的女儿趁人不注意拿走了死者的金戒指。”
他沉默了。他意识到,自己是在一个没有灵魂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中,人的心灵的位置令人生疑。他知道,如果自己不主动说破,如果林峰永远要不回他的身份,那么,他将永远作为林峰生活下去。到最后,他将验证上级的话:因为你是林峰,所以你是林峰。
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他想。只是,他觉得有些悲哀。悲哀源自于莉莉——这个他终于找到的,此生最爱的人。他永远都要以林峰的身份爱她。他觉得自己仿佛被囚禁在某个没有门窗的禁闭室中,四维皆是厚厚的墙。无论他如何拍打都无济于事。于是,他终于意识到,其实并非他替代了林峰,而是林峰替代了他。是林峰的身份将“我”禁锢,甚至更严重的,讓他开始怀疑“我”是否真的存在。
“你到底怎么了?”莉莉不无担忧地说,“最近你状态很不好,要不要去看医生?”
“不用了。”他轻轻地说,“睡吧。”
他伸手关掉了灯。
夜幕再一次笼罩他。他躺在床上,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孤寂。一滴泪不自觉地从他的眼角流下来,融进枕头的布纹中。黑暗中,不会有人发现一个独自哭泣的人。
9
现在,他仿佛站在一个岔路口前。这一天他没有上班。他像往常那样跟莉莉一起去地铁站,目送着莉莉的身影消失在隧道中。然后,他回到了家。他凝视着这里的一切,从沙发到喝空的可乐罐,不想放过任何细节。这里真的是他的“家”吗?准确地说,他是一个入侵者,他占据了本属于别人的生活。
别想那么多了!他在心中咒骂着自己,难道这样的生活你还不满意吗?不,他回答着自己,这段时间是我从未有过的快乐时光。
替代者。担负着平衡社会稳定的重任。这是一项崇高的使命。没什么可自责的。我应该安安稳稳地忘掉那个虚无的“我”的存在,他想,去尽情享受自己的新生活。想到这儿,他变得轻松了不少。他走进厨房,开始洗一只玻璃杯。这是一只洁净的玻璃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洗它。他只是看着水流冲刷它光滑的内壁。
他想象着今后的生活——他会与莉莉有自己的孩子,他们会慢慢老去,共度彼此的一生,直到生命尽头。那时,莉莉会对他说什么?他毫不怀疑他们的爱情会保持到最后。在那最后一刻,他仍会对莉莉说:我爱你。那时,他会回顾自己的人生。他会想到,他们的开始源自于一个巨大的谎言……
不!他使劲地摇了摇头,这不是谎言。难道我爱她,也会是虚假的吗?即使所有的事物都是虚假的,他相信爱绝对不会虚假。
可是莉莉呢?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莉莉真的知晓我的爱吗?自始至终,她都会以为爱着她的人是林峰——那个背着妻子赌博,不惜放弃了生活的男人。无论他的爱多么深沉,他都注定会被另一个人所替代。
嫉妒、不甘与屈辱融合一起,在他的内心深处搅动。这时,他听到了一阵玻璃破裂的声响。他低下头,发现玻璃杯被捏碎了,而他竟毫无知觉。碎片扎进皮肉,可他并不感到疼痛。他只是茫然地想:这双受伤的手,究竟是我,还是林峰?
走出厨房,他再一次环视这里,他的生活。他的眼眶里充盈了泪水。这是怎么回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让泪水流出来。接着,他开始打扫卫生,浇花,洗衣服,将随处乱丢的东西放回原处……做完这些,他在阳台抽了一根烟。阳台上晾晒着他刚刚洗好的衣服,他看着它们被风轻轻吹起,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着洁净的光芒。
他微微眯起了眼。
他知道,自己已经做出了决定。
这是一个让他感到艰难而痛苦的决定。他穿戴整齐,最后一次打量他与莉莉的家。他知道,这一步一旦迈出,就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他会后悔吗?或许,日后他会对自己这个愚蠢的决定后悔不迭。但是,此时此刻,他是无比坚定的。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能对某一件事如此坚定。
谢谢你,莉莉。他在心里说道。
1 0
“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
上级的头颅隐藏在阴影中,只有薄薄的镜片反射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光。屋子依然暗淡,所有的光源依然来自于那盏小小的灯泡。他看不清上级的表情,但从上级的语气中,他可以听出毫不掩饰的愤怒——这种情况是不多见的。上级总是那样冷漠、严酷,以至于让他无从分辨坐在那个座位上的人的喜怒哀乐。
黑暗中,他听到一种莫名的响动。像是某种东西在扑打翅膀——他看到在上级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个玻璃罩,里面有一只硕大的蛾子正不停地左突右撞,似乎想摆脱玻璃壁的束缚。他知道,这是上级的新宠物。
此刻,他依然是一名被审问者。但是,这一次,情况有了很大不同。他掌握了事情的主动权,这一切都是在他的意志下进行的,而不仅仅像从前那样作为一个没有自主性的执行人员。他知道,从他说出“我要放弃替代者的工作”的这一刻开始,他就成为了主导者。
即使,他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上级的口吻里有着隐隐的威胁,“这意味着你失去的不仅是替代者这份工作,同时,作为违约的最严厉的惩罚,你还将失去身份。”
他知道,这意味着自己将变成一个“没有身份的人”。
“你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吗?”上级不禁提高了音量。声音回荡在这间逼仄的屋子。
一阵仿佛凝固般的沉默过后,他轻声说道:“我明白。”
“为什么?”上级的语气恢复了以往的冷静,“告诉我理由。”
理由?是的,他曾有很多话要说。可以说就在几分钟前,他还有着强烈的倾诉欲。他想要将他的困惑、迷茫与思考一股脑地全对上级说出来。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倾诉,痛痛快快地倾诉一番……然而,不知为何,那些话、那些理由涌到他嘴边时,忽然就烟消云散了。他知道自己其实不必再说什么。
他清了清嗓子。
“我不想当一具行尸走肉。”
这是他唯一说出的话。说完,他感到了彻底的轻松。他浑身充满了莫名的力量。他看着上级,忽然觉得那个高高在上的人不再令他那样敬畏,相反,他觉察出了上级面临的窘迫。
“正是由于有你这样的人,”上级说,“极端的个人主义,丝毫没有责任感,不知荣誉为何物,才使得社会系统愈发沉沦、衰退……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没想到你已堕落至此。”
“对不起。”他说。
“不用道歉。”上级的声音像大理石般冷漠,“现在,我对你只有怜悯。你已经被剥夺了替代者的身份,根据协议,你将不再拥有任何身份。你的身份档案将彻底销毁。”
“也就是说……”上级顿了一下,继续道,“也就是说,从社会系统的角度,你已经不存在。”
他听着上级的话,忽然有些恍惚。直到他离开这间屋子,恍惚感仍未褪去。他觉得这就像是一场梦,甚至比梦还要荒诞。
1 1
他躲藏在灌木丛中。
想要在城市中隐藏自己并不容易。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喧嚣。似乎不再拥有某个角落,可以供人真正地独善其身。但是,作为“没有身份的人”,他必须要躲藏。自从他的身份被剥夺以后,他看到了许许多多如幽灵般徘徊在城市中的像他一样的人。他们由于种种原因失去了身份,变成了社会系统的弃儿。他看到他们很轻易地便丢掉了性命,因为在社会系统中,他们早已不存在。
死人不会死第二次。他想起了上级曾说过的话。世事难料,他自己现在也成为了“不会死第二次”的人。
此前,他从没注意过这些人。而现在他们却一下子出现在他面前。难道,只有当自己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他才能真正发现他们吗?他不清楚。他只是看着这些“没有身份的人”像自己一样在东躲西藏,稍有不慎就彻底地消失了。他曾见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一个“没有身份的人”被活活打死,尸体躺在街头,所有人却视而不见,仍像平时一样从那具尸体身旁走过。他想,他自己也曾那样目不斜视地从旁边走过吧?
他想到了林峰。想到了那晚林峰惶恐的模样。他也像林峰一样买了口罩,可这样仍不算保险。他随时都可能被发现。我不能就这样死去,他在心里说道。他所做的这一切,只有一个目的。或者可以说,这是他最后的心愿——
“我要真正地爱一次莉莉,不是以林峰或其他人的身份,而是真正以‘我’的名义,去爱一次莉莉,哪怕仅有一次。”
他当然希望莉莉也能知道他的心意,不过他并不奢求。毕竟,这是他自己的事。
他藏在楼下的灌木丛中,等待着莉莉下班。這里曾是他与莉莉的家,而现在,他已失去一切。他只能偷偷地窥望那个阳台。那个已向他紧锁的世界。
我做得对吗?直到现在他仍在疑惑。一整天,他的精神都处于紧绷的状态,因此有些迷迷糊糊的。他不知道自己何时睡着的。他在梦中见到了一棵大树,上面开满了美丽的花朵。他站在树下,用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注视着树冠。花朵全都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这时,一片闪亮的花瓣掉落下来。他伸出手,接住了它。他将花瓣攥在手中。片刻后,他慢慢张开手掌……
他忽然醒来了。天色已暗。他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竟错过了莉莉。正当他自责不已时,他发现莉莉正走进小区。在她旁边,还有一个男人。他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庞。他明白,那是林峰新一任的替代者。
他凝视着莉莉,同时体会着自己心中的爱意。他甚至激动得颤抖起来。因为他知道,此时此刻,他完完全全是以他自己在爱着莉莉。这份爱终于没有了任何怀疑的暗影。它无比明亮,无比纯粹,在他内心深处静谧地涌动。他有一种冲动:走过去,再跟莉莉说说话,甚至有可能的话,再拥抱她一次。最后一次,他将永生铭记……然而,他只是看着莉莉从自己面前走过,消失在楼门里。夜幕降临了。他战栗着,久久地站在灌木丛中。
他觉得自己仿佛已经经历了一生的时光。